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以前岭南小说的海洋叙事分析
2014-03-14庄黄倩暨南大学文学院广州510632
⊙庄黄倩[暨南大学文学院, 广州 510632]
明清以前岭南小说的海洋叙事分析
⊙庄黄倩[暨南大学文学院, 广州 510632]
岭南南部临海,一直深受海洋文化的影响。在明清以前,岭南小说的海洋叙事沿袭了夸张浪漫的传统志怪手法,而岭南的海洋叙事题材以岭南龙母崇拜、“异域漂流模式”和商业文化等为主,这与岭南的地域特色有关。
先秦 宋元 岭南小说 海洋叙事
所谓岭南小说,仅从内容上划分,是以突出地域性,即以岭南为描写对象的小说。从小说发展史来看,直到唐传奇的出现,“始有意为小说”①。因此,明清以前的岭南小说应包括内容涉及岭南、具有一定故事情节的神话传说、地理博物志怪小说、唐传奇、笔记小说及话本小说。何为海洋叙事?即记叙有关海洋风光、物产及以海洋为背景发生的故事。一方水土,滋养一方文学。由于中国环海的地理环境,海洋以其独特的魅力在文学的殿堂里大放异彩。虽然一直以来未成体系,但历代不乏描写海洋的作品。在小说方面,海洋叙事带上明显的地域色彩,一般以东海、南海为背景。因此,浙江、山东和岭南等沿海地区的小说不免弥漫着海洋的气息。
早在先秦时代,人们即开始了对海洋的探索,由此催生了关于海洋的神话与传说。秦汉时期,在方士文化的影响下,以“海上神岛”“海上神仙”“海上仙药”等为内容的海洋想象和叙事,也就随之繁荣起来。②魏晋六朝,文学中人的自我意识增强,因而在海洋叙事中融入了一种激昂的基调,隐约可见叙述者的影子。隋唐时期,随着海上活动的频繁、海上丝绸之路的开创,更加深了对海洋的了解,因此这一时期的海洋叙事,逐渐增加了现实的内容。宋元时期,造船技术大幅度提高,海上活动日益频繁,海洋因素渗透力愈强。明清时期,社会发生诸多变革,商品经济萌芽,海防紧急,随之而来的是,小说中的海洋叙事以倭寇、商贾为主,具有鲜明的时代性。郑和七下西洋的壮举,在某种程度上消解了海洋的神秘与神圣。这一时期的海洋叙事大大增强了现实性,“海洋即财富”与抗击倭寇题材成为新的海洋叙事主题。
岭南的小说乃至文学,至明清而大盛,海洋叙事同样在明清时期发展至高峰。在探讨明清海洋叙事之前,先梳理前代发展之概况,以晓日积月累之功。
一、夸张浪漫的传统志怪手法
明清以前的岭南小说涉及海洋叙事,多荒诞不经,喜谈乱怪、鬼神之事,明显地继承了《山海经》《庄子》等夸张浪漫的传统志怪手法。
一般认为,《山海经》是海洋文学之祖,但凡后世小说中的海洋叙事,皆跳脱不出它所创造的两大模块:一是四海神之说,二是殊方异域的想象。它启发了人们对海洋的思考,刺激着人们去探索更多关于海洋的秘密。后世海洋文学作品诸如海物志怪、神仙信仰、海上奇闻等皆以此为基础进行延伸与发展。在描写手法上,古代小说关于海洋叙事方面也继承了《山海经》的夸张而带上了浓厚的神异色彩,从而甩不掉志怪的尾巴。岭南小说中的海洋叙事既体现了“以大为奇”的传统思维惯性,又在志怪的同时融入了人的自觉,或将物拟人化,赋以人的性格特征。
1.以“大”为奇。“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寥寥数语,激发了无数人对海洋的向往和恐惧。庄子在寓言中反映出了浓厚的胸怀博大、壮志凌云的海洋文化精神。受这种大气磅礴的意象之美感染,此后,“大鱼”、“大蟹”等海中大物屡见不鲜。
“大鱼”,这一形象直接源自庄子寓言,《玄中记》记“东海大鱼”云:“行海者,一日逢鱼头,七日逢鱼尾。”《太平广记》则录有“南海大鱼”一条,记述“海中有二山,相去六七百里”,但大鱼“乘流入二山,进退不得”。“雷,鱼声也;雨泥,是口中吹沫也;天地黑者,是吐气也。”而古书所描述的大鱼,多为鲸鱼。
“鲸鱼”,多作“海鳅鱼”,唐刘恂《岭表录异》记曰:“海鳅鱼,即海上之最伟者也。其小者亦千余尺。吞舟之说,固非谬矣。”又言鲸鱼的鱼背犹如山岛。鲸鱼固然体型庞大,但远不及此,这是在一定事实基础上的夸张,具有民间文学的趣味性。
“大蟹”,《山海经》有“海上有大蟹”的记载,《太平广记》所引的“南海大蟹”云:“俄见两山从海中出,高数百丈,胡喜曰:‘此两山者,大蟹螯也。其蟹常好与山神斗,神多不胜,甚惧之。”二螯如山,隐于水下的大蟹该有多大,难怪连山神都畏惧。
常见的还有“大虾”。《北户录》云:“滕循为广州刺史,有客语循曰:‘虾须有一丈者,堪为拄杖。’循不之信,客去东海,取须四尺以示循,方伏其异。”东海之虾如此,南海之虾亦有数尺之长,且由虾衍生一段妙趣的故事来,《太平御览》记曰:“南海虾头为长杯,头长数尺,金银镂之。晋广州刺史常以杯献简文,简文用以盛药。未及饮,无故酒跃于外。时庐江太守曲安远,颇解术数,即命筮之,安远曰:‘却三旬,后庭将有喜庆者。’果有生子,人面犬身。”
再有“海上蟾蜍”,“每至望夜,口吐白气,上属于月,与月争光”;大蛇,“蛇饮其海,而水减者十余日”(出《广异记》)等等。
以“大”为奇不仅表现在形状上,还突出海物的凶猛,即威力之大,往往一旦发起攻击,人类几乎毫无招架之力,甚至凶猛如南海大蟹者,连神都难敌。
对海物极尽夸张铺排之事,反映了古代人们对海洋的认识。与辽阔的大海相比,人类的渺小不言而喻。因条件所限,他们对大海不甚了解,无法解释海上出现的某种现象,于是产生了无尽的联想。而这些荒诞的想象,实际上与大海的特性息息相关,也就是说,人们将自己对海洋的印象,赋予海洋生物。因此,通过对海物的描写可以看出,在古人眼里,海洋博大又神秘,它变幻莫测,极其危险。
2.描写人格化。与“以大为奇”的志怪充满了凶险与残暴的色彩相比,将海物人格化的描写则显得格外温情起来。
“懒妇鱼,昔有懒妇,织于机中,常睡。其姑以杼打之,恚死,今背上犹有杼文疮痕。大者得膏三、四斛,若用照书及纺织,则暗;若以会众寡歌舞,则明。”(《异物志》)懒妇之懒,不仅在生而为人时常常睡觉,惰于纺织;连死后为鱼也只喜歌舞,厌恶读书与纺织。这是岭南人对懒妇鱼的认识,生动风趣,又极具特点。
再如,《青琐高议》别集卷第四“异鱼记”,讲述了一个龙女报恩的故事。在叙述的过程中,作者将那条“异鱼”刻画得活灵活现。这条鱼被渔人捉捕后在夜里后悔叹息,“因争闲事离天界,却被渔人网取归”;转卖给主人公蒋庆后,又在夜里发出感慨:“不合漏泄闲言语,今又移来别一家。”被人听见后便不再开口。第二日又言:“渴杀我也!”当蒋庆“汲井水以沃之”时,又言“此非吾所食”。此鱼在夜里说:“放我者生,留我者死。”这句类似恐吓的话显然是故意而为,它肯定知道蒋庆在偷听。如此一来,一条娇气、懊恼又有点小聪明的鱼的形象跃然纸上。
《青琐高议》是宋朝杂记,早在宋代以前,龙女报恩的故事已较为多见,如《柳毅传》,龙女一般以“被欺负”的受害者形象出现,最后通过馈赠珠宝或以身相许的报恩;而《异鱼记》中的龙女则不同。它具有最寻常不过的人性,使小性子、自怨自艾又爱耍小聪明,从被捕到被放生,全是它的性格使然。这则小说卸去了对龙女美貌的渲染,描写外在形象也是为了突出它的“奇异”,而重在表现它的言行。
这两篇人格化的海物志怪当是岭南海洋叙事小说中的奇葩,虽然叙事简单,但充满人性的描写足以标其异。
二、温媪故事的演变与岭南龙母信仰
龙母信仰是岭南地方特色的水神崇拜,早在先秦时龙母已产生于西江岸旁的悦城,汉晋南朝民间崇拜持续。③这一现象也体现在岭南小说的海洋叙事中。
最早记载的是晋代顾微的《广州记》:“有龙掘浦口,昔蒲母养龙。龙取鱼以给母,母断鱼,误斫龙尾,人谓之龙掘。桓帝迎母至于浦口,龙辄引舫还。”
这则小说情节简单,但已初具故事梗概,直到南北朝时期,沈怀远对此进行艺术加工,存于《南越志》,此即后来几经演变的“温媪故事”。在这个故事中,温媪是龙母的原型,龙母断龙尾,使其“辉色炳耀”,这是传统的断尾母题。在中国古代关于龙的传说中,有一种是断尾龙。这类传说中普遍存在着一个断尾化龙的情节,这一情节作为一种固定的联结表现出母题的性质,断尾母题蕴含了成年礼的意义。④但最重要的是,小说在最后指出,“今南人以船为龙拙尾,即此也。”这表明岭南龙母信仰由来已久。龙母豢养龙子,实际上与古越人避蛟龙而“文身断发”一样,是早期人们对水中神灵从畏惧到征服的体现。龙子在龙母的训导下,善良孝顺,施云降雨,保境安民,庇佑民众。龙母驯服蛟龙,对豢养蛟龙之母的崇拜,是早期古越人崇龙习俗的延续。⑤
晚唐刘恂《岭表录异》及宋《太平广记》分别辑有“温媪故事”,与上两则稍有不同。将四个故事相比较,发现有以下变化。一是温媪对龙子从“养”到“放”。在《广州记》中,“昔蒲母养龙”,并无放龙的情节;《南越志》写明温媪拾异卵,破壳后“任其去留”,《岭表录异》中的温媪却“送于江次”,且点明“故无意望报也”。《太平广记》记载的是温媪“尝得异鱼,放于康州悦城江中”。从有目的的豢养到无意偶遇,神话色彩增强;增添了温媪“放归”的情节,为后面龙子的回报作铺垫,有意无意间宣扬了善有善报的宗教思想。二是增加温媪死后的故事描写。南北朝沈怀远与唐代刘恂均描述了龙子对龙母的恩报:“媪殒瘗于江阴,龙子常为大波,至墓侧,萦浪转沙以成坟。”(《广州记》)“忽一夕,天地冥晦,风雨随作;及明,已移其冢,并四面草木,悉移之西岸矣。”(《岭表录异》)沈怀远在结尾处指出岭南因之而有“龙拙尾”船,带有鲜明的地理博物体志怪小说的特点;但刘恂在结尾处不再交代“龙拙尾”船与此则传说的关系,而是继续以生动细致的笔触写龙子对温媪的深深依恋,这几乎摆脱了地理博物体志怪小说的特征,朝传奇小说转化了。⑥三是现实性增强。从上述的分析中可看出,温媪死后的故事篇幅拉长,写作的重点从龙子的报恩行为转为对人间信仰的描写,反映了一定的社会现实,具有一定的社会批判性。
三、异域漂流模式的沿袭与新变
异域漂流是海洋叙事的一种模式,它基本遵循“出海—海难—进入异境—受益而归”的写作思路。其中的“异境”包括仙界和风俗大异于中土的国度,而“受益”则主要指获得财宝,或求仙得道。大大不同于宋元话本中的“胡人识宝”题材。
1.海难与漂流。海难,成为海洋叙事不可回避的内容。在历代的海洋叙事中,海难成为故事发展的关键环节,起着重要的作用。一是宗教因果相报思想的工具,如《观音应验记》三种,它是神仙借助海洋实施惩罚的武器,宣扬了各种宗教思想;二是作为进入另外国度甚至仙境的契机,如岭南小说《元柳二公》《高言》和《王榭》《岭表录异》中的“六国”等,借此展现对海外世界的认识,完成殊方异域想象。
然而,有趣的是,海难的发生,大多帮助主人公进入不同于原本世界的空间,实现了一次奇幻的漂流之旅。
近世有波斯常云,乘舶泛海,往天竺国者已六七度。其最后,舶漂入大海,不知几千里,至一海岛。——《太平广记》之“南海大蟹”
《传奇》中的“元柳二公”、《高言》和《王榭》中的主人公,均因为在航行中遇上海难而进入一个作者虚构起来的世界,完成对其主题的书写。
2.仙境与人间。在主人公漂流至岛上,多来到风景优美、有各种奇花异草和珍奇异兽的“世外桃源”,岛上还有数不尽的罕见宝物。《太平广记》“南海大蟹”条则记曰:“岛上大山悉是车渠、玛瑙、玻璃等诸宝,不可胜数,舟人莫不弃己贱货取之。”这种“海洋即财富”的观念与佛教的流传有关。《佛说恒水经》记载:“海中有七宝。何谓七宝?一者白银,二者黄金,三者珊瑚,四者白珠,五者车磲,六者明月珠,七者摩尼珠:是为海中七宝。”此后,在人们的印象里,海洋总与金银珠宝等挂钩,在进行海洋叙事的同时,总极力地铺排渲染了海外世界的富饶。
这种“海外仅有,人间全无”的异域描写却在岭南小说的海洋叙事中被打破。以《青琐高议》中的《高言》为例。高言在怒杀有人之后窜走各国,从广州乘舶渡海,经过了几个国家,回来描述了种种不同的风光。
然而,仔细辨读,这些描写带有浓郁的岭南风情,显然是以岭南为蓝本进行想象加工的。“由于是以往从来不曾体验过的”,因此可以说,以往对殊方异域的描写,一般都是凭空想象的;而《高言》则打破了这一传统,从仙境落到一定的人间,这是异域漂流模式的新变。
四、海洋叙事中的商业因素
自古以来,岭南便有经商的传统,而且岭南人多与外国人进行交易,大都出海做买卖。因此,这直接促进了岭南海洋叙事中不可避免地承载了商业因素。
倪浓水指出:“南海文化不同于北海和东海文化,具有比较浓郁的商业文化特质。”⑦这种商业文化最为突出的是岭南地区的对外贸易。岭南地区的对外贸易从汉代开创海上丝绸之路开始便延续不断,与波斯、大食、天竺等国多有往来,因此,小说中不可避免出现“波斯”“大食”等词语。另外,各种海产的贩卖也在小说中出现,虽着墨不多,但仍可反映当时岭南地区的商业文化。
尽管如此,以今人的角度看,古代小说的海洋叙事始终摆脱不了神怪的色彩,尽管到了明清时期,人们对海洋已有了较深的了解,对外国也有了一定的认识,但海洋叙事仍然构建的是一个神、怪、人混杂的空间。对此,倪浓水认为:“中国古代海洋文学呈现出鲜明的‘望’‘观’特征……这种‘遥望’视角的产生来源于作家们根深蒂固的内陆文化思维定势。”⑧
在古代,出海并不是普遍活动,况且士与商的社会定位相当分明,换而言之,出海者与写海者是分离的。值得一提的是,古人重实录,即使今天看起来荒诞不经的内容,对他们而言也是不容置疑的事实。这种“实录精神”也体现在海洋叙事上,如《夷坚志·海中红旗》末云:“庄子鲲鹏之说,非寓言也。时外舅张渊道为帅云。”《青琐高议·异鱼记》亦记曰:“此事人多传闻者,余见庆子,得其实而书之。”
显然,这种现象又可用“体验着与叙述者分离”的理论来解释。由于叙述者没有航海经历,对海洋无所知,因此将旁听而来或从古书中看来的海洋故事当成真实事件来写。然而,海洋叙事荒诞、奇幻的艺术风格虽深受古人“遥望”视角的影响,但仍存在诸多因素需要进行深度挖掘。
①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4页。
②⑦⑧ 倪浓水:《中国古代海洋小说与文化》,海洋出版社2012年版,第4页,第10页,第228页。
③⑤ 王元林、陈玉霜:《论岭南龙母信仰的地域扩展》,《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9年第4辑,第49页,第50页。
④ 张玉霞:《断尾母题的文化内涵》,《湖北经济学院院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第111页。
⑥ 耿淑艳:《岭南汉唐间地理博物体志怪小说》,《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6期,第695页。
作 者:庄黄倩,暨南大学文学院2012级中国古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