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王·柳》新解
2014-03-14稂志艳南京大学文学院南京圆员00圆3
⊙稂志艳[南京大学文学院, 南京 圆员00圆3]
《兰陵王·柳》新解
⊙稂志艳[南京大学文学院, 南京 圆员00圆3]
周邦彦的《兰陵王》历来因其到底是送客之词、行客之词、客中送客之词而备受争议。自从清代周济《宋四家词选》说这首词是“客中送客”以来,诸家多采其说,当然也有异议,如胡云翼先生《宋词选》就认为是“借送别来表达自己‘京华倦客’的抑郁心情”,也有人认为是行客之词。不言而喻,同一场景,不同身份者的心境是不同的,故明确这首词的角色定位,之前的争议也就不言自明。
《兰陵王·柳》 以意逆志 行客之词 意蕴
《兰陵王·柳》,唐教坊曲名。《碧鸡漫志》载:“兰陵王,《北齐史》及《隋唐嘉话》,称齐文襄之子长恭,封兰陵王。与周师战,尝著假面对敌,击周师金塘城下,勇冠三军。武士共歌谣之,曰兰陵王入军曲。今越调兰陵王,凡三段二十四拍,或曰遗声也。此曲声犯正宫,管色用大凡字,大一字,勾字,故亦名大犯。又有大石调兰陵王慢,殊非旧曲。周齐之际,未有前後十六拍慢曲子耳。”①词基调高亢激扬,但情感抒发却是忧伤缠绵的。而这种感情基调与送别所需的低沉悲伤有一定的出入,是周邦彦喜“以乐景衬哀情”,还是这本就是其作为行客的感慨?
综观周邦彦《片玉集》,周氏并没有表现出对“以乐景写哀情”手法的偏爱。《瑞龙吟·大石》(章台路)径写“事与孤鸿去”,以“孤鸿”写孤独惆怅之情,为正写。《满庭芳》(凤老鹰雏)也未反写,以“社燕”自喻,以相似性喻。他虽长于曲叙,但多正写,在咏物和羁旅题材的词中,才多将顺叙、倒叙、插叙错综使用。“以乐景写哀情”之法用得极少。不难得出《兰陵王·柳》基调高亢激扬是因“乐景写哀情”之创作手法的可能性就大为降低。
其实关于是否为行客之词历来争议不断。有认为是客中送客之词的,也有认为是行客之词的,也有认为是借送别场景表达自己的“京华倦客”的淹留之感。那究竟是如何呢?下面通过原词探究一二。
兰陵王·柳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毋庸置疑这是一首送别词,名为咏柳,实写别情。文人借柳咏别的传统古已有之。自《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到北朝乐府“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唐人亦多借柳言别,如李白的《劳劳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李商隐《离亭赋得折杨柳》“人世死前唯有别,春风争拟借长条”……至此,柳中寓别之写法普及。周词的柳不只是言别情,其中还寄托了作者官场失意与身世飘零的喟叹。但仅从词的表面我们还不能判定。但历代学者对此各抒己见。
周济《宋四家词选》:“客中送客,一‘愁’字代行客设想。以下不辨是情是景,但觉烟霭苍茫,‘望’字‘念’字尤幻。”刘斯奋《周邦彦词选》:“周济说‘客中送客’无疑是正确的。作者借送别来表达自己‘京华倦客’的抑郁心情,叙事写景,很有层次。”沈祖先生也同意这一看法,她在《宋词赏析》中出:“本词是写离情,写居者送行者,而这位居者又是客中送客,所以在送送别人的时候,不能不想到自己同样是客人,而且还是欲归不得的客人。”②
周济倡“客中送客”说“,愁”是代为行客设想。这种解读似乎可行,但细思之,则觉不妥。若是客中送客,那第二段的解释就会变得无所适从。“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这一句,直观感觉作者是行客,说“愁”是代为行客言,这不足凭。第二段的前半部分“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是对过去时光的追忆,是过去真切发生过的事情,并非代言体。而顺接其后的“愁”自然也非代言体,而是作者作为行客的所思所想。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美成词极其感慨,而无处不郁,令人不能遽窥其旨。如《兰陵王·柳》云:‘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二语,是一篇之主。上有‘堕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之句,暗伏倦客之根,是其法密处。故下接云:‘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久客淹留之感,和盘托出。”③此说较公允。词眼是“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首节的“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讲离别的次数、人数多,营造一种淹留客居为常态的环境氛围。第二节以具体场景,使离别具象化,离别前的聚会场景“闲寻旧踪迹……望人在天北”。从“望人在天北”可知作者是南下。
陈洵《海绡说词》:“托柳起兴,非咏柳也。‘弄碧’一留,欲出‘隋堤’;‘行色’一留,却出‘故国’;‘长亭路’应‘隋堤上’,‘年去岁来’应‘拂水飘绵’,全为‘京华倦客’四字出力。”此说认为所有的描写都是突出“京华倦客”的忧郁之情。
吴世昌《词林新话》:“周济所谓‘客中送客’盖泥于‘谁识京华倦客’一句而言之,殊不知‘柔条千尺’,非一人一朝所折,而折之者又岂尽是‘客中送客’之人?”他的反驳后半部分在某种程度上有点无理取闹。“客中送客”是周济认为的词的整体氛围,但并未说折柳者为何人。这样的发挥对作者而言是不公平的。
周止庵谓此为客中送客之词,盖为此一语所惑耳。陈亦峰谓:“无处非淹留之苦,亦非。……皆人送己,非己送人,论者昧于作者行实,故生眩惑耳。”
从地理方位角度考察词人所处位置及根据情境确定是人送己还是己送人,既令人信服又对词未开拓的世界有一种引领和延伸之用。
叶嘉莹在《词之美感特质的形成与演进》中对该词也有自己的看法:“他根本写的不是一个人的离别,不只是一个送行人,是整个的当时的汴河上不断的送往迎来,暗含无数政海波澜的背景。”④这是政治诠释,姑且不谈。
到底是客中送客之词还是行客之词,其实并没有定论。但反观整首词,周邦彦真正想表达的是借送别的场景表达“京华倦客”的历经沧桑的异乡漂泊感和无奈感。但作为送客和行客,二者身份的不同会引发不同的心理感应。程千帆《说“斜阳冉冉春无极”的旧评》有相似的表达:“此词题为《柳》,实则借以写‘久客淹留’(陈洵《海绡说词》说)或‘客中送客’(谭献《〈词辨〉评》说)之感。这本来是一个极为古老的,从汉以来就不知道被多少人反复咏叹过的主题,是很难写得出色的。但作者却凭借其对于行者居者双方心理状态的深刻体会、对自然景物的细致观察,以极为工巧的艺术手段将两者有机地融结在一起,依然出人头地地完成了这篇杰作。”
重回文本第一节“柳阴直……应折柔条过千尺”。一二句写景,把离别场景定位在多垂柳的隋堤上,“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点明作者“客”的身份,也传达出强烈的异乡者的孤独感和漂泊无奈感,我们领会到作者更多的是把自己定位为京华的现实居者和精神行客,因为行客更符合漂泊无定的特质。
第二节“闲寻旧踪迹……望人在天北。”这是作者由现实的送别场景回想起过往离别前的饯行宴。从叙述看,“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一句道出了作者行客的身份。第三节“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这一节是现实和回忆的交接,似梦似幻,现实中是写旅途中所见,有萦回的别浦,岑寂的津堠。“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一句,开启了词人的回忆之旅。而关于“斜阳冉冉春无极”一句,历来好评如潮。梁启超盛赞“‘斜阳’七字,绮丽中带悲壮,全首精神振起”,陈匪石《宋词举》卷下云:“‘斜阳冉冉’七字,是别浦、津堠间情景。其情景交融之妙,有难以言语形容者。谭献谓‘微吟千百遍,当入三昧,出三昧’,洵非过言。”“《草堂选》云:‘应折柔条过千尺’自不伤雅至,‘斜阳冉冉春无极’如此咏物淡宕有情矣!”“斜阳冉冉春无极”一句音义俱佳,咀嚼涵咏,唇齿流芳。此外,斜阳是将暮之时与四季之首的春形成一种时间上的对比,前是冉冉斜阳,继之以无极之春,画面感十足且张力无穷,暗含一种哲学意味,也有自我激励之用。
整首词,作者对自己的角色定位了然于心。首节“谁识、京华倦客”就明确自己的异乡者身份,以己之心,逆作者之意,就不难发现行客更符合漂泊感和无奈感。第二节从地理方位以及作者的叙述方式可以看出词人是行客的可能性更大。第三节是现实与回忆交织,实写词人作为行客,在旅程中以行客之眼所关注到的萦回的别浦、岑寂的津堠,与回忆中的情景画面交织产生共感!无疑,这首词是行客之词!而由此对于词旨所流露的矛盾心情的理解就水到渠成。对淹留已久的京华有种倦怠感,但恰恰是因为待过一段时间,有美好的回忆,所以会有“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的感触。
① 王灼撰:《碧鸡漫志》,清知不足斋丛书本(第四卷),第18—19页。
③ 陈廷焯撰,杜维沫校点:《白雨斋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20页。
④ 叶嘉莹:《词之美感特质的形成与演进》,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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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王兆鹏.词学研究方法十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作 者:稂志艳,南京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方向:清代地域文学。
编 辑: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