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去找另外两个人(短篇小说)
2014-03-14伊沙
伊沙
两个男人在一个晚上一块去找人的事情容易让人想到是去找女人,但事实不是这样的。蒋涛不会把这样的机会与我分享,哪怕同时出现了两个女人。一方面是因为我和他的关系有那么一层师生的意思在里边,我分到外语学院的那年他已上四年级,我去的头几年因为没有被分去教书所以也就没有教过他,那层师生的意思来自有时候他喊我“师傅”,我也不知道我这“师傅”教了他什么或者说能教他什么。总之他喜欢听我就他关心的问题发表意见,比如说摇滚乐什么的。别看这小子外表很朋克,在某些方面却是一个十足的小地主,比如说但凡被他先认识的女人都会被他视为他的女人,别人不能染指,我多次在饭桌上看到这样的景象:蒋涛带着一个或数个女孩来,却从不介绍给大家,所以他带来的女孩总是在饭桌上充当无名无分的吃客,有人套瓷他还要当场制止。很久以后,他的一位小哥们儿回忆当年的生活说:蒋涛这傻B浪费了多少资源啊!在饭桌上介不介绍他所带来的女人(哪怕她是妓女),是我认为区别大小男人的一个重要标志,由此观之,蒋涛绝对属于小男人,这也是他不可能与我分享机会的另一个方面——一个主要的方面。
总之,这肯定将是一个没有意思的晚上和一次不好玩的出访——我先把话交代了,是出于讲叙时的内心发虚。哦!对不起,我想到了读者,而读者总是无辜的。
蒋涛在那个傍晚展现在我小屋门前的是一副摄影师的形象,进屋后他扯着身上的摄影背心说:这是西安电影片(骗)子厂弄来的。那时他刚分到女友杂志社工作还不到半年,他是靠学生时代老给那家杂志提供乐评文章进去的,不知怎么就要心血来潮地做起摄影记者来了,他所在的那家杂志那时还没有专职的摄影记者,那是他提前做好的自我定位。
晚上没事吧?陪我去找个人。蒋涛说。
我还想让你陪我去找个人呢。我说。
我找的人离这儿不远,就在附近。
我找的人也离这儿不远,就在附近。
那就一块去吧,你先陪我,我再陪你;或者我先陪你,你再陪我。
出门前我们还是决定他先陪我,因为我要找的人并且求人办的事是“正事”。唉!当时我的父母想让妹妹出国的愿望强烈得几近疯狂,父亲是那种出了几次国就认定国外是天堂的人,他把出国看成了一个人成功的标志。因他在国外的关系,妹妹联系上了澳洲的一所大学,准备去读研究生,一切的联系都在进行中的时候,忽然发现缺少一个关键性的东西——本科文凭。那所大学规定读研究生必须具备本科学历,而我的妹妹只有一个大专文凭。情急之下,父亲忽然变得叫我不认识了,他说:去!弄个假的来,现在这样的假文凭不是很多么?自然,他是让我去,也只能是由我去,这事儿于我倒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父亲眼睛发绿的样子让我暗自心惊,妹妹是不是非得出国呢?我开始找路,运气还算好,问过三个朋友之后便得到一个名字和地址,提供名字和地址的朋友在电话中说:他离你很近,你没听说过他吗?就是当年西北大学流氓协会的首任主席。嗨!这都什么人哪!不过想想也对,这种事儿,你不找流氓协会的人你找谁去呀!
出外院东门经师大路进杨家村,一路上我都在对蒋涛讲着这件“正事”的来龙去脉,唤起了蒋涛对即将见面的“流氓协会主席”的巨大兴趣,他说:会会,应该会会,此人绝对是一黑社会,最起码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吧。我们在杨家村的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按地址找到了一个干休所,问传达室老头,得知我们要找的人自己弄的一个小公司在这儿租了一层楼,我们来到那座二层小楼底下的时候,发现只有二层的一个窗口有灯光。我们敲着铁皮包过的楼门,但无人响应,门是开着的,便推了门顺着楼梯走上去。沿着二楼的走廊向前走,亮灯光的房子里有一个留光头的人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还没敲门我就看见他了,因为门边有个大窗子朝着走廊这边。敲门,里面的人说进来。
找谁?光头侧过脸来,我发现他有一颗硕大的脑袋。
我找袁乐,是姜恒介绍我来找袁乐,姜恒已给袁乐打过电话。
袁乐不在。
那他什么时候在?
不知道。你过上一个小时来看看吧,在就在不在就不在。
光头一边冷淡地回话,一边用火柴棍掏耳朵,他的表情因为舒服而变得有点龇牙咧嘴。
那我过一小时再来。我说,然后和蒋涛一起退出了这所房子。
这儿不像是一黑社会的窝,你没看他那墙上还挂着一幅“天道酬勤”的大字。又重新回到杨家村黑暗的路上,蒋涛说。
我是纳闷他怎么不雇个女秘书,弄这么一个五大三粗的家伙蹲在那儿肯定不利于生意。我说。我把人家光头往男秘书上定位了。
没准儿是保镖,我看像个保镖。你说他是个天生的秃子还是剃的光头?
没注意,再说我哪有这种经验啊!
我看他是个天生的秃子,秃顶秃顶,完全秃顶。
走出杨家村,在长安北路的路灯下,我们决定先去找蒋涛要找的人。那人住在外院北门口的化工学校宿舍,去他那儿有两种走法:一种是从师大路回到外院,从校园里边走;一种是沿长安北路一直向北走然后钻入外院北门外的一条小胡同。我们决定采取后一种走法。蒋涛要去见的是一位业余摄影爱好者,那人给蒋涛所在的杂志投稿,寄的是两张艺术人体照,据蒋涛讲照片拍得很糟,但模特还不错,蒋涛正急于要做拍人体的尝试,也正苦于找不到模特,他曾向他最开放的三个女朋友建议,动员,结果遭到的是一记轻柔的耳光和两句一样的质问:你疯了?!所以蒋涛来找这个业余摄影爱好者是有他自己明确的目的的,可以说不怀好意。
走过去也就十五分钟的路,我们在化工学校的宿舍区分辨着楼号。在墙壁上用小孩的笔体写着“三楼人民共和国万岁”的楼道里,我们敲开了一扇门。开门来的是一个极瘦的女人,听蒋涛讲述了半天原委,才唤出一个男人,也是极瘦,因为他穿一身老式的工作服,我总觉着他是一名电工,背后别一排钳子起子的那种。迎进去,坐下来,在一间零乱小间破旧的沙发上,蒋涛从他的大包里拿出两张照片——正是“电工”寄给他的作品。女人(是“电工”的妻子吗?始终没有介绍)冲了两杯果珍端上来,放在我们面前的茶几上,然后退到一旁站着。蒋涛开始盛赞“电工”的作品,“电工”只是说:拍着玩的,拍着玩的。但我能够看出他掩饰不住的激动,坐在我们对面(茶几的另一边),两双充满骨感的手不住地抓着膝盖。那女人一直在屋子的远端站着,我正低头欣赏“电工”的大作,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直到蒋涛提出要看“电工”更多的作品,而“电工”马上做出的反应是对那女人说:没事儿了,你出去。然后他起身从一个老旧的半截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像册,上面包着一张旧报纸(我记得是《化工报》)。endprint
老实说,我根本不懂什么摄影,但也能看出这个“电工”水平有限,他的黑白照拍得灰蒙蒙的,而彩照拍成了影楼里的感觉。但老实讲,他的摄影水平并不影响我欣赏他作品时的兴味盎然,我真是惊讶:一个太业余的摄影爱好者怎么会有那么多模特?瞧他那相貌平平口不能言的样子,在他和他的众模之间一定有故事。我想自诩为“专业”的蒋涛跟我也有着相同的惊讶,他一边看一边不住地说:你的模特不错,你的模特不错。除了完整的女人体,他还拍了许多女人的局部,比如腋毛、阴毛的局部特写。我这外行人以为有色情的嫌疑,出门后曾请教蒋涛,蒋涛说:这是用光来体现人体肌肤和毛发对比时所产生的强烈质感,他的做法挺专业的,就是做得不好,他的机器也跟不上。
后来,蒋涛从中挑出了一张,看来男人的眼光都差不了许多,那也是我反反复复欣赏过的一张,那是一个熟透了的丰美女人,她丰腴的背影(灿烂的美臀白色刺目)正走向一片竹林,她那长发掩映的鹅蛋形的脸侧了过来,回眸一笑。她从一堆瘦瘦的小女孩中跳了出来,而这张照片也从一堆影楼般的柔光照中跳了出来。
你能不能把这个模特介绍给我?蒋涛开始切入正题。
你知道她有多大了?这张照片是九年前拍的,那时候她已经三十三了。我有好几年没见过她了,听说是去了海南,估计现在已经是俄罗斯大婶的身材。“电工”说。我喜欢听他说话,一听就是个老手。
那你随便给介绍一个,小姑娘也行。蒋涛说。
“电工”笑而不语。
我不白拍,付钱。还可以付给你一点介绍费。蒋涛说。
“电工”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帮帮忙,我到现在还没拍过一次人体。蒋涛说。
“电工”笑了,笑里藏着一丝老手的轻蔑:这事很难吗?你长得这么有模样,现在又正是骗小姑娘的好年纪。
蒋涛见一下子无法说服他,就去了一趟卫生间,是“电工”领他去的。之后,是“电工”先回来。“电工”问我是不是也是玩摄影的,我说不是。他又问我对他的作品感受如何,我说不错,我说我能从中读出很多故事(这是真话)。大概过了有十分钟,蒋涛进来了,我以为他还要继续进行他的说服工作,没想到他一进来就说,是对着我说:咱们走吧。我以为他是在卫生间里想起“电工”刚才的话和表情,忽然回过味儿来了,感到自尊受到了挑战:一个老家伙蔑视了一个年轻人泡妞的本领。蒋涛太脆弱了!当时我想。“电工”的脸上似乎也有明显的不解,也许对他来说并不是彻底的拒绝,还有商量的余地。他说:坐会儿,再坐会儿。蒋涛则一本正经地说出了本该是我说的话:我们还有个约。
从小间出来,经过小客厅时又看见了那个瘦女人,她只是远远地站着,并不和我们说话,我冲她点头,表情也是木然的。我想这是“电工”哪窍未开的老婆,这个“电工”,看来故事还真不少。
出门后蒋涛只顾闷头向前走,像是遭受了什么大刺激,我觉得他真是可笑极了。
我说:嗨!你怎么跟小孩似的?
他不说话。
我说:你找不来模特就找不来呗,至于跟自己较劲吗?
他不说话。只是嗵嗵嗵地往前走,走到一盏路灯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确切地说是一个纸片在看。当时,这个细节并没有引起我的兴趣,我以为他又在查谁的电话号码,即兴安排着今晚第三位要见的人,他经常这样。
我说:你是不是又有新安排了?
他说:没有,再去找你的黑社会吧,那个秃子不是叫你一个小时后再去。
然后,我们又沿着长安北路往南走,回到杨家村。一路无话,主要是他。
仍然是那家干休所,仍然是那个看门老头,仍然是隐没在黑暗中的二层小楼,仍然是二层的那个窗口有灯光,仍然是冷冰冰的铁皮包过的楼门,一切都到了一个小时(或者还要多)以后。这一次我们没有敲门就顺着楼梯上去了。顺着二层的走廊往前走,亮灯的屋子里已不见光头,是一个毛发浓密戴黑框眼镜的男人坐在大台子前,仍然是没等敲门我们就看见他了,因为那扇大窗子。敲门,里边的人说进来。
袁乐在吗?推开门我问。
我就是。眼镜打量着我,慢慢站了起来。
我是姜恒介绍来的。说话间我已递了根烟过去。
外院的?眼镜的后面有着三分警觉。
外院的。和姜恒是老哥们了。我说。
他给过我电话。他说。现在是这种情况:我有几条老线可以用,我说的不是路边刻个萝卜章子随便就可以办的那种假证,是真的,正儿八经从学校里办出来的,在技术上跟毕业生发的那种没区别。只是现在这几条线上的人大小都做了官,顾虑多了,再说现在挣钱的路子也多了,一般情况都不愿冒这个风险。除非价钱合适。
怎么算合适?请袁哥直说。我看着他的脸说话,总觉着他有点面熟,在哪儿见过?
至少得是个整数。
整数是多少,我不大清楚。
他伸出攥实的拳头说:一万。
我说:不是我出钱,我回去跟家里人商量商量。
那好,我等你电话。不过这儿的规矩老姜给你讲过没有?进来了就不能再出去,这个生意既然已经谈开了就得做到底,价钱上可以再议。他说这番话时我看到了眼镜后面闪烁的寒光,也想起了那个“流氓协会主席”的称谓。
我说:那我先告辞了。
他头也没抬地嗯了一声。
“正事”交代完了,以下是需要补叙的内容:进屋后我一直是站着和他说话,他站起来了一下,然后一直坐着。蒋涛起先随我站了几分种,后主人不请自己便找了个沙发坐下,他装照相机的大包搁在了沙发边的茶几上,临走时被忘了——这就有了他出门后又跑回去取包的事。
他想起他的包时我们已走到杨家村的村口了。我说:你自己去取吧,我在烤肉摊上等你。
蒋涛跑出去几十米了,还回头冲我喊了一声:给我多烤点羊腰子!
我坐在烤肉摊上抽了一根烟,也就一根烟的工夫,等烤肉刚好摆上来的时候,蒋涛背着他的大包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了,坐下之后面色煞白,一言不发。
怎么啦?你又怎么了?我说。
真是见鬼了!他小声说。我回去没见着眼镜,见到的是那个光头。开始我没觉着有什么不对,取了包就往外走,从老板台旁边经过时我忽然看见了两样东西:一个假发套和一副眼镜,而那光头还坐在台子边,眼睛一直盯着我。
我背后直冒凉气,那一定是密密麻麻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你是说他俩是一个人?
是,这傻B化装。蒋涛说。今儿晚上咱俩不该出来,太邪行了!怎么见到的人都他妈是鬼。刚才在“电工”家,我不是去了卫生间一次?蹲在马桶上我听到门外有动静,从门缝底下塞进来一张小条,那纸条像是爬行动物,自己爬了进来。说着蒋涛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片,我想就是他出来时在路灯下看过的那张。
这一回我是惊得从小板凳上站了起来,一行堪称娟秀的字迹掠过那皱巴巴的纸片:
“我能帮助你Tel:5512197”。
〔责任编辑 敕勒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