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小说中的母亲叙事
2014-03-20孙萍萍
孙萍萍
(渭南师范学院人文与社会发展学院,陕西 渭南 714099)
路遥小说中的母亲叙事
孙萍萍
(渭南师范学院人文与社会发展学院,陕西 渭南 714099)
路遥小说塑造了当代文学史中经典的女性群像,但作为文学重要母题的母爱叙事几乎处于“空白”,叙述中即使有母亲在场也处于“失语”状态。一方面作家客观地再现了当时社会女性的真实处境,另一方面也是作家成长经历中缺失的母爱体验使然。作家笔下尖酸刻薄的城里母亲形象和宽厚朴实的农村母亲形象的塑造及作家的情感倾向是受到乡土情结的影响。
路遥;小说;母亲叙事
路遥小说中的主人公大多是处于人生重要转折期的青年人,作者在小说中讲述了他们在求学、工作、爱情道路上的种种坎坷、不幸以及成长过程中心灵的挣扎及精神的抗争。母亲在我们的成长中不仅照顾我们衣食住行,同时也是我们人生的第一任导师,是我们心灵的港湾。正像《平凡的世界》中已为人夫、为人父的孙少安每每想起像“土地一样朴素和深厚的母亲”,心里总是暖暖的。而纵观路遥的所有小说,发现作为文学重要母题的母爱叙事几乎处于“空白”,叙述中即使有母亲在场也处于“失语”状态。梳理路遥小说中的母亲叙事,对于全面了解作家的创作具有一定意义。
一、路遥小说中的母亲形象
在路遥创作的小说文本中,涉及到母亲的有:《人生》中张克南妈、黄亚萍妈、刘巧珍妈、高加林妈,《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妈、田润叶妈、彩娥妈以及《黄叶在秋风中飘落》中的兵兵妈——刘丽英。根据文本的表述,路遥小说中塑造的母亲形象呈现为两种类型:
1.路遥小说中城里工作的母亲形象
她们的丈夫有一定的社会地位,自身也有稳定的工作,子女学习工作也较为顺利。文中关于她们的工作情况表述几乎没有,只是在涉及孩子的爱情婚姻时,作者描写了她们的态度及其做法。《人生》中的张克南妈妈在看到儿子因为爱情受挫垂头丧气时,错把善良当窝囊,她公报私仇写信揭发高加林。《风雪腊梅》中的市委书记的老婆——地区招待所所长,利用手中的权力威逼利诱被她从农村招聘的漂亮服务员冯玉琴答应与她儿子的婚事。
2.路遥小说中农村家庭的母亲形象
她们几乎没受过教育,关于做事做人这些朴素的道理是在生活中自我领悟的。文中对于这个群体的着墨也是少之又少,在诸如盖房、婚丧嫁娶等家庭大事上很少有决策性的或者表态性的言辞,文本描写较多的是她们充当安慰者及和事佬的角色。《平凡的世界》中田润叶“虽深爱着孙少安,却无奈地嫁给了李向前”,这种爱情婚姻的不幸深深地折磨着她,但母亲却不能在女儿困惑痛苦时给予指导或建议,母亲是一个“对丈夫要求的任何事”“都会言听计从的”“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对于女儿的不幸,只是陪着掉眼泪。《平凡的世界》中另一个典型的农村母亲形象是孙少安妈妈。孙少安是一个“顾大家、忠厚孝顺”同时又有些大男子主义的长男形象,与心疼丈夫希望过小家庭恩爱日子的妻子秀莲时有摩擦,孙少安妈妈扮演和事佬的角色。有次吃晚饭时,秀莲将专门为奶奶准备的白面馍馍偷偷地拿给了辛苦了一天的少安,被少安训斥不懂事,秀莲很难过也很难堪,少安妈为掩盖这个难堪的局面,解脱儿媳妇,拿起那个白面馍偷声缓气地说:“傻小子,这是妈让秀莲给你拿的。”文中这样写道:“贤惠的婆婆原谅秀莲,虽然事情做得有失体统,但这不是儿媳妇自己的贪嘴,而是她心疼她们的儿子哩。”除了这两类母亲形象外,还有一个特例,即《黄叶在秋风中飘落》中的刘丽英,丈夫是公办教师,他们处于城乡交叉地带,刘丽英本想借助婚姻进入城市却没能如愿,只好委身于老实巴交的公办教师高广厚。作为女性,她渴望风光体面的城里生活;作为妻子,她希望丈夫能说会道、圆滑世故;作为母亲,她疼爱儿子。为了追求表面风光的城市生活,她离开丈夫与儿子,嫁给年轻有为的教育局局长卢若华,但她无时无刻不在承受失去儿子的痛苦,作者也将她放在道德的审判席上接受良心的谴责。
路遥小说中涉及到的母亲形象较少,而且属于粗线条的勾勒,着墨不多。在小说主人公成长的过程中,母亲要么“不在场”,即使“在场”,也是处于“失语”状态,母女间、母子间的情感交流和思想沟通几乎没有。在田晓霞、孙少平等小说中充满理想、意志坚强、勤奋踏实、积极上进的青年人身上,小说中找不到关于母亲对他们人格、精神、情感影响的文字叙述。这两类母亲形象隐含了传统中国家庭权力的性别格局以及城乡之间的差异。路遥小说中无论是城里工作的母亲还是农村家庭的母亲,她们的活动内容主要集中于诸如柴米油盐及子女的婚事等家庭私人事务领域,家庭重大事务的决策权则掌控在男性家长的手中。美国家庭社会学家J·罗斯·埃什尔曼在《家庭导论》中认为:“夫妇权力则意味着夫妇各自的能力的相互影响,衡量权力一般以谁来做决定和谁来执行决定为尺度。”[1]很明显,路遥笔下大多呈现出作为男性家长的丈夫拥有更多掌控权的家庭权力性别格局。而且城乡之间还存在一定的差异:就妻子权力而言,城镇家庭强于农村家庭;就丈夫权力相比,农村家庭强于城镇家庭。
作家笔下存在反差极大的两类母亲形象,城里的母亲尖酸刻薄、趋功近利,农村的母亲宽厚仁慈、淳朴善良。《人生》中张克南妈妈及《风雪腊梅》中的招待所所长在面对农村出身的高加林和冯玉琴时,表现得较为强势和无理。路遥是带着批判色彩塑造了这两位母亲形象的,而对像孙少安妈妈这样淳朴善良贤惠的农村女性,作者是给予同情和赞誉的。
二、路遥小说母亲形象“空白”与“失语”原因探析
1.当时女性真实的社会处境使然
路遥坚守现实主义的创作道路,在作品中真实地表现了当时女性在社会公共生活领域及家庭重大事务决策中的“失语”状态。路遥小说描写的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陕北农村及城乡交叉地带的生活。当时农村的家庭生产依然遵循“男主外、女主内”模式,多数已婚妇女局限于家庭环境,从事着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等琐碎的家务劳动,她们的社会交往也仅限于建立在血缘关系基础上的亲戚之间。家里农业生产活动的安排、农用物资的购买以及与村委会的集体活动大都是由孩子他爹负责的。著名女性社会学学者王金玲教授认为:“家庭权力的主控制力和主影响力已由过去的‘父母权’转变为今天的‘夫妻权’。”[3]67而且更倾向于夫权,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称之为“夫权制家庭”,丈夫是家庭中最具有权力者。虽然新中国法律明确规定“男女平等”,但是封建社会“男尊女卑”的思想仍深深地残留在人们意识深处。
传统家长制也使得女性家庭成员处于依附地位,“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男性家长在家庭中拥有较大的权力。母亲在家庭中虽有一定的发言权,但少有决策权。以王金玲教授的“夫妻权”来分析,妻权倾向于日常家庭开支决策,更多地集中于“家庭小事”和“私生活”领域,呈现出琐碎性、日常性、私密性的特征;夫权更多地集中于“家庭大事”领域,呈现出全面性、重大性和公共性的特征。《人生》中,在高加林高考落榜——当民办教师——被顶替——以工代干——揭发被辞退等一系列的人生跌宕起伏中,母亲充当了安慰者的角色。而刘巧珍在遭到高加林的抛弃后,极度绝望悲伤,母亲也只能陪她掉眼泪。与《人生》中张克南母亲在儿子爱情受挫后写揭发材料公报私仇形成反差,一方面显示了城乡家庭女性权力的差异,同时也反衬出农村家庭女性社会参与程度较低。
长期沉默的女性失却了言说的能力或者言说缺少主体意识。“语言是思想的外壳”,几千年“三从四德”等封建思想对女性的禁锢使得女性成为失声者。在社会公共生活领域几乎听不到她们的声音,在家庭生活中,男权家长制也剥夺了她们表达自己意见的权力,女性扮演着相夫教子、贤妻良母的角色。女性在成长中的生命情感体验及困惑无奈成为意识潜流,如果可能,大多只能与姐妹进行交流。例如,“江永女书”就是流传于湖南省江永县及其近邻一带的瑶族妇女中、用于姊妹妯娌间私下交流情感的一种奇特的女性文字符号体系,主要书写在手帕、扇子、布匹等物件上,主人去世时,有着烧毁随葬的风俗。正是女性被排除在主流的“男书”之外,女性才自创了这种文字在姐妹之间秘密通讯、交流情感,而这些声音游离于主流意识文化之外,也因其内容不重要及言说主体的被边缘化难以上升到显性文化层面。五四新文化运动及新民主主义革命,女性解放成为革命的一部分,长期被禁锢的女性在革命的裹挟中被推向社会政治经济文化领域的聚光灯下,当女性可以畅所欲言、尽情表达的时候,并不是所有女性能够发出声音或发出自己的声音,她们或者长期被剥夺了表达自己的机会,逐渐丧失了言说的能力,或者在封建男权文化建构下失却了自己的主体身份而学习主流男性,所以她们的声音是男权文化的回音。在路遥的所有文本中,几乎听不到任何女性自己的声音,女性不具有自我存在的独立价值,始终处于一种附属的、跟随的地位。《人生》中高加林的母亲,《平凡的世界》中的润叶妈、少安妈等,关于她们的语言、动作、心理的描写寥寥无几。而《人生》中张克南的母亲、《风雪腊梅》中招待所所长在儿女的婚姻问题上,走后门,拉关系,告黑状,威逼利诱,完全不考虑子女们的情感和态度,把婚姻大事当作生意一样经营,她们失却了作为母亲作为女性最本真的宽厚和善良。在路遥笔下,女性人物不具备个性价值,从某种程度上说,她们“不是在塑造自我,而是在塑造男人”[4]128。
2.作家对传统女性价值的认同
路遥作为一个生长于农村又通过自己的奋斗进入城市工作生活的作家,城乡文化的冲突、价值观念的冲突常使作者陷入矛盾之中,但在内心深处,作者对传统乡村价值、传统女性价值有一种深刻的认同,尤其是传统女性价值中淳朴、善良、厚道、勤劳、奉献等优秀品质。
在路遥创作黄金时期的1980年代,是中国城乡关系发生深刻变化的十年,路遥的小说主要写了“城乡交叉地带”的人和事。“城乡交叉地带”作为农村和城市的生活空间,由于生产生活方式的差异,价值观念的冲突,长期以来一直处于对立状态。然而两者之间并没有平等的“交叉”,有的只是城市生活对农村生活的冲击,农村趋向于城市发展,因此农村处于城市的绝对优势之下,城里人有着天生的优越感。作家在从农村上学——返乡劳动——上大学——工作等一系列融入城市的过程中,对这种高低优劣的差异有着切肤的感受和体验。正如《人生》中克南妈在享受着城里人夜晚乘凉的悠闲生活时,理直气壮地嫌恶从农村来掏粪的高加林:“这些乡巴佬,真讨厌!”在准儿媳黄亚萍移情别恋于高加林时,她气愤地骂道:“一个乡巴佬欺负到老娘头上了,老娘不报复他还轻饶他。”同样农村人在面对城里人时表现得内心谦卑,就像高加林描述他与黄亚萍的关系就是一场梦,是天边的一道彩虹,因为农民的身份,高加林从来就没有真切踏实地享受两人的爱情。当他又成了农民时,他们之间就横亘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城乡文化价值冲突下的母亲形象塑造,受到作家浓厚的乡土情结的影响。当追求现代化的努力一旦与传统发生冲突,路遥的感情天平会毫不犹豫地偏向乡土、偏向传统。“我对农民,像刘巧珍、德顺爷爷这样的人有一种深切的感情,我把他们当作我的父辈和兄弟姊妹一样。”[2]149“这两个人物,表现了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一种传统美德,一种在生活中的牺牲精神。”[2]149因此,在《姐姐》《月夜静悄悄》《风雪腊梅》《人生》《黄叶在秋风中飘落》等作品中,作者将乡村描写成正直、善良、宽厚的道德乌托邦,体现了作家对乡村及其所负载的情感及价值的深切认同。在路遥笔下,大多数的母亲有着黄土一样宽广的胸怀,勤劳善良、任劳任怨,为了家庭、子女默默地奉献着,就像路遥自己的母亲一样。这些体现了作家对传统女性价值观的推崇,正是基于此,路遥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大多具有母性色彩。而对于城市母亲的塑造,路遥缺乏切实的生活体验,难免戴着有色眼镜作出认识和判断。因此作家笔下的农村女性有着多姿多彩、各种各样的美和善良:刘巧珍的纯洁善良,孙兰香的好学上进,孙兰花的痴情不改,秀莲的独立真挚,郝红梅的坚强不屈;而城里女性或者像田晓霞知书达理,黄亚萍单纯自私,或者如克南妈尖酸刻薄。
3.作家成长经历中缺失的母爱体验
路遥在7岁时,因父母生育子女多、家庭生活困难被过继给几十公里之外延川的伯父家。尽管养父也非常关心他,为他上学甚至出去要饭,但是7岁的年纪,已将生母生父的情感记忆完全植入心中,成为作家一生都无法抹去的创伤记忆。路遥在病重临终前,最后重复的话是“母亲好啊,母亲好啊”,作家带着母爱缺失、婚姻破裂、疾病缠身的几重心理创伤离开人世,这也成为读者深深缅怀作家的因素之一。
早年过继的经历极大地影响了路遥的情感历程和精神世界,路遥在母爱的缺失性体验中逐渐成长。母爱的缺失性体验使得路遥一方面在成长经历中渴求母亲的关怀与温暖;另一方面,作家塑造的母亲却显得苍白和单薄,使得路遥小说中的母亲形象陷入“天使”与“恶魔”的非此即彼的局限中。刘巧珍对高加林的爱、田润叶在李向前受伤后的对他的关心、贺秀莲对丈夫孙少安的体贴带有很大的母性成分。这种带有母性关怀的爱情,在很大程度上出于作家对爱情的想象创造,也是作家对爱情的幻想。这种“想象”和“幻想”实际来自于作家内心的焦虑和渴望。受个人成长经历的影响,路遥理想中的妻子就应该是“刘巧珍型”或“贺秀莲型”,应该是对心爱的男人全身心地奉献与关怀,即使是像高加林那样在感情上背叛了自己,心灵受到伤害,也会在心底关心与爱护他,劝说并制止别人对他的羞辱和指责。“她们实际上同千百年来封建制度下的无数妇女一样,没有自我,没有自己独立的人格与追求,是家庭的附庸,是社会的配角。”[5]460基于感情平等和互相关心的爱情,作家也许在理智上懂得,但是在实际的创作心理和感情诉求中,作家却不自觉地流露出其自身的缺陷。能做到“刘巧珍”和“贺秀莲”这样的,唯有母亲如此。
在路遥小说中塑造的女性群像中,母亲形象显得单薄,只是粗线条的勾勒。透过仅有的几个母亲形象,看到了作家对故乡的深厚情感。作家童年、婚姻及城市生活的经历深刻地影响了他的文学创作,作为现实主义作家,路遥一方面真实地表达了面对人生、面对挫折、面对城市、面对乡村内心复杂的情感态度;另一方面,客观地再现了当时城乡交叉地带女性真实的历史处境。
[1][美]J·罗斯·埃什尔曼.家庭导论[M].潘允康,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
[2]路遥.关于《人生的对话》[M]//路遥全集·早晨从中午开始[M].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
[3]王金玲.家庭权力的性别格局:不平等还是多维度网状分布?[J].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2):62-68.
[4]石天强.断裂地带的精神流亡——路遥的文学实践及其文化意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5]雷达.路遥研究资料[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
【责任编辑 朱正平】
Mother Narration in Lu Yao’s Novels
SUN Ping-ping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Development,Weinan Normal University,Weinan 714099,China)
Lu Yao in his novels created a series of the unique female figures for Chinese literature,while the narration for the mother love which topic ismost important in literature is almost vacant,and even there is the presence ofmother,but she is in the state of aphasia.The reasons are the objective reflection of the female’s real situation at that time and the lack ofmaternal love of the author.In the novels the description and the author’s feeling trend of the sharp urbanmothers and the generous ruralmothers are influenced by the strong local emotion.
Lu Yao;novel;mother narration
I206
A
1009-5128(2014)21-0071-04
2014-08-31
陕西省教育厅科学研究专项项目:陕西当代文学作品的影视改编研究(14JK1236);渭南师范学院重点科研计划项目:20世纪中国女性文学史著述研究(09YKF012)
孙萍萍(1977—),女,陕西澄城人,渭南师范学院人文与社会发展学院副教授,文学硕士,主要从事女性文学批评及性别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