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胡戏妻”故事的起源和后代戏曲的流变
2014-03-14集美大学文学院福建厦门361021
⊙张 津[集美大学文学院, 福建 厦门 361021]
“秋胡戏妻”是个真实的故事,最早载于西汉刘向所编纂的《列女传》中,后代有关秋胡戏妻故事的加工改编主要有以下几种:魏晋时期傅玄的两首《秋胡行》诗歌;南北朝颜延之的乐府诗《秋胡行》;唐代讲唱文学《秋胡变文》;元代石君宝的杂剧《鲁大夫秋胡戏妻》;明代冯梦龙《情史》中的《秋胡》一篇。其中最有名的当数石君宝的元杂剧《鲁大夫秋胡戏妻》,这部剧的影响十分深远,京剧《桑园会》就是直接改编于此,京剧《红鬃烈马》中《武家坡》唱段更是吸取了前代故事的因子并且有所升华。
一、记载《秋胡戏妻》最早的文献
首次记载“秋胡戏妻”故事的文献是刘向编纂的《列女传》,写鲁大夫秋胡婚后五日即“宦于陈”,在外五年始得归家,道遇美妇,调戏求欢遭拒,回家才发现被调戏者是自己的妻子。《列女传》卷五《节义传·鲁秋洁妇》记载:洁妇者,鲁秋胡子妻也。既纳之,五日去而宦于陈,五年乃归。未至家,见路旁妇人采桑。秋胡子悦之,下车谓曰:“若曝采桑,吾行道远。愿托桑荫下餐,下赍休焉。”妇人采桑不辍。秋胡子谓曰:“力田不如逢丰年,力桑不如见国卿。吾有金,愿以与夫人。”妇人曰:“嘻!夫采桑力作,纺绩织 以供衣食,奉二亲,养夫子。吾不愿金,所愿卿无有外意,妾亦无淫荡之志。收子之赍与笥金。”秋胡子遂去。至家,奉金遗母,使人唤妇至,乃向采桑者也。秋胡子惭。妇曰:“子束发辞亲,往仕五年乃还,当所居,驰骤扬尘疾至。今也,乃悦路旁妇人,下子之装,以金予之,是忘母也,忘母不孝;好色淫逸,是污行也,污行不义。夫事亲不孝,则事君不忠;处家不义,则治官不理。孝义并亡,必不遂矣。妾不忍见子改娶矣,妾亦不嫁。”遂去而东走,投河而死。
故事的情节设置简单明了,没有过多的旁枝侧桠,不过该有的细节却都一一呈现。“五日去”点明秋胡与妻子并无深厚的感情,她的守节五载、侍奉公婆只是践行封建制度对女子的规范,也为后文相见不相识埋下伏笔。秋胡在桑林间调戏不成便转而以金相诱,不仅刻画出秋胡荒淫无耻的嘴脸,也为其妻“洁妇”品质再添力证。至家二人相认,妇对其丈夫“不孝”“不义”“好色”表示十分失望,“遂去而东走,投河而死”,为该故事划上一个悲剧性的句号。
二、元杂剧《鲁大夫秋胡戏妻》
元代文学以戏剧见长,石君宝的《鲁大夫秋胡戏妻》就是元代杂剧的杰出代表,并且也是现存最早关于“秋胡戏妻”的剧本。在保留原有故事的基础上,石君宝赋予秋胡妻(罗梅英)丰富的人物性格。故事写秋胡新婚仅一天就因从军被迫离开家乡,期间罗梅英遭李大户逼婚,十年之后,做了中大夫的秋胡归家,在途径自家桑园时调戏正在劳作的妻子,其妻大胆反抗,不惧金钱、权势的诱惑,她对丈夫的行为感到愤慨,但终因婆婆的以死相逼而原谅了丈夫,夫妻和好收场。
我们可以看出,剧作者为了突出戏剧冲突,在剧情的设置上与刘向的《鲁秋洁妇》已经有所不同。由“五日去而宦于陈”改为新婚一日旋即离去;分别由五载增至十年;结局也由秋胡妻子投河自尽变为夫妻和好大团圆。在人物设置方面,除了秋胡、秋胡妻、秋胡母之外,增加了李大户一角,为故事的发展更添曲折,也为诠释罗梅英这个角色增色不少。秋胡妻子作为一个文学经典形象历来为文人津津乐道,不仅是因为她恪守妇道、孝敬婆婆的行为是封建统治者宣扬的正面教材,还在于她不畏强权和金钱的诱惑,对调戏她的恶势力敢于激烈的抨击,从一定程度上彰显了当时并不突出的妇权思想,在当时可谓具有进步的意义。《秋胡戏妻》这部杂剧女主角有了一个自己的名字——罗梅英,而不似之前仅以“秋胡妻”来示人。作者石君宝跳脱教科书般的“洁妇”形象藩篱,而是把罗梅英塑造成一个有血有肉、鲜活生动的形象。比如在李大户仗势抢亲的一段,对他恬不知耻的行径罗梅英这样做出了反击:
【叨叨令】你道是鸾凰则许鸾凰配,鸳鸯则许鸳鸯对,庄家做尽庄家势。(鼓乐响,正旦做怒科,云)你等还不去呵,(唱)留着你那村里鼓儿则向村里擂。(李云)小娘子,你靠前来,似我这般有铜钱的,村里再没两个。(正旦唱)其实我便觑不上也波哥,其实我便觑不上也波哥。我道你有铜钱,则不如抱著铜钱睡!
罗梅英对权势的厌恶和对金钱的漠视由此可见一斑,在第三折中面对相见不相识的丈夫秋胡,罗梅英同样表现了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品格:
【三煞】你瞅我一瞅,黥了你那额颅;扯我一扯,削了你那手足;你汤我一汤,拷了你那腰截骨;掐我一掐,我着你三千里外该流递;搂我一搂,我着你十字阶头便上木驴。哎,吃万剐的遭刑律。我又不曾掀了你家坟墓,我又不曾杀了你家眷属!
不过囿于时代因素,作者并不能将罗梅英塑造成《玩偶之家》的娜拉,所以最后的结局是在其婆婆的以死相逼之下,夫妻和好,以大团圆收场。
值得一提的是,余观前代秋胡系列的作品,作者有意无意将情节设置成秋胡在不知其妻的情况下调戏其妻。元杂剧《秋胡戏妻》做了细微改动,前面一直都没有设置伏笔之类的语言,只在剧的末尾点了一句“到桑园糟糠相遇,强求欢假作痴迷”,貌似作者在为秋胡做辩言,认为秋胡只是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来考验妻子的忠贞与否。笔者不同意这种观点,秋胡未能认出妻子原在情理之中,他新婚一天就被捉去充军,分别十年新人早已变换了旧时容颜,“秋胡试妻”的说法未免牵强。不过有趣的是后代的戏曲在继承这部剧的基础上,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细节,在之后的京剧《桑园会》《武家坡》中都将这一情节更合理化了,下面细表。
三、京剧《红鬃烈马》中《武家坡》一折对“戏妻”情节的改进和突破
京剧《红鬃烈马》讲述唐丞相王允生有三女:大女王金钏,嫁苏龙,官居户部;二女王银钏,配魏虎,兵部侍郎;三女王宝钏,因过溺爱,在十字街头,高搭彩楼,抛球选婿。球中花郎薛平贵。王允嫌贫爱富,悔却前言。王宝钏力争不果,与父三击掌断父女恩情,随薛平贵投奔寒窑,与他困守寒窑,苦度光阴。后来薛平贵降服红鬃烈马有功,唐王大喜,封为后军督府。王允参奏,改为平西先行。西凉作乱,平贵为先行。平贵与宝钏告别,出征西凉。平西当中,苏龙、魏虎分别为正副元帅。魏虎与王允合谋,屡寻借口要斩薛平贵,经苏龙阻拦,遂加鞭笞即令会阵。薛平贵竭力苦战,获得大胜。魏虎又以庆功为名,灌醉薛平贵,缚马驮至敌营。西凉王爱才,反以代战公主许之。至西凉王死,平贵乃继位为王,并驾坐西凉。过了十八年,王宝钏清守寒窑,备尝艰苦。老母亲身探望,并无懈志。一日,平贵正思念王宝钏不已,忽有一宾鸿衔书至,薛平贵见系王宝钏血书,遂急欲回国探望。然恐代战公主不允,因设策用酒灌醉代战,己乃盗令而出,一路偷过三关而回国。路过武家坡,遇王宝钏。夫妻相别十八年,王宝钏已不识薛平贵。薛平贵假问路以试其心,王宝钏逃回寒窑,薛平贵赶至,直告己名及别后经历,夫妻相认。值唐王晏驾,王允篡位,兴兵捉薛平贵。由代战公主保驾,薛平贵乃登宝殿,王宝钏亦被封为正宫娘娘。
京剧《红鬃烈马》共包括十三场折子戏,分别为花园赠金、彩楼配、三击掌、闹窑降马、别窑投军、误卯三打、母女会(探寒窑)、鸿雁修书、赶三关、武家坡、算军粮、银空山、大登殿。当中《武家坡》一折与“秋胡戏妻”的故事十分相似,可以说是套用了秋胡剧的路数。不过《武家坡》的演绎又显然更合情理,趣味性和戏剧性也比前代的任何文学形式要来的强烈。
在第一场薛平贵去武家坡寻找妻子王宝钏,一开始并不敢相认是碍于礼教“错认民妻礼不端”,在之后确认眼前之人就是阔别了一十八年的妻子后,薛平贵有这样一段唱词:“洞宾曾把牡丹戏,庄子先生三戏妻。秋胡戏过罗氏女,薛平贵调戏我自己妻。”可以看作薛是以一种游戏的心态来“调戏”自己的妻子,当然其中也不乏考验妻子忠贞的成分。接着他伪装成送信之人,又假借薛平贵典妻还债要求王宝钏与其一同回西凉,得知丈夫将自己卖与他人后,王骂道“狠心的强盗哇”,并开始一连串的痛斥“指着西凉高声骂,无义的强盗骂几声。妻为你不把相府进,妻为你失却父女情”。在王宝钏不卑不亢的态度面前,薛平贵“用手取出银一锭,将银放在地平川”,薛平贵这时唱到:“这银两,三两三,拿回去,把家安,买绫罗,做衣衫,我与你风流的夫妻咱们过几年。”王宝钏面对如此无耻之人回应道:“这锭银子奴不要,与你娘做个安家的钱。买白布,做白衫,买白纸,糊白幡,落一个孝子名儿在天下传。”至此,作者已将一个品行端庄、忠贞不渝、刚烈机智的王宝钏呈现在观众面前。
第二场夫妻相认,王宝钏在寒窑内听薛平贵表明自己的身份,在得知丈夫做了西凉国君主后非常兴奋和欣慰。下跪听封时表现出活泼俏丽,比如薛平贵嗔怪她在武家坡上痛骂他,从两人一来一往的对白可以体会夫妻团聚的欢乐,以及王宝钏虽然历经十八年的磨难,但是性格仍是乐观向上,不似前剧给人以沉重之感。
薛平贵:下跪何人?
王宝钏:王宝钏。
薛平贵:跪在我的面前作甚?
王宝钏:前来讨封。
薛平贵:你在武家坡前,骂得我好苦,我是不封啊!
王宝钏:先前不知是你。
薛平贵:若知呢?
王宝钏:还要多骂几句。
四、总结
“秋胡戏妻”的故事在时代的流变中,后代在保留故事原有框架的基础上,对其进行了处理并以各种文学形式将其呈现,从最早的西汉时的《列女传》短小的传记形式,到后代逐步发展为诗歌、变文、戏剧、小说等多种样式的文学,在故事的内容上有一些变化,让故事编排得更合理更易被世人所接受。
1.时间上的变化
《鲁秋洁妇》中的秋胡和妻子结婚五日,分别五载;元杂剧《秋胡戏妻》中的秋胡和罗梅英新婚一日,别离十载;《红鬃烈马》中的薛平贵和王宝钏是彩楼抛绣球自己选中的夫婿,与父三击掌断绝父女关系,苦守寒窑十八载盼回丈夫。如此看来,前两部的主人公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结合,相处的时间又极其短暂,可以说是没有多少感情基础的,秋胡妻的恪守妇道更多打上了“节妇”的烙印。而薛与王的结合是王大胆追求爱情的结果,且两人同甘共苦生活过一段时间,十八年的分别看起来虽不近人情,但细细究其原因,除了为丈夫守节,还有王宝钏的深情和长情在其中,这样的剧情更让人动容。
2.一明一暗的身份变化
秋胡的故事之所以被后人津津乐道,或者被理学家所推崇,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秋胡不明所戏之人是自己妻子,这就将男人追求美貌的妇人转变成了丈夫对婚姻不忠的夫妻伦理爱情的矛盾。《鲁秋洁妇》中正是抓住这一矛盾成篇的,《秋胡戏妻》杂剧中只在剧尾晦暗不明地提到秋胡是有意伪装成陌生人来试探妻子的忠贞,而京剧《红鬃烈马》则明确薛平贵确认所调戏之人就是自己的妻子王宝钏。这样的变化让结尾更合情理,《鲁秋洁妇》中秋胡妻投河自尽,不免令人觉得悲壮;《秋胡戏妻》的罗梅英也想一死了结,但在婆婆的以死相逼下竟以夫妻和解团圆结尾,令人觉得突兀;《红鬃烈马》薛王二人相认,王宝钏随夫回西凉国并被封为正宫娘娘,结尾的设置和前情的发展水到渠成。
3.戏妻的道具
这三部作品无一例外都是以权势和金钱作为诱饵以达到“调戏”的目的,不过《鲁秋洁妇》和《秋胡戏妻》无一例外都是秋胡将侍奉母亲的金子拿出来诱惑自己的妻子,这样做不免将秋胡的形象进一步抹黑,不仅行为不端,美色当前连自己的母亲都抛诸脑后。金钱也是推动剧情的一个重要道具,无一例外的在男主人公抛出金银向女主角示好后,引来的常常是狂风骤雨般的谩骂,可以说将剧情推向了高潮。
以上只是浅尝辄止地谈了“秋胡戏妻”故事的发端及后代该类文学作品的流变。这种变化总的来说也是时代变迁的一种印记,是当时大环境下的产物。不过从这些细微的变化中我们也可以看到文人的妇女观在不断趋向进步,故事也逐渐丰富,层次感更强,观赏性也得以提升,使“秋胡戏妻”的故事不断完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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