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Q84》中的牛河形象论
2014-03-20李云
李 云
(北华大学 外国语学院,吉林 吉林 132013)
一
在《1Q84》的形象谱系中,三号人物牛河不但不是可有可无的存在,而且对塑造青豆和天吾的形象,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由于这是一个代表着邪恶势力的存在,艺术上又选择了反传统的处理方式、给予了太多的笔墨,所以引起了国内外读者和批评界的广泛注意。本文的宗旨在于介入其中,并力图发出自己的声音,让村上春树的良苦用心得以充分展示。
日本的知识界,对牛河形象的讨论用力甚勤的是河合俊雄和风丸良彦,前者以一本《村上春树的“故事”》于2011年在新潮社出版,这时的牛河作为小说人物刚刚在日本的读书界登场,河合的目光之敏锐、速度之激迅都是惊人的。他认为,牛河实际上承担了超越性,和天吾通过深绘里接触的非现实描写一样,牛河的超越性是在他透过相机镜头与深绘里对视后产生的。“这可能是灵魂的问题。思前想后,牛河得出这样的结论。深绘里与他之间发生的,可谓灵魂的交流。令人几乎难以置信,这位美丽的少女与牛河从伪装过的望远镜头两端凝视对方,在幽深暗昧的去处理解了彼此的存在。虽然为时极短,但他与少女可以说是相互展示了自己的灵魂。然后少女转身离去,牛河被孑然一身抛在了空空的洞窟里。”[1]简明地说,河合认为对牛河形象的处理,作家采用了后现代小说人物的塑造手法,既现实又朦胧,所以形象内涵的认定并非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在河合俊雄的论述中,这是牛河从作为神的存在的深绘里那里,获得的一种超越性过程的产物。由此,牛河正式进入1Q84年,见到了两个月亮,也就是说牛河进入到了青豆和天吾共有的世界。“在调查青豆时,牛河查明了她和天吾在同一个小学校念过书。正是由于牛河尾随了天吾,紧随其后的青豆才找到了川奈天吾的住所。但是,就在牛河真正实现让青豆与天吾在现实中重逢的媒介作用时,他却被柳宅的保镖,同时保护着青豆的在日朝鲜人塔马尔杀掉了。由此,牛河的作用在这一瞬间由充当媒介的第三者转变为了天吾与青豆爱情关系中必须被排除的第三者”[2]。牛河尾随天吾来到滑梯上仰望两个月亮的动作神态,与天吾不出二致。但是,牛河还是被塔马尔用残忍的手段杀掉了,成为了1Q84年的活祭品。
与河合俊雄的观点不同,风丸良彦从另一个角度分析了牛河形象的存在价值。在《集中讲义〈1Q84〉》中,他认为牛河在第三卷中充当了报告人的角色安排。如果第三卷没有时隔11个月才发行的话,牛河这一形象被单独成章的可能性会微乎其微。另外,风丸良彦还分析到,村上春树加强对牛河形象的塑造和读者群的反应有很大关系。在第二卷牛河刚上场时,很多村上迷便对“牛河”很敏感,这不是《奇鸟行状录》里绵谷升那边的牛河吗?对于积极和媒体、读者互动的村上春树来说,这方面因素也可能促成了牛河形象的丰满[3]。由此,作家加强对牛河形象的塑造契机似乎很偶然,如果不是第三卷的发行时间较为延后,如果不是牛河在读者群中有反响,那么他便不会有自己的一章,他的一生也就不会被村上春树写成铅字展现在读者面前。
在国内,关注牛河形象与《1Q84》艺术世界关系的文字也已出现。《日本学刊》2010年第5期上出现了尚一鸥的论文《日本现代社会伦理的文学阐释》,在时间上几乎和日本学界的成果处于同步的状态。关于牛河,文章认为“毫无对称性可言,是牛河其人从体态到脸型的最大特征。作为一个苟且而又丑陋的形象,不仅从里到外令人生厌,而且也着实是人类群体中一种不安的存在。选择这样一个出自现代社会现实中的人物,勾勒这类卑鄙者的行为伦理轨迹,对于村上不但是有理由、有根据的,而且也为揭示日本现代社会的病态群体和精神危机所必需。”
文章指出,“关于这一人物的解读,首先要回到十余年前问世的另一部长篇《发条鸟年代记》中去。那是牛河登场的最初舞台,身份是众议院议员、同时兼任集现实邪恶于一身的新型恶棍绵谷升的秘书,承担着连接现实与虚幻两个不同世界的怪异业务。重新出现在《1Q84》中的牛河,沿用了‘牛河利治’的名字,身份是‘财团法人新日本学术艺术振兴会’专任理事。这是一个姗姗来迟的人物,十余年过去了,人还是那个人,除了不可改变的本性,这类人物在以新的方式混迹于新的生活当中。牛河出现在第二卷开头的部分,为塑造天吾的形象特征所必需。然而,直至这一卷结束,除了企图以母亲的信息引诱天吾、通过金钱贿赂来控制天吾,牛河并没有其他的作为,在卷帙中所占的篇幅极其有限,甚至给人以一种可有可无的印象。”文章强调,“出人意料的是,这一形象的分量在《1Q84》第三卷中陡然加重,不但浮升为作品中的主要人物,位置甚至不在青豆和天吾之下。此时的牛河也成了一个忙得不可开交的人,一方面投靠‘先驱’,监视天吾的行踪以钓出青豆这条大鱼,为调查深田保的死因肝脑涂地;另一方面则作为邪恶势力的前台代表,掌管并梳理着《1Q84》世界的纵横阡陌与来龙去脉。”
综上所述,《1Q84》问世以来,无论是日本还是中国的批评界,都注意到了牛河形象的现实性与虚幻性的双重特征,这对于理解作家的命意和作品的艺术形态,不仅是准确的和必要的,而且为深入研究提供了甚为有益的思路。
二
生养牛河的家庭,在埼玉县浦和市当地算是小有声望。除了牛河,其他人的相貌都很普通。牛河的父亲经营着一家诊所,母亲掌管诊所的财务。兄弟姐妹共四人,牛河排行老二,大哥在东京的一家医院工作,弟弟则在大学研究医学,有很好的出路。小妹妹刚从美国留学归来,从事同声传译的工作。如果没有相貌如此特别的牛河存在,那么这会是个看起来风光无限的完美家庭和生存环境。
虽然牛河的父亲无聊且愚昧,母亲庸俗且钻营,兄弟性格一个随父一个随母,妹妹自私自利从不考虑他人的感受。但却不得不承认,他们一家人拥有较高的智商,牛河自然也不例外。即便他的相貌是家族中极其少有的,但他却也拥有着足够的智慧。这样的家庭背景,在战后日本成长起来的一代人中,既是普通的、一般化的,同时也为形象在社会文化强制力量的作用下出现的真实性与可变性做出了必要的铺垫。
为了考进一流的大学,他拼死拼活地努力学习。最终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大学毕业的短短几年内,牛河便通过了司法考试,获得了律师资格证书。也许在牛河看来,律师是份不错的职业,可以充分发挥他的优秀才能。然而,正当一切准备就绪、即将作为有一技之长的成年人进入社会的时候,牛河开始面临现实生活的残酷。有名的律师事务所没有聘用既无靠山长相又丑陋的牛河,而牛河的自立门户,更是难上加难。
在深思熟虑后,牛河做出了退出正常社会的决定。因为这个社会没有给牛河这位年轻人留出生存的位置。从家庭环境,读书生活再到社会谋生,牛河一直在寻找能够允许自己存在的环境,只可惜都以失败告终。不过坚强的牛河仍然没有放弃寻找,可以认为,牛河是自然而然地和黑社会搅到了一起的。社会对他的冷漠和拒绝,导致了他报复社会的必然选择。他试图在这个远离正常社会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由于牛河能力突出,头脑灵活口风又紧,他很快就被黑社会委以重任。
牛河曾一度组建了自己的家庭。妻子容貌说得过去,两个小女儿一点也没有继承牛河的相貌,也都称得上漂亮。她们在私立小学念书,学钢琴学芭蕾,还有很多小朋友。一家四口人住在神奈川县大和市中央林间的一栋小楼里,院子虽小却铺满绿草,养了一条有血统证明的小狗。
然而,当牛河失去律师资格后,这一切也都接二连三地离他而去。妻子带着一对女儿在名古屋重新组建了家庭,女儿们有了属于新一代人的相貌和正常的父亲。小学校的父亲参观日女儿们不再感到羞耻,她们与牛河已经四年没有联系了。但在第三卷中,尤其是当牛河独自在简陋的公寓监视天吾行踪的日子里,曾经无数次回忆起一家人在一起的画面。对于牛河来说,那段记忆温暖幸福得令人不可思议。这对于一直为寻找生存空间而奔波的他来说,无疑是莫大的安慰与满足。
一个即便被所有人讨厌且无处容身的人,为了生存也要不断向命运抗争的牛河形象跃然纸上。也正是对于生命的热爱,对于生存价值被认可的期待,为牛河博得了作者的青睐,使他有机会在第三卷中讲出自己的故事。因为善也罢、恶也罢,现存的社会机制都没有消却这种人和事的功能,自消自灭是现代社会中人存活的基本法则,这是一种实际上大于法制的客观存在。命运多舛的牛河深深知道,一个允许他存在的环境是多么难得,为此他不得不忍辱负重,成为被社会殖民化的对象。
社会境遇迫使牛河成为一个活得极为现实的人,形而上的思辨并非他的追求。对于某种东西实际存在于某处,那么不管是否合情合理,逻辑是否行得通,就只能姑且作为现实接受。对于天上并排浮着的两个月亮,牛河也只能按照作家的意志作为事实来接受。
三
作家在表现这一人物的悲苦命运时,以细腻的描写将牛河遭受突如其来的暴力所承受的身心之苦,丝丝入扣地展示给了读者。可以认为,牛河所面对的暴力,与沙林地铁毒气事件中的受害者们,也就是3月20日乘坐地铁上班的普通市民所遭受的暴力,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无数无辜的人面对沙林毒气的场景,应该比牛河的惨状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轮到作恶者本身时,作家显然在情感倾向上是不留丝毫情面的。不仅如此,村上春树在表现人间善恶及其因果报应时,拿牛河说事的畅快淋漓,让人感到艺术的手法和笔触的确不同凡响。
通过以上的分析,可以认为牛河在涅槃之路上所遭受的苦难,是1995年3月20日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的亲历者们所遭受苦难的艺术重塑。这样,在《地下》这样的纪实文学作品中未能尽兴的所想,在《1Q84》中刻意设置了一座艺术舞台,把这些本该就传达给大众的事实真相通过牛河郑重地交还给众人。
以“善”的动机加入奥姆真理教的人,如同跳进了麻原彰晃为其命名为“善”的匣子。他们在麻原彰晃创造的故事里,越走越远。他们不承认自身阴影的存在,认为恶都来自于外部,进而打着高尚的道德旗帜进行令人发指的恶行。这与纳粹屠杀犹太人的思维方式如出一辙。他们都是被黑暗的力量所利用了。一味地打压阴影,忽视阴影的存在。到最后,反倒被阴影控制了自身。但若是仍陷于原来的故事之中,是怎么也意识不到自己已经错得很离谱的。在那其中,唯有不断地复述被给予的故事,才能获得内心的满足与安定。作为补偿,唯有向外部释放巨大的恶能量。
承认阴影的存在,确实需要道德上的勇气,更是一种“可敬的道德努力”。历史上发生过无数可怕的骚乱、暴行、屠杀等集体无意识行动,例如德国纳粹党对犹太民族残酷的种族灭绝的罪行。还有某些宗教的集体指向,往往也是非意识的,与法西斯政府的集体无意识行动大同小异。
现今大多数人的想法是,排除掉这类人,社会就能变得健全。奥姆真理教在成立之初,本身是个不错的托盘能够承载这一部分人的存在。但是当奥姆真理教成为了纯粹的、极端的团体后,内侧的纯粹性紧紧聚集,而外部若没有十恶不赦的恶人,那么这个体系便无法维持平衡,组织很可能从内部发生骚乱进而瓦解。而原本追求的东西不知从哪开始变了,致命的“纽扣系错”却不知道是从何时发生的,等到蓦然回首时,“本应约定好的场所早已变成了并非自己追寻的场所。一如马克·斯特兰德所说的,‘山峦再也不是山,太阳再也不是太阳’。”[4]
塔马尔、青豆、教团都是服务于各自的雇主,虽然分属于不同的故事体系,但是他们都在以故事宣扬的善来自居,将恶朝向故事中的敌人。所以,这样的艺术处理不仅盘活了牛河这一人物形象,同时也为形象的存在找到了颇具哲学意味的依据。既然好人和坏人都是一个社会群体中的必然存在,那么牛河这一形象的依据便是现实所提供的,作家的创造性劳动则表现在源于生活的一种理解和努力,三号人物牛河无论从怎样的意义上讲,都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四
日本的村上春树小说研究中,早有人提出过“分身”说。例如在《寻羊冒险记》的讨论中,便有“鼠”是我的分身;《挪威的森林》中,“直子”是“玲子”的分身等文字留下。这种村上小说创作过程中习惯沿用的艺术手法,在讨论《1Q84》的牛河形象时,却被批评界意外地忽略了。也许可以说,这一缺憾对理解《1Q84》的主题和人物,无疑都会造成不应有的损失。
牛河的“分身”是从事编辑职业的小松。这样提出问题和认识问题的依据,有四:
第一,“60年代安保运动时,小松作为东京大学文学部的学生中坚,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都受到了很深的伤害。大学毕业后他到出版社做了编辑,成为被社会生活分化瓦解后的、一个散在的学潮运动的经历者。社会戕害的负面效应和长期影响,并没有因学潮的结束和团体行为的终了而成为过去,而是伴着生活前行的脚步在逐渐地显示出来。融入体制的同时又背向体制,成为他的编辑生涯的一种必然的、顽劣的模式。”[5]154这与在社会生活中苦苦挣扎,不肯轻言放弃,又被现实不断挤压的牛河的生存现实十分相似。二者之间,不仅有着类似的接受良好教育的经历,同时有着对现实强烈不满的生存现实,尽管没有深田保及绪方那样的反抗方式,但为了个人利益往往不惜采取与社会潮流背反的个人立场。从而,共同形成了现代知识分子与社会关系的特别类型。牛河和小松都是依靠知识作为面对生活的本钱,但对于这个社会群体而言实际上却是一种不安分的存在,这类人物在张扬邪恶时同样是不可小视的。
第二,在本质意义上,牛河和小松都是日本现存社会危机的体现者。而且,体现的具象性又必须受到作品内容的严格规定。也就是说,如果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是很难扯到一起的。就艺术表现力的需求而言,牛河的活动空间毕竟是有限的,特别是在揭示文坛腐败的语境中,牛河无论如何是取代不了小松的。小松被“分身”出来,却可以无限接近牛河的形象,甚至以叠印的效果进一步完善牛河形象的完整性。换言之,人性的恶性在不同的社会生活领域中会有怎样的表现,靠牛河一个人显然是很难完成的。与此同时,小松式人物的出现也使得牛河的存在不再孤独,相得益彰。这既是对社会生活现实的客观揭示,同时也表明作家的主观意愿,有效地幻化为一种理想的艺术手法,为作家抵达小说精神的彼岸提供了一种不可多得的助力。
第三,尚一鸥在《日本现代社会伦理的文学阐释》一文中,解读牛河形象时认为:“文坛丑闻不过是社会黑暗的一角而已。各种各样的已然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事情,要进入小说并成为艺术的有机构成,至少需要具备两个条件:一是在对文坛的整体思考与敏锐发现之间,不能动摇或失却代表着正确方向的立场与标准;二是一应决定表现的内容,必须找到一个合适的人物形象作为载体,以确保小说因素与作品结构的合理性。小松对文坛的戏弄令人瞠目,但作品的艺术夸张是大抵可以接受的。患有语言障碍的深田绘里子从容应对记者会的细节,让人更多想到的不是艺术真实问题,而是作家的痛楚的文坛认识。小松作为艺术形象,把现代文化人身上全新的道德体系,表现得入木三分。说到让他以休假的方式淡出,亦即作品倾向问题,暧昧之中可以看出村上虽以写作安身立命却对文坛现实充满失望的情绪。”[5]155
当牛河的形象进入“先驱”教团并受到严格控制以后,小松的出现,不但使深绘里的故事自然地、合理地进入《1Q84》的艺术结构当中,而且为牛河与深田保、与天吾的故事穿针引线、铺垫得当。牛河监视天吾与深绘里的细节设置,在作恶的意义上,与小松安排天吾为深绘里修改作品如出一辙。同时也为牛河找到和发现青豆的居所,同时引出与青豆的冲突提供了可能。恶人牛河由于小松的出现如鱼得水,作品情节也因此大大向前推进了一步。没有小松,这一切是不可能出现的。如果让牛河硬性地承担小松的所为,理论上讲不是没有可能,但注定会产生一些牵强和生硬之处,不利于牛河形象的塑造。而“分身”小松承担了一应的使命,不但形成了牛河在故事中的可信性,在一丘之貉的意义上,牛河和小松又是很难分出彼此的。理由在于,二者不仅是地地道道的同类,也是狼狈为奸的新型人物关系。这样看来,确认小松即是牛河“分身”的理由也便很充分了。
第四,社会文化的眼界与精神危机的出现,往往是所有社会群体所无法规避的命运,不存在人类的主观臆断与存在与否的问题。无论是牛河还是小松形象,都不是社会所希冀的类型,但是却是无需讨论的一种社会现实。村上春树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并且在苦苦寻求艺术表现路径的过程中,充分显示了过人的目光和深邃的思考。在这个意义上,牛河在小说第三部中的位置才被迅速提升,成为与主人公青豆、天吾不分伯仲的存在。这充分表明,作家对社会危机的严重性的深深的忧虑。一位艺术家,与社会交流和沟通的唯一手段便是作品,村上在《1Q84》中,将自己的责任感和良知推向了极致。
五
进入第三卷的牛河,不再单单作为一个令人嫌恶的配角出现,他开始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个章节,与青豆、天吾站在同一高度来共同讲述这个发生在1Q84年的故事。牛河在第三卷中的任务是追寻青豆的下落,他凭借天生的嗅觉和一旦咬住便死不松口的执著,第一个发现了青豆和天吾的关系(除了已被青豆杀掉的“先驱”领袖外)。在故事情节的设置上,牛河的出现在青豆与天吾的再次相会中举足轻重。而在表现作者写作意图,揭示现代日本社会伦理危机的整体思考中,又有着不可规避的作用,同时也为牛河形象的提升找到了合理性。
日本的批评界有人认为:青豆从最开始,就是天吾衍生出来的一个人物形象。青豆在开篇之始,乘坐的出租车内,听到的音乐,本能地反映出这是雅那切克小交响曲的开头部分。本来对古典音乐没有兴趣且知之甚少的青豆,会在听到音乐后,有各种各样的知识反射出来,本身就是很诡异的事情。但是在天吾的篇章中,作家自然地交代了天吾曾经在高中的时候,代表学校参加过一次吹奏乐器演奏大赛,那时他的参赛曲目便是雅那切克的《小交响曲》,因此,天吾对于这首曲子有相关的记忆并不奇怪。当把这两者联系到一起考察时,不难推测,作家是有意这样安排的。在作品开端,便暗示了青豆是天吾投射出的一个形象。
藤井省三在分析村上春树的《1Q84》与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间的联系时,曾指出:青豆这一女性形象与鲁迅笔下的吴妈、无名小僧尼间在对待男女之事上形成了对照关系。青豆执行完暗杀任务后,在东京的高级酒店内的酒吧内寻找一夜情的泄欲对象时对略显羞涩的男人说,她就是喜欢有些秃顶的人。而鲁迅塑造的阿Q形象也是有些秃顶的,而阿Q调戏吴妈与无名小僧尼的桥段,却显示了女人在面对性骚扰时的无奈境地。这与在经济高度发达的东京为背景下以青豆为代表的女性,从名字的特殊化到对待男女之事的主动性上,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6]。
青豆是一部分日本现代女性的典型代表,她们坚强、冷酷,自食其力,有体面的职业与稳定的收入,注重个人形象,关心健康,将性爱从爱情中分离开来,对自己的生活更加有自主意识。随着故事情节的逐步展开,青豆的成长经历也在天吾回忆、牛河判断、青豆自述中不断变得清晰完整。
首先,青豆幼年便跟随母亲走街串巷地传教,过着的是一种被教义教规严格地控制着的生活。脱离“证人会”便意味着青豆从幼年开始便形成的宗教信仰将面临空白,这对于青豆来说是个很危险的时期。然而,在第一个转折时期发生的另一件事,即与天吾牵手,使得年幼的青豆内心再次燃起犹如信仰一般的神圣感,当“先驱”领袖向青豆确认了这段“无力而渺小的肉体,和毫无阴影的绝对的爱”[7]后,便断定青豆的这种状态即是一种宗教崇拜,青豆将原来对“证人会”的宗教信仰寄托于天吾,表面看似是对天吾的异性之爱,实际上却是宗教信仰一贯性的持续[8]。所以,已是而立之年的青豆依然会为了保全天吾而选择献出自己的生命。且不管青豆对于天吾是爱情还是宗教信仰似的依赖,在现代社会仍然能遵从内心、牺牲自我、保全爱人的做法是值得崇敬的,这也是青豆形象的正面价值的重要体现。
第二阶段则是青豆向私自惩罚目标的职业杀手的转变。文中受侵害的女性,全都不约而同或主动或被动地放弃了话语权。对于遭受的暴力,并没有亲自从他们口中描述出,所有判断都靠青豆自己的推想(好友大冢环遭受的痛苦)或是老夫人的代为转达(柳宅避难所的女人遭受的虐待)为依据,进而忽视了受害者的真实意愿而进行以正义名目的惩罚,貌似替受害者讨回了公道,但却无法从根本上制止这种行为的发生。直到1991年,日本才制定出法律,阻止家庭暴力行为的发生。青豆形象的社会依据,也是当时日本在这一领域的一种真实写照。
少年时代的天吾不但在读书生活各方面都很出色,而且人品一流,所以他既深得老师喜爱,又在同学中受欢迎。然而这样的一个少年,在人生成长的过程中,却逐渐收敛起自己的锋芒,安享于生活的恬淡。他在一所补习学校教数学,和一个年长的有夫之妇长期保持性关系。天吾的母亲早就不在了,但是天吾却有关于母亲的一段说不上是幻想还是记忆的影像留存于脑内。这段影像中,母亲的乳房正被一个不像是父亲的男人吮吸。这个像谜一样的情景时常困扰着天吾,他总是无法从中摆脱出来。牛河通过多方调查,得知了天吾母亲的真实下落,并且以此为交换条件,要求天吾臣服于他所在的组织。不过天吾没有屈服,虽然最终也没能探明母亲的真实情况,但是他对于过去事情的理解不再拘泥于既存的事实,而是把重心转移到了现在与未来。他要做的是带着青豆到一个没有小小人的世界,照顾好爱人与即将出世的小孩。
青豆与天吾身上的现代伦理印记颇为抢眼,而牛河则从反面强化了现代伦理中带有的阴暗感。牛河这类通过高智商犯罪,巧取豪夺、无视法律并且没有道德底线的人是现代日本社会中一类团体的缩影。他们满足于通过非法手段获得利益与名誉,做着盗名欺世的勾当却不以为然。牛河区别于过去时代的反面人物,他的形象将现代伦理中的走向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而牛河之死的艺术处理,则表明了作家最终对这类形象的不肯原谅。在这一意义上,牛河与青豆、天吾共同完成了作家对于现代日本社会伦理危机的图示与经纬,并且因人物行为方式的揭示,而使牛河的存在价值进一步在故事情节中得到确认。
六
在高速发展的后工业化进程中的日本,逐渐形成了以“自我”为旗帜的新社会伦理并且成为社会的精神主潮,对传统道德的继承与反叛同时存在,人与人的疏离,对人生的无奈等都是现代伦理所包含的内容,其中深藏着日本人的精神危机。它的本质特征表现为日本人与文化的病态转变,波及范畴从日常生活到内心世界,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它的外在形态是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呈开放性样态、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日趋紧张疏远等,存在方式却是疾迅地蔓延扩散,一般情况下与轰轰烈烈无关。
《1Q84》在努力塑造牛河的形象时,同样面临了为了使形象丰满而有说服力,必须借助类似的形象弥补这种局限性的思考。在本质意义上,小松形象的塑造完善了牛河形象在表现“恶”上的不足,人性之恶通过他和小松在不同的社会生活领域中得到了体现。作为日本现存社会危机的体现者,小松式的人物的出现也使得牛河的存在不再孤独,相得益彰。与此同时,这既是对社会生活现实的客观揭示,同时也表明作家的主观意愿,有效地幻化为一种理想的艺术手法,为作家抵达小说精神的彼岸提供了一种不可多得的助力。
读者群体与作者间的互动导致牛河形象在第三卷中进一步丰富,并且由于第三卷的发刊发行距离前两卷有11个月的时间间隔,在情节安排上牛河的章节多为填补读者的记忆空白,起到前情提要的作用。比如老夫人的柳宅为遭受家庭暴力的女性提供安全住所,青豆的童年生活以及天吾的成长经历等内容,虽然在第一二卷中略有涉猎,但在第三卷的牛河章节中,还是占了很大的比例。
牛河形象在青豆与天吾的现实重聚中担任的媒介作用以及恋爱关系中被排斥的第三者。牛河从高价换来的大量情报中,理出了青豆与天吾之间可能存在的关系,并且在找寻青豆为目的的活动中,锁定天吾为突破口。阴差阳错,牛河在尾随天吾的过程中被青豆发现,成为了青豆与天吾重逢的引路人。在故事情节的推动上,牛河形象的存在是非常必要的。而这样一个反面角色身上,也是有一定正面价值的,牛河个人所具有的执著与努力,对每个生命的尊重、对真相的追求以及有主见不盲从,这些都是村上春树想要通过牛河传递给大众的正面信息。
作家通过《1Q84》的鸿篇巨制,描绘了一幅现代日本社会的百态图,其中有希望、有无奈,有悲伤、有欢喜,有邪恶、有正义,好人形象也有种种劣迹,坏人形象也有可怜之处,凡此种种,无不是现实生活的艺术升华。对于第三卷的结尾,是耐人寻味的。牛河的毛发被编入了空气蛹,这个具有庞大力量的存在,在未来会发挥怎样的作用,答案应该是掌握在现实生活里的人们手中的。而青豆与天吾在新世界的冒险,也正是我们即将要经历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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