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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金元全真诗词中的山水审美情致

2014-03-18郭中华张震英

关键词:宗师体悟山水

郭中华,张震英

(1.湖北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430062;2.广西民族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530006)

金元全真诗词中山水之作有两百余首。该类作品以山、水、风、月、松、竹、云、鹤为描写对象,用语清新自然、简洁质朴。诗词以修道者独特的审美视角,向读者展示着大自然内在的深层之美。近年来,人们对金元全真诗词的研究,多围绕诗词的体式、意象内涵、用语特点及道教思想蕴含等方面进行展开,而对其山水之作关注很少,尤其是山水诗词的审美研究,至今仍是空白。对金元全真诗词中的山水之作进行审美探讨,是全面立体了解全真宗师思想内涵及审美境界的必要工作,亦是全真文学及道教文学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

对于自然山水的审美,儒家有着经典的“山水比德”的审美观点。孔子曾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1]408《韩诗外传》云:“夫知者何以乐于水也?夫水者缘理而行,不遗小间,似有智者;动而下之,似有礼者;……历险致远,卒成不毁,似有德者。……夫仁者何以乐于山也?夫山者万民之所瞻仰也,草木生焉,万物植焉,飞鸟集焉,走兽休焉,四方益取焉。”[1]409因为山水拥有无私于万物的“美德”,所以人们才喜好它。这一观点被后来的许多思想家和美学家所赞同,成为他们看待和审视山水的一大理论视角。如汉代的董仲舒在其《春秋繁露·山川颂》中就把山川之美寓为君子之德;南朝画家宗炳认为山川的秀美展现了圣贤的道德品质;宋代周敦颐把菊比为隐者、把牡丹比为富贵者、把莲花比为君子,等等。

金元全真家则与之相异,他们审视山水的关注点,不再是山水的秀美及其世俗的象喻意义,而是山水中所浸蕴的“道性”。他们通过感知山水、体认山水,在山水的形体具象之外看到了亘古不变的“道法”蕴含。所以“山水喻道”就成了金元全真家在其诗词中所展现的一大审美观点。由此审美视角出发,全真诗家清晰地探视到了山水独有的“大美”、“大乐”与“大情”;也感受到了山水在自我悟道征程中所发挥的涤心洗尘、摒弃尘嚣的作用。由此,他们在身心双重境界中复归自然,视山水为悟道生涯的终极归宿。

一、全真诗词中山水的大美、大乐与大情

道教立足于老子“道生万物,以德畜之”的生成理论,认为“道”既生成万物,又涵盖于万物之中。“道化生万物之后,也就作为万物的本体内在于万物之内。”[2]所以有形之物皆有“道性”。唐代道士王玄览对此指出:“道能遍物,即物是道。”[3]上清茅山派第十一代宗师潘师正亦说:“一切有形,皆含道性。”[4]全真家承袭这一思想,认为万物之中皆有道性。如姬志真在其《山居》诗中云:“盘石巍巍权宝座,柔莎冗冗代青氈。灵岩月窦排幽胜,风伯山灵助法筵。溪水茂林俱演道,野花飞鸟尽通玄。须臾迳及无何有,不待言传决是仙。”[5]304自然山水居有形之列,自然具有天然道性,况且其远离尘世不染尘嚣,其道性当更为显现和富足。所以在面对自然山水时全真家即择取寻道、悟道的审视视角,正是基于这一“山水喻道”的审美视角,他们在感知山水、体认山水中,不仅获得了真知灼见,更深得山水之神韵,于寻常山水风月中体察到了不同寻常的智慧与觉悟。

(一)山水有“大美”

“美”是山水给予审美者首要的视角冲击与精神感受,因此山水也一度成为了文人雅士乐此不彼的讴歌对象。全真诗家笔下的山水也皆给人以美的感受。王重阳在《题麻真人观》诗中说:“躬参真圣望昆嵛,峦影岚光锁太虚。秀气锐招闲客至,害风堪与彩云居。”[6]8-9作者对昆嵛山的气势与灵秀进行了生动的描绘。遥望昆嵛山,其苍翠的峰峦隐现于山光之中,一派清秀之气吸引着尚闲之士,若置身山中,会觉得居于彩云之中。景之幽胜令人向往。丘处机曾在龙门修行七年,对龙门一带的胜景熟谙于心,他于诗中这样描绘:

龙门峡水净滔滔,南激朱崖雪浪高。万壑泉源争涌凑,千岩石壁竞呼号。

周流截断红尘境,宛转翻开白玉膏。胜境无穷言不尽,临风时顾一挥毫。[7]10

该诗算是对龙门峡谷中流水的特写。从水的洁净到浪的汹涌,再到溪水对诗人心灵的冲刷,作者由远及近,由雄浑到细微,把眼前峡谷中的流水作了直观鲜活的展示。尾联是作者情志的抒发,面对如此胜景难以言表,唯有寄于诗篇。诗虽未着一“美”字,但“美”的感受已沁人心脾。

对于天地自然的美感进行纯客观的再现,似乎不是全真作者的兴趣所在。吟咏情性、搜逻景物是赏玩者的乐事。全真作者并非赏玩者,他们不再停留于对山水“形美”的陶醉,他们更喜欢也更擅长的是展现天地万物“形美”之中蕴含的“神美”或称“大美”。这是全真作者审美眼光独特与深刻的体现。王重阳有题为《烟霞洞》一诗,其中深味值得品咂。诗云:

古洞无门掩碧沙,四山空翠锁烟霞。天开玉树三清府,池湧青莲七子家。

阐教客来传道去,游仙人去换年华。可怜此地今谁管,春暖桃夭自发花。[8]

诗的颈联映射着全真教的一段布道历史,但这并不影响整诗景与理的渲染。诗中古洞掩碧沙、山翠锁烟霞的美景尚属其次,重点在于尾联两句哲理的阐发。烟霞洞昔日曾是王重阳师徒参玄悟道的处所,今日他们传教远去,此地已无人照管,但春天依旧如约到来,桃花依旧应春绽放,虽无人赏景但风景依然自秀。“春暖桃夭自发花”中的“自发花”一语点中机关。大自然的美不会因人的来去而有所改变,人见与不见,它的美都会自发展现,一如往常。如同自然之道,人悟与不悟,它都在那里,一如往常。诗看似写景,实则以景寓道。从自发绽放的桃花之美中可以体悟到其中蕴含的道性的“大美”。

丘处机曾写有十四首诗对家乡栖霞的公山进行赞颂,其中一首诗云:“公山自古白云多,结盖层层入大罗。出没群仙常不见,云中唯听洞仙歌。”[7]27该诗看起来有些仙化与玄化,把公山过于神秘化了。其实作者的深意当不在于神化公山上,而是想突出公山的仙道气氛与深厚的道性蕴含。道教认为神仙出没的地方都是最为清静、最居灵性,也是距仙界最近的地方。公山上有群仙降临,足以说明它的清幽与灵性。这是公山所具有的“神美”与“大美”。全真后人尹志平曾撰诗多首,对五华山的秀美景色进行描绘,其中有一首这样写道:“五华虽则三月秀,莫比闲游九月来。万林斒斓山似锦,群仙聚会小蓬莱。”[9]107五华山三春时节十分秀美,但还赶不上九月,九月的五华山万木斒斓似锦缎,更主要的是有群仙相约降临于此,堪称“小蓬莱”。该诗与上述的丘诗手法一致,意在突现山的灵秀之美。

全真家在对寻常雪、月、松、竹、鹤等自然风物的吟咏中,亦处处展现着它们形美之外的道性之美。如丘处机的《初雪》诗、尹志平的《山中雨过赏月三首》诗、谭处端的《酹江月·咏竹》词、丘处机的《鹤》诗等,均是此类代表诗词。

(二)山水有“大乐”

远离尘嚣,断绝世情的山川风月,不曾受到人情的濡染,是自然道性最为彰显的事物,因此在这些自然风物中可以体悟到超越尘情的“大乐”。所以全真宗师皆“厌尘俗而乐云水。”[6]218谭处端说:“自慕贫闲探妙机,便知身入白云飞。逍遥物外超尘网,脱洒怀中解垢衣。”[10]9刘处玄云:“效渊明乐道,闲伴林泉。自在无拘,笑吟洞外松前。”[10]131在直面山水中,全真宗师对山水之乐的感受充盈而真实。马钰于月下体悟风月时说:“开怀明月下,快意清风多。道复唯麻布,渔巾作酒罗。”[11]80月下开怀,清风纵意,这是一种真实而内在的精神体验。丘处机亦有诗云:“爽气清高暑气阑,园林欲变锦纹斑。长风渡海来沙漠,短晷经天下玉关。设席邀宾龙树侧,鸣琴待月虎溪间。良朋自得真佳趣,不待蟾宫把桂攀。”[7]13诗写于中秋时节,夏去秋来,气候、物候都发生了相应的变化,作者于月圆之夜设宴邀宾共赏明月,清风徐徐,溪水潺潺间,“良朋自得真佳趣”。此佳趣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当应仁者见仁,各为不同,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样的乐趣绝对不是尘世的奔忙喧嚣所可以给予的,而是高空、园林、长风、溪水所特有。他又在《陇州堂下清梦轩》诗中云:“清梦轩中清士居,清闲高卧养真如。真如养就清无梦,无梦清欢乐有余。”[7]24怡然自乐之情态可见一斑。天地静默不言,山川威然自处,虽不言却深蕴生机;虽自处却别有兴味。天地万物在不言与自处中诉说着非同尘俗的乐趣。

全真宗师之所以如此向往和欣悦山水之乐,是因为他们体悟到了山水之乐的“无待”与“真实”。

首先是“无待”。山水风月千古之下始终自足而独立,任世间如何翻腾沦落、兴衰更迭,它都自处不变、圆融而自适。其中的道性亘古如一,不随世情的纷繁变幻而丝毫更移。全真宗师在如此之风月中体悟到的快乐,自然是超脱而独立的,至纯至湛,不夹杂任何的依附感。和世间人们追逐外物、满足感官享乐的“外乐”相比,显然更高级,更持久,而臻于“无待”。正如祖师王重阳所说:“稍悟内欢非外乐,好求月上弄清风。”[6]41其次是“真实”。全真宗师向来排斥和否定世间之乐,认为凡尘之乐虚幻而短暂,非真正的快乐,于万物熔融中体悟到的快乐才是真实的。王重阳在《苏幕遮》词中说:“静中忙,闲里作。怎得逍遥,自在真欢乐。”[6]74马钰也在其《满庭芳·得真乐》词曰:“落魄闲人,逍遥懒汉,的端酷厌荣华。性耽火院,不会养浑家。万种尘缘拂尽,仗心闲、炉养丹砂。松峰下,水边石畔,遣兴饮流霞。一灵常皎洁,优游恬淡,真乐无涯。论比之明月,月有云遮。若比孤云自在,风飘荡、牢落堪嗟。予亲遇,得超彼岸,快活更无加。”[11]152-153跳 出 凡 尘,摒 弃 荣 华,一 切 尘缘都抖落殆尽,于山下、水边、石畔随心逸兴,静观流霞。如此情态的怡然自得、真性常灵,才是真正的快乐。全真家散尽尘扰,深悟山水,在清幽静谧中感到了无边的“真乐”。与尘世生活相比,这是一种全新的生命轨迹。

全真宗师山水有“大乐”的审美观念,和庄子的“天乐”观一脉相承。庄子认为人与自然和合,便可以体悟到“天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知天乐者,其行也天行,其死也物化。……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12]当一个人充分与自然混融,达到天人合一的状态,便可与天同乐。天乐“是自然之道在人心中的迁延与充实。”[13]全真宗师所体悟到的山水之乐,也正是山水之中道性在他们心中的迁延与发挥。

(三)山水有“大情”

除了“大乐”和“大美”之外,全真宗师于山水间亦感受到了“大情”。“山水有大情”,此“情”绝不同于凡尘之“世情”,而是自然间固有之“道情”。世人于市井之中耳濡于喋喋不休之喧嚷,目染于纷繁变幻之丽色,身处喧腾之境,心无自悟之功,自然身心所感皆为绵绵不绝的世情与人情。而全真宗师,心有觉悟之功、自醒之力,纵使身居尘境亦不为尘染,所以他们在山、川、风、月、云、溪、花、露之中体悟到了悠悠之“道情”。

丘处机曾于潍州城北玉清观中秋赏月,心有所感遂赋之于诗,诗曰:“云去云来不暂停,朝昏恍惚变阴晴。今宵幸对婵娟质,剩作新诗畅道情。”[7]37面对云卷云舒,朝昏阴晴的变化,人们多会有所感悟,感叹世事无常,人生沉浮,由此而不免心生悲意。丘处机对此亦有感悟,不同的是,他感触的不是一己之悲意,而是天地之道情。云的舒卷,天的阴晴,本有其自性。而今宵之月依旧晃朗,不管风去云留还是物是人非,月都年年如约,千古之下,流淌着一成不变的皎洁。在这亘古有之,司空见惯的变与不变之中,作者感受到了天地间那种超越尘情的启悟。他在《梅花引·磻溪旧隐》词中再次传达了这种深层情志。他说:“晚风轻。暮天晴。逍遥大道,南溪上下平。溪东幸获忘形友。月下时斟消夜酒。酒杯停。月华清。披襟散发,欣欣唱道情。”[7]77这是作者对自我潜心修道过程中真实情态的表露。在风轻天阔的时节,作者与友溪边月下饮酒,酒醇、月清、兴浓,于是披襟散发,高唱情怀。可以感知作者所唱之情中,不含自我私情与人情,因为此时的作者已经拥有了忘我忘形的精神境界,心境已经滤尽尘杂。作者的所感所悟皆是晚风、暮天、溪水、月华所给予的如如道情。尹志平在题为《山中雨过赏月》诗中亦表达了类似的情怀。诗曰:“山静云收入夜清,月光澄彻九霄明。照人肝胆无他虑,惟有诗情与道情。”[9]88山的寂静、月的通明,使作者的心境无比澄澈与愉悦,也给予了作者无法言说的智慧信息。“诗情”与“道情”就是对这种愉悦与信息的抽象表达。

道教内丹的修行讲究采日月之精华,集天地之灵气以促发自我之道性,助推精到气、气到神、神到虚的修炼进程。而对于天地道情的体悟与感知,无疑有助于全真道士心境的纯化与提升,进而加速其真功的修炼。同时,在至纯至净的心境下感受到的大自然,也更加真实与美好。

从上述全真宗师们对大自然“大美”、“大乐”与“大情”的审美感悟中可以看出,大自然对于人类,不仅仅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物质财富,而且还提供了难能可贵的精神养料与智慧信息。而后者似乎显得更加珍贵。这就为金元之后的人们在与自然相处之道上开创了新的思维。

二、全真诗家的山水悟道

钟情山水、热爱自然,是道教一直以来所倡导的生态伦理思想,亦是金元全真作者所津津乐道的思想主题。对全真道士来说,对大自然的钟情与热爱是建立于对其深刻的体悟与认知基础之上的。因此这种情感具有原始性与深厚性,这不是奔忙劳碌的世人,疲惫倦怠的心灵得到舒络与慰藉后而产生的热爱之情所可比拟的。而深浸“道性”的自然山水对于虔心悟道的全真道士来说,又有着精神提振与心性启悟的作用。具体来说,山水之于全真家在心性觉悟中的助推与促发,表现在两个方面:涤心洗尘与摒弃尘嚣。

(一)涤心洗尘

山水风月、茂林修竹其不加修饰、意出自然的情态中深蕴这自然之道法。其静谧清幽、景胜韵优,可洗涤倦怠之心尘。因此参玄问道者多隐迹山林,出没烟霞,在与青山秀水的亲近中,寻求心灵的寂静,感受生命的脉动,体悟人生的玄奥。对于山水对自我心灵的冲刷与涤洗,全真宗师在诗词中如是叙说:

出窦飞泉迸,参天古柏阴。快哉清绝地,堪畅野人心。[7]51

我爱林泉景最幽,白云深处水东流。道人不管兴亡事,一片身心得自由。[9]36

莫羡喧哗京市,休辞淡薄山家。猿啼鹤唳兴还加。心地清凉无价。[14]1169

我有林泉兴。君无补缺心。一方圣境理幽深。物外结知音。[14]1172

从环境的清绝到人心的畅快;从林泉的幽美到身心的自由;从猿啼鹤唳到心境清凉;从圣境幽深到物外知音,可以看出,全真作者与自然山水之间有着明显的心灵感应与情感共鸣。山水的意义之于全真作者,已不再是形体美给予的视角冲击,而是神韵美给予的心灵洗涤与净化。与其说他们钟情的是山水的清绝、幽深与兴味,倒不如说他们热爱的是山水所赋予的畅快、自由与清凉。于道显的《赠洛阳薛会首》诗将山水涤心洗尘的功用作出了进一步的说明,诗云:

近水临山锁翠微,利名著脚却忘归。

此身不属红尘客,卧看白云天外飞。[9]26

作者置身山水翠微间,利名悉皆忘却,顿感自身已不属于红尘之客,凡尘的搅扰随风散去,内心只剩下空寂澄湛,仰卧山间,闲看霄外白云自由纷飞。由此使人想到了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15]之诗句。这两句诗不仅意蕴优美,更把王维“破执”的心灵境界展现了出来。行到山穷水尽之时,作者没有因为行途骞塞而心生悲意,而是淡然抬头,欣赏随风行止的白云。这正是王维心境湛然的一种诗化展现。于道显在诗中展现的那种自适忘我的情态,正是心间尘杂尽除、凡尘涤尽,心无挂碍的澄湛之境。

事实上,山水涤心洗尘的作用不是只对全真家才有之,对世俗之人同样具有。那些官场失意、仕途骞塞或生活坎坷的人们,尘世中受挫、受伤而退缩尘外,游走山林,在面对大自然时,同样可以找到一个不同尘俗的崭新天地,寻找到一个可以寄托因尘世的挤压而伤痕累累的心灵处所。纵使一般的世人在面对山的巍峨、海的浩瀚时,亦会兴叹不已,尘情顿抛。这就是山水的魅力在面对不同的人群时展现出的无私与等同。但有所差别的是,世人于山水间所获得的“涤心洗尘”只是暂时的心灵舒络与抚慰,一旦山水的新鲜感与冲击力消退,他们内心深处的尘染便会再次淹没心灵。而全真家则不同,他们于山水中获得的是持久永恒的心尘洗涤,这种无尘染的状态不会因为环境的变换而改变。归根到底,是他们心灵所居之境界存在差别。

(二)摒弃尘嚣

在全真家看来,山水之于修道者另一个重要的作用就是摒弃尘嚣。尹志平曾在《西江月》一词中这样说:“非爱青山绿水,惟图隐迹埋名。粗衣粝食绝人情,养就元初本柄。”[14]1170意思是说:修道者出没于林泉,不是贪恋山水的清秀,而是为了隐迹埋名,断绝人情,养就元初本性。这看似是对全真家热爱自然的生态思想的背离,实则是对全真山水审美的另一种诠释。所谓“非爱青山绿水”,不是指对青山绿水毫无兴趣,而是指不执著和贪恋于物质意义上的山水之形体,而对于山水之神韵及山水给予的审美之愉悦当然是热爱的,且是由衷的热爱。在词中尹志平指山,为了养就元初本性,可于山林间隐迹埋名,断绝人情。如此以来,山林对于修道者便具有了另一重意义——摒弃尘嚣。全真道士钟情山水,热爱林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青山绿水可以断绝世情,摒弃尘嚣。这是山水天然具有的独特品质,也是大自然对修道者的天然馈赠。丘处机在题为《答虢县猛安镇国》的诗中表达了其释情自然的情态,诗曰:

酷爱无人境,高飞出鸟笼。吟诗闲度日,观化静临风。

杖策南山北,酣歌西坂东。红尘多少事,不到白云中。[7]50

作者像跳脱牢笼的鸟儿,在无人之境高飞翱翔。闲来无事临风吟诗,于南山西坂间逍遥高歌,何等的悠闲洒脱。之所以能够如此,是因为红尘之间的烦事到达不了山水之间。可以感受到作者在悠然自得中对于摒弃尘嚣的白云,怀有一份深深的钟爱之情。

刘处玄有《行香子》词云:“霜林飘赤叶,遍地涌黄金。宾鸿离塞北,足声音。渊明归去,独斟乐清吟,酩酊真欢笑。高卧云山,忘尘世伪难侵。”[10]134词表述的亦是作者的林泉之趣,并对渊明之志有着几分敬仰。刘处玄可谓是陶渊明的忠实追随者,他在诗词中多处表达对渊明之志的追慕与寻迹追随的志向。陶渊明对山水独有情怀。其对山水的热爱与领悟远远超越世俗文人,得真意而忘言的心境已非欣赏而是神晤。刘处玄追慕渊明,当有对其山水情怀与神会能力的敬仰。词中作者亦有所悟,酩酊而去,云山高卧,尘世的喧嚣已被摒弃在云霄之外。

无论是对山水涤心洗尘的赞誉,还是对林泉摒弃尘嚣的欣喜,全真作者于传教修道之外对山水情有独钟,已足以说明其山水审美视角的深刻与独到。

三、山水——悟道生涯的归宿

基于对山水蕴道性、山水助修道的客观认知,全真家对自我悟道生涯做出了复归自然的理性抉择。这是对道家“天人合一”的思想的继承,更是对自我生命的最佳安置。在金元全真诗词中,作者对自我复归自然的情态进行了两种情态的表现:一是置身山水——有形的融入;二是忘我林泉——无形的回归。

(一)置身山水——有形的融入

复归自然首先要走进自然,与山水零距离接触,在亲近与融入中才能全面立体地感受大自然最原始的生命律动与脉搏,体悟大自然最真切的运动能量与活力;在与自然无声的交流中,获取至真的智慧与信息。全真道士于此一端十分持重,在他们的诗词中可看到很多对自我寄身林泉的人生志趣的表达。如王重阳云:“心静神清鬓不华,水云便是我生涯”[6]157马钰云:“云水飘飘任自然,往来游历没牵缠。万缘勘破心无著,坦荡逍遥一散仙。”[11]41姬志真云:“却有这筹难可得,水云乡里放闲身。”[9]351皆表达了体慕林泉、寄身自然的人生志向。

对于金元全真道士来说,修道生涯很多时候是在林泉中度过的,他们寄身幽谷丛林,餐松饮露,迎朝阳、远晚霞,吟风弄月,友云鹤、伍麋鹿,悠闲自在。刘处玄在《行香子》一词中这样描绘他的林泉生活“洞天清,坐听潺湲。万株松桧,千顷云烟。好伴琴书,真念道,乐安闲”[10]134置身洞天,坐听溪声,四周是苍松绿桧,头顶是缭绕的白云,没有市井的喧闹,没有尘情的烦扰,以琴书为伴,心境无比的安闲。洗涤心尘、舒络精神是大自然天然具有的神奇功能,或许这正是自然道法力量的渗透。其弟子于道显深袭师风,深得林泉之真趣,在《述怀》诗中写道:“不学参玄与问禅,一庵潇洒寄林泉。空中天籁宫商意,物外家风道德篇。一枕闲眠芳草畔,数声樵唱夕阳边。此身未得骖鸾去,且作逍遥陆地仙。”[9]2逍遥之情态,自得之情志赫然眼前。对自然的喜爱之情已到了贪恋的地步。“此身未得骖鸾去,且作逍遥陆地仙”足见作者与自然融入之深。

(二)忘我林泉——无形的回归

而更进一步的回归则是于林泉中达到忘我的境界,在意识中消解自我,与山水万物为一。这也正是庄子所谓的“物我为一”之境。全真宗师在回归自然中不乏此种心境。李道玄在《山堂夏日》一诗中这样写道:

阒寂山家夏日深,清凉一味涤尘心。披襟拣坐溪边石,策杖寻行柳下阴。

旋折野花闲引蝶,猛敲芳竹戏惊禽。贪看蚁阵撩童笑,不觉天西日半沉。[5]547

读完这首七律,一副童心未泯、四处嬉戏的老顽童形象赫然眼前,由溪边到柳阴,由野外引蝶到田舍戏禽,作者的行迹清晰明了。尾联两句传达的似乎是作者因贪玩误了时辰而产生的懊恼之意,实则不然,结尾两句恰好是全诗情感态度的总结。在嬉笑玩耍中不觉日已西沉,恰与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16]的精神情态有几分相似。这正是作者忘情于溪柳花竹、忘我于蝶蚁惊禽的无我心境的另一种表达。之所以能够达到忘我的境界,是由于自我的心境已与万物的神韵同拍而和,形成共鸣,深层意识中消解了主观的自我,心所感知的是物我共有的天然气息。这正是全真家所追求的“澄湛”之境。马钰曾引坐圜先生的话对“澄湛”的境界解释说:“心澄意定,物我俱忘,澄澄湛湛,只显一性。”[11]253丘处机的《玉炉三涧雪》词就是对自我澄湛心境的表述。词曰:

杲日西沉远陇,轻飚南起洪崖。飘飘逸兴爽情怀,吹断愁思俗态。渐渐放开心月,微微射透灵台。澄澄湛湛绝尘埃,莹彻青霄物外。[7]88

在澄湛的心境中,心无一尘之染,莹彻而通透。在这里作者以“莹彻青霄物外”来形容心月的晃朗,事实上这是对自我心境的比喻。作者表述的实意在于:此时此刻心所体所悟只有那无边无际、无所阻碍的悠悠真性,万物形体俱已消解,只剩下辽远、空阔、明彻、通透。这是一种自由无碍、舒展外扩的精神感受。在词中作者还向读者展示出了这一心境获得的渐进过程:从日沉远陇到风起洪崖,再到兴随风起,又到断绝俗情,继而渐开心月。这说明心境的获得是一个循进的过程,对于后学者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于道显有一诗,意蕴非常。诗云“策杖飘蓬恣意闲,云朋来谒水云间。相逢一席无生话,不觉红轮坠西山。”[9]38该七言绝句情韵飘逸,一股浓郁的林泉之兴荡然其间。作者虽未谈及澄湛之境,但其与友人云水忘怀的情态却赫然眼前,以云水为归依的心志不言自明。

四、结 语

全真宗师以“山水喻道”为审视视角,体认山水,钟情山水,回归山水,其根本目的是想借山水之形体来寻求无形之道法,以山水悟道。因此在全真作者的眼中,山水被作为以形寓道的畅道之物,是他们格物体道的对象,寻找生命终极解脱的媒介。全真道士由观象而悟道,进而在精神上获得高度的解脱与愉悦,发现真我,显现真性,在融入与自适中淡化和摒弃一切身外之物甚至肉身。这正是全真宗师与世人相比其超越与高妙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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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 ,197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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