岂独呻吟而已也
2014-03-20李建军
●文/李建军
岂独呻吟而已也
●文/李建军
书是最好的旅伴。每次出远门,我总要带几本耐读的古书,诸如《诗经》、《楚辞》、《四书集注》、《史记》、《文心雕龙》、《呻吟语》、《古诗源》、《杜诗镜诠》和《读杜心解》,都很适合在旅途中悠闲自在地读。倘若时间仓促,来不及从容地束装就道,那么,我往行囊中随手一塞的书,通常不是《史记》和《文心雕龙》,便是明人吕坤的《呻吟语》。
表面上看,《呻吟语》似乎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大多为大言炎炎的道德说教。不错,它的确是一部讲道理的书,但却能娓娓道来,不惹人生厌,不使人觉得隔膜。作者将自己摆放进去,切切实实地说着自己的真心话,表达着自己的疼痛和“呻吟”,所以,便使人看得见他的苦楚和心路,体味得到他的一片苦心和一腔善念,就像他所说的那样:“语曰:三折肱成良医。予乃九折臂矣!沉痼数经,呻吟犹昨。嗟嗟!多病无完身,久病无完气。奄奄视息而人也哉!”对于像我这样的从小便接受“斗争哲学”和“仇恨哲学”荼毒的人,读《呻吟语》,颇有如坐春风之感,正所谓“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
吕坤(1536-1618),河南宁陵人,字顺叔,又字叔简,别号新吾、心吾、独抱居士。天资过人,喜读书,孜孜不倦。生性耿介,刚直不阿,正己率属,不受馈遗,爱士民如子弟,视贪官如仇雠,政绩斐然,官声颇佳,被誉为“盛德君子”。由于久在其中,他真切地看到了官场的真相,那就是,腐败的官吏阶层总是把自己的利益,置于一切之上,万事以徇私利己为要:“事有便于官吏之私者,百世常行,天下通行,或日盛月新,至弥漫而不可救。若不便于己私,虽天下国家以为极,便屡加申饬,每不能行,即暂行亦不能久。负国负民,吾党之罪大矣。”(《外篇·书集·治道》)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评价他:“每遇国家大议,先生持正,不为首鼠,是以小人不悦。”他对自己的评价,大体也是这样:“君性峭直,不委婉,严毅,少温燠。居官持法而情凉,居家义盛而恩薄。自奉常约,当事过激,硁硁如也,寥寥如也。涵养功疏,多错多悔。若强以不义之事,出一亏心语,有死弗能。奉先君‘天理’两字于膺堂,毕此生不敢失坠,则君所自信者也。”(《去伪斋文集·自撰墓志铭》)他还在一篇回信里,对自己做过这样的评价:“独念薄命拙人,短于谋身而长于忧世。故半生仕路,无一可人。意所不平,每至忘己。”(《去伪斋文集·答通学诸友论优免书》)晚年致仕还乡,“家居二十年,自奉俭约,门无长衣,不置生人产,不改造门第,阿堵玩好,一切屏绝;山人术士,一切不到。惟日与远近子弟,讲论身心性命之旨,以体认为工夫,以修齐为事业,以继往开来为己任。千里负笈来学,咸称沙随夫子”(《宁陵县志·人物志》)。
《呻吟语》始作于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刊行于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辛苦经营,凡三十年。吕坤在自序中说:“三十年来,所志《呻吟语》凡若干卷,携以自药。司农大夫刘景泽,摄心缮性,平生无所呻吟,予甚爱之。顷共事雁门,各谈所苦。予出《呻吟语》视景泽,景泽曰:‘吾亦有所呻吟,而未之志也。吾人之病,大都相同。子既志之矣,盍以公人?盖三益焉:医病者见子呻吟,起将死病;同病者见子呻吟,医各有病;未病者见子呻吟,谨未然病。是子以一身示惩于天下,而所寿者众也。即子不愈,能以愈人,不既多乎?’”
吕坤有着成熟的文学主张和自觉的写作经验。在他看来,读书作文,都要有一个“我”字作根柢,要与自己痛痒相关,而不能将目光只落在别人身上:“学者读书只替前人解说,全不向自家身上照一照。譬之小郎替人负货,努尽筋力,觅得几文钱,更不知此中是何细软珍重。”而文章和文学的价值,则首先决定于“真”,“诗词要如哭笑,发乎情之不容已,则真切而有味。果真矣,不必较工拙。后世只要学诗词,然工而失真,非诗词之本意矣。故诗词以情真切、语自然者为第一”。他也强调“道”对于文章的意义。如果没有“道”,没有信念和主张,仅仅在形式上刻意雕琢,终属文章之末流:“工其词语,涣其波澜,炼其字句,怪其机轴,深其意指,而道则破碎支离,晦盲否塞矣,是道之贼也。而无识者犹以文章崇尚之,哀哉!”(《外篇·数集·词章》)
《呻吟语》就是一部“真切而有味”的趣书,记录了不少令人解颐的趣事。例如,“一人多避忌,家有庆贺,一切尚红而恶素。客有乘白马者,不令入厩。有少年面白者,善谐谑,以朱涂面入,主人惊问,生曰:‘知翁之恶素也,不敢以白面取罪。’满座大笑,主人愧而改之。”(《外篇·书集·广喻》)像这样的逸事,倘若阑入《世说新语》,似乎也并不十分唐突。又如,“余少时曾泄当密之语,先君责之,对曰:‘已戒闻者,使勿泄矣。’先君曰:‘子不能必子之口,而能必人之口乎?且戒人与戒我孰难?小子慎之!’”(《内篇·射集·应务》)这种含着人生经验和人性洞察的隽语,非深知人性人心者不能道出,也特别耐人咀嚼回味。
然而,吕坤此作,“发乎情之不容已”,本质上是一部有所感而发的“思痛录”。他的呻吟固然为自己的心灵疼痛而发,但主要是为自己时代的精神病痛而发。他对自己时代的世风时俗,颇致不满:“卑卑世态,袅袅人情,在下者工不以道之悦,在上者悦不以道之工,奔走揖拜之日多而公务填委,简书酬酢之文盛而民事罔闻。时光只有此时光,精神只有此精神,所专在此,则所疏在彼。朝廷设官,本劳己以安民,今也扰民以相奉矣。”(《外篇·书集·治道》)这无疑是一个从上到下都开始败坏和腐烂的社会,有权者毫无德性,彼此之间,互相欺蒙,对底层百姓,就更无仁心,肆无忌惮,虐民以逞。面对如此世态和人情,吕坤大有荡污化秽,澄清天下之志。他汪洋恣肆,纵论古今,然察其命意,却在救世道,挽人心,所谓“要补必须补个完,要拆必须拆个净”(《内篇·礼集·存心》)。在他看来,世风之良窳,端赖天下士人阶层之自觉与努力。他要为自己的时代的士君子,确立稳定而可靠的道德标准,要帮助他们克服对权力的恐惧,要点燃他们“卫道”的勇气和热情,要为他们提供“以理抗势”的基于天理的合法性。
“理”与“道”,“天命”与“天则”,作为可以互换的近义词,是吕坤重建道德秩序的伦理基础和最高原则。只有凭借这样的神圣而庄严的道德规范,人们才能有效地督责“人心”,节制“人欲”:“人心是个猖狂自在之物,陨身败家之贼,如何纵容得他?”而要使人心这个“猖狂自在之物”成个体统,要使之上升到良知的高度,就必须使它服从“天命”:“良知何处来?生于良心;良心何处来?生于天命”。(《内篇·礼集·存心》)“天理”和“天则”也是追求真知的学术活动必须服从的最高原则:“学术以不愧于心、无恶于志为第一,也要检点这心志是天理、是人欲。便是天理,也要检点是边见、是天则。”(《内篇·礼集·存心》)在吕坤的理解中,作为具有普遍性与永恒性的真理,“道”乃天下公器,包括“圣人”在内,谁也不能垄断它、独占它;它向一切人开放,呼唤具有探索精神的“明者”,而排斥循规蹈矩的“拘儒”:“道者,天下古今共公之理,人人都有分的。道不自私,圣人不自私,而儒者每私之曰圣人之道。言必循经,事必稽古,曰卫道。嗟夫!此千古之大防也,谁敢决之?然道无津涯,非圣人之言所能限;事有时势,非圣人之制所能尽。后世苟有明者出,发圣人所未发,而默契圣人欲言之心;为圣人所未为,而吻合圣人必为之事,此固圣人之深幸而拘儒所大骇也。呜呼!此可与通者道,汉唐以来鲜若人矣。”(《内篇·礼集·谈道》)他致力于对“道”的真谛的探求,致力于对“理”的意义的申说,简直到了亹亹不置、喋喋不休的程度。当然,他也不只是说说而已,而是有着实践的诚意和行动的勇气:“斯道这个担子,海内必有人负荷。有能慨然自任者,愿以绵弱筋骨助一肩之力,虽走僵死不恨。”(《内篇·礼集·存心》)
知识分子是一个社会中最有怀疑精神和批评能力的人。他们继承并创造一个民族的文化财富,守护一个社会的精神家园和意义世界。他们有守常不变的“恒心”,有坚定不移的独立人格,当自己的时代在精神生活方面陷入混乱和危机的时候,他们有勇气提供正直的道义支持,有能力提供清醒的理性判断。正因为这样,德国思想家费希特才说:学者是人类的教师,如果一个民族的学者堕落了,那么,这个民族就没有希望了。对这样的观点,吕坤定然会心有戚戚焉,否则,他不会如此强调知识分子的道义担当和牺牲精神:“士君子要任天下国家事,先把本身除外。所以说策名委质,言自策名之后身已非我所有,况富贵乎?若营营于富贵身家,却是社稷苍生委质于我也,君之贼臣乎?天之戮民乎?”(《内篇·射集·应务》)一个优秀的士君子,要有好的品质和健全的人格,要行己有耻,正道直行,不投机,不钻营,不“自贱”:“世间至贵,莫如人品,与天地参,与古人友,帝王且为之屈,天下不易其守。而乃以声色、财货、富贵、利达,轻轻将个人品卖了,此之谓自贱。商贾得奇祸亦须待价,况士君子之身乎?”(《内篇·乐集·修身》)这就是说,做人要有骨气,有节操,不可将自己的一身肉附在他人的骨头上:“既做人在世间,便要劲爽爽、立铮铮的。若如春蚓秋蛇,风花雨絮,一生靠人作骨,恰似世上多了这个人”。(《内篇·乐集·修身》)
“中正”和“中道”是儒家士子行事做人的道德规范,也是吕坤评价士人的重要尺度。只要心中有“中道”存焉,那么,君子就可以坚持己见:“有人于此,精密者病其疏,靡绮者病其陋,繁缛者病其简,谦恭者病其倨,委曲者病其直,无能可于一世之人,奈何?曰:一身怎可得一世之人,只检点吾身,果如所病否。若以一身就众口,孔子不能,即能之,成个甚么人品?故君子以中道为从违,不以众言为忧喜。”(《内篇·乐集·修身》)他对不守“中道”、卑躬屈膝、没有廉耻的势利小人和投机分子,深恶痛绝:“足恭过厚,多文密节,皆明教之罪人。圣人之道中自有中正。彼乡原者,徼名惧讥,希进求荣,辱身降志,皆所不恤,遂成举世通套。虽直道清节之君子,稍无砥柱之力,不免逐波随流,其砥柱者,旋以得罪。嗟夫!佞风谀俗,不有持衡当路者一极力挽回之,世道何时复古耶?”(《内篇·乐集·修身》)然而,拍马溜须,阿谀奉承,观颜察色,投其所好,却是几千年来中国读书人最严重的人格病态。那些没有用的烂好人,别的能耐没有,拍马屁、唱赞歌的功夫,却是不学自通,臻于化境,——神化暴君,揄扬弄臣,称颂酷吏,巴结富贾,吹捧名流,无不兴高而采烈,锋发而韵流。“七尺之躯,戴天履地,抵死不屈于人。乃自落草,以至于盖棺,降志辱身,奉承物欲,不啻奴隶,到那魂升于天之上,见那维皇上帝,有何颜面?愧死!愧死!”(《内篇·乐集·修身》)噫!吕坤之论,真伤心语也,真呻吟语也,岂妄发也哉!我恳请当代的那些胸前金灿灿挂着“著名”二字的招牌、雄赳赳悬着“权威”二字的名头、气昂昂贴着“杰出”二字的标签的“教授”、“研究员”、“主编”、“作家”、“批评家”、“理论家”和“大奖获得者”的衮衮诸公,将这段有用的话工工整整地“抄写”一遍,恭恭敬敬地置于案头座右,每天晨起念诵一遍,晚间将寝念诵一遍,日就月将,潜移默化,庶几可免“愧死”之羞。
吕坤以“天道”作参照,揭示了“人心”的残缺,批评了种种人格和道德行为上的病态现象。诸如好大喜功,贪多求全,求其有则不知足,苟有得则不知舍;凡事爱走极端,好勇斗狠,宰割屠戮,及于鸡犬,为达目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急于求成,没有耐心,一意孤行,不计后果,纵然劳民伤财,倾动天下,也在所不惜,——有此病者,管一郡必为酷吏,临天下必为暴君。对这些人格病象的批评,是吕坤特别用心和用力的地方。
虚荣和好名,是可笑可怜的缺点,也是召闹取怒的坏德性,终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所以,吕坤对此谆谆告诫:“将好名儿都收在自家身上,将恶名儿都推在别人身上,此天下通情。不知此两个念头都揽个恶名在身,不如让善引过。”(《外篇·数集·人情》)比虚荣和好名更可怕的,是狂妄而傲慢的“无所畏惧”。很多时候,“无畏”并不是一种美德,而是一种严重的病态人格和可怕的人性之恶。在吕坤看来,“无畏”必然会带来可怕的灾难,必然会导致彻底的灭亡:“自天子以至于庶人,未有无所畏而不亡者也。天子者,上畏天,下畏民,畏言官于一时,畏史官于后世。百官畏君,群吏畏长吏,百姓畏上,君子畏公议,小人畏刑,子弟畏父兄,卑幼畏家长。畏则不敢肆而德以成,无畏则从其所欲而及于祸。非生知安行之圣人,未有无所畏而能成其德者也。”(《内篇·乐集·修身》)人类在二十世纪罹受的灾难,所承受的痛苦,几乎全都是由“天不怕地不怕”的“无畏”造成的。然而,一个简单的事实是,人,无论是作为个体,还是作为群体,都是一个有限的存在,——生命是有限的,能量是有限的,知识是有限的,才华是有限的。所以,任何人都不可将自己想像成永远正确、无比英明的超人,更不可因为交了狗屎运,偶然成功一次,便沾沾自喜,飘飘欲飞,便产生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幻觉;相反,要给自己划定一个“有限性”的边界,明白有所为与有所不为的道理,知道可为与不可为的分际,即使在成功和胜利的时候,也要如临危境,夕惕若厉,对“成功”怀着惧怕的心理,因为,“福莫美于安常,祸莫危于盛满。天地间万物万事未有盛满而不衰者也。而盛满各有分量,惟智者能知之。是故卮以一勺为盛满,瓮以数石为盛满。有瓮之容而怀杯勺之惧,则庆有馀矣。”(《内篇·乐集·修身》)。吕坤多次从哲学和伦理的高度,批评傲慢而无畏的人格,赞赏谦虚自抑的人格:“物忌全盛,事忌全美,人忌全名。是故天地有欠缺之体,圣贤无快足之心。而况琐屑群氓,不安浅薄之分,而欲满其难厌之欲,岂不妄哉?是以君子见益而思损,持满而思溢,不敢恣无涯之望。”(《内篇·乐集·修身》)
“无畏”必然造成心理上的放纵倾向,必然引致行为上的“肆”,即“肆无忌惮”和“肆意妄为”的“肆”。而克服它的办法,就是培养“敬”的态度,培养将心理和行为向回收敛的成熟意识:“敬对肆而言。敬是一步一步收敛向内,收敛至无内处,发出来自然畅四肢,发事业,弥漫六合;肆是一步一步放纵外面去,肆之流祸不言可知。所以千古圣人之一敬字为允执的关捩子。”(《内篇·乐集·修身》)所以,真正聪明的人,一定明白这样的道理:物壮则老,盛极转衰,成功是失败的开始,圆满是残缺的开始,所以,与其自诩已往的成功,无如忧患将来的失败,从而做一个谨慎谦虚、有所畏惧、懂得“收敛”的人。总之,有所畏惧,有所不为,对于人类生活来讲,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了。
内心“肆”和“无畏”的人,几乎无一例外,都是急于事功、急不可耐的人。他们做事情只争朝夕,喜欢立竿见影,立见成效。对这种做事急切的心理和行为,吕坤也多有批评和告诫,简直到了再三再四、不厌其烦的程度:“天下之物,纡徐柔和者多长,迫切躁急者多短。故烈风骤雨无崇朝之威,暴涨狂澜无三日之势,催拍促调非百板之声,疾策紧衔非千里之辔。人生寿夭无一不然,褊急者可以思矣。”欲速则不达,过速则必败:“撼大摧坚,要徐徐下手,久久见功,默默留意。攘臂极力,一犯手自家先败。”(《内篇·射集·应务》)。他还提出“顿”、“渐”两个概念,来批评那种迅雷骤雨式的行事方式:“天地万物只是一个渐,故能成,故能久。所以成物悠者,渐之象也;久者,渐之积也。天地万物不能顿也,而况于人乎?故悟能顿,成不能顿。”(《外篇·御集·天地》)虽然,吕坤也肯定了“顿”在某些特殊时刻的作用,但根本上讲,对它是持警惕态度的:“天下之势,顿可为也,渐不可为也。顿之来也骤,骤多无根;渐之来也深,深则难撼。顿着力在终,渐着力在始。”(《外篇·御集·世运》)倘若自始至终皆以“顿”来行事,那么,其后果一定是灾难性的。最近一百年来,很多时候,缺乏“顿”的理性意识,我们没有等待的耐心,没有容忍的涵养。相反,激进而躁锐的激进情绪,却喧然似鼎沸,轰然如怒涛,长期影响着我们的社会心理和社会行为,最终造成了巨大的社会动荡和毁灭性的破坏。吕坤说:“世之衰也,卑幼贱微气高志肆而无上,子弟不知有父母,妇不知有舅姑,后进不知有先达,士民不知有官师,郎署不知有公卿,偏裨军士不知有主帅。目空空而气勃勃,耻于分义而敢于陵驾。呜呼!世道至此,未有不乱不亡者也。”吕坤的顿足浩叹,非为一时而发也,实为百世而发也,我辈读此,正被触着痛处,难免会有一样的浩叹。呜呼!“顿”、“渐”之时义大矣哉!
有时,吕坤难免会给人留下谨驯纯良的“服从”的印象,但是,他也会表现出挑战的姿态和“不从”的精神,——他对权力甚至最高权威的质疑态度和尖锐批评,简直像一个现代的启蒙知识分子。而他最了不起的地方,不在于对士君子人格的深刻论断,对病态人格的严加纠弹,对“顿”、“渐”的深刻阐释,而在于对“以道抗势”精神的勇敢阐扬,对“在上者”的权威的理性挑战。
吕坤通常会站在历史的高度,通过与传说中的“黄金时代”和“道德世界”的比较,来批评后来时代的不完美和不道德:“伏羲以前是一截世道,其治任之而已,己无所与也。五帝是一截世道,其治安之而已,不扰民也。三王是一截世道,其治正之而已,不使纵也。秦以后是一截世道,其治劫之而已,愚之而已,不以德也。”对这样的话,他从来不怕三复其言:“三皇是道德世界,五帝是仁义世界,三王是礼义世界,战国是巧智世界,汉以后是势利世界。”(《外篇·御集·圣贤》)“秦以后的世道”,“汉以后的世界”,这样的表达,显然是含着不满和批评的,而这批评的锋芒,首先是指向自己的时代的。
由对世道的批评,而进入对“世主”和“君主”的批评,实在是自然而合乎逻辑的事情:“圣人不以天下易一人之命,后世乃以天下易一身之尊。悲夫!吾不知得天下将以何为也!”(《外篇·书集·治道》)在我看来,所谓“后世”,完全可以被看作“后来的世主”的省称,因为,所谓能求得“一身之尊”的,可不就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唯一者”吗?吕坤最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他继承了孟子的“民贵君轻”的伟大思想,站在民本的立场,考查“君”与“民”的关系:“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奈何以我病百姓?夫为君之道无他,因天地自然之利,而为民开导撙节之;因人生固有之性,而为民倡率裁制之。足其同欲,去其同恶。凡以安定之,使无失所,而后天立君之意终矣。岂其使一人肆于民之上,而剥天下以自奉哉?呜呼!尧舜其知此也夫!”(《外篇·书集·治道》)如此坦率,如此明确,如此犀利,没有欲言又止的吞吞吐吐,没有半遮半掩的游移含糊,仿佛铁与铁相磨,仿佛剑与剑相击,其声铿锵,其光如电,其快如风,读之可以使人胸胆开张。如此具有现代性的思想,简直很难让人相信是出自于四百多年前的古人之口,简直很难让人相信是写于锦衣卫和东西厂等特务组织缇绮四出的明朝。了不起的吕坤,了不起的思想,足以令现在的“做鬼也风流”的马屁精诗人羞煞,足以令忽而赞美“基督”、忽而称颂“国父”的著名教授愧死!
难能可贵的是,在《呻吟语》里,这样的批评君主的思想,绝不是偶然一见的,而是反复表达的。是的,在《呻吟语》里,吕坤对威势赫赫的最高统治者的批评,是经常的,几乎是贯穿始终的。在集权主义的前现代社会,一个简单的事实是,天下的治乱,全都决定于君主一人的意志,甚至决定于他的趣味和好尚:“天下存亡系人君喜好。鹤乘轩,何损于民,且足以亡国,而况大于此者乎?”(《外篇·书集·治道》)在没有制度制约的前提下,最高权力往往是任性的,而且永远是正确的,不容置疑的,“在上者无过,在下者多过。非在上者之无过,有过而人莫敢言;在下者非多过,诬之而人莫敢辩。夫惟使人无心言,然后为上者真无过;使人心服,而后为下者真多过也。”(《外篇·书集·治道》)
吕坤要为没有制度制约的最高权力,设置一个伦理性的制约机制。他从“天命”的角度,建立了一个以“理”和“道”为基础的权力价值观。在这个观念体系里,“理”至高无上,至尊无比,即使帝王之“势”,也莫能与之比权量力:“公卿争议于朝,曰天子有命,则屏然不敢曲直矣;师儒相辩于学,曰孔子有言,则寂然不敢异同矣。故天地间惟理与势为最尊。虽然,理又尊之尊也。庙堂之上言理,则天子不得以势相夺,即相夺焉,而理则常伸于天下万世。故势者,帝王之权也;理者,圣人之权也。帝王无圣人之理,则其权有时而屈;然则理也者,又势之所恃以为存亡者也。以莫大之权,无僭窃之禁,此儒者之所不辞而敢于任斯道之南面也。”(《内篇·礼集·谈道》)而人的贵贱,不以外在的身份来区分,而以得道的高下为等差:“匹夫匹妇未可轻,而下士寒儒其自视亦不可渺然小也。故论势分,虽抱关之吏亦有所下以申其尊;论性分,则尧舜与途人可揖让于一堂。论心谈道,孰贵孰贱?孰尊孰卑?故天地间惟道贵,天地间人惟得道者贵。”(《外篇·御集·品藻》)总之,有了“理”和“道”的庇护,有了“天则”和“天理”的支持,任何一个无权无势的“匹夫”就有了不可夺之“志”,就有了说话的底气和自由:“匹夫有不可夺之志,虽天子亦无可奈何。天子但能令人死,有视死如饴者,而天子之权穷矣。然而竟令之死,是天子自取过也,不若容而遂之,以成盛德。是以圣人体群情,不敢夺人之志以伤天下之心,以成己之恶。”(《外篇·书集·治道》)然而,在中国,几千年来,“自取过”的“天子”,何代蔑有?“夺人之志”而“伤天下之心”的事情,何代蔑有?呜呼!伤心惨目之事,何可胜道也哉!
总之,对我来讲,《呻吟语》不仅是一部才华横溢、文采烂然的奇书,也是一部充满大胆的启蒙思想的杰作,是可以被当做特殊形态的《社会契约论》来读的。吕坤之所汲汲以求者,固自有在,有大抱负在焉,有大忧患在焉,有大怜悯在焉,有大伤心在焉,岂独呻吟而已也,岂独呻吟而已也。
2014年6曰24日,北京北新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