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的反政府武装问题
2014-03-20王涛
王 涛
(云南大学 国际关系研究院,云南 昆明 650091)
在非洲政治发展进程中,反政府武装已成为一个十分突出的问题。2001~2010年非洲共爆发169起“非国家冲突”,其中除少数选举骚乱外,绝大多数都是反政府武装诱发的;而非洲80%的冲突(包括国家间冲突)中都有反政府武装的因素介入[1]。反政府武装已构成非洲实现和平稳定无法回避的挑战。西方媒体对非洲反政府武装的报道有几个常见的关键词:儿童兵、强奸、抢劫,这似乎成为一种套路。反政府武装以杀戮为乐,没有目的,泯灭人性。如果说一定有动机的话,那么动机也仅仅是贪婪和仇恨。事实上,这些报道将非洲反政府武装问题“脸谱化”了,并有偷换概念的嫌疑。在非洲,无论是哪支反政府武装,其根源、动机、行动及产生的影响都是非常复杂的。
一、非洲政治文化与反政府武装
非洲国家在独立后的发展中面临着现代民族国家构建的巨大挑战。而长期以来非洲现代民族国家建构努力的受挫是反政府武装兴起的重要原因。有人甚至认为,非洲面临的根本问题不是经济不发达,而是“国家的失败”。“非洲的经济和政治失败是紧密相关的,经济上的改善本身即使能够实现,也不会打破这一循环。”强大的国家及能够摆脱传统束缚的政治结构是非洲经济发展的必要条件。
表面上看,非洲国家是一些被美国视为“失败国家”的范例,如刚果民主共和国、塞拉利昂,但对这些国家内部局势的控制却还要依靠被美国所蔑视的那些非洲国家政府。另外,不少非洲国家的制度被美国视为是低效和腐败的,但恰恰是这样的制度,似乎才“适应”了非洲国家的实际发展水平,为非洲民众所认可和接受。其中的根本问题在于,非洲国家在独立后并没有发展出类似西欧“威斯特伐利亚式”的国家体系,即没有形成真正的民族国家(nation-state),而保留着一种“前民族国家”(pre nation-state)形态的政治体制和架构。这种“前民族国家”是殖民前和殖民时期的非洲历史发展的产物,是非洲现实的真实反映。这样的非洲国家一方面有着现代民族国家的外壳,另一方面在本质上却是以“新家长制”(Neopatrimonialism)为核心的特征。
所谓家长制(Patrimonialism)是指一种政治权威是家庭治理的必然结果或派生物的体制。政治权威可以按照家庭治理的方式加以统治,而权威是“自然存在”的。而在非洲的这种所谓“新家长制”的国家体制中,公共政府层面的运作是来自于非洲传统家庭、族群层面运作系统的扩大,国家被视作一个放大了的家庭或族群,当权者则被视为这个大家庭的家长或某个族群的族长。而军阀专制政权最终也要回归到“新家长制”的体制中[2]。从结构上看,这种国家体制与家庭结构似乎存在差异;但从功能上看,性质并无不同。而与现代官僚国家相比,非洲这样的“新家长制”国家中虽也存在着官僚体系,但不过是与新家长制体制相融合了的、并为新家长制服务的一套“工具”而已。在“新家长制”的非洲国家中,真正发挥作用的是多种多样的非国家行为体,如家族、氏族、部落等,它们是社会和政治权威以及经济活动的重要源泉。
这种“新家长制”国家体制的出现,主要是由于移植到非洲的“威斯特伐利亚式”的民族国家体系在非洲“水土不服”,而殖民制度又摧毁了非洲原有的高级政治体制,只留下一些粗鄙的基层体制。如前殖民时期非洲政治中长期存在的“主从关系”(patron-client relationships)被殖民者有选择性地强化了。非洲传统部落首领、酋长等被培植为殖民者的忠实奴仆,为殖民政府服务;而白人殖民者则会给这些人相应的权威、利益和荣誉。在非洲国家独立后,这些以自己小集团的私利为着眼点的“奴仆”仍充斥在各级政府中,却缺乏一个专业的公务员系统。因此许多人在与他们国家的政府打交道时,会预期这个政府是“无能、偏见、受贿和腐败的,并且在通常情况下确实如此”。而受主从关系影响的非洲国家,既得利益者为了通过维系“世袭”的网络而保护自己的私利,便不真正热心于培育民众对国家认同的政治和经济基础,而将民众的道德、忠诚、责任和承诺等都引入到非国家行为体中。使民众对诸如家族、部落、宗教集团以及主从关系的忠诚远远超过对国家的忠诚。对民众而言,既然国家不是他们“公正的家园”(neutral container),那么他们只能寻求非国家行为体的庇护[3]21。
非洲国家普遍出现的“新家长制”也是对殖民时期私有制度反叛的结果。私有产权观念和制度是西方资本主义得以发展的重要保障,而在缺乏相应经济基础的非洲国家,这种观念和制度却与非洲社会现实格格不入。在西方殖民者引入私有产权制度后,极大地冲击了前殖民时期的非洲部落公有制观念和制度,损害了许多非洲部落和民众的利益。因此,许多非洲人都认为私有制是造成非洲灾难的渊薮。在独立后,非洲国家或者是以“社会主义”与非洲传统公社相结合的形式废除私有制,如坦桑尼亚的“乌贾马制度”(Ujamaa),或者是以没收、掠夺私有财产的方式占有大资本,如乌干达在1972年发动的“经济战”(Economic War)。而在废除私有制后,却没有建立起真正的公有制,因为非洲国家的统治集团是以小集团(家族、氏族、部落)的形式将“公有制”名义下的财富私分掉了,将国家财富据为己有。这样便产生了三个后果:第一,政治管理体制中原本服务于国家全体民众的专业化公务员系统被谋取私利的小利益集团所取代。第二,政治活动成为一种赢利性行为。掌握了政治资源就意味着可以获取别人无法获取的更多的经济资源;而掌握了大量的经济资源,又进一步巩固了政治权力。从而形成对政治与经济资源的双重垄断。第三,本是服务于民众的政治,却受制于“主从关系”的束缚——各利益团体间的相互需求和依赖。最终,废除私有制是由于西方私有产权观念在非洲“水土不服”,而根源于非洲前殖民时期的“新家长制”却因维护非国家行为体的私利而获得不同人群的支持,因而具有强大的影响力,成为非洲国家体制的重要特征。这样的非洲国家政府缺乏一个政府本应具备的合法性基础,特别是在“新家长制”下的不公平的分配机制耗尽了民众对它的信任[3]22。而这正是一群对现状不满的民众组织起反政府武装,进而谋求改变现状的最根本原因。
这种不满不仅体现在那些被边缘化的群体中,即使是可能会得到好处的群体,也会滋生出不满情绪。这是因为非洲“新家长制”下的国家,统治者需要不断给予其支持者以好处和对未来好处的预期。但在很多非洲国家的情况是,承诺给予的好处无法落实,支持者变得失望和不满。特别是在非洲国家中,财富总量在一定时期内是有限的,而分配就意味着损害一些人的利益。在多次不平均的分配后,有限的财富大多数已集中在少数群体手中,此后就再也没有可分配的财富了。国内占多数的民众,早已怀有不满情绪;而无法持续获得利益的少数群体也会产生愤恨与挫折感。这样,“新家长制”体制下的非洲国家领导人的地位就变得岌岌可危了。在非洲,就出现了这样一种循环:领导人在丧失支持后,被推翻;新的领导人上台,笼络一批支持者,而导致另外一些群体被边缘化;随着边缘化群体的不满以及支持者的丧失,新的政变或反政府武装会推翻这一届领导人;随后产生新的领导人。其中,反政府武装引发的冲突成为领导人更迭的一个重要推力;这种“新家长制”体制则是反政府武装产生的母体。
二、非洲经济模式与反政府武装
1960年以来,非洲经济发展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相对停滞。不仅GDP增长缓慢,人均GDP的增长更慢。从1960~2004年,撒哈拉以南非洲人均收入年增长率仅为0.5%。这主要是由于非洲国家独立后的经济发展思路出现偏差:一方面,忽视农业,重视工矿业;另一方面,推行国有化政策。这都制约了非洲经济、特别是农业的发展。而落后的农业生产无法满足非洲快速增长的人口需求,从而引起粮食危机。目前,非洲人口已经达到10亿。人口爆炸一方面制约了非洲的经济发展,如人口增加导致土地短缺,资源匮乏必然造成过渡垦荒、放牧、捕捞,生态环境恶化,不利于经济发展;而环境的破坏、经济发展的迟滞又加剧了非洲人口爆炸所引起的粮食危机,加深了“农业内卷”的状况,即越来越多的人口在有限的土地上以越来越低的效率榨取越来越不够的粮食[4]。而人口压力、粮食危机等贫困化问题最终以社会骚乱、族群冲突等形式表现出来,而反政府武装的兴起也是表现之一。
在经济困境之外,非洲民众和国家在经济关系上的脱节也催生了反政府武装。由于非洲国家缺乏“经验主权”*“经验主权”即把国家视为真正有能力管理国家和民众的组织;“法理主权”是指在国际社会中其他国家对一国合法性的承认。传统上一个国家应该先有经验主权,这是它获得其他国家承认的首要条件,随后才有法理主权。但是在非洲,这种情况却颠倒了过来。非洲国家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国际社会创造出来的,并得到后者的承认与支持。这些国家在获得经验主权能力之前,就已经长期具有了坚实的法理主权。,内部未形成统一的市场和有效的经济联系,加之政府财政来源多依赖外国援助,使其对民众的合法经济依赖(税收)减少,它也就没什么要对民众(纳税人)负责的。这使非洲的许多地区盛行“维生经济”(subsistence economy)和“情感经济”(the economy of affection)。维生经济是一种勉强可以糊口的自然经济,如种田、采集,或从事走私以谋生[5]。这种经济自给自足,与国家没有关联,民众对政府也不存在期望;他们更依赖离他生活环境更近的村落、社区。情感经济则是一种由血缘关系、姻缘关系、地缘关系、信仰关系等结合而成的经济体系。在这种体系下,一个家族、部落、村寨或某种具有共同宗教信仰的人群会在经济上相互帮助和扶持。同样,在情感经济下,民众对国家政府也不存在期望,而是依赖他的亲人、朋友和他所属的部落、宗教团体。这两类经济都妨碍了现代经济中非人格契约型关系的发展,不利于现代经济的发展和市场的统一,造成了相对孤立的以非国家行为体为民众主要依赖对象的状况。这使非国家行为体的作用超越国家,并成为权威、利益和荣誉的最大来源和民众认同的第一归属。
正是由于贸易、财富和权威从国家向非国家行为体转移,因此,非洲“新家长制”的国家体制因制度性的不公正问题,而削弱了非洲国家政府的中央权威,使之无法将政令有效的在全国范围内贯彻实施,也就无法获得经验主权。反而巩固了如地方部落等的势力与影响,使非洲回到“建立在原始的和人身依附基础上的非国家格局”。而族群之间的社会和政治边界可能远比国家之间的边界更重要*正因为如此,许多人指责在殖民时期对边界的武断分割造成了非洲国家的问题,这种观点并未抓住问题的关键。因为即使是一些具有相当切合实际的族群——政治边界的非洲国家(如索马里、卢旺达、布隆迪)也没能建立起有内在凝聚力的现代民族国家。在这里,问题的关键在于非洲国家保留着的“新家长制”特征。。这样的“新家长制”国家体制在非洲十分普遍。受其支配的非洲国家政府有时显得特别稳定,但可能不知道哪一天就“瞬间”垮台了*2011年1月开始北非国家政局突变,突尼斯和埃及政权相继更迭,利比亚更是发生了导致卡扎菲政权垮台的内战,这些事件的背后都能找到“新家长制”的根源。。有学者认为,这种“政府强大而国家羸弱”的体制是非洲“新家长制”下的必然产物[6]46。因为新家长制所造成的政治、经济垄断只会使一部分人获益,因此导致了在非洲国家国内多个不同的非国家行为体的利益和权力博弈。而在非洲政治中又普遍缺乏一种“妥协的文化”,却盛行着“赢者通吃”的心理,其中失利者预期胜利者会滥用他们的职位并剥夺竞争者的权利,因为情况反过来他们也会这么做。于是,成为失败者的一方为了自保,成为胜利者的一方为了“通吃”,就会使非洲的非国家行为体间的矛盾尖锐化,往往表现为反政府武装的出现、内战的爆发以及政权更迭。
而由于非洲“新家长制”国家体制的普遍存在,一国政府的危机经常又会产生连锁反应。以1989~2003年的利比里亚内战为例。在利比里亚内战中的不同反政府武装派别,在西非多国各种利益集团(包括各国政府)的分别支持下形成了对立的两方。这即使利比里亚国内的无政府状态波及周边,诱发并激化了西非各国内部的矛盾,引发了诸如塞拉利昂、几内亚内战这类国内冲突;同时它也恶化了西非国家间的关系。尤其是,随着反政府武装成为影响西非国际关系发展的一个举足轻重的力量,它们扮演了与国家行为体同等重要的角色。利比里亚反政府武装率先挑起国内冲突,进而波及邻国乃至整个西非地区,引发多种国际行为体、多层次的复杂互动。在互动中,各派系又不断分化重组,西非各利益集团相互支持对方境内“代理人”、相互拆台,并诱发多国内部冲突且相互扩溢、影响,使西非国际关系日趋“碎片化”。而在这背后的核心问题则是非洲国家的掠夺型经济模式对生产型经济模式的掩盖与替代;冲突各方既然能够通过掠夺获取资源,那么组织和发展生产就丧失了吸引力。
西方经济学的“现代化”理念则又误导了非洲的发展。在西方眼中,无垠的沙漠、苍茫的草原、神秘的雨林以及“动物世界”、饥饿的黑人就是非洲固有的形象。这并非一种异国情调,而是把非洲定位在“原始”和“野蛮”上。西方大多数民众还存在这样一种看法,即非洲是与“现代世界”无缘的一个地区,那里充满了饥荒、疾病和战乱。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看法,是因为按照西方的“现代”、“现代化”标准,非洲确实是“前现代”的。他们不仅这样去看非洲,还把这套观念灌输给非洲人,即告诉他们,他们过的生活是原始、落后的,并提出了一套“帮助”非洲人摆脱原始、落后的手段。但这些并没有给非洲带来西方的那套“现代化”。这主要是因为所有的经济发展方案都脱离了非洲国家自身的文化与传统,自身的需要与诉求,是不可持续的。非洲本土人虽然比外来发展专家更深切的感知到他们自身的需要,但却没有被赋权。
于是,随着这些外来理念的误导,非洲人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尴尬处境。一方面,他们无法回到此前虽然原始、落后,但没有对比、没有落差的“惬意时代”了。因为西方人强化了他们的观念,让他们相信自己是“原始”、“落后”的——仅仅因为在物质上的贫乏。另一方面,非洲人又无法达到欧美国家那样的生活标准。非洲人便处在一个“自觉”意识到自身“原始、落后”的困境中。非洲国家便丧失了自我认同和自我实现的传统,在现实中照搬西方的、水土不服的经济发展体制,使非洲的现代化进程缺乏充实的本源性基础,导致了后劲不足,对于所要达到的“现代化”目标也没有清晰的预期和实现的动力。这种发展的迷失性及随之而来的挫败感,使一批非洲人走上了反抗西方的道路,并组织起反政府武装,如尼日利亚“博科圣地”(Boko Haram)、索马里青年党(Al-Shabaab)就对西方文明持极端仇视的态度。
三、非洲“特定人群”的诉求与反政府武装
所谓的“特定人群”包括在非洲被边缘化的群体、反政府武装领导人群体、士兵群体等。它们与反政府武装的关系十分密切。
(一)被边缘化的群体。在非洲国家中,许多社会阶层或生活在某些地区的民众,在感觉到特权阶层、中央政权对其忽视或“另眼相看”的时候,会产生被边缘化的挫败感和不满。考察非洲的反政府武装就会发现,组成这些武装的成员主要是城市中失业的青年人和边远地区的民众,他们都是边缘人群。以乌干达圣灵抵抗军(the Lord’s Resistance Army)为例。圣灵抵抗军的产生是与历史上乌干达南北方族群矛盾的累积密切相关的。可以说,今日的圣灵抵抗军问题早在殖民时期就已埋下了伏笔。在殖民统治时期,英国殖民者使用了“间接统治”和“分而治之”的手段,刻意扶植南方的布干达王国,在南方造就政治精英,而北方的阿乔利人(Acholi)、卡拉莫贾人(Karamojang)等多倾向于从军,成为军队中的兵源。南方经济在多年发展后也远比北方发达。总之,在殖民时期,乌干达北方各族群处于被边缘化的地位。独立后,来自乌干达北方的总统如奥博特(Milton Obote)依赖北方族群的军事力量通过军事政变上台,在政治上打压、经济上盘剥南方族群。因此,在1986年以前,乌干达南方族群又被边缘化了。表面上看,1986年来自南方的穆塞韦尼推翻来自北方的总统奥凯洛(Tito Okello Lutwa)夺取了政权,引发了北方族群的不满,这成为圣灵抵抗军爆发的直接原因。而综观历史,就会发现深植于乌干达发展历程中的文化、政治和经济矛盾所导致的乌干达南北方族群间“互为边缘化”的状态,是圣灵抵抗军爆发的深层次原因。塞内加尔是一个几乎被冈比亚分割为两部分的国家。在冈比亚以北地区,是塞内加尔的“本土”所在。政府的政策也会向这个地区倾斜。而在冈比亚以南的卡萨芒斯地区(Casamance)是塞内加尔的“半飞地”,这里很少得到政府的扶持,经济落后、民众贫困,同样处于被边缘化的状态。而这也正是塞内加尔卡萨芒斯地区反政府武装产生的重要原因。
从乌干达和塞内加尔的案例中还可以发现,往往产生反政府武装的地区,是一些较为落后的、政府从那里获利较少的地区;相应的,政府对这些地区的控制力也比较弱。因此,在这种政府鞭长莫及的地区所出现的反政府武装将会持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二)反政府武装领导人群体。在某种程度上,领导人的个性影响了反政府武装的行为方式。在冷战时期,反政府武装领导人利用对意识形态的夸大或诋毁,以增强个人的“神圣”品质。如安哥拉“争取安哥拉彻底独立全国联盟”(安盟,Uniao Nacional para Independencia Total de Angola,UNITA)的领导人萨文比(Jonas Savimbi),塞拉利昂革命联合阵线(Revolutionary United Front)的领导人弗迪·桑科(Foday Sankoh)。如果不考虑这些领导人的个性因素,以及对其支持者的影响,我们就很难理解非洲反政府武装的一些特征。例如,弗迪·桑科被支持者看做是“父亲”。他们崇拜桑科,或者说是崇拜想象中的桑科——一个被神化了的形象。桑科成功地取代了当地传统社会中的权威,成为支持者的心理寄托。我们知道了这一点,才可以理解为何无论桑科是流亡国外,还是在监狱中,都有那么强的号召力,使支持者无条件地服从他的指挥并发动战争。圣灵抵抗军的领导人约瑟夫·科尼(Joseph Kony)同样因具有“通灵”的能力而极富魅力,被手下人所追捧[3]18。
通过考察非洲反政府武装领导人的出身和经历,就会发现,那些来自政治精英集团的反政府武装领导人倾向于夺取政权。政治精英领导的反政府武装夺权政权的“情结”主要有两方面原因。第一,政治精英可能曾经是政权中的一员或是与政权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人,曾享受过作为既得利益集团所得到的好处。失势后,这些精英组织了反政府武装以夺回曾经拥有的利益。如在刚果民主共和国,1997年卡比拉(Laurent-Désiré Kabila)推翻蒙博托(Mobutu Sese Seko)政权后,前蒙博托政权中的政治精英因丧失了既得利益,滋生不满情绪,于是组织反政府武装“争取刚果民主联盟”(Rassemblement Congolais pour la Democratie,RCD)。科特迪瓦反政府武装“新力量”的领导人纪尧姆·索勒(Guillaumme Soro)也曾是一名激进的学生领袖。他在乌弗埃-博瓦尼(Félix Houphou⊇t-Boigny)掌握科特迪瓦政权的年代里,很有可能通过表示忠诚而进入政府体制中并享受到了利益[6]81。
第二,面对新成长起来的政治精英,非洲国家政府也试图加以笼络。这使新的政治精英产生优越感,即使日后成立反政府武装,也以夺取政权、改变国家为目标。如前扎伊尔总统蒙博托在对付反对派时,要么把对手吸纳进自己的阵营中,要么就把对手毁灭,让反对他的人不仅消失,还变成人们的笑柄。利比里亚总统威廉·塔布曼(William V.S.Tubman)也曾实施“统一政策”,搜罗全国有能力的人物进入政府机构中,以消解反对力量。政府笼络新兴政治精英的举措,对这批新人的影响是巨大的——他们意识到他们才是国家的未来领袖,是推动国家发展的中坚力量。要么他们进入政府,治国理政;要么面对一届他们不屑于加入的“无能”、“腐败”的政府,愤而组织反政府武装,致力于夺取政权。
(三)士兵群体。士兵群体是一个特殊的以从事保卫和战争为职业的阶层。非洲反政府武装的成员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这个群体。具体表现在:第一,卡扎菲政权时期的利比亚在扩大对非影响力的过程中,为非洲许多国家训练职业士兵;这些士兵中的一部分回国后参加了反政府武装。如利比亚为苏丹训练的职业士兵在回国后就加入到如苏丹人民解放军(Sudan People’s Liberation Army,SPLA)中。2011年利比亚卡扎菲政权垮台后,该国训练的图阿雷格人(Tuareg)士兵成为马里反政府武装“阿扎瓦德民族解放运动”(The National Movement for the Liberation of Azawad)的主力。第二,在一些国家里,支持前政权的军队中也有不少职业士兵因反对现政权而加入反政府武装。乌干达圣灵抵抗军成立初期的核心力量就是前乌干达政府军中的阿乔利人士兵。1986年穆塞韦尼推翻奥凯洛政权后,这些士兵逃往乌干达北部地区,加入圣灵抵抗军,反对穆塞韦尼政权。第三,一些非洲地区如西非存在着专门的雇佣兵阶层。哪个国家有需要,这些雇佣兵就去哪个国家;政府需要他们,他们就加入政府军,反政府武装需要他们,他们就加入反政府武装,成为特殊的“冲突移民”(insurgent diaspora)。这个雇佣兵阶层的存在,导致很多国家的冲突升级——他们“专业”的战争技术往往会使尚有化解可能的冲突进一步扩散,他们牟取佣金而不负责任的军事行动进一步破坏了地区稳定,并制造出很多原本可以避免的仇恨。非洲冲突的发生国由于雇佣兵的存在而付出了经济代价、国家主权代价以及人道主义的代价。在西非,利比里亚的雇佣兵已在塞拉利昂、科特迪瓦、几内亚的冲突中频频出现。这些国家受其影响,也出现了自己的雇佣兵团体。西非马诺河(Mano River)流域的几个国家曾一度陷入了把战争作为一种贸易行为的困境中[7]。
无论是经过培训的职业士兵,前政府军中的士兵还是雇佣兵,他们加入反政府武装都只是令冲突的程度更加激剧,但并不能改变冲突的性质和反政府武装的利益诉求。特别是雇佣兵,他们可以参加多起冲突,加入多个反政府武装,甚至可以摇身一变成为政府军。士兵阶层的存在与巨大影响力是目前非洲反政府武装的重要特征之一,不过他们对反政府武装的影响只是表现在冲突的程度上。
四、“本土性、独立性”认同与反政府武装
在一段时间里,研究非洲冲突与反政府武装的学者认为身份和归属问题并不那么重要。事实上,最新的一些研究发现,与认同有关的地缘因素、身份、归属对于理解非洲冲突问题是十分关键的。“本土性、独立性”的英文“autochthony”字面意思是“从土地中出现”。它表达了一种地方主义的情绪,即本土人的权利,包括选举权和用武力捍卫本地区利益的权利。特别是在政治和经济全球化加速发展的今天,关于本土性和全球性的矛盾冲突逐渐加剧了。这种矛盾中带有本土人对于丧失传统认同的紧张和对未来深深的困惑。在某些情况下,本土人甚至只能使用暴力手段去捍卫自己的传统,对付被看做不速之客的“陌生人”[8]。在非洲,反政府武装正是利用这种理念去说明自己斗争的合法性与正当性。
一般而言,非洲民众的本土身份和第一归属并不首先是其所在的非洲国家。这是由于非洲在非殖民化之后建立的国家基本上不是“重建”而是“新建”、“创建”。这些国家在历史上不曾出现过,“缺乏作为统一国家而存在的一种历史经历、国民意识、国家观念,缺乏使国家持久团结稳定的国内各民族共享的文化联系、精神纽带和历史遗产”[9]。非洲民众更多认同的是自己所在的部落族群。这样一种“本土性、独立性”的认同削弱了作为一国国民意识的认同感。当某一族群的利益被损害时,他们会寻求对自身权利保护。这样往往会采取两种方式:第一种方式,和平的请愿或抗议,以求得矛盾之解决;第二种方式,在和平方式无法奏效或未使用的情况下,使用武力的方式来争取自身权利。使用武力往往存在两种不同的利益取向,要么组织反政府武装夺取国家政权,在控制政权后,谋求本族群的利益;要么组织反政府武装固守一地(极端的形式是独立,如尼日利亚曾出现的分裂势力“比夫拉共和国”、2011年从苏丹独立出去的南苏丹共和国),在本地区内谋求本族群的利益。
“本土性、独立性”的身份认同与反政府武装的关系主要从以下几方面表现出来。首先,跨界族群的公民权与身份认同问题引发反政府武装问题。西方人在非洲建立殖民地时,并未将它们作为未来的国家进行考虑。他们对殖民地的边界划分,根本不顾及当地原有的政治经济和族群文化格局,而是凭一己私利或实力大小任意分割。结果非洲边界的44%是按经纬线划的,30%是用直线或曲线的几何方法划的,仅有26%的边界是由河流、湖泊或山脉构成的自然边界线。这使得很多居住在殖民“边界”地区的族群被肢解到不同的国家里。一个族群内部的人互相视对方为“外国人”。1958年的第一届泛非会议上,与会者声称“帝国主义者为了分裂非洲人民、损害非洲人民而划定的人为壁垒和边界应当废除或改变”[10]。但非洲领导人随后意识到,废除边界只是异想天开,调整边界只会引起无休止的冲突。因此在1963年亚的斯亚贝巴会议上,确立了新兴的非洲国家是被国际社会承认的合法的国家行为体,其边界不得改变的原则。这确实避免了可能发生在许多非洲国家间的边界冲突,维护了非洲的团结;但对于跨界族群而言,被人为地肢解引起了他们的不满。为了改变被分割的现状,他们成立了反政府武装,如西非地区的图阿雷格人(Tuareg)、非洲之角的欧加登人(Ogaden)等。
其次,在土地所有权和使用权方面产生矛盾引发反政府武装问题。在非洲,当两个或多个族群在同一地区生活时,有关土地“分享”所产生的纠纷很容易引起矛盾与冲突。而当其中一方感觉自己无法得到政府支持、利益被损害时,就会组织反政府武装。
在非洲,土地所有权和使用权是支撑起一个族群“本土性、独立性”认同的重要物质保障。一个族群世世代代生活的土地是这个族群文化和精神传统的灵感来源和现实依靠。他们虽然没有土地私人所有的观念,但对本族群的土地所有权和使用权非常珍惜。当在一个地区出现两个或多个族群时,就会产生对土地资源的争夺,并引发矛盾。每个族群都会通过援引本族的传说、某些有象征意义的指示物等证据宣称本族自古以来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是“土地之子”(son of soil);称其他民族是“新人”(newcomer)、“移民”(immigrant)、“外来人”(stranger)。“宣称自己是原住民,这点十分重要。虽然原住民的身份并不能给予你资源,但却赋予了你争夺资源的合法权利。”[3]32各族群间也都尝试过妥协与共存;但在很多情况下,由于政治、经济、文化方面存在的巨大差异,导致双方竞争成为一种零和博弈。每个族群都想占有更多土地和资源,而妥协的结果往往令各方都不满意。在科特迪瓦、刚果民主共和国、利比里亚、苏丹等国,很多地区的族群都是由于在土地问题上妥协无利,又无法获得政府“公正”的协调,才成立反政府武装起而反抗的。以苏丹达尔富尔地区为例。反政府武装“正义与平等运动”(Justice and Equality Movement)的成立,起因就是不同族群对土地的争夺所引发的矛盾。在达尔富尔地区,既包括游牧民与农民之间的土地争夺,也包括各自内部的土地争夺;此外,历史上形成的部落领地问题也导致了对土地资源的争夺。与此对应的是认同与归属截然不同的两个族群——富尔人和阿拉伯部落联盟之间的冲突。
概言之,无论是跨界族群的身份还是对土地资源的争夺,都因挑战了一个族群的“本土性、独立性”认同,让这些民族感到生存空间被挤压,自身文化被破坏,才刺激他们成立反政府武装的。
不过,从建构主义的视角来看,这种“本土性、独立性”的认同本是一种被人们所建构形成的观念。正如“土地之子”这样的定位,本身是极不确定的。究竟是哪一块土地,究竟是谁的子孙?这些答案都在不断重新被阐释、被改变、被利用。但现实情况是,“本土性、独立性”的观念仍然在非洲起作用,对相当一部分民众产生了影响。首先,“本土性、独立性”的观念影响了人们的族群认同和归属,并与其他族群区别开来。如乌干达的阿乔利人意识到自己是“北方人”,他们也会把巴干达人(Baganda)视为“南方人”。其次,这个观念形成了一个思考范式,将许多模棱两可的观点视为真理性的存在。如在达尔富尔地区,人们会把富尔人理所当然的视为农民,把“阿拉伯人”视为牧民。虽然实际情况要比这个分类复杂得多。这些不准确的说法被强化为真理后,会产生歧视、对立与冲突等不良社会关系。再次,这一观念影响了人们的第一归属。美国记者戴维·拉姆(David Lamb)有一次在美国驻乌干达大使馆遇到了一件事很能说明这一问题。当时有人求见美国使馆官员,这名官员问:“是乌干达人?”秘书回答说:“不,他是阿乔利人。”这里的含义是很清楚的,在乌干达有巴干达人,有兰戈人、有巴尼奥罗人,但没有“乌干达人”[11]。
结 语
笔者认为,非洲反政府武装问题是政治、经济、社会、文化观念乃至国际关系等多方面因素联动的产物。反政府武装问题的长期存在,是非洲国家和平与发展努力受挫的集中表现;而它们反过来又加深了非洲国家内部的社会危机,成为使矛盾进一步复杂化的因素。
随着21世纪以来中非关系的全面提升与发展,特别是中国在非洲的利益不断增长,非洲反政府武装对中非关系发展的大局与细部都造成了一定冲击,这种冲击将随着中非关系的不断密切而进一步加剧。从宏观上看,反政府武装挑起的地区冲突、内战乃至政权更迭,威胁中非关系大局;从微观上看,反政府武装袭击中国企业、绑架中国公民的事件屡屡发生,对中国企业与个人赴非投资兴业带来了巨大的风险与挑战。关注非洲反政府武装问题,在了解其背景的前提下,提出建议,规避风险,既可对国家制定相关对非政策提供参考,也能为赴非企业与个人提前采取安保措施提供帮助。未来,中国企业和个人还将以更大的规模进入非洲,理应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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