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与人道主义:阿尔都塞的否定性论证及其意义
2014-03-18关斯玥
关斯玥
(中国人民大学 哲学院,北京100872)
从以卢卡奇、科尔施、葛兰西为代表的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到法兰克福学派,再到东欧新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化的发展路径逐渐明晰。这一发展路径有其特定的历史和理论背景。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出现针对的是第二国际将马克思主义庸俗化的做法。而二战后,以萨特为代表的存在主义马克思主义流行于法国思想界。特别是苏共20大以后,对“斯大林主义”的批判和对人道主义的呼唤几乎遍布整个欧洲。正是针对这种形势,作为20世纪西方科学主义马克思主义流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阿尔都塞决定对人道主义的泛滥进行回击。在《保卫马克思》一书中,他用结构主义的分析方法对马克思的思想作了自己独特的诠释。他将马克思的思想严格地区分为两个阶段,即意识形态阶段和科学阶段,把以异化理论和人道主义为核心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划进了马克思思想的意识形态阶段,将其视为不成熟思想的代表。这就直接关涉到他如何看待人道主义在马克思思想中的地位问题。
一、阿尔都塞对人道主义的批判
阿尔都塞在《马克思主义和人道主义》一文中写道:“就理论的严格意义而言,人们可以和应该公开地提出关于马克思的理论反人道主义的问题;而且人们可以和应该在其中找到认识人类世界(积极的)及其实践变革的绝对可能性条件(消极的)。必须把人的哲学神话打得粉碎;在此绝对条件下,才能对人类世界有所认识。援引马克思的话来复辟人本学或人道主义的理论,任何这种企图在理论上始终是徒劳的。而在实践中,它只能建立起马克思以前的意识形态大厦,阻碍真实历史的发展,并可能把历史引向绝路。”[1]225-226这段引文揭示出阿尔都塞对马克思思想与人道主义之间的关系的看法。这一看法可具体概括如下:
第一,“人道主义”的本质是意识形态。在这里,阿尔都塞着重强调,“归根结底是要认识到,人道主义的本质是意识形态。”[1]227因为,在他看来,“人道主义”是关于人的哲学,其基础是“人性”。这一概念包含着两个相互联系着的基本规定,即:存在一种先于人而存在的普遍的人的本质;这一本质是每个独立个体的属性。而这两个规定恰恰是资产阶级思想的基础。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用人类普遍拥有的“类本质”作为整个历史发展的基础,将历史的发展过程视为类本质的异化和扬弃这一异化的过程。这无异于资产阶级对普遍人性的论述。因此,在阿尔都塞看来,“人道主义”是马克思从以前资产阶级思想中承继下来的,作为预先存在着的理论背景而无意识地根植于人的早期思想中。
第二,“社会主义人道主义”概念的理论矛盾。在阿尔都塞看来,“社会主义”是一个科学的概念,而“人道主义”则仅仅是一个意识形态的概念。二者是无法结合到一起的。但是,在这里,阿尔都塞首先声明的是,他对“社会主义人道主义”概念的质疑只是要确定其理论价值,而不是针对它所指出的现实。在他看来,人道主义的确能够指向现实,但是,与科学不同的是,它却不能提供认识这些现实的手段。相反,以严谨的历史理论与政治实践为主要内容的社会主义,才被阿尔都塞视为科学。
第三,马克思与人道主义的决裂。阿尔都塞将处于人道主义时期的马克思思想又划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接近康德和费希特的理性加自由的人道主义;第二阶段是费尔巴哈的“共同体的”人道主义。在前一阶段中,马克思把人的哲学作为政治斗争及其依据的基础;在后一阶段中,他将历史的发展视为人的本质异化及其扬弃异化的过程。而“异化”本身则意味着人先在地拥有一种确定的本质。这样,历史就被置于了人的普遍本质之上。
在阿尔都塞看来,1845年对马克思而言是关键性的一年。从这一年起,马克思将自己的理论与人道主义彻底决裂。其表现在于:首先,与以往的、建立在“人性”之上的理论不同,马克思建立了以生产力、生产关系、上层建筑、社会形态等概念为核心的历史理论。其次,马克思彻底地批判了任何哲学人道主义的理论要求。最后,马克思将人道主义界定为意识形态。这样,阿尔都塞就将马克思的思想断然地分裂为两个阶段,即人道主义阶段和科学阶段。
第四,关于“真正人道主义”。在这里,阿尔都塞分析了所谓“真正人道主义”的含义。他指出,就“真正”一词而言,它揭示出了旧人道主义的抽象性和理想性,从而确定了新的人道主义应该立足于现实。然而,“真正”一词只具有指示作用,即“它‘指出’应该进行什么运动,朝什么方向和为达到什么目的地而转移,以便不在抽象的空中,而脚踏在实在的地上。”[1]242可见,它代表的是一种“转向”,即转向对现实的分析,但却不代表这种分析本身。因此,它无法使人们真正认识现实。因此,阿尔都塞强调,“为了思考社会的实在和社会关系总和的实在,我们必须来一次彻底的转移,不仅是位置的移动(从抽象到具体),而且是概念的转移(更换基本概念!)。在马克思用以思考实在的概念中(真正人道主义指出,人道主义应面向实在),以理论概念出现的不再是人的概念或人道主义的概念,而是生产方式、生产力、生产关系、上层建筑、意识形态等崭新的概念。”[1]242
由此可见,在阿尔都塞看来,“真正人道主义”也没有摆脱意识形态的特征。虽然真正人道主义强调要立足现实、研究“实在”,但“实在”是确确实实的真实存在,是认识的对象,它与认识实在的手段紧密相连。而真正人道主义却没有给我们提供一种认识实在的手段,所以它也只不过是一种意识形态的口号而已。
二、阿尔都塞的理论的意义与引发的问题
通过以上的简要回顾,我们可以看到,阿尔都塞对马克思思想中人道主义的批判在某种程度上来讲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其合理性具体表现在以下方面:
首先,马克思的思想的确经历了从不成熟到成熟的转变。这一转变是逐步完成的,主要表现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这三部著作之中。26岁的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虽然表现出了过人的才华,然而,他并未摆脱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哲学的阴影。在一些关键性术语和概念的运用上,依然沿袭着费尔巴哈的用法。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才开始意识到自己与费氏在思想上的差异,于是开始对其进行批判。这一批判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全面展开。从此,马克思彻底告别了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叙述方式。
其次,阿尔都塞对马克思思想中人道主义的批判的确时刻提醒着我们如何来理解马克思的思想。在对马克思思想的解读上,20世纪东、西方理论界的主流思想主要表现为以第二国际和斯大林为代表的将马克思思想庸俗化和教条化的倾向和以人本主义马克思主义流派为代表的将马克思思想人道主义化的倾向。这二者,要么是过于强调马克思成熟时期思想中的科学精神,而忽视了人道主义维度;要么是过于强调早期思想中的人道主义精神,而抛弃了成熟时期的科学理性。但阿尔都塞的批判主要是针对后者而言的。然而,我们应该看到,马克思的思想是一个统一的整体,其中,科学理性与人道主义这两个维度密不可分。分过地强调任何一方都无法正确地理解马克思的思想。
再次,阿尔都塞的“依据症候的阅读”开启了理解马克思思想的新方式。“依据症候的阅读”是指依据文本表现的各种文字、沉默、空白、错误和疏漏等,揭示出文本问题框架的方法。阿尔都塞认为,把各种“症候”看作“问题框架”的表征,就可以发现文本背后的一种基础性的深层结构——“问题框架”。而在他看来,马克思早期思想中的“问题框架”是“人道主义”。如何不理解这一问题的话,就会把“人道主义”视为马克思思想的全部,从而忽视了其思想中的科学理性。
然而,阿尔都塞对马克思思想的解读存在着严重的理论困境。正如他在《保卫马克思》一书的序言中所说,“要阅读马克思的著作,必须先具备在本质上与各种理论形态及其历史完全不同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也就是说,必须先具备一种说明认识论历史的理论,而这种理论恰恰就是马克思主义哲学。”[1]22也就是说,阿尔都塞认为,在阅读马克思的著作前,要先在观念中形成马克思主义哲学。问题在于,这种先于阅读而存在的理论是从何而来的?可见,阿尔都塞的理论有其自身无法克服的理论局限。而他对马克思思想中人道主义的批判也明显有失偏颇。虽然他意在批判将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化,批判将马克思的早期思想视为其全部思想的做法,但又引出矫枉过正所带来的一系列理论上的问题。
第一,马克思思想中是否存在真正意义上的“断裂”?按照阿尔都塞的分析,马克思思想中存在着“意识形态”阶段与“科学”阶段的“认识论断裂”。然而,深入分析马克思的思想,我们会发现,这种截然分开的“断裂”是不存在的。马克思思想中固然存在着一个从不成熟到成熟的思想转变过程,然而却不能用“断裂”将马克思的思想截然二分为互不相关的两个时期。事实上,马克思思想的发展是一个日渐丰富和完善的过程。其中,早期以人道主义为特征的理论与成熟时期对于社会历史的分析是相互交融在一起的。也就是说,马克思在青年时期所提出的异化劳动理论并非建立在纯粹抽象的人性论基础之上。他固然谈到共产主义是异化的积极扬弃,是人的类本质的复归,但是这一理论的提出是以他对政治经济学的大量研究为基础的,而且这一研究也为以后《资本论》的写作奠定了理论基础。作为MEGA2研究小组的成员之一,马塞洛·穆斯托在《马克思1844年巴黎期间手稿、摘要与笔记的文献学探要[2]一文中,通过对马克思1844年巴黎期间对政治经济学研究所做的手稿、摘要与笔记进行甄别和梳理指出,这一时期马克思对政治经济学研究所做的笔记被大量地作为材料而引用至《资本论》第1卷。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马克思成熟时期对于社会历史的唯物主义分析也并未完全排除人道主义的维度。只不过在这一时期,人道主义不再是马克思用以推翻资本主义的外在的理论武器,而成为他内在的理想与价值取向,成为了他的终极关怀。因为,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必将被共产主义所取代的科学分析,其目的正是为了全人类的自由与解放,为了他的人道主义理想。可见,在马克思的思想中并不存在着彼此无涉的“认识论的断裂”。
第二,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是一种科学吗?在阿尔都塞看来,马克思用生产力、生产关系、上层建筑等概念建构起来的历史唯物主义是一种科学。它为我们认识人类社会发展的具体过程提供了理性而又可靠的依据。相反,以“类本质”、“异化”等概念建构起来的人道主义理论对于我们认识社会历史的发展毫无帮助。这里的核心问题是如何理解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
如果将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仅仅理解为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矛盾运动,那么历史唯物主义显然是科学的,因为在这种经济规律起必然决定作用的地方,人只能服从于规律。阿尔都塞的最大缺陷就在于他用“无主体”的结构主义方法将历史唯物主义界定于此。然而这种理解模式的局限就在于,无法解释作为理论基础和决定性因素的生产力是由何者来决定的。而对于这一问题的解决关系到马克思唯物主义的彻底性。纵观人类历史,生产力的每一次变化都是人们劳动实践的结果。因此,真正的唯物史观应该建立在人类的实践活动之上。在这种理解的框架之下,人不再是消极的服从者,而成为了积极的建设者。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演进过程也不再是外在于人的冷冰冰的客观规律,而是人自我发展的历史呈现,是人们不断追求自由与全面发展的历史进程。这样看来,以生产力、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等概念为核心的历史唯物主义正是马克思所要摆脱和超越的。因为,在马克思看来,人类的真正自由与解放存在于物质利益的彼岸。
第三,马克思思想中的人道主义与资产阶级人道主义有本质区别。
阿尔都塞之所以批判马克思思想中的人道主义,就是因为,在他看来,人道主义是资产阶级的理论基础。若将其与马克思的思想相连,就势必会弱化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然而,马克思思想中的人道主义与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在本质上是一致的吗?
资产阶级人道主义虽然在历史上催生了轰轰烈烈的资产阶级革命,但从理论实质上看,它在考察人时完全脱离了社会关系,把人只看作自然人,并以此为出发点论证人的追求和向往。这就使它陷入了抽象的人性论,具有了超阶级、超时代的假相。然而,在这种抽象人性论中追求的自由和享乐权利及公正的社会制度等等并不抽象,它们以私有制为基础,以个人主义为核心,这鲜明地体现了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虚伪性。
与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相比,马克思的人道主义虽然也立足于人性,强调人的自由与解放,但其基础却不是抽象的,而是建立在现实人的具体实践活动之中。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明确指出,共产主义的实现就是人道主义的实现,而这种人道主义的实现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3]可见,马克思所言的人道主义本质上是一种革命的、实践的人道主义。“通过人”就是指人道主义的实现要通过人们的具体实践活动,通过无产阶级的革命运动才能够完成。而“为了人”则将人道主义的最终目标指向全人类,这里既包括作为被压迫者的无产阶级,也包括作为压迫者的资产阶级。因为,在马克思看来,在资本主义的社会关系中,异化现象不仅存在于被剥削者,而且存在于剥削者。雇佣劳动不仅夺去了工人的类生活,而且也夺去了资本家的类生活。工人被人格化的资本所奴役,而资本家则被他自己的资本和利润所奴役,他本身成了资本的附属物。而人道主义就是为了实现全人类的自由与解放,而不是个别阶级的自由与解放。由此可见,马克思的人道主义与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是有本质区别的。
三、马克思——永远的人道主义者
青年马克思是一个激情澎湃的人道主义者,具有深刻的普罗米修斯情结。这一点,阿尔都塞也承认。并且,阿尔都塞认为,人道主义的存在有其自身的合理性和价值。但他的独到之处在于,他将青年时期的马克思思想同成熟时期的马克思思想完全区别开来。这一断然的“分裂”带来的问题是,作为价值目标的人道主义与作为具体策略的科学理论是否真的可以完全分开?如果不能,二者应该处于一种怎样的关系之中?对于马克思的思想而言,真正对人类自身及其社会具有恒久不变的价值的究竟是具体的策略还是对人类的一种永恒的终极关怀?历史事实和不断变幻的、复杂的世界发展形势告诉我们,某种理论越是与具体现实具有密切的关联性,它自身的理论局限性就会越大。换句话说,某种理论对具体现实的分析、设计和规划越是详细,它越是较难经受历史的长期检验。因为,这种与现实保持着紧密关联性的理论,是受具体的、历史的现状所决定的。而具体的、历史的现实是不断发生改变的,因此,某种具体的理论也应该随之而改变,否则,它就会被束之高阁。相反,贯穿于历史发展始终的、具有永恒性的东西却是对人类的终极关怀。无论历史如何变迁,这种“关怀”都会深藏其中,作为一种价值目标而引导人们不断前进。
这样看来,我们可以将马克思的思想内容大致分为两个层面,即显性层面与隐性层面。在显性层面上,马克思的思想又可分为具有可操作性的策略和基于这些策略而得出的对社会历史发展进程的预想。前者主要表现为,对具体历史事件的具体分析、对具体历史进程的预言、对具体革命措施的设想等。这些思想主要体现在马克思对1848年法国大革命的具体分析、对国家和无产阶级专政的具体论述和对古代社会与东方农村公社的具体研究上。后者主要表现为,以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为主要内容的、经典唯物史观所表述的对人类社会从原始社会到共产主义社会的发展规律和发展进程的划分。从隐性层面上看,马克思的思想自始至终彰显着一种强烈的人道主义情怀。它反抗人的一切异化形式,拒斥一切对人的精神与肉体上所进行的压迫。它的夙愿是人的自由与全面的发展,是人以人的方式存在。这些思想集中在马克思早期的异化理论之中。
以上两个层面紧密相联、逐层深入,共同构成了马克思思想的全部内涵。我们不难发现,这渐次深入的两个层面恰恰是马克思在其早期、中期和晚期思想的集中反映。在这里,马克思早期思想中的人道主义情怀逐渐沉淀在中、晚期思想的最深处,成为一种隐性的、终极意义上的理论诉求。而他在中、晚期思想中所揭示的人类社会历史的发展规律、共产主义取代资本主义的历史必然性和无产阶级进行社会革命的具体措施等思想,其最终目的是为了使人摆脱异化状态,成为真正的、全面发展的人,而这正是人道主义的实质。可见,在马克思的思想中,人道主义始终是作为一种价值追求而贯穿其中的。
[1]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2]Marcello Musto.MARX IN PARIS:MANUSCRIPTS AND NOTEBOOKS OF 1844[J].Science &Society,2009,73(3):386-402.
[3]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