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昂前期小说的叙事问题
2014-03-20张重岗
张重岗
以《迷园》(1991)为界,李昂的写作呈现出两重风景。她最初借助现代主义式的技法,以《花季》(1968)、《混声合唱》(1969)等小说登上文坛,之后遭遇瓶颈,转向故乡风物和现世生活,写出“鹿城故事”九篇和“人间世系列”四篇(1972-1974)。作为鹿城系列的后续,《杀夫》(1983)、《迷园》(1991)等小说的问世,在开掘人性、疏通历史之际,与女性关怀、在地意识结下了不解之缘。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随着台湾社会的开放,李昂越来越专注于边界的跨越、极限的挑战,书写对象延伸到情欲政治(《北港香炉人人插》,1997;《自传の小说》,2000)、鬼国寓言(《看得见的鬼》,2004)、饮食文化(《鸳鸯春膳》,2007)、跨域爱情(《七世姻缘之台湾/中国情人》,2009)等面向,拓展出写作的诸多可能。在不断挑战边界的过程中,李昂的写作亦自觉不自觉地呈现出内在的冲突,构成小说的文本张力和阅读陷阱。
本文的观察重心偏重于前期,试图以鹿城小说为主要脉络,兼及其他文本,讨论李昂的精神原点和叙事伦理等议题。这一讨论聚焦于一个中心问题:鹿城作为根源性的存在,为作者提供了什么样的生存感觉、文化情结和救赎意识?鹿城小说并非孤立性的存在,与前后及同期的其他文本相联系,又展开几个分支问题:李昂早期的处境意识如何在鹿城故事中继续延伸?女性自我认同的建立伴随着何种人性的视野?小说叙事如何在个人的存在感受中打开历史的面向?我的基本理解是:穿行于李昂所编织的叙事迷宫,最终回到的仍是人的出发点;“黑暗”原点的反复探访,希求跨越的仅仅是心的边界。下文试以“鹿城故事”、《杀夫》、《迷园》等作品为解读对象,分析李昂小说中乡土意识与现代意识的混杂、女性立场与人性立场的辩证、小说叙事与历史叙事的纠葛。
一、“鹿城故事”分析:乡土转向如何掺杂现代主义意识?
李昂的首席解说者施淑曾这样来描述前者的精神世界:“李昂是个问题意识强烈的作家”、“带着问题意识从现代主义的荒谬世界走向人间”、“感觉到问题的存在,但并不试图改变;怀疑既成事实的正当性,但不愿也没有能力寻求解决”①施淑:《迷园内外——李昂集序》,见《李昂集》,台北:前卫出版社,1992年,第10~11页。。在这里,施淑反复强调的是一种滋生于台湾现代化进程、又受到西方现代主义理念影响的难以克服的困境感。李昂的荒谬人物引人思索,但施淑更期待“有机会看到她终于从那囚禁她的时代的盐屋里闯出一条活路来”②施淑:《盐屋——代序》,见李昂《花季》,台北:洪范书店,1969年,第18页。。为了闯出活路,李昂作了多方面的尝试,对于性意识、现实生活的关注等均在她的作品中留下痕迹。对性禁忌的描写曾被她视为自我更新的祭典,对现实问题的追索则让她在一定程度上跳出了内心的枷锁。不过这些还不足以让李昂找到自己的本源。
在活路的探寻中,鹿城何以成为又一个甚至更为重要的关节点?对此,李昂有如下表白:“我发现鹿港与我的创作的必然关联。这个孕育我创作的地方,早期曾被我引为是创作的所在地;中期当我到台北读书,曾恨不得远远甩脱它;到近期写《杀夫》又给予我无尽的创作源泉的鹿港,终究会在我的一生中,扮演怎样的角色呢?”①李昂:《花季·洪范版序》,第3页。这是一个迷离的问题。但起码能感觉到鹿城在李昂的文学生命中与上述性意识、现实生活之间的微妙差别。鹿城使得李昂真正成了李昂。即便这个时候她对鹿城的理解还有点浮泛,但在现代主义、乡土文学的争锋中,已经足以让她成为不被湮没的那一个。
有意味的是,与施淑对其早期小说的现代主义读解有所不同,李昂似乎更为关心的是小说的现实感:“这些早期的小说,曾被认为是受卡夫卡的影响,是所谓的‘现代主义’小说。对此我不予置评,但却一直希望替这些小说找到一个真正属于它们的立足点,可惜一直未能如愿。只有很本能的辩解,小说与鹿港有的必然关联,它们绝非只是现代主义的梦魇。”②李昂:《花季·洪范版序》,第2页。施氏姐妹的解释并不必然对立,她们仅仅是出于批评或写作的立场选择了其中的某一出发起点。作为一个真诚的写作者,李昂更强调生活实感的重要性。为此,她甚至拉来魔幻写实主义为自己声辩:“如果要替这些小说找到一个形式,那么,我愿意认可为一种接近‘魔幻写实’的表现方式。”③李昂:《花季·洪范版序》,第2页。
“鹿城故事”的写作,似乎与李昂对现实感的强调不无关系,但又不尽如此。如果只是强调现实感,那么“人间世系列”的写作更具有典范意义。何以人间世之外,还要回到鹿城?这个问题当然也可以理解为题材的扩大、写作的多样性,但若仅仅如此,李昂此后对鹿城内蕴的开掘向何处找寻它的源头?
在李昂的早期小说遭遇现代主义读解之后,她的“鹿城故事”又受到来自乡土文学的批评。这或许是一个历史的误会。根据李昂自己的辩解,这些小说写于1972-1974年间,与乡土文学的兴起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因为它们结集成书的时间与后者发生冲撞,才引起了所谓的追逐、污蔑之类的批评。经过辩解,或许误会可以消除。但问题却又一次回到李昂自身:“至于认为我写的不够‘乡土’,我却认为,鹿港本身是一个市镇、并非农村,三百年前它曾是台湾第二大都市,衰微后,它一直以一个小镇的形式存活。想要在‘鹿城故事’里找到狭隘的乡土文学认可的对农村的反应,自然会失望。”④李昂:《写在书前》,见《杀夫——鹿城故事》,西安:华岳文艺出版社,1988年,第2页。如此看来,李昂并不排斥“乡土”,她反对的仅仅是狭隘的农村书写。只是,为什么是市镇?
李昂自然是拿市镇来跟农村作对比,以彰显自己作品的独特性。但在广义的层面,市镇亦属于乡土之一种。这样的乡土书写,意义更为普遍。赵园所说的“乡土即命运”,或许可以部分地解释这种回归之感⑤赵园:《试论李昂》,《当代作家评论》1989年第5期。。王列耀则看到了李昂回归的逆反性⑥王列耀:《求赎的困惑与理性的探寻——李昂创作概评》,《华文文学》1989年第3期。。在归乡的人类文化史上,李昂不是一个特例。二十世纪中国亦曾发生过几次文学归乡的潮流,其中涌动着眷念、放逐、净化和救赎的精神⑦参赵园:《回归与漂泊——关于中国现当代作家的乡土意识》,《文艺研究》1989年第4期。。李昂文学归乡的特异之处,在于其精神趋向取决于那个鬼魅的市镇和受困的个体。李昂不讳言描摹鹿港的文化和社会变迁的“野心”,这或许可视为她的鹿城小说的终极目标。而“鹿城故事”仅仅是一个开始,为此李昂的叙写方式还作了很大的调整:“我摒除一贯采用的心理描写,而以简单、干净利落的线条来描叙。”⑧林依洁:《叛逆与救赎——李昂归来的讯息》,见李昂《她们的眼泪》“附录”,台北:洪范书店,1983年,第223页。这种白描式的写法符合小说整体的写实风格,但主宰这个短篇小说系列的是人物的生存和心理状态。其中不免有温情和怀恋,更多的是茫然、不解和疑虑,最终选择的则是逃避。简言之,李昂还没有完全从现代主义的情绪中摆脱出来。
值得反复品味的是小说叙事所触及的生命伦理问题。其中的焦点是贯串性人物李素。“鹿城故事”貌似一个市镇的生活史、文化史,实则是一些人物的零散叙事。李素把这些零散故事凝成了一个大致成形的整体。就此,研究者林依洁曾在一次作家访谈中表示过质疑:“你想要完成如此庞大的企图,但你的出发点是很脆弱的。你的叙事观点人物是李素,而李素这样一个人,在鹿港所接触的人物,所观察到的种种,无足以完成这种磅礴的企图。”李昂的辩解则是:“李素并不是全称人物,并不代表全部观点,我不过藉李素把色阳、蔡官那些鹿城镇的人串起来而已。”①林依洁:《叛逆与救赎——李昂归来的讯息》,见李昂《她们的眼泪》“附录”,第224页。这一对答,是从叙事结构的角度来进行的探讨,但同时也触及小说的伦理状况。在这个市镇的生活场景中,李素只是一个生存状态的旁观者、精神世界的局外人。她与鹿城人们之间的心灵上的隔阂是可感可触的。西莲、水丽、蔡官、色阳……这些活生生的鹿城人物,生活在各自的牢笼中,延续着似乎命定的惨淡人生。李素的存在,为的只是揭开那悲剧的种种面纱。与鹿城的长舌妇卫道士蔡官不同,她作为作者的叙述视点从观察者的角度对市镇生活作出了评判。蔡官深深地沉迷其中,给别人和自己带来不幸;李素则惊悸于此、厌恶于此,决意以离开作为对鹿城鄙俗生活的回答。从这一点来看,李昂的归乡只是在叙事层面完成了一次虚无主义的告白,在精神层面则无异于对归乡原初意图的背离。
这一背离的叙述机制,凸显出一个个体在面对市镇生活时的存在感受。表面上看来,这些小说似乎可以视为一个女学生的观察记录,但近乎零度感情的叙写方式却暴露了作者前一阶段现代主义意识留下的影子。在这样的意识支配下,市镇生活越发显出了它的阴翳、暧昧和畸变。作为广义上的归乡文学,“鹿城故事”内蕴着乡土取向与现代意识之间的矛盾。
二、《杀夫》的延伸解读:小说中的女性立场如何自我解构?
原型故事发生于抗战时期上海的《杀夫》被移到鹿港后,延续了“鹿城故事”的一些叙事元素,比如语言的利落、氛围的压抑和人物的悲剧性等。在场景、叙述视点等方面则作了调整,但更大的变化是思想性的赋予。李昂介绍说:“直到开始写专栏,对妇女问题有进一步的思索,才替‘妇人杀夫’找到了一个明确的、新的着眼点,想写一个就算是‘女性主义’的小说吧!”②李昂:《写在书前》,见《杀夫——鹿城故事》,第4页。这部小说自问世以来,已经成为女性主义文学的经典。但是,李昂真的那么女性主义吗?
根据《女性作家》一文的描述,李昂对女性作家的认同开始于女性的问题化:“从我开始写小说,我就排斥作为一个女作家,因为女作家对我的意义是只有感情、不会思考的劣等作家。……在现阶段的写作中,我愿意作好一个女作家,因为,女性的感情与感觉并非值得羞耻的次一等文化,重要的是透过此要传达什么。而我相信,经由此,通往伟大的创作方向仍是可能的。”③李昂:《女性作家》,见《猫咪与情人》,台北:时报文化出版公司,1987年,第127~128页。其中的纠结,是女性作家能否成为一个好作家。在李昂看来,女性问题的思索和面对,使得女性作家获得了思想上的意义。这里,女性是伴随着问题现身的,它意味着性别意识的觉醒和对因性别而出现的问题、文化差异的面对。女性关怀并非终极的指向,在本质主义的层面来理解它,无异于颠倒了它的出现的意义。女性主义,难道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李昂的女性认同,是一个问题化、反思化的过程。所谓“女性作家”的自我认定,在很大程度上是她投入社会工作的结果。之后,前文提到的妇女专栏为她提供了更好的平台:1981年,受詹宏志与张武顺之邀,她在《中国时报》生活版开辟专栏对妇女问题作了专门讨论,后结集为《女性的意见》出版。令人惊奇的是她在女性问题上的意见:“我决定宁可被冠上‘保守’的称谓,也绝不愿谈些无益的欧美先进观念。”④李昂:《写在书前》,见《女性的意见》,台北:时报文化出版公司,1987年,第3页。这样的自我定位,目的在于对治台湾在西方开放观念上的滥用,恢复女性关怀的本来意图。同时,她也没有把惯常标榜的女工、妓女等弱势群体作为谈论的对象,只是朴实地上路,把这个专栏视作自己与那些在生活中挣扎、奋斗的普通妇女的联结。
这类社会生活的体验,凝成《爱情试验》(1978)、《海滨公园》(1978)、《她们的眼泪》(1979)等小说中的叙事伦理。与《杀夫》相比,这些小说描述了另一种类型的伦理事件。作为一个不崇拜理想主义的理想主义者,李昂在小说中追问的是理想在日益平淡的生活中的可能性和有效性。《爱情试验》的女主角在遇到人生的困境时,社会关怀成为挣脱个人呢喃和自我约束的可能出路。《她们的眼泪》同样如此,女主角的自省还带入了历史的维度:“我也许不曾面临到像云阿姨那样的大时代,可是,对生我并养育我二十几年的这个地方,我是否也有一份应尽的责任?”⑤李昂:《她们的眼泪》,第201页。《海滨公园》则触及到了这类问题的底线,作者通过这部作品为理想的幻灭作了最后的辩护:“一个尝试过后破灭的理想,总比根本上没有理想好。”⑥林依洁:《叛逆与救赎——李昂归来的讯息》,见李昂《她们的眼泪》“附录”,第227页。
如果说这类小说还在社会关怀的层面上守护那被生活蚕食的意义,那么随后出现的《杀夫》该如何解释呢?有三点值得注意:首先,《杀夫》的主人公们不具有任何自主性,因而社会关怀的向度并不能解开套在他们身上的枷锁;其次,这部小说的女性关怀超越了历史和地域,把对女性生存问题的审视推向了文化的层面;再次,作者在小说中返回“黑暗”的精神原点,向人性的深渊掘进,在生命存在的深处发出了无声的呼救。在故事的表层,林市自然是值得同情的受害者,但陈江水、阿罔官一干人等同样深陷于困顿之中。这样的小说,起始点是女性立场的性别叙事,最终则升进为文化的反省和人性的终极救赎。
金克木的《〈祝福〉·〈杀夫〉》对文学精神内涵的领会独具慧心。作者以文化现象学的方式,把《祝福》和《杀夫》置于相近的逻辑之下,分析了只有婚姻、没有爱情的文化悲剧:“两篇小说中都没有爱。《祝福》中有哀怨。《杀夫》中有仇恨。这正是中国文学中的特色。苦乐都是‘销魂’。‘黯然销魂’。‘真个销魂’。极少出自内心的‘欢喜赞叹’,如佛经中常说的。”①金克木:《〈祝福〉·〈杀夫〉》,《读书》1993年第5期。这样的婚姻悲剧在中国循环上演。偶有例外,比如研究宗教的许地山创造出了不识字但懂得爱情的春桃。他认为,中国人对爱情的理解多限于《吴歌》、《山歌》中的男女相思(西藏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情诗除外),不能领会《雅歌》、印度古诗人颂神情诗中流露出来的神性爱情。这或许是产生《祝福》、《杀夫》悲剧冤孽的根源。金克木的文化病理学,不知是否探触到李昂的“黑暗”原点。但李昂大概会赞同他的“女人有福了,男人才有福”的说法,而这应是神性爱情的另一种表述。
金克木的文化病理学只是借《祝福》和《杀夫》中的精神现象来分析文化的缺失,并未讨论小说自身的伦理关怀。而李昂在这个方面并不是没有企图的。在《选择的爱心》一文中,她写到从社会工作回转到小说写作的心路历程:“如此,在夹缝间挣扎了一阵子,我决定回来写小说,并使自己相信,写小说是我可以作的最好的事情。有一阵子,我更相信,一个健全社会是使得大多数人无须贫困、匮乏的唯一方向与目标,用这样来安慰我自己,以及我未尽到的职责。”②李昂:《选择的爱心》,见《猫咪与情人》,第123页。李昂所说的夹缝中的挣扎,是因为她难以找到社会工作中爱心赋予和工作效率之间的平衡。重新回来写小说后,她的内心仍然时常为孤苦伶仃的残障者、卖香蕉的老人、喃喃自语的疯子深深刺痛。这里要问的是,李昂如何处理小说自律与伦理他律之间的紧张关系?
近代小说的兴起,对于本雅明和卢卡奇来说,意味着史诗世界和讲故事艺术的沦落。从故事到小说的演变,使得在故事讲述中自然而然的道德忠告走向了末路③参伍茂国:《现代小说叙事伦理》,北京:新华出版社,2008年,第70~72页。。昆德拉所说的“小说的智慧”指的就是这种现象。他阐发墨西哥诗人帕斯的观点,把幽默视作小说诞生后的一项发明,通过这种喜剧性,小说打开了生存的可能,道德的审判则被悬置。对昆德拉来说,他的更大的意图是在非神化的现代社会中,借由小说艺术来完成对非人历史的拯救④参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余中先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第3~33页。。《杀夫》曾经被王德威评为“顶着女性主义招牌的恐怖鬼话”⑤王德威:《女作家的现代“鬼话”》,见《想像中国的方法》,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满篇充斥着威吓和惊恐、窥探和流言,自然说不上什么幽默。没有幽默,又如何在生存面前放声大笑。但反过来说,生存黑洞本身的呈现也意味着一种拯救。鲁迅的冷幽默人所共知,《祝福》不照样阴云密布。在小说中,作者对同情的处理本身也是一种智慧,如《祝福》开篇祥林嫂与“我”的对话便充满机趣,《杀夫》中的生存绝望则是对所谓妇德的嘲弄。鲁迅通过他的小说向历史发出质问,指斥“吃人”的历史,批判非人的礼教,打开了国人的想像世界。与鲁迅相比,李昂的同情之心同样深沉,不同之处在于历史反省力度的不足。她只是拈出一个观念上的女性主义,试图借此来重写一个报刊旧闻,自然缺乏鲁迅那种与历史缠斗的精神,随之书写的合法性遭到了质疑。
三、《迷园》的真相:小说中的历史关怀如何立足于主体意识的重构?
涉足历史的《迷园》,在李昂的写作史上是一个转折。施淑认为这是一部“写尽现代台湾的世纪末华丽”的作品,并把它置于《杀夫》、《暗夜》的序列,称“在这些作品里,我们看到的是:禁忌的题材,如性与政治;发生和发展中的社会性暴力,如股票、房地产投机;还有人际关系上的道德和情感的讹诈”⑥施淑:《迷园内外——李昂集序》,见《李昂集》,第11~12页。。对李昂自己来说,《迷园》在延续《杀夫》、《暗夜》的欲望书写的同时,不仅在历史关怀的维度上有了拓展,且重新找到了创作的意义:“我更清楚的认知到,我的小说创作的意义,对我个人来说,最主要的该是为我自己的人民,如果不是先为台湾这两千万人创作,而虚幻的、自我膨胀的自以为是替全人类创作,那么,终究是站在一个不实在的基础。”⑦李昂:《写在〈迷园〉前》,见《迷园》,台北:贸腾发卖公司,1991年,第2页。由此,她的写作指向从虚幻的全人类退回到了台湾人民。但人民这个词本身包含着民族主义的内涵。那么,这部小说是人民伦理的宏大叙事,还是家族伦理的传承叙事、个体伦理的性别叙事?
这个一度令李昂感到释然的创作方向,是在某种纠结的状态中找到的。其间一个重要的契机,是她于1986年7月参加在德国莱圣斯堡举行的“中国现代文学大同世界”会议的经验。她对这次会议有过两个描述:其一是会后的记录——《台湾作家的定位——记“现代中国文学大同世界”会议》中对台湾文学的辩护①李昂:《台湾作家的定位——记“现代中国文学大同世界”会议》,见《猫咪与情人》,第151~152页。;其二是《写在〈迷园〉前》转录的旧札记中自己克服厌倦情绪、产生新的创作渴望的记述②李昂:《写在〈迷园〉前》,见《迷园》,第1~2页。。按照这两段描述,李昂因存有与大陆对比的心理,不免产生回护台湾的意识;又因与各国学者交流重新肯定了写作的价值,并试图从社会误解的缝隙中发现创作的突破口,以弥合过去与读者之间的裂痕。于是,“我自己的人民”冒出头来,代替了过去的“社会成规盲从者”。可是,人民是什么?又如何为人民创作?
人民并不是实体。如果在《迷园》中它曾经出场,或许是楔子和终卷中菡园的捐献对象。这里的人民指的是与压迫性政府相对的大众。但李昂显然不仅仅意指这个缺乏能动性的对象,她更希望用它来指代各行各业的劳作者、过着平凡每一天的生活者以及过去曾开拓台湾历史的先祖先辈。这样的人民更是一种理念。为人民创作,就是写出他们的生活和历史。从这个角度来说,《迷园》确实跳出了早期小说和《杀夫》的设限,以平常心态走进家常日用,显示了生活的厚度和文化的气度。
李昂的企图是用小说文体建立台湾的历史叙事。历史感的追求,显示了《迷园》试图摆脱《杀夫》范式的努力。但对小说家来说,历史叙述有时也是一个陷阱。彭小妍在解释《迷园》的叙事问题时曾提到保罗·利科(Paul Ricoeur)对小说叙事和历史叙事的区分,认为小说叙事透过述说来阐释理念,重在引人入胜的故事;历史叙事则将理念问题化,目的是提出新的诠释或理论③彭小妍:《女作家的情欲书写与政治论述:解读〈迷园〉》,见《“历史很多漏洞”:从张我军到李昂》,台北:中央研究院文哲所筹备处,2002年,第161页。。李昂似乎对此有所意会,处理方式也颇为巧妙。其中值得特别注意的有三处:一是朱祖彦的无止尽的郁闷与绝望;二是朱影红的标志性话语“我生长在甲午战争的末年……”;三是朱家口耳相传、最终竟令林西庚不能的陈氏毒誓。这里隐藏着小说叙事的秘密。
小说的第一个谜案,朱祖彦的苦难和忧思是《迷园》整部小说的精神起点。他的悲剧的一生,在小说中多是以述说的方式(如书信、回忆、对话等)来呈现的。这样的述说方式,有助于内心的完全表白、情绪的尽情发抒。在他给女儿朱影红但却一直未曾寄出的信中写道:“早年壮志,早在多年前死灭殆尽,留下的只是抑闷与无意义的时日。自你走后,‘菡园’里的日子更难排遣,那不见底的绝望,真是一种无以终止的沉落,几十年来如影相随,永不见底,多沉多深都还可以无有止尽的继续掉落。”④李昂:《迷园》,第224页。又如,朱影红的母亲在为丈夫办完丧事后向子女们解释并致歉:“我知道有亲族指责我,不该放任你们的父亲如此挥霍,可是,他们没有看到他在‘菡园’里,那样无所事事的熬日子。……他的一辈子都浪费了,我怎忍心再让他受苦……没有一点寄托……”⑤李昂:《迷园》,第264页。朱祖彦的抑郁和绝望情绪,固然是一个死结,但却是小说发展的内在动力。救赎的任务,在这里被提了出来。由于他的精神已经完全地内化在菡园之中,于是,重建菡园也就意味着对朱祖彦的精神意义上的拯救。这个任务被父亲交给了女儿朱影红⑥李昂:《迷园》,第29~30页。。
表面上看来,朱祖彦惨淡的一生是一个庄园主的悲剧。小说的暗礁在于:他的悲剧,在多大程度上能够成为人民命运的象征?小说处理的方式,是把他定位为一个知识分子:朱祖彦不仅是庄园主,更是台湾的精英。他身为富家子弟,并非不知节制,还热心办学,积极推广文化运动,后来的被捕是因思考获罪,代表了白色恐怖时代知识分子的良知。朱祖彦的抑郁和绝望,自然是对历史的无声的控诉。与之形成对比的是一个小角色——穿中山装的密探,这个监视者的处境实在可怜,演出了一场小小的喜剧。二者的同构关系,指向历史背后的纽结。但如何解开这个历史纽结,并非小说家的任务。按照故事的逻辑,朱祖彦终究还是一个庄园主,于是,困扰他的忧思返回到了朱家的振兴上。
重建菡园意味着什么呢?对于女儿朱影红来说,这一拯救行动如果仅仅停留在家族振兴的层面,她充其量是在重复父亲的遗愿。如何寻找到属于她的意义,是小说的关键所在。这便涉及小说的第二个谜案。
李昂让朱影红在小说一开篇就说出了那个引人深思并屡经回味的句子——“我生长在甲午战争的末年……”小说的用心处在于,这个引得老师发笑的句子,后来却得到了父亲和林西庚的首肯。虽然不无生硬之感,但作者的意图却明显不过:由一个无意中的语误,联结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进而打通历史的关节。在父亲看来,这句话不无合理的根由是它点出了台湾人的宿命:“我过去总以为,甲午战争是台湾人的一个开始,也是结束。始自那时刻,台湾人的命运就已宿命的被决定。我的被抓与被关,同时台湾精英的被扫除殆尽,不过是另个延续台湾人宿命悲剧的必然方式。”①李昂:《迷园》,第28页。在林西庚看来,朱影红是一个属于过去的女人,她的气势延续的是大家族的风范,她的安静柔顺承续的是传统女人的美德,她的聪明亦非现在的年轻女孩所能拥有,于是自然而然产生了难以比拟的魔力。在这种种意涵的提升下,朱影红的重建菡园,便在家族振兴的本意之外,生发出了历史文化追寻的意味。
但朱影红是以肉身承担文化。她不是圣人,不是文人,只是一个女人。作为一个女人,她的归依在哪里?在这个问题上,她与朱家先祖朱凤的妻子陈氏遥相呼应。小说的第三个谜案陈氏毒誓,处理的就是性别、历史与终极价值的问题。
陈氏毒誓是含辛茹苦的妻子专门针对负心的丈夫所立:“朱家子孙,谁要敢替朱凤立谱归宗,朱家就会亡在他手中。”②李昂:《迷园》,第112~113页。朱影红与林西庚的关系,与陈氏与朱凤的关系并不相似。陈氏毒誓竟在后世的朱、林身上应验,其中的叙事逻辑是什么?朱影红拯救家族却又“毁掉”家族,用意何在?这里的隐秘内涵一时难以道明,但有一点,那就是小说不曾忽视那冥冥中的力量。这种力量阻断了历史,让人重回价值的始源。在这一点上,与昆德拉对小说的理解有某些相似之处,但内涵又是如此地不同。陈氏毒誓的第一原则是有情有义。用这个原则来衡量朱、林,可以看出《迷园》的特殊用意所在。与《暗夜》单纯的欲望书写不同,《迷园》始终在情与欲的两极间徘徊。重建菡园的问题,可以理解为庄园主与企业主之间的历史纠葛,也可以理解为一个女人与几个男人之间的身心缠绕。朱影红重建菡园的任务的提出,源于在历史苦难中与园子共存的庄园主即她的父亲;这一任务的完成,则有赖林西庚这一新兴的地产业大亨。但问题并不如此简单。作者还要在这个外在的架构之内,进行价值的评断、意涵的指点。于是,这一任务的实现进程在两面张开:一面是朱影红欣赏、吸引、接纳林西庚的两性交往的过程,一面是她回忆过去、厘清族谱、解魅历史的主体内面的展开。林西庚之所以能承担这一任务,是因为朱影红发现了他身上的不自足。这一不自足的空间,始终潜藏在二人的交往中,成为攀升于单纯肉体欲望之上的另一种可能。吸引林西庚的,则是朱影红骨子里的旧家气派、文化底蕴及其背后深蕴着的历史魅惑。吊诡的是,正是这后一种力量,完成了对林西庚的最后一击。
如果说重建菡园是庄园主的旧梦,把重建后的菡园交给人民可以说实现了价值内涵的转移。可是,为什么陈氏毒誓在园子捐献之后仍然飘荡不散?难道朱影红的家族史追踪调查,真的触动了什么?显然林西庚的终于“不能”,并不简单地意味着对纵欲的企业主的阉割、或压迫的殖民者的终结。这里涉及历史解魅的问题。当历史上的一切都明白无遗地铺陈开来之后,在精神层面反而渐渐逼显出那终极意义上的无。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朱影红和父亲以各自的方式道出了关于虚无、迷梦的最后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