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的“神曲”式想象
——解读《第七天》
2014-03-14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浙江宁波315211
⊙杨 佳[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 浙江 宁波 315211]
余华的“神曲”式想象
——解读《第七天》
⊙杨 佳[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 浙江 宁波 315211]
余华的《第七天》与但丁的《神曲》在叙事结构与现实意义上有一定的相似性。通过对两个文本思想旨意的比较,发掘出《第七天》在处理批判现实与表达人性问题上的矛盾性,进而探讨叙述者在处理历史与人物关系中的真实意图。
现实意义 大同之国 批判 《神曲》 人性解放
余华叙述故事的立场总是与苦难、乡村、冷漠、暴力这类词汇密不可分,他的每一个故事似乎都在诠释着这些所谓的“标签”,以此来定义自己的写作风格。《兄弟》《在细雨中呼喊》《活着》《许三观卖血记》中的人物在暴力与诘难中饱含着血与泪的控诉,这是余华叙述故事中最为平凡的一幕,他“袖手旁观”,甚而“抱薪救火”的态度解构了生的种种美好想象,并泼出一个血淋淋、赤裸裸的悲惨世界。他的叙述“包袱”也正因为苦难的不断升级而变得更加流畅。然而这些故事中处于水生火热中的人们也仅仅是苍茫历史中一个个微不足道的人物,作者的叙述意图并未去深入挖掘造成人物悲剧命运的原因,也没有投向那个斑驳罪恶的社会。《第七天》的出现,是余华刺向社会的第一把锋利的匕首,也正是因为这样的“高调”,《第七天》的现实意义才更加突出。
《第七天》所采用的叙述结构及其严肃的现实意义,与但丁的《神曲》有着不容忽视的联系。《神曲》中叙述者通过游历地狱、炼狱、天堂三界,批判了野心、淫邪、贪欲与嫉妒等丑恶的情欲,揭露了人欲横流、恶行遍地的社会现实,由此表达出人类精神获救和惩罚的深邃主题。同样,《第七天》则是讲述了杨飞的七天死亡之旅,在这七天中叙述者对当下社会存在的问题做了一次较为全面的“体检”,与人类的心灵进行了一次难能可贵的平等谈话。很显然,《第七天》有着与《神曲》相似的体验。
一、温情的讽刺,无力的乌托邦寄托
《第七天》打破了过去与现在的时间形态,破坏了完整的逻辑结构,将不同的叙述单元进行整合延伸,将看似零散的故事片段组成一个个完整的逻辑事件。叙述者时而快进时而后退的叙事节奏,使得故事张弛有度,耐人寻味。这场“精心策划”的集体死亡事件,看似是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实则是一个个发人深省的社会问题。
杨飞一直孤独地行走在“雾气环绕”的“空虚混沌的城市”中,他“见到白色就会感到温暖”。“雾气环绕”与“空虚混沌的城市”都是隐喻性的表达,象征着整个社会面貌的病态与虚无。而“白色”无疑象征着一种纯粹光明的理想。从殡仪馆到死无葬身之地,那些与杨飞有着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和情真意切的亲人都成为了意外生亡者。殡仪馆是由生向死的一个转折点,这里关于死亡的各种话题中可以品出贫富差距的无奈,金钱与权力的较量。事实上,殡仪馆是整个社会丑陋面貌的缩影,穷困潦倒者生得悲哀死得惨淡,拥有钱权者生得富贵死得辉煌。强拆事件引起群众示威,直逼警民冲突。李月珍与婴儿的“神秘失踪”,伍超的黑市卖肾,披露出了卑劣的医疗黑幕、肮脏的医疗交易。“还我一双睾丸”的李某男扮女装从事卖淫活动,反映了其变态的人格及混乱的色情业。警察张刚至死都对烈士的称号念念不忘,张刚的父母则利用上访威胁官员,游山玩水,不亦乐乎,这都反映出了当下社会的不正常风气。“鼠妹”刘梅在爱情里的冲动导致坠楼,她的女性朋友在其男友的支持下卖淫……这不正与《神曲》中地狱里的自私自利者、色鬼、贪食者、浪费者、忿怒者、强暴者、同类相残者、自杀者、欺诈者一样吗?还有“造谣”与“辟谣”,官方话语的遮遮掩掩,网络谣言的众说纷纭、是非颠倒、虚实难分,都在暴露着社会与人性的罪恶与扭曲。
在《神曲》中罪恶者是要在净界山将灵魂洗涤后才能被原谅的,而《第七天》中死者只要能到了死无葬身之地便会被宽恕,他们被净身后便可去往安息地。《神曲》中地上乐园,花团簇拥、小溪潺潺、曲径通幽、阳光和煦、丛林茂密,这一切美好的景象在《第七天》中也得以呈现,“水在流淌,青草遍地,树木茂盛,树枝上结满有核的果子,树叶都是心脏的模样,它们抖动时也是心脏跳动的节奏。”同时这些形形色色的人在死无葬身之地成为了善男信女,而且都能够其乐融融,如一家人一般的相处。这与尚在人间的相处方式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其中是暗含着叙述者深刻的讽刺意味,还是美好的乌托邦想象呢?
正如一些批评家所认为的《第七天》只是对社会热点问题新闻报道式的呈现。叙述者通过死无葬身之地所建立的这个和谐、平等、博爱的大同之国,“与其说是弱势群体的一种发现与创造,不如说是源自特权者漫不经心的恩赐或放逐,因为面对这些被剥夺得只剩一副骨骼的生命,他们已经无利可图。”①从侧面可反映出,叙述者根本无力再去深入探讨人性和解剖现实,他也仅仅是做了一名记者,而没有成为一名审判员。
汪晖曾说过:“余华的所有努力最终抵达的并不是愤怒或诅咒、感伤或抒情,他要求的是在关心内在时让内心敞开,在敌视现实时用同情的眼光看待世界,因为他深信活着的世界远比我们的态度宽广。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这是由于无力持久地承受紧张而采取的犬儒姿态,还是由于洞察了内心的柔弱而忽略发现了宇宙的无限和艺术的深邃。”②既然《第七天》已经“大张旗鼓”地举起了“敌视”的旗帜,叙述者又为何还要怯怯懦懦地敢怒不敢言呢?
二、“神曲”世界里的遁逃
《神曲》中象征着理性的罗马诗人维吉尔,带领着但丁走到了象征着信仰与爱的贝雅特丽采身边。但丁把理性与信仰作为人类获得解放的良药。然而对于《第七天》而言,它在追求理性与信仰的道路上走得磕磕绊绊,最终解放也只是一个可笑的白日梦。
杨飞与杨金彪之间相濡以沫的父子情感人至深。他死后便踏上了寻找父亲的旅程,然而即便如此,父亲杨金彪的等待与他的寻找也是一次次面对面地错过,直到第七天才能得以相认。杨飞与李青的露水姻缘,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美丽的意外。酒场中左右逢源的李青高傲漂亮,身边不乏追求者与崇拜者,但却偏偏爱上了杨飞的“老实”“可靠”。在这段婚姻中,杨飞顺水推舟的态度,李青的出轨,直接导致了婚姻的失败。然而在杨飞的心中,李青是“除却巫山不是云”。他对于爱情随便而又偏执的态度,让人着实费解。“鼠妹”刘梅与伍超捉襟见肘的爱情,在叙述者看来是那么神圣。善于嫉妒的刘梅无法忍受其他女人与伍超接触,伍超则不愿刘梅受一点点委屈,这种过度的爱使得他们成为地下室的“鼠族”,靠乞讨度日。刘梅自杀后,伍超则通过卖肾为她买了一块墓地。这种忘我而又自私的爱情观,在叙述者的笔下变得如此神圣。当刘梅决定前往殡仪馆时,众人为她净身的画面中,那主持“苍老的骨骼”分明就是希腊神话中长老的形象,穿着男子长裤改成的长裙的刘梅则像穿了婚纱一般,她接受着众人虔诚的洗礼。“身上长满青草和野花的鼠妹,听到夜莺般的歌声在四周盘旋,她在不知不觉里也哼唱起了婴儿们的歌声。鼠妹成为一个领唱者。她唱上一句,婴儿们跟上一句,她再唱上一句,婴儿们再跟上一句,领唱与合唱周而复始,仿佛事先排练好的,鼠妹和婴儿们的歌声此起彼伏。”刘梅就如同希腊神话中的圣女,而那些婴孩便是圣子,这种田园牧歌式的画面总让人联想起希腊美丽的传说。
不管是杨金彪牺牲个人幸福对杨飞不离不弃的父子情,还是杨飞与李青不合时宜而又深情刻骨的婚姻,以及刘梅与伍超有着强烈占有欲与奉献精神的爱情,这些看似难以理解的矛盾的爱的方式,不正是《神曲》中所要追求的一种爱的终极信仰吗?爱情不是罪恶,反而是灵魂得以解救的良药。刘梅在爱情的帮助下最终走向了灵魂解放之路,是第一个从死无葬身之地走向安息地的人。然而,其中的矛盾与困惑便是叙述者对人性的肯定,对权威的抨击与反抗,却最后逃遁到了一个“知亲知疏”的安息地了。而所谓的安息地便是又一个真真切切肮脏不堪的现实世界,那些死无葬身之地的自我悼念者有哪一个不希望回到人的世界,而不是像似人似鬼平等地活着。叙述者也只能在死无葬身之地获取一些精神慰藉。他最大的轻松便是:因为没有差距,所以才能平等。对于这个问题重重的现实社会,叙述者没有指出一条理性合理的方案,也没有喊出义正词严的不满,而只有“走过去吧,那里树叶会向你招手,石头会向你微笑,河水会向你问候。那里没有贫贱也没有富贵,没有悲伤也没有疼痛,没有仇也没有恨……那里人人死而平等”。
叙述者用七天时间摊开了这个社会的伦理颠覆、浮躁纵欲,也描绘出了他关于人性的种种美好表达。他批判的焦点没有对准任何一个卑微的死者,而是指向了造成这一切悲剧的社会问题,更为直接的便是问题重重的社会制度,这是在以往的故事中所没有的写作姿态。“余华赋予人物死亡以更多的命运色彩,使他们的死亡成为对命运、对现实秩序、甚至对历史本质的一种反抗和倾诉,是生命与历史对峙之后的一种悲剧性表达。”③余华在《第七天》中的批判话语过于谨慎,但是这并不能否定他那来自“铁屋中的呐喊”,那些自我哀悼者终究还是用死亡掀开了杀手的狰狞面目,带着一丝愤恨,带着一丝无奈。
余华用《第七天》成全了《神曲》的中国式想象。
① 王冰冰:《表象时代的写作困境——评余华的〈第七天〉》,《小说评论》2013年第5期。
② 余华:《我能否相信自己》,明天出版社2007年版。
③ 洪治纲:《悲悯的力量——论余华的三部长篇及其精神走向》,《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第6期。
[1] 余华.第七天[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
[2][意]但丁.神曲[M].田德望译.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13.
[3]洪治纲.寻找,是为了见证——论余华的长篇小说《第七天》[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11).
作 者:杨佳,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20世纪中国文学思潮与文化批评。
编 辑: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