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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溪拾遗

2014-03-17吴超羽

文艺生活·上旬刊 2014年2期
关键词:子石端砚洞庭

吴超羽

老坑“洞庭秋月砚”记

二零零四年,肇庆获“砚都”称号。名坑石价大升。余以数千金购得二老坑石。此为大者。石长廿一公分,高十三公分,厚两公分半。右半几全为大片蕉白,似新嫩蕉叶。蕉白内有金钱火捺,其晕如月。复有冻如浮云。绿色小石眼不甚成形,或曰翡翠。全石见若干金银线玫瑰紫及少许冰纹等。扣之声如湿木。皆老坑之标志也。石左下方有热液充填之石疵。

计石之左方宜雕楼台山树,亦可掩其瑕疵。火捺当作万顷湖中之皓月。冻、白如行云流水。遂携石访金渡张师傅。张氏善雕山水树木,尤善亭台楼阁及阁中小人。山水楼台掩映,布局往往甚嘉,与界画有同工之妙。余虽不甚喜界画,却好其工之清雅曼丽。曾购所制麻坑山水砚一方。知其所能。张氏刀法精细,多作浅雕。其山石树木楼阁精妙,隐隐有大家风采。砚都坊中山水砚何止千万,余观之,以精细布局气韵言,鲜有及之者。惟于其他门类如人物草虫等,则甚幼稚,未能登堂入室。亦业有专攻也,岂可苛求。张氏夫妇于城中内巷经营一端砚杂玩小铺。余在肇庆写论文不时疲倦,时往流连。遂以二石付其雕刻。春节后复往肇庆,见其尚未操刀。至零五年七月,余复至星湖,二砚均已完工。

细观之,虽未全按原构想施刻,亦有可观。砚之左方刻一楼阁,背山面湖。以桩柱支撑立于湖面。楼高二层,楼内外有士人及妻眷者九人。小者如米粒,大者亦不及黄豆。而头手清晰,冠巾俨然。眉目隐隐可辨。楼阁之瓦行甚精致。细数之,一公分竟刻至二十条之多。其纤细几及毫发。余不喜张氏之松针过于工整。故楼旁刻二杂树,枝干盘曲,木叶萧森。上方远山帆影,寥寥数笔。观此砚不过指掌之大,而文人墨客登临送目,渔歌唱晚。万顷碧波,复见云烟缭绕。皓月星辰,尽入其中。凝目细视,忽觉云水蒸腾,烟霞扑面。顿如置身八百里洞庭。倏然而醒。然砚中之洞庭,眼中之洞庭,心中之洞庭、世间之洞庭,一耶?二耶?不觉惘然。

余数登岳阳楼。忧乐之句,国士情怀。虽未能自期,岂敢或忘。楼自宋落成,千余年间数度重建。砚中之楼虽未刻意临摹,而气象庶几近之。遂名《洞庭秋月砚》。以诗记之:

其一:

岳楼把酒秋意浓, 夜听渔歌月当空;

满眼烟霞忽不见, 尽入紫玉砚池中。

其二:

一轮明月落案头,清光澈照洞庭秋;

写尽潇湘无限意, 何时履杖再登楼。

其三:

紫玉楼台烟水寒, 解道忧乐便非禅;

世间洞庭可自在? 若真却幻已惘然。

二零零五年七月于端州 超羽记

又:此砚右下角背面有一块约三乘五公分之处用它石补托。虽不影响观赏与实用,不无小撼焉。超羽补记

月前再游洞庭,立城陵矶码头,远眺长江、荆江。大小货轮,来往如织,灰烟缭绕,湖水混浊,垃圾漂浮。岸上煤粉堆积如山。为防粉尘飞扬,以水喷洒,地面泥、水、煤胶着横流,几无下脚之处。昔之云梦,今之洞庭。惜近百数十年来,洞庭之面积不断萎缩,目前湖面已不及嘉道之半。特别20世纪50—80年代之大规模“围湖造田”,80年代以来之极度污染。不仅八百里洞庭不复存在,“锦鳞游泳……渔歌互答”亦成绝响。瘟神复至,疫病肆虐。“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球”,惜巴陵无限之酒已成穿肠毒液,太白有知,拔剑四顾,作何咏哦?忽然感慨,若有今之滕子京,治江河,灭血虫,复洞庭千年胜景,岂无范文正再展如椽之笔,续忧乐雄文?丁亥岁末 超羽。

老坑“翡翠蕉叶砚”记

端砚中有一种翠绿色的石品,呈斑点状或条状。石工称之为翡翠,是名贵的石品。麻坑和老坑时有之。其成分和结构和砚石本身大体一致,可能含钛铁矿稍多。据研究,翡翠属原始沉积物。一般最大的翡翠1—3厘米。据报导,最长的翡翠达10—15厘米,呈条带状(见刘演良,凌井生著作)。

上面是一方老坑砚台,长18.5厘米,宽11.5厘米,厚2.5厘米。石质幼嫩,叩之作木声,触之如抚小儿肤,研之砚墨相亲,发墨如油。复有金银线,冰纹等石品。皆老坑良石之品质也。如仔细看,砚堂布满点点的银星。但最为奇特的是,左面差不多三分之一的砚面是一块天然的翡翠。翡翠酷似一片芭蕉叶。不仅形状、颜色相似,而且可以看到叶脉,甚至下部褐黄的部分也极似枯萎的蕉叶。蕉叶长11.5厘米,宽5.5厘米。翡翠可以分为翡翠斑、翡翠纹、翡翠条和翡翠带。翡翠并不罕见,但如此大而且俏形的翡翠即非绝无仅有,也极罕见。砚胚于2004年和后来雕成“洞庭秋月砚”的另一老坑石胚同时购于肇庆黄岗村(见《“洞庭秋月砚”记》)。也一并委托金渡张师傅,仅略作雕饰,便制成“翡翠蕉叶砚”。两砚刻好后,我曾持之数度拜访“砚都”大小端砚商铺并和店老板交流。店主大都热情好客。老坑之石虽然珍贵,但毕竟在“砚都”,各色店中老坑佳石名砚何止百千。饱览之余,窃以为,与坊中大小佳砚相比,若论意境之美,人工、石品之交融一体、雕工之精妙,混若天成,石品之佳,翡翠蕉叶之罕见,两砚非不逊色而已。复作《“翡翠芭蕉砚”记》。 戊子超羽

《古砚辩》之辩 (上)

《洞天清禄集》凡一卷,分《古砚辩》《古琴辩》等十门,鉴赏家引为鉴别古器的指南。作者赵希鹄,据说是宋代皇室宗亲。生卒年不详,约公元1231年前后在世。

《古砚辨》是一篇有影响的砚学典籍,对后世延至今日有一定影响。偶然披阅,对《古砚辨》中若干立论,阅之再三,颇觉不解,不揣浅陋,谨质疑如下:

赵希鹄开宗明义,认为“世之论砚者所失有三”,其三是“世之论端砚者唯贵紫色,而不知下岩旧坑惟有漆黑、青花两种,初未尝紫。此无它,未曾睹古砚,其失三也。”

上文关键的十二字是“惟有漆黑、青花两种,初未尝紫”。如此行文,甚不严密。既云“唯有……两种”,则“初未尝紫”的“初”又作何解?是否此下岩旧坑之石先有漆黑、青花两种,其后复有紫石?但观其后文,直指“紫”是“讹作”,又从何谈起?赵希鹄认为,吴淑(唐)《砚赋》所说点滴青花应为“青花子石”,而“李长吉以讹作‘紫字,其实未尝紫也”。赵指李长吉将“子石”讹作“紫石”。关于“子石”,下文再谈。李贺是否真的把“子石”讹作“紫石”? 即使在唐代或唐宋之际,知道端砚是紫色而将端砚称为“紫石”,“紫玉”的,不仅李贺,而是比比皆是。

杨生青花紫石砚歌

唐 李贺

端州石工巧如神, 踏天磨刀割紫云。

佣刓抱水含满唇, 暗洒苌弘冷血痕。

纱帷昼暖墨花春, 轻沤漂沫松麝熏。

干腻薄重立脚匀, 数寸光秋无日昏。

圆毫促点声静新, 孔砚宽硕何足云!

唐秀才赠紫石砚以诗答之

刘禹锡

端溪石砚人间重, 赠我应知正草玄。

阙里庙堂空旧物, 开方灶下岂天然。

玉蟾吐水霞光静, 彩翰摇风绛锦鲜。

此日佣工记姓名, 因君数到墨池前。

袭美以紫石砚见赠,以诗迎之

陆龟蒙

霞骨坚来玉自愁, 琢成飞燕古钗头。

澄沙脆弱闻应伏,青铁沉埋见亦羞。

最称凤亭批碧简,好将云窦渍寒流。

君能把赠闲吟客,遍写江南物象酬。

端砚铭

陆游

瘴雨蛮烟,紫云摩天。金声玉质,胎孕灵渊。

石眼阅人,盲夫莫识。我贵知希,珍我此石。

到了南唐,李煜有“端砚一段紫玉便好,何必要眼”之论。以上这些人,自唐至宋,其中几位是砚学大家,难道他们均是耳食者,“未睹古砚”,不知端石贵黑不贵紫,进而又将“子石”讹为“紫石”? 如果说李贺将“子石”讹为“紫石”,那文中“紫云”又作何解?难道李贺并未见到杨生的所谓“青花子石砚”,而仅靠想象便写下“踏天磨刀割紫云”的诗句?刘禹锡和陆龟蒙认为朋友馈赠的紫石砚是非常美好而贵重的,才写下“端州石砚人间重”的名句。而他们见到的砚应该确确实实是紫色的。

从实物看,唐代的端砚是什么颜色呢?唐代的端砚存世不多,可靠的更少。不妨举出两例:第一方是唐代箕形砚(18.8×12.6×3.3厘米)。1965年12月广东省广州市动物园工地出土。唐代箕形砚。石质较细腻,呈紫蓝色。广州市文物管理委员会藏品(如图)。

另一方见萧高洪《新编唐宋砚图说》,是1958年南昌市唐墓出土的椭圆形端砚。该砚长20.5厘米,宽15.6厘米,高2.5厘米。“石质细润如玉,色偏青紫,砚为淌池”。现藏江西省博物馆。

由此看来,即使在唐宋之际,为士林所珍重的端砚确实是紫色的,而且是当时赏砚之人的共识,而非赵先生所指责的由于“未睹古砚”的讹传。至于下岩是否曾有过仅出颜色“漆黑”而品质绝佳之端砚的时期,除希鹄之言,似无确证,不敢妄断,暂且存疑。

希鹄提出旧坑出两种颜色的砚石,为何我们仅质疑“漆黑”呢?简言之,由于端砚的石品不如歙砚绚丽明快,蕉白、冻、天青、花青等等石品往往在似有似无,亦此亦彼之间,需要细加体会。而鉴别端砚的石品的前提需要分清砚石的基色。如说老坑的颜色蓝紫,坑仔岩颜色偏紫微赤,说的都是它们的基色。在确定基色的基础上,才能一一分辨出蕉白、冻、天青、花青、火捺等石品。了解这层关系之后,就知道赵希鹄“漆黑、青花”之说不妥。因为漆黑是一种基色,而青花则是某种石品。因此我们仅质疑“漆黑”之说。青花则自古至今均认为是老坑美丽的石品。吴兰修在他的《端溪砚史》卷一更直指:“端石精妙尽在青花,以细为上,其至碎者如纤尘之蒙、如澹墨之晕,此乃绝品。非其质本黑,云黑如漆者,误也”。

《古砚辩》之辩 (下)

希鹄认为李贺等人将“子石”讹为“紫石”的同时,明确指出下岩端石是“子石”或“卵石”。《古砚辨》说:“端溪下岩旧坑卵石黑如漆”,“下岩旧坑又有一种卵石,去膘方得材,色青黑,细如玉……”。言之凿凿,果真如此吗?

首先,我们把两个概念理一理。这就是“子石”和“卵石”。如果仔细阅读《古砚辨》,虽然没有解释何为“子石”,何谓“卵石”,从上下文可以推想他是把两者视为一致的。而一些砚史中,两者是有异的。“子石”指所谓石中之石。而“卵石”则是有一定磨圆的河中之石块,与今天的概念无异。明白这点有利于分析问题。

赵并未在《古砚辨》提出“子石”之说有何根据,这也是一些古籍的通病(不少“今籍”也如此)。其实希鹄亦是人云亦云,并非实见。在他前后,均有人对“子石”之说表示怀疑。米芾在《砚史》中指出“(米芾)又徧询石工,云子石未尝有,其在岩中,实于大石板上凿,岂有中包一子者。……于理必不于大石中心复生卵子也”。这里值得注意的有两点,一是米芾本人亲身到了端州,并且“徧询石工”,做了调查。二是动了脑筋,以常理推之,认为不会于大石中心复生卵石。

其实,从地质学我们知道,地球上原生水成的卵石只有两种,一是河流中的卵石,另一种是岩石海岸边的浪成的卵石。如果地质年代中的卵石在其后的地壳运动中再度成岩,被包围于其他基质(如火山灰、泥沙等)的话,就形成了砾岩。砾岩中的卵石就既是卵石,也是石中之石。但是,端砚不是砾岩而是一种轻度变质的沉积岩:泥质板岩。板岩中基本是不会有卵石的。所以米芾的推理大体是正确的:“于理必不于大石中心复生卵子也”。那末,砚石会不会是端溪中的卵石掉到水岩旧坑坑洞中的呢?果真如此,石工何须“千夫挽绠,百夫运斤,篝火下垂,以出斯珍”呢?到端溪检卵石岂不省事多了。或者,旧坑的石头是否会落到端溪,经搬运变成卵石呢?米芾也提出这点,他说:

“余尝谓,若溪流中多有卵石,容差褊可崭面磨墨,所谓石子,世因讹为子石,至有斵样相似而为之者,于理必不于大石中心复生卵子也。世之好竒者,又以歙州罗纹石作子石,砚文本直,两头取锐则纹脱短,至左右颊,自然成漩纹,便谓之是真子石,可笑!”

米芾先生确是到了端州,但看来没有亲身到端溪,可能羚羊峡的西江水太急了,摆渡不易。米芾没有亲自到下岩老坑看看。如果清楚羚羊峡、西江、端溪和老坑的关系,就可以澄清米芾先生上面的问题了。端溪是可以有子(卵)石的,但老坑之石则不会形成子石。因为老坑离西江太近了。端溪并不直接老坑。而端溪自老坑附近至西江不过100米左右。即使老坑的砚石落入端溪,来不及磨成卵石就滚落到西江了。此外,老坑口从宋朝(或更早)就是向下开采的。目前已经深入地下(西江河底)140余米了。也不可能有石头滚出来。近人吴鸿祥在他的《认识端砚》一书中已有讨论子石之说,可以参看。

而米芾所联想到的龙尾山芙蓉溪倒是真的有子石的,因为龙尾诸坑就在芙蓉溪的两岸。

正因为《古砚辨》是一篇有影响的砚学典籍,文中许多观点为后世引用,至今仍有影响,以上提出个人所见,希望能澄清一些事实。希鹄先生先我数百年而去,以上质疑先生或未能作复。是耶非耶,谨就正今之同好和后世之士。 丁亥 超羽识

[注] 《洞天清禄集》凡一卷,分《古琴辩》《古砚辩》等十门,鉴赏家引为鉴别古器的指南。作者赵希鹄,为宋代皇室宗亲。

(作者系中山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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