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京剧《野猪林·大雪飘》唱段的语言艺术
2014-03-14查中林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637009
⊙查中林[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 四川 南充 637009]
谈京剧《野猪林·大雪飘》唱段的语言艺术
⊙查中林[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 四川 南充 637009]
本文从押韵、七言句平仄相间和遣词造句三个方面,分析了京剧《野猪林》唱段《大雪飘扑人面》的语言艺术特点。这三方面都是既讲究精致典雅,又追求和谐自然,使这个唱段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语言艺术 押韵 七言律句 遣词造句
京剧《野猪林》经著名京剧艺术家李少春先生首演首唱,已成为近现代京剧史上广为称道的名剧,其中最著名的唱段《大雪飘扑人面》更是脍炙人口。很多专场京剧演唱会、各种京剧新秀的比赛,都会听到这个唱段。那典雅精致的唱词,优美的音乐旋律,精巧的句句押韵和七字句平仄合律以及那抑扬顿挫的唱中道白,淋漓尽致地表现了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悲怆情景和英雄末路的苍凉情怀,深深地打动了每一个听众。这个唱段为什么如此感人?本文仅就它精美的语言艺术作些探讨。下面是唱段全文:
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
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
往事萦怀难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烦。
望家乡去路远,别妻千里音书断,关山阻隔两心悬。
讲什么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怀雪刃未除奸。
叹英雄生死离别遭危难,满怀激愤问苍天。
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
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除尽奸贼庙堂宽。
壮怀得舒展,贼头祭龙泉。
却为何天颜遍堆愁和怨,天呐天,莫非你也怕权奸,有口难言。
风雪迫屋瓦断苍天弄险,你何苦林冲头上逞威严。
埋乾坤难埋英雄怨,忍孤愤山神庙暂避风寒。
众所周知,汉语是音乐性很强的语言。汉语音节的音乐性,跟声调的高低节昂相关,声调是受声母节制的;也跟韵母相关,韵母是乐音,有非常和谐自然的音乐性。中国古代的韵书,就是用先分声调(平上去入),再分韵的办法来编排的。《大雪飘》给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整个唱段句句押韵,而且讲究韵脚的平仄。不分平仄是句句押韵(an韵),分平仄则是上句仄声韵(上声去声)下句平声韵(阴平阳平)。句句押韵是一气贯通,上下句分平仄是讲究区别。这就契合了古代诗词歌赋都讲究押韵的文体特点。韵脚分平仄这一点,还类似于格律诗句末字平仄相对的格律要求:上句末字仄声,下句末字平声且押韵。这是大的规则,但有例外。“去路远”“音书断”连押两个仄声韵,“天呐天”“怕权奸”“难言”连押三个平声韵,这是有规则又讲变通。有趣的是,十二个下句(不算连押)韵脚字,有三个阴平(“奸”“天”“宽”),九个阳平(“寒”“残”“烦”“悬”“圆”“泉”“言”“严”“寒”)。阳平声中古以前是浊声声母(全浊次浊),近代以后官话方言全浊声母消失,次浊(边音鼻音)保留,但都念阳平(极少数字有变化)。今普通话阳平念高升调(五度音阶的35),南方方言多为低降调或低升调,例如西南官话阳平就是低降调(五度音阶是21或31)。更妙的是,即使京剧姓京,这些普通话念高升调的字,演唱时受京剧音乐旋律和情感表达的需要,“寒”“残”“烦”“悬”“圆”“泉”“言”“寒”等八个韵脚字的旋律,跟它们的前后字相比较,都在中低音区宛转徘徊,“奸”“天”“宽”“严”等四个韵脚字以及多数仄声韵脚字在中高音区激荡(其中“奸”还较短促)。这些阳平韵脚若用普通话读,高升调形式与唱段音乐的低沉回旋会形成反差;若用西南官话读,就是低降调形式与音乐相得益彰,形成和谐、回应及融合。无论哪种情形,因为它是唱段,都受情感表达和音乐旋律节制,都会起到强化整个唱段的苍凉感的作用。不仅如此,“遭危难”的“难”和“问苍天”的“天”的拖腔,也受情感表达和音乐旋律的双重节制,仄声的“难”字在中低音区徘徊,阴平的“天”字在中高音区激荡,是语言形式服从情感内容表达需要的典范。
其次,是多种句式错综交替,多数七言句还讲究平仄格律。作为唱词,它的文体是诗歌。整个唱段的句式安排灵活多变,有从三言到十言等多种句式,有些句子有衬字,如此错综交替,使唱段的音节安排明白晓畅,灵活自然,具有杂言歌行体的格调,便于适应和配合唱腔的音乐旋律。唱段中有大量七言句,其中有些句子有衬字,刨除了衬字就是规范的七言句。这些七言句,多数符合七言律诗平仄相间的格律要求,具有格律诗句的本质特征。例如:“彤云”“别妻”“雄心”(“讲什么”是衬字)等句是平平仄仄平平仄,“疏林”“荒村”“关山”“空怀”“满怀”“莫非”等句是平平仄仄仄平平,“万里”“何日”(“里”是衬字)句是仄仄平平平仄仄。唱段中17个七言句(缺月儿句“儿”是衬字),有十一句是符合格律诗平仄相间要求的,这就使唱词显得典雅厚重。但是,唱词也不是一味追求格律的整齐。例如“生死离别”“除尽奸贼”可以调整为“生离死别”“尽除奸贼”以合格律,但并没有调整,这可能是为了符合唱腔旋律的需要,也可能是为了通俗流畅而作出的选择。既明白晓畅,又典雅厚重,也强化了苍凉感。
第三,遣词造句非常考究。既不是讲求直白自然的口语句法,也不是追求简朴古雅的古文句式。在流畅自然的歌行体文句中,适当地使用了具有文言色彩的词语。例如:“朔风”“彤云”“疏林”“萦怀”“沽酒”“关山”“星河”“雪刃”“庙堂”“壮怀”“龙泉”“天颜”“乾坤”“孤愤”等。这使得句子结构精炼整齐,词语典雅厚重,不像日常口语那样直白,那样通俗易懂。这就蕴含了一种苦涩之味,郁勃不平之气,读者或听众须捉摸品尝才能确知其意。唱段开头几句写景,黄昏时分,朔风劲吹,大雪纷飞,山河大地一片白茫茫,象征林冲前程渺茫,心事浩茫。“问苍天”的排比句,既有渴望返回家乡、家庭团圆的低回宛转之情,又有渴望拔剑除奸的慷慨激越之情,很细腻地表现了林冲英雄末路的苍凉情怀。而“天呐天”一句的质问和呼喊,以及“埋乾坤”一句的悲愤激越,更是表达了对统治秩序和最高统治者的抗议,抒发了虽遭受危难而不改其志的壮烈情怀。
整个唱段,融写景、叙事、抒情为一体,一气呵成,确能给人以美感熏陶。难得的是,押韵和平仄方面都是有规则而求变通,句式流畅,文词却有苦涩成分,很好的映衬了整个唱段的苍凉基调。上面所说,只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常识。这些常识,今日已成非专家不能理解的古董。我们要继承和发扬中国文化的优良传统,做到中华文明的伟大复兴,看来还需要更好地普及一些常识才行。
作 者:查中林,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汉语词汇学。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