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饰描写的文学意义——以《醒世姻缘传》为中心
2014-03-20朱雯
朱 雯
服饰描写是小说诸多生活细节描写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小说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之一,中国古代长篇小说的服饰描写也经历了一个由粗到细的过程。在《三国演义》、《水浒传》等早期长篇小说中,服饰描写很少,到了以描写日常生活见长的《金瓶梅》中,服饰描写才成为小说描写和人物形象塑造的有机组成部分。
《醒世姻缘传》是一部长篇世情小说,学者一般认为它是中国古典小说由《金瓶梅》向《红楼梦》过渡的作品,在古典小说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当代学者已有比较深入的研究①段江丽《〈醒世姻缘传〉研究》(岳麓书社,2 0 0 3年)、夏薇《〈醒世姻缘传〉研究》(中华书局,2 0 0 7年),对《醒世姻缘传》的作者与成书年代等外缘问题进行了考辨,也对小说中所体现的伦理道德问题、小说叙事手法进行了集中探讨。此外,关于《醒世姻缘传》的论文,所研究的问题主要集中于方言及语法等语言问题,果报思想、婚姻观念等伦理问题,人物形象问题,婚丧及日常习俗的民俗问题以及与《红楼梦》、《金瓶梅》的对比等方面。,但是,这样一部标志性作品尚有很大的阐释空间,其中服饰描写及其文化价值和文学意义值得我们进一步讨论。《醒世姻缘传》出场的所有主要人物和部分次要人物,都有其专属的服饰描写,较之《金瓶梅》有过之无不及,这是该小说的一个突出特色。虽然有学者注意到其中的服饰,但没有从小说创作的层面展开论述,而这正是本文要展开论述的内容。
一、《醒世姻缘传》中服饰描写的特点
《醒世姻缘传》作为世情小说,本身具有贴近生活、注重细节真实的特点。在人物刻画上笔墨更为细腻,尤其是对人物服饰的描写极其详尽,每每出场一个人物,作者都要将其从头到脚的穿着打扮描绘一番,服饰描写成为人物外观描写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有时候人物的外观描写仅仅用服饰来表达。每一个人,每一种情境下都有各种不同的服饰装扮,体现了作者对生活的观察和把握。浓墨重彩的服饰描写,呈现出一种脸谱化的特点。
(一)鲜明化
戏剧中脸谱的出现,是为了在人物一登台时便能色彩鲜明地表现人物的忠奸善恶,而《醒世姻缘传》中的服饰描写,常常超越单纯的外貌描写,成为烘托人物性格、表现人物际遇的手段。比如作品中对晁源妻妾计氏和珍哥的描写,两人的样貌表述得都简略且含糊,如写珍哥:“这个小珍哥,人物也不十分出众”,只有短短八个字便打发了,而其第一次正式亮相,便是晁源带着她围猎的时候:
与珍哥新做了一件大红飞鱼窄袖衫,一件石青坐蟒挂肩;三十六两银子买了一把貂皮,做了一个“昭君卧兔”;七钱银做了一双羊皮里天青丝可脚的革翁鞋;定制了一根金黄绒辫鞓带。①《醒世姻缘传》,济南:齐鲁书社,1 9 8 0年,第1 0页。文内引用《醒世姻缘传》原文,皆出自本书,仅在文中标明页码,不另注。
珍哥的一身,色彩十分鲜亮,大红、金黄,都是《明史·舆服志》中曾记载的民间禁用的鲜艳颜色,衣物上还有飞鱼纹、蟒纹等等;而衣物的面料又十分华贵,单单是面料描述已经不能凸显其华贵,作者甚至连花费的银两都直白地写了出来。并且这一身是珍哥自己谋划的衣服,穿这一身的目的是与晁源等一众男子一同去围猎,珍哥性格中轻狂放浪的一面第一次展现了出来。
就算遭了牢狱之灾,由于晁源上下打点,珍哥也狂得甚至在“囹圄中起盖福堂,死囚牢大开寿宴”,其中写道:“典史自推开门,一步跨进门去”,只见珍哥“猱着头,上穿一件油绿绫机小夹袄,一件酱色潞小绵坎肩;下面岔着绿夹裤,一双天青丝女靴”(1 7 6页),在狱中穿的仍旧张扬华贵,与这一回目的标题相得益彰,也恰如其分地展现了珍哥性格。
然而,珍哥富贵张狂的嘴脸也不是自始至终的,在计氏自杀时,她也改变过面目,慌张起来,而她的服饰也应和了人物的心理改变:
那时小珍哥平时威风已不知都往那里去了,拢了拢头,坎上个鬏髻,穿着一领家常半新不旧的生纱衫子,拖拉着一条旧月白罗裙,拉拉着两只旧鞋。(1 1 1页)
此回珍哥穿的是半新不旧的衣衫,样式“家常”,罗裙是旧的,颜色素净,鞋子也是旧的。不仅如此,她穿衣的情态也不如以往精神,都是“拖拉”、“拉拉”着。服饰的描写与她此时慌张、丧气的心理吻合。
直到后来,晁源身死,珍哥假死被发现,再无人照管她之后,她的衣物又有变化:
晁凤问住房子的人家要了二两银,到了监里,见了珍哥。穿着一条半新不旧的蓝布裤,白布膝裤子,象地皮似的,两根泥条裹脚,青布鞋,上穿着一领蓝补丁小布衫。(6 7 1页)
不仅衣物颜色暗哑,面料也由丝、缎、皮变成了布料,甚至还有补丁。
计氏作为正房太太,作者对她的外貌所施笔墨较珍哥稍多一些。珍哥穿红带金,与晁源一起出门围猎之时,“计氏取了一个帕子裹了头,穿了一双羔皮里的段靴,加上了一件半臂,单叉裤子”(1 5页),连颜色都未描述,境遇差别极大,但从面料来看,穿的并不算差。
之后计氏被珍哥诬陷养汉时和决心自尽时,作者对她的服饰进行了不同的描述:
正说着,只见计氏蓬松了头,上穿着一件旧天蓝纱衫,里边衬了一件小黄生绢衫,下面穿一条旧白软纱裙,手里拿了一把白晃晃的匕首,从里面高声骂到大门里面。
计氏起来……下面穿了新做的银红绵裤,两腰白绣绫裙,着肉穿了一件月白绫机主腰,一件天蓝小袄,一件银红绢袄,一件月白缎衫,外面方穿了那件新做的天蓝段大袖衫,将上下一切衣裳鞋脚用针线密密层层的缝着。(1 1 0页)
计氏生前穿戴多是旧的,而且颜色较珍哥的衣着要素雅许多,与她正室太太应有的端庄内敛身份相符。但她自珍哥得宠后,一直独居一屋,晁源对她几乎不管不问,自然不可能有新衣服穿,这样的描写合情合理。而决定自尽时,计氏则换上了新做的衣服,颜色是银红、月白,并且衣服样式十分繁复。死亡在中国传统文化当中一直是一件庄严隆重的事情,计氏死亡前特别央求老计父子为其做了一身新衣服,“把这匹蓝段子快叫裁缝替我裁件大袖衫子;这一匹水红绢,叫裁缝替我裁个半大袄;剩下的,叫俺嫂子替我做件绵小衣裳,把这二斤丝绵絮上”(1 0 8页)。死前又从头到脚地装扮了一番,这样一个漫长的准备过程,恰如其分地烘托出了计氏赴死的决心。
(二)固定化
小说中人物的服饰也有固定色彩和样式,计氏自杀时穿的是天蓝段大袖衫,之后其鬼魂出现、给晁夫人托梦时穿的都是这件,这件衣衫成为计氏一个标示性衣着,但凡出现,必定是穿着这件衣服。计氏的着装固定在了死时那一刻,在情节上显得合情合理。
珍哥每次出场的服饰,则固定在大红大绿这样对比鲜明的色彩上。
此外,还有一些重复出现的服饰,如珍哥和素姐盛装打扮时便都是“满头珠翠”的模样,出现了四次之多,同样也表现了服饰描写固定化的特点。
(三)程式化
《醒世姻缘传》中一个人物出场时总要铺陈其穿着打扮,而描写的顺序都是由上而下,从头到脚,如小说中狄希陈与孙兰姬的会面:
第一次:“谁知那亭子杆杆前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磐头闺女,生得也甚是齐整,穿的也甚济楚。”(4 8 0页)穿着“济楚”成为人物出场时的标志之一,后又借毕进之口道出孙兰姬是一“穿着蜜合罗”(4 8 1页)的。衣物的描写成为区分人物的手段。
第二次孙兰姬出场,是次日后的早晨,狄希陈在游湖的船上看见的:“内中正有那个穿蜜合罗衫的闺女,换了一件翠蓝小衫,白纱连裙。”(4 8 2页)发式如何改变,眉目如何,一概不知,却注意到了服饰的变化。
第三次,则又是次日,“不多一时,只见那个闺女手里挽着头发,头上勒着绊头带子,身上穿着一件小生纱大襟褂子;底下又着一条月白秋罗裤,白花膝裤、高底小小红鞋,跑将出来”(4 8 3页)。头饰、衣、裤、膝裤、鞋这样从头到脚的顺序,将孙兰姬一身的衣着打扮都完整地呈现出来。
四天之内,孙兰姬三次出场,每一次出场服饰都有所变化,服装的颜色一换再换,样式也有所不同,对其样貌的描写却仅有“生得齐整”几字稍作形容。正面描写其样貌更是拖到第4 0回才有。
《醒世姻缘传》中服饰描写的种种特点,不仅与宋元话本铺排与程式化的服饰描写特点一脉相承,也表现了明代中后期经济发达、物质丰富的社会环境下的审美需求。
二、服饰描写的特殊作用
《醒世姻缘传》中不仅有许多写实的服饰描写用以烘托人物,还有一些服饰描写虚实结合,对比强烈,具有独特的反讽艺术效果。
(一)道具
服饰往往成为道具,成为作品的点睛之笔。如第三回中晁源出行:
晁大舍穿了一件荔枝红大树梅杨段道袍,戴了五十五两买的一顶新貂鼠帽套。(2 8页)
晁源个性招摇,因此穿的衣物也同样色彩鲜亮,而他戴的帽套,更是连价格都展露了出来,要“五十五两”的高价,并且还是“新的”。晁源这般富贵张扬的穿着,与其后描写的“两个家人打了一对红纱灯,一个家人夹了毡条,两个家人拿了拜匣,又有三四个散手跟的,前呼后拥”的盛大出行场面相得益彰。但旋即便在上马时摔了一跤,正好磕到了头,方才还是价值“五十五两”的崭新帽套,转眼间便破了“碗大一块”。幸亏这昂贵的帽套毛厚,所以晁源只将“头目磕肿”。小小的帽套成了道具,既表现出晁源奢靡招摇的性格,又表现出了晁源跌跤之重之狠;从簇新的貂鼠帽套,到有碗大一块破洞的破帽,不过是转瞬之间的变化,读来有一种诙谐的意趣,讽刺意味更加浓重。
又如第六回中下人晁住与珍哥有染,晁源却“耳聋眼瞎的一般”。晁住受了主人这等“厚恩”,便做了一顶绿头巾,还在金铺里销了转枝莲,送给晁源。作者此处所写“翠绿鹦哥色的万字头巾”并非单纯实写的服饰。“绿头巾”在小说中出现了几次,如第2回中计氏听闻珍哥同晁源一同出外围猎,心内说道“若是当真同去打围,除了我不养汉罢了,那怕那忘八戴‘销金帽’、‘绿头巾’不成!把那听见的话也只当耳边风,丢过一边去了。”再如第9 8回陆秀才同窗怀疑妻子有奸情,路秀才说道:“你还要等甚么显证!若等得显证出来,你绿头巾已经戴破,又好换新的了!”“绿头巾”、“销金帽”在《醒世姻缘传》中,从来都带着妻妾背叛夫婿的意味。而这里写晁住拿着绿头巾,进行了一系列的装饰,花费了重墨描写,以实写虚,借服饰为话题,正话反说,反话正说,展现了入木三分的讽刺力量。
(二)线索
不单单是道具,《醒世姻缘传》中的一部分服饰描写,更是直接融入情节之中,成为推动情节展开的线索。
第5 0回中,孙兰姬与狄希陈再度相会,互相都赠予了信物,孙兰姬给狄希陈的物件中便有“一双穿过的红绸眠鞋”,这一双红绸眠鞋,直接引出了第5 2回的“悍妒妇怙恶乖伦”一出。狄希陈先前收的汗巾被素姐发现,被狄母帮忙说谎遮掩,搪塞了过去,但鞋子未被发现,便成了狄希陈的一桩心事,连去关庙的路上猛然想起鞋子藏得不妥当,当时就“面上失了颜色,身上吊了魂灵,两步趱成一步”地往回赶。鞋子被素姐发现时,作者甚至单作了一首《西江月》来描述这双鞋:
这首词上阕将这双鞋描绘得极其精致,红绸作面,白段作帮,绒毡作底,翠蓝丝线锁口,一双小鞋的各部分颜色与面料都不尽相同;而下阕似是写鞋,又像是在写人,将这鞋与穿鞋之人旖旎风流的情态表现得淋漓尽致,嫦娥与吴刚之词情色意味浓重,暗示了狄希陈与孙兰姬的关系,也让素姐在发现鞋子之后大吵大闹显得顺理成章。尤其在鞋子被发现之前,狄希陈将藏了鞋子的“包儿填在裤裆里面,夺门而出”,而素姐“拦住房门,举起右手望着狄希陈左边腮颊尽力一掌,打了呼饼似的一个焌紫带青的伤痕,又将左手在狄希陈脖子上一叉,把狄希陈仰面朝天,叉了个‘东床坦腹’”(6 7 6页),气氛正是剑拔弩张之时,忽然详尽描写了鞋子的外形,节奏上一急一缓,为之后的高潮情节蓄力,颇有戏剧感。
还不止这一情节。第6 3回中让狄希陈受尽打骂乃至被素姐囚禁的情节,也是由一件顾绣裙衫引起的。这顾绣衣裳是“挑绣的那洒线颜色极是鲜明,针黹甚是细密,比别人家卖的东西着实起眼”(8 1 7页),素姐才会羡慕智姐,智姐也就有了借衣服挑拨的机会。素姐听了挑拨,先是回家自己翻找衣服,无所得之后便又审问狄希陈。顾绣精美时尚,“虽是生长富家,却是三家村的农户”的狄希陈是不知道的,即刻“三头不辨两,说得象个挣头鸭子一般”,这又更惹怒了素姐,认为他是在“妆忘八腔儿”,由打骂上升到用刑,再到监禁。为了救被监禁的狄希陈,薛如卞才想出了用鹞鹰吓素姐的计策;但素姐虽然相信了薛如卞的鹰神之说,却因那件顾绣裙衫仍然不知下落,并不是真心认错,她说“我倒也不图穿那件花皮,只怕他养女吊妇的,不成了人,所以只得管教他过来。那里知道这偏心的神灵爷,倒说我有不是了。象这们使十来两银子,不给自己媳妇穿,给了婊子,就不是我这们性子,换了别人,就是监不成,只怕也要打几下子哩。”衣服成为素姐监禁夫婿的合理理由。
一直到6 5回,素姐已经在佛前忏悔发咒了,但还是放不下顾绣衣服,限狄希陈三日寻到衣服。狄希陈用假顾绣去哄骗素姐,又被打骂了一顿,最后用三倍价钱从张茂实手中购得。此事原是因为张茂实的妻子挑拨,最后张茂实又与李旺串通,既卖了人情,又得了衣服三四倍利息的银钱,最后还骂狄希陈“呆扶养的”。用顾绣衣服为线索串起了智姐假手报冤仇、如卞托鹰惩悍泼、薛素姐延僧忏罪、白姑子造孽渔财、狄生遭打又赔钱、张子报仇兼射利等许多故事,更通过这衣服表现了素姐善妒、贪心,狄希陈极端惧内等一系列人物的性格。
三、服饰描写与晚明社会的“礼崩乐坏”
夏薇在《〈醒世姻缘传〉研究》中,通过对小说中出现的服装颜色进行分析,认为大红色、明黄色等明代民间禁用的衣服色彩反复出现,表明了小说中的人物应当身处清代而非明代,成为小说作者是康乾时代人的佐证。这种说法忽略了部分史实,即在明代末期,服装的僭越现象实际非常普遍,沈德符《万历野获篇》中就有“服色之僭”①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5,北京:中华书局,1 9 8 0年,第1 4 7页。一条,所以《醒世姻缘传》中所出现的服饰种种不合礼制之处,是当时社会秩序逐渐崩溃的真实反映,作者也常常有意着重描写这些不合礼之处,其意本就在讽刺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现实。《醒世姻缘传》作为一部具有极大讽刺意味的世情小说,出现这样“不合礼”的服饰,才是其合理之处。
在作者笔下的世风浅薄、黑暗,纵是他一开始构建的民风淳朴、犹如桃源一般的明水乡,风俗也“如那淋醋的一般,一淋薄如一淋”。世风转坏的一个表现便是种种奇异服装的出现:
那些后生们戴出那跷蹊古怪的巾帽,不知是甚么式样,甚么名色。十八九岁一个孩子,戴了一顶翠蓝绉纱嵌金线的云长巾,穿了一领鹅黄纱道袍,大红段猪嘴鞋,有时穿一领高丽纸面红杭绸里子的道袍,那道袍的身倒打只到膝盖上,那两只大袖倒拖在脚面。(3 3 4页)
后生穿着衣长只到膝盖,袖子到拖到脚面的奇异道袍,乐工却“换了斩新双丝的屯绢园领,蓝绢衬摆,头上戴了没翼翅的外郎头巾,脚上穿了官长举人一样的皂靴,腰里系了举贡生员一样的儒绦,巾上簪了黄烁烁的银花,肩上披了血红的花段”。小说还写道:“当初古风的时节,一个宫保尚书的管家,连一领布道袍都不许穿;如今玄段纱罗,镶鞋云履,穿成一片,把这等一个忠厚朴茂之乡,变幻得成了这样一个所在!”(3 4 1页)道袍是古代家居常服,斜领大袖,四周镶边的袍子,样式很宽大,但是明水镇后生的道袍却变得十分怪异,衣短袖长,不伦不类。
之后小说所写的乐工服饰更是僭越礼制,明洪武三年规定:“教坊司伶人,常服绿色巾,以别士庶之服。乐人皆戴鼓吹冠,不用锦绦,惟红褡愬,服色不拘红绿。教坊司妇人,不许戴冠,穿褙子。乐人衣服,止用明绿、桃红、玉色、水红、茶褐色。俳、色长,乐工,俱皂头巾,杂色绦。”②《明史》卷6 8,“舆服”三,北京:中华书局,2 0 1 2年,第1 6 5 4页。而此处乐工不仅穿着不符合规定,甚至作者还更夸张地描写其靴是“官长举人一样”,还系着“举贡生员一样的儒绦”。衣服上已是与儒生官员等颠倒交错,后面举人相公迎贺“色长”也不显得突兀,但“七八十岁的老人家怪异得呼天叫地,都说不惟眼里不曾看见,就是两只耳朵里也从来不曾听见有这等奇事!”作者也是借他人之口,感慨秩序崩坏的世俗。
作者不仅通过写世俗生活中服饰的变化展现世风的改变,更是用他塑造的人物对服装礼制的态度与行为更直白地揭露了秩序的崩溃。
素姐的嫡母八月初十去世,但在侯、张两个道婆的怂恿之下,素姐的穿戴依然光鲜:“十三日起个早,梳光了头,搽白了粉,戴了满头珠翠,也不管甚么母亲的热孝,穿了那套顾绣裙衫,不由分说,叫小玉兰跟了,佯长出门而去”。到了十五日,“素姐起来梳洗完备,穿了一件白丝小褂,一件水红绫小夹袄,一件天蓝绫机小衫,白秋罗素裙,白洒线秋罗膝裤,大红连面的缎子革翁鞋,脊梁背着蓝丝汗巾包的香,头上顶着甲马,必欲骑着社里雇的长驴。(8 9 5页)
嫡母去世,本应“斩衰三年”,但素姐竟然十三日就不顾热孝在身,穿了顾绣的裙衫,出门烧香。而狄希陈已经“出了学,上了监生”,也依旧不是个正经人,有一副“少年流荡心性”,竟问她“这到也好,有人同去么”。十五日,素姐更是梳妆打扮了一番,要去泰山烧香,还强迫狄希陈陪同。狄希陈竟也“在家替素姐寻褥套、找搭连、缝衮肚、买辔头、装酱斗,色色完备,单候素姐起马”。不管是监生还是妇人,一齐罔顾礼制,世风之败坏可见一斑。
狄希陈自己在服饰上也有僭越之举:
府经历原是个八品的官,只该束得玳瑁明角箬叶鱼骨的腰带,他说自己原是中书谪降,还要穿他的原旧服色:鸂鶒锦绣,素板银带,大云各色的圆领。
八品的官员,穿了七品的衣服,忘乎得以之下竟真的把自己当作了知县,服装僭越的背后是对礼制的无视,吏治之腐败、秩序之不存由此可见。
虽然《醒世姻缘传》中的服装有种种不合礼制、僭越之处,但作者笔下也并不全是恶人,晁夫人便是知礼心善之人,同样是服丧,晁夫人、春莺等人便服足了三年。
到了三年,晁知州将待脱服,晁夫人一来也为他生了儿子,二则又为他脱服,到正三月天气,与春莺做了一套石青绉纱衫,一套枝红拱纱衫,一套水红湖罗衫,一套玄色冰纱衫,穿了一条珠箍,打了一双金珠珠排、一副小金七凤,许多小金折枝花,四个金戒指、一副四两重的银镯。也与小和尚做的一领栗子色偏衫,缨纱瓢帽,红段子僧鞋,黄绢小褂子。
……后晌散斋管待,完了醮事,春莺换了色衣,打扮的娇娇滴滴个美人,从头都见了礼,大家方散。(4 6 9~4 7 0页)
因要预备脱服,加之春莺为晁家添丁,晁夫人便为春莺做了许多衣服,但这衣服服色是石青、枝宏、水红、玄色等较为素雅之色,也一直到醮事做完,春莺才换上了色衣,程序都合乎礼制。
作者通过种种不合礼制服装展现了明末礼崩乐坏的社会现实,并用讽刺的口吻表达了对这种现实的不满,也为晁夫人一家安排了福报结局,来对这样知礼行善的行为作出肯定。作者劝人向善,劝人受礼的理念,在服饰的合礼与不合礼的情节设置上得到了体现。
四、结 语
程毅中在《宋元话本》中说:“说话人在描写人物和景色的场合,还用一些骈偶的赋赞。例如说到人物出场时,往往要介绍一下他的面貌和服饰。现代的说书里把这种文字叫做开相。说到妇女总是描写她怎样美丽,说到武将总是描写他怎样雄壮。”①程毅中:《宋元话本》,北京:中华书局,1 9 8 0年,第6 6~6 7页。而《醒世姻缘传》中许多服饰描写,也继承了这个特点,只是人物的面貌往往所用笔墨较少,相对集中描写的是人物的服饰。此外,宋元话本中服饰描写经常出现的一些程式化引语,在《醒世姻缘传》中也经常出现,作用与宋元话本相同。如第十九回:
那妻子姓唐,也是做皮匠的女儿,年纪只好刚二十岁。起先季春江也只道是个山妇,谁知是个乔才。……但见得:毛青布厂袖长衫,水红纱藏头膝裤。罗裙系得高高,绫袜着来窄窄。虽不比羊脂玉莹白身躯,亦不似狗头金焦黄鬓发。颈上无四瓣甜瓜,眼内有一湾秋水。(2 3 8页)
“但见得”是宋元话本中经常出现的引语之一,且这段文字所运用的对偶句式,与宋元话本描写人物服饰时所采用的骈偶结合的句式也十分类似,只是语言运用更为口语化。
与以往的小说乃至同时代的小说相比,《醒世姻缘传》对人物服饰的描写不仅非常突出,而且其笔墨会随着场景、际遇的变化而变化,对宋元话本中常常出现的千人一面的类型化服饰描写有明显突破,引语的使用频率也较之前的小说如《水浒传》、《金瓶梅》等大大降低。更值得注意的是,作品中的服饰描写对于情节结构起着重要的绾结作用,并且往往蕴含着反讽的意味。
《醒世姻缘传》中大量细腻的服饰描写,与当时的社会现实也有极大的关系。明代嘉靖以后商品经济的发展,促进了城市的繁荣和新兴市民阶层的兴起。小说中的服饰描写出现了各种服装的样式、面料,如女性角色最常穿着的裙类,便有白秋罗连裙、梭布衫裙、白软纱裙、白绣绫裙、月白罗裙、夏布蓝裙、白布裙纱裙、白罗地洒线连裙等不同名目。市民阶层的审美意识本就倾向于富有生活气息、世俗情态的场景,而现实中丰富的物质又为《醒世姻缘传》用写实手法还原这些场景提供了素材,充分地反映了时代和地域的风俗,也呈现出晚明以后“礼崩乐坏”的社会现实图景。
责任编校:刘 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