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的样子
2014-03-14苏莉
苏莉
豆 秸
在莫力达瓦,大地当然是黑黝黝的,握在手里的土不会像沙子一样顺着指缝溜掉,而是绵顺地随你把它捏作什么,这样上好的腐殖土自然种什么得什么,种出来的东西长得茁壮而肥满。好像那土里面满胀着营养,都迫不及待地想要输送给一切长在它身上的植物们,植物们再把自己从大地中得来的营养慷慨地奉献给人类和那些以它们为生的动物们,于是这土地上的一切都长得一样的肥满和茁壮。这当然要感激上古的时候这里的原住民——大小兴安岭那些茂密的森林,它们的落叶落啊落啊,落出了一片肥沃的大地。
给这片大地的肥沃另外输送了源源不断的养料的植物还有一样儿,那就是大豆。漫山遍野的,这里的人们长年累月一直种植着这种油料作物,以此为生。据说种过大豆的大地格外的富于养分,这都源于大豆根部的某种物质,生物课上学过的,现在不会说了。在我的故乡,走到哪里都是大豆,就好像我如今生活的科尔沁到处都是玉米一样。于是我们的豆腐格外浓香,没有鱼却很容易炖出鱼汤的鲜美味道,至于干豆腐,生的吃起来一张一张的没个完,好像在吃油饼。喂过豆饼的母牛产的奶,那奶油能结筷子那么厚!发了黄豆芽吃一顿,皮肤一下子会变细变白,还泛着光泽。我父亲是粮油加工厂的,那些男人们三班倒着榨油,榨出来的都是豆油,于是我们那里是习惯吃豆油的,除了豆油觉得其它的什么油都没什么滋味儿呢。
在70年代我上小学的时候,我们的社会实践课经常在老师带领下,全班的同学去往秋天的田野,去拣收割后遗留下来的黄豆,还拣那些遗漏下来的豆秸,秸,我们读gai音。因为冬天教室里学校给的烧柴不够烧,我们拣些豆秸或是牛粪作为补充。黄豆成熟后它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贡献是为人们提供燃料,在我们漫长的冬天里,豆秸简直是最不可或缺的东西了。被人们拉回家贮存一个冬天的豆秸都是碾子碾过的,黄豆已经被取出来了,那些空豆荚、变干变脆的豆秆儿好像一个个产后的母亲,干枯虚弱了,被碾作金黄的一团,垒在人家院子里的一角,到了饭时,随那些主妇们来它们的身上掏上一把,放进自家的灶里噼噼啪啪地燃将起来,在火中舒展、舞蹈、最后委顿,成了一小堆洁白的草木灰。
院子里拥有一座豆秸垛,那是寻常人家最寻常的景致。谁家要是没有豆秸垛那还是什么过日子人家呢。在豆秸垛上玩耍几乎是每个小孩子童年最快乐的记忆之一。初冬的时候储存豆秸还会有一些额外的惊喜,如果遇上那些懒人碾的豆秸,倒腾完豆秸后,地上会留下一片没打净的黄豆,如果你也不懒,把这些掺杂着豆荚、残梗的黄豆收起来,用簸箕簸一簸,会有很大的收获,拿它去换豆腐,会换一大盆!
木柈子
豆秸对于生活的不可或缺自然十分重要,但是豆秸因为它燃烧的时间短促还不足以抵抗东北那寒冷漫长的冬天。于是它只是作为易燃的引材而存在。还有一种易燃的引材如今看来简直就是奢侈品——桦树皮。桦树皮只要遇火就着,像纸一样,撕一小条点燃,然后再点燃豆秸,这样子。我童年的时候大概木材还不算匮乏,冬天烧木头的时候更多。我父母当时的单位给职工们提供的最大福利是冬天排着车班儿拉柴火,不知道去往什么地方,一定是有木材的地方吧,听父亲有时候说“火燎杆儿”最好之类的,“火燎杆儿”是森林里过了火的木头,再不能生长了。我们达斡尔人祖祖辈辈都有一个不成文的乡规,就是用于烧柴的木头一定要采伐那些林子里被雷劈过的啦,被山火烧过的啦,空朽的啦,这样大兴安岭森林就可以一直保持着健康的生态了,只是后来……
我父亲他们也并不是每次都去森林里采伐,有时候也从乡下的老乡家直接购买,可能去林子里采伐还是太麻烦了些,费的工时也会多。那时候的车都是马车,车老板子相当于现在的司机,也是很牛的。到了谁家都被奉为上宾,端茶递烟的,车老板子往往拿棵烟夹到耳朵上,手上那棵才让你点着。男人们通常一大早就出发,到了晚上才回来,有时候等得家里的宴席凉了热、热了凉,谁家都是拿出最好的东西来款待车老板和求来帮着装车、卸车的人们。后来时代进步,又有大卡车可以去拉柴火了,男人们都穿着大皮袄,带毛儿的那种,皮帽子,毡嘎达鞋,全副武装地坐在卡车上面,豪迈得很。那时候的老爷们格外的老爷们。
所谓的“火燎杆儿”拉来的时候都是长的,像树那么长。每当这样的早晨,我看着街上自家的门前堆着山那么高的木头的时候总是很兴奋,爬上爬下地不亦乐乎。接下来,我父亲在壮年的时候就开始锯柈子了,把这些“火燎杆儿”锯成半米左右一段一段的,顺着障子垒好,这样的柈子还没法直接烧火,还得拿斧子把它劈开,劈成更小更小的段儿,然后放在豆秸上,先点着豆秸,豆秸没燃尽的时候木柈子开始燃烧,柞木柈子的火更热烈、更持久,是做饭的好火头,还是烤肉的干净的火。它的火苗会升起很高,像绸子一样飘逸而优美,舔着锅底,无比亲密热烈。杨木的就差一些,杨木烧起来容易得很也快得很,它成长得虽然快,好像很粗壮,但是内里的能量毕竟没有攒够,不禁烧。柞木年轻的时候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玻立棵子,也有用它烧火的。
烧木柈子需要好体力。像我们家这样没有男孩的家庭,父亲在逐渐地衰败下去,女孩子的能力怎么能和男人比呢?无法,我二姐只好上阵去为家里劈柴,不劈的话我们没法取暖,没法做饭。有时候求亲戚家的男孩给我们劈一些,有时候大姐的公公会来帮我们劈一些。那老人身体极好,自家的柈子劈得垒成长长的院墙,有了余力还要帮我们这样老弱病残的家庭劈一些柴,在东北,好像家里没有个像样的男人支撑,那日子简直就要过不下去了。单是劈柈子这一项就麻烦得很,一点也不浪漫,实在需要人付出真实的体力,然后才能体会烤火的温暖。
我的老公当年第一次去莫力达瓦看望我,我给他出了个难题,让他每天给我劈柈子。这个书生,自然是不会的,但是为了爱情硬着头皮去劈了,结果木柈子没劈断几个,倒把斧子给弄断了。
柳条柞子和牛粪
那些没有单位的人家多数不烧柈子,大概他们也无力去远处的深山里采伐或是采购。但是寒冷的冬天又不好随意打发,他们只好就近取材,去河滩上那些茂密的柳条林里去刨柞(zhà)子,因为柳条不禁烧,柳条根比较粗大比较耐烧,于是一家老小的推个小推车就上南甸子了,刨啊刨,抠啊抠,一车一车地拉回来,一年一年地过下去,很快,南甸子就秃了,因为柳条的根被刨了,第二年的时候它怎么长得出来啊!所以,烧木柞子的也没烧的了。endprint
跟着牧区人的经验,我们还烧过牛粪。因为我母亲养牛,牛粪的产量自然源源不断。我母亲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她不是等着牛粪自然风干的时候才烧它,在草甸上自然风干的牛粪非常美丽,像一朵大大的玫瑰花,牛粪不臭,它有草发酵之后的那么一种气息。我们家院子还不够大,不等牛粪自然风干,早被牛自己踩得稀巴烂,所以我母亲把那些新鲜的牛粪跟那些牛也不吃的杂草混在一起,然后像泥巴一样把这样的牛粪糊到我们的木障子上,风干之后码好,盖上苫布保护得像宝贝似的。
牛粪火是一种慢热型的温柔的火,用它炒菜恐怕不行,它不怎么熊熊燃烧,它缓慢地渗透式燃烧,烙饼比较好,火势均匀,不急不缓的。如果用于烘焙大概更好了,没有试过。饭后暖炕也很好,只有一样不太好,牛粪燃烧过后灰太多,一炉膛的灰一筐一筐地往外掏没个完,烦人。
煤
于是大家开始烧煤。木材还是有,但是都用做引柴了,金贵得不行。我们那里烧的煤不是那种直接能烧的块煤,我们管那样直接像木头一样烧的大块儿煤叫大头煤,有点像杨木一样不禁烧。我们多数烧的都是面儿的,据说叫原煤。烧的时候也不知是谁发明的,需要用水和一下,和得像……像干泥巴,不能太干,干了就粉了,会从柈子上掉下去。也不能太湿,太湿会把火苗压死,还得重新引火。我们那儿没人试过弄蜂窝煤,感觉那是城里人的过法,他们的铁炉子小小的,哪能跟我们豪迈的大锅大灶的比啊!
在我们那儿,引火可是技术活儿,先得在最下面放上豆秸,豆秸上面码上柈子,装实,但是还得留出一些微妙的空隙,方便走烟、走火的。然后点燃,当然还需要确保炉子的烟道没有堵,不会倒烟出来,如果炉子倒烟可麻烦了,那屋子就是它的烟道了,呛死了。好,等到柈子开始燃烧,不能等它们烧塌了,烧得正好的时候压上和好的煤,周围留出柈子燃烧的空隙,火被闷住了。但是不要急,等那些从煤里散发出来的青烟散尽,煤团烘焙成熟,像一块大饼,它就开始燃烧了。煤的火焰没有柈子的火焰那么夸张,它散发出一种微蓝的光芒,但是它却有更加持久、均衡的力量。我们家最会引火的人是父亲和我二姐,只要他们引的火都烧得特别旺,每次烧出这样的火都让他们特别骄傲。
为了方便快捷地用煤做饭,我们又都开始家家用起了鼓风机,安装在炉子旁边,一插电,鼓风机嗷的一声就吹开了,这时候不用和湿的煤了,和湿的煤起火太漫长了,等它做饭得等到什么时候啊,有了鼓风机,干的煤粉送进炉膛,它会立刻烧起来,当然炉子里必须有一炉火底子。那时候在炉灶边有几样家伙什是必备的,炉钩子,煤铲子,煤铲子往里面送煤粉,炉钩子是透灰的,时不时地透一下灰,好让煤更好地燃烧,这样透灰的结果又有一个更加美好的事情发生——在炉子下面放几个土豆,这样的热灰落下来,火力正好可以烘烤土豆,晚上从热灰里扒出烤好的土豆,用破抹布擦去上面的灰尘,撕开一个小口,露出里面雪白、起沙的熟土豆,一股异香真是让人很难抗拒。
到了80年代,由于木材的匮乏,每户人家必须烧煤了。旗里当时还制定了福利待遇,单位报销多少,个人出多少,还给每户办了一个煤本,记录各家烧煤的情况。煤场设在北郊,这样对我们家这样老弱病残的,买煤又成了难事。煤场挺老远的,那时候还没有出租车,想买煤就得自己骑着车子,顶着大北风使劲上那个大坡……有一次我去买煤,回来的时候坐在拉煤的小四轮子司机旁边,我那时候二十四五岁,还是个矜持的大姑娘,可是为了生活也不得不坐着拉煤的小四轮子“突突突”地穿街过巷,可傻了。
煤卸到当街上,还得费力一筐一筐地倒到小煤仓,烧的时候还得一筐一筐地倒进屋里,烧完了,再一筐一筐地把煤灰倒到垃圾堆那儿去,煤给了我们温暖的力气,我们再把从它那里得来的力气一点一点地还给它。
炕、火墙、土暖气
为了让火在屋子里留得更久一些,我们在屋子里制造了许多迷宫一样的烟道,上面覆上薄薄的青石板,然后用黄泥抹平,再铺上席子就是炕了,火的烟从外屋的炉灶那里顺着炕里曲折的烟道游走,爬到炕梢的烟囱那里去,不知不觉地,就把温暖留下了。家有一铺炕那还有个比?躺在上面烤着腰,多少寒湿都烤走了。
知道了火是这样子走路的,后来又把间壁墙里也布上了烟道,做成火墙,又把火留下了一段路程。后来又发明了土暖气,把屋子里一些靠窗的地方都安装了暖气,把水烧热,让它循环,又干净又暖和。有了这两样,就不用在屋子里盘那么多的炕了,屋子里又宽敞了很多呢!家里土暖气里的水烧开的时候,在简易的锅炉里咕噜咕噜地响着,真是让人安心又快乐的声音!在小锅炉的铁盖上随便切点土豆片烤着也是漫漫长夜里占嘴儿的好宵夜。我们那里不出地瓜,否则把土豆换成地瓜估计更“好味”。唉,烤土豆已经让我们很满足啦。
煤气罐
八十年代后期,跑运输的大姐夫弄来了煤气罐,让我们很是艳羡了一阵,多好啊,一点都不费劲儿,啪的一下,打火机一样的火就来了,做饭也不用那么烟熏火燎的,轻轻松松就做好了,也不用去倒灰,也不用去盘煤,尤其是夏天,烧火做饭炕热得没法儿睡都。没过多久,我的单位发福利,居然发了两个崭新的煤气罐!多么令人震惊啊!
那时候是八十年代末,我的父亲还在人世,我二姐照顾着他,我到外面去读书了。寒假回来的时候发现家里有了煤气罐,让姐很是高兴,这样她可以轻松一点了。可是好景不长,罐子里的煤气用完了,不知道到哪里再给它灌满。因为我们那里煤气罐还是一种奢侈品,没有普及开来,没有煤气站可以去灌气,如果要灌气还要托人到邻县去灌呢。无奈,我姐托了人费神费力地去灌了,没想到拿去的是新新的煤气罐,拿回来的不知道是谁家的旧罐子,斑斑驳驳的,还以为就是这样的规矩呢,罐子轮流用,明天到我家。可是到最后我们都没换回自己的罐子,因为后来我们那儿有气站了,都是自己家的拿自己家的去灌气,没有更换的可能了。
因为住着平房,煮饭、取暖的方式还是多样的,我们继续用豆秸、木柈子、干煤、湿煤暖房,用煤气做一点饭,用起来小心翼翼,感觉在享受吃小灶的特权一样。后来楼房普及,家家都是集中供暖,煤气才是煮饭的主力了。
生活变得越来越简单适意,灌煤气也不用亲自扛上扛下的了,只要打个电话,就有人立刻上门来取罐,灌完了直接给你送回来安装整齐,又省心又便利 。
到了新世纪,楼房里都是管道天然气了,只要买够了自家用的,再不用为火的问题而付出任何操劳。只是为什么会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呢?没有了那些需要巨大辛劳的付出才得到的温暖,这样轻易的获得让人再没什么故事可讲了。
想起小时候,冬天的早晨,头一夜的余烬早已散尽,屋子开始又冷起来了。这时候真不愿意从热被窝里出来啊,棉衣棉裤早已冰凉,贴身穿真是一种考验呢。家里或是爸爸或是妈妈是早起暖屋的人,每每屋子渐渐暖上来时,妈妈会叫醒孩子,把焐热的棉衣棉裤给孩子准备好。厨房里蒸汽缠绕,一锅开花馒头或许正被揭开盖子,而屋外,做爸爸的劈柴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地传来……
那些火的样子……
〔责任编辑 杨 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