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余华《第七天》的创作主题及其空间叙述
2014-03-14孙纯纯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浙江宁波315211
⊙孙纯纯[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 浙江 宁波 315211]
浅析余华《第七天》的创作主题及其空间叙述
⊙孙纯纯[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 浙江 宁波 315211]
推介语
《第七天》是余华继《兄弟》之后又一部长篇小说,其取材背景、主题选择、叙述笔法,有延续承接《兄弟》之处,但也有诸多新的变化。作为新时期小说写作的代表作家,余华小说创作的每一步变化,不仅标识着个体的“位移”,也或多或少透露出当下中国小说写作的某种“风向”。因此,面对余华的新作,面对文学批评界的不同解读,我们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生的课堂上进行了数次讨论。这组文章就是部分研究生参加课堂讨论的成果,是真正的“新手上路”。值得注意的是,这组文章都注意到《第七天》的“亡灵叙事”,并力图从叙事技术的层面寻求余华小说的新质:或从生与死两个空间的叙述中寻求小说的特色,或从经验传达层面分析《第七天》之于余华的“守”与“突”,或从叙事态度层面管窥余华小说的“变”与“不变”,还有试图用“神曲”来概括《第七天》的想象特征。古人云:诗无达诂。评论一部长篇小说本来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也许这组文章的观点、写法,有诸多还需商榷之处,但作为研究生,勇于面对当下写作,独立思考,并提出批评意见,无疑是值得肯定的。
————南志刚(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教授,文学博士,硕士生导师)
余华的新作《第七天》一经问世,便伴随着毁誉参半的争议。一方面由于故事取材于新闻,而遭到了“新闻串烧”、缺乏文学性的批评;另一方面基于作品的多重主题、语言节制和思想多元而广受肯定。对此现状,笔者以客观的立场阅读文本,分别从其多重主题的表达和“生死融通”的叙述以及三重空间并置这三个方面来评价作品,认为新作的确不失为余华又一力作。
余华 《第七天》 空间叙述
一、多重创作主题的解读
关于《第七天》的创作意图。余华先生在《第七天》的学术研讨会上曾言:“我写《第七天》的初衷就是把我们时代中荒诞的事情集中起来写”,即“把现实世界作为倒影来写”。《第七天》这部小说共十余万字,讲的是一个人死后七日的见闻,他的魂灵四处游荡,并见到一群和他一样死无葬身之地的亡魂,他们都是生活中遭遇种种不幸的非正常死亡者,作品通过叙述他们各自不同的死亡故事,勾勒出当下中国的现实。拆迁、墓地、瞒报死亡人数、食品安全、丢弃死婴、“鼠族”生活、卖肾买iphone……这些具有时代特征的新闻,都被余华剪切到这部小说中。就是从这些真实、贴切的新闻剪辑中,笔者读出了余华对当下社会现状的无情批判,对人心冷漠的大肆控诉,对残酷现实的无奈憎恨和对冥界和谐生活的虚妄憧憬。作品多角度审视现实、反思现实,从现实出发,使作品具有了丰富的表达主题。
1.对相关职责部门的指责。《第七天》中,作者选取了一系列与职责部门有关的事件,如:毒奶粉、毒馒头、假鸡蛋、皮革奶等因监管不力而出现的食品安全问题;官员为保官位谎报火灾死亡人数问题;公安部门胡乱判案伤及无辜事件;个体民营在工商、税务、卫生、消防等部门层层剥削下惨淡经营及至倒闭现状;医疗机构抛丢“医疗垃圾”事件这一系列社会问题直指批判的矛头,其揭露相关部门丑闻的行为令人敬佩。
2.对人心冷漠的抨击。从余华一贯的写作立场来看,其关注更多的是现实中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但在其作品中余华一边讽刺、抗拒着人性的冷漠,一边又发自内心的呼唤人性的温暖。新作《第七天》中,交织着亲情、友情与爱情的每段故事背后总隐藏着作者对社会人心冷漠的抨击和对美好人性的呼唤。
3.对残酷现实世界的无奈与对美好冥界的憧憬。冥界的和谐、宁静、无忧无虑与现实的残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更衬托出现实世界的绝望与凄凉。孤魂野鬼、无钱无权无墓地的魂灵只能永远留在“死无葬身之地”。以此结束小说,很有文学意味。正如余华所言:“如果我没有从‘死无葬身之地’来写现实世界,而是采用波拉尼奥‘罪行’的方式,可能真的没有文学的意义了。”①可怜的死者只能在“死无葬身之地”中得到永生的快乐,不禁发人深省,绝望之感油然而生。
4.人类不可逃遁的恐怖与困境。在《活着》中,余华对生命饱含敬畏,“以笑的方式哭,在死亡的伴随下活着”是作品传达给我们的豁然与乐观。然而在《第七天》中,生时在现实中承受伤害与苦难,死时因无墓地而陷入渴望得到安息却永无安息之地的死亡困境。最后却指说“死无葬身之地”便是人人生而平等之处,不禁令读者扼腕叹息,终究是生与死都不得安宁的恐惧。
以上论述是基于个人立场解读而得出《第七天》的四重主题。笔者将在本文的二三两部分,从空间叙述技巧方面具体解析作者是如何利用空间叙述的方式构思全文,表达主题的。
二、生死空间的平行叙述
《第七天》中塑造了阴界与阳界。两界之间借助于“殡仪馆”的联接和主人公“我”的自由穿梭,相互切换读者的阅读视野,延展了生命的长度和厚度,形成了全新的视野和眼光来观照现实。而在文本中没有“还阳”的魂灵,而是借助于记忆的方式,将生前的事迹持存,切换着生死时空,为我们领略现实与死者世界相通而提供可能。正如余华自己也曾将记忆理解为一种“还原作用”,认为它总是带有其所处时代的深深烙印。②“记忆包含着一个认知和识别的过程,包含着一种非常复杂的观念化过程。以前的印象不仅必须被重复,而且还必须被整理和定位,被归在不同的时间瞬间上。”③
推动《第七天》情节发展的重要途径就是杨飞对于生前世界的记忆,在他追忆过往时,围绕“暴力拆迁”这一关键事件,一个个场景、人物纷纷出场,生前世界的悲欢离合得以呈现。当“我”在迷失中,一个陌生女人的呼唤声将我的记忆拉进了那幢一居室楼房中。随即,“我”与李青在现实世界中的工作、爱情等生活点滴以倒叙方式展现在读者面前。当在消失般的幽静里,那名陌生女人的呼唤声再次响起时,画面便切换至死亡世界中来。“她忧伤地看着我,我也忧伤地看着她”“我们好像同时在悼念对方”,“我”与李青之间仍延续着生者形态时的爱恋。在她疲惫急需栖息地时,她可以不在乎房屋的脏、破、小而毅然追随我。然而“现实”的腰带依然在其解开之后被快速系上,“我要走了,几个朋友为我筹备了盛大的葬礼,我要马上回去。”重新上演了生前的“弃暗投明”。另一对刘梅与伍超的故事中,更让读者慨叹底层人在钱、势面前的无奈与揪心。伍超因为买不起iphone而以山寨机充数,被刘梅判定为情感的欺骗,刘梅在冷漠网友的怂恿下不慎结束生命。刘梅的遭遇不只是由钱或势所致,更是因人心冷漠所致的无谓牺牲。我们也只得感叹:钱财之势的诱惑力即使在以死者形态出场的阴界也丝毫未减,现实社会的无奈、残酷,人心的冷漠威胁,扼杀着“鼠族”样存在的杨飞、李青及刘梅、伍超之间心酸又美好的爱情。
现实的残酷与无奈对应的却是冥界的和谐与安宁。“在那里,树叶会向你招手,石头会向你微笑,河水会向你问候,那里没有贫贱也没有富贵,没有悲伤也没有疼痛,没有仇也没有恨……那里人人死而平等。”在那里,生前的冤家变成了难舍难分的棋友;在现实中备受欺侮的鼠妹得到呵护,走向安息之地;酒店老板无需冒着佘本尽赔的风险重新张罗生意;“我”与养父永远不离不弃;被当“医疗垃圾”的二十七名婴儿得到了永生的母爱等等。现实世俗生活中的金钱、权力裹挟的力量在步步逼近人的精神领地,吞噬着人性的美善品格,因此产生了太多的悲凉苦难。死后的世界则是“我们自己悼念自己聚集到一起,可是当我们围坐在绿色的篝火四周之时,我们不再孤苦伶仃”。在这个被称为“死无葬身之地”,一切却是那么的美好。文本中现实与冥界的现状穿插愈发凸显现实的残酷,向死而生的魂灵在“死无葬身之地”处反得安息。
作者将生死两界相互“反应参照”,进行生死平行的同步叙述,除了呈现出生死空间的连接与切换,还形成两界相互渗透融通、相互作用的关联,增添了文本的艺术效果。
三、“安息”空间的三重并置
在《第七天》中,作者营造了三个典型的冥界空间:殡仪馆、死无葬身之地、安息地。作者将这三个空间视为与现实世界密切关联的复合系统,扩充了文本空间的广延性,在这三维并存的空间中,探讨了死者魂灵存在的状态,引申了人类共存的困境与恐怖的文化心态。
首先,“殡仪馆”是联接“生前”与“死后”的通道。在这里,依然有贵宾区、普通区之别。寒碜的“我”只能在普通区,听着邻座的谈论,只能暗自感慨:“可是我没有骨灰盒,我连落叶归根和流芳千古这样的便宜货也没有。我开始苦恼,我的骨灰应该去哪里?撒向茫茫大海吗?”于是孤零零的我只能站起身来,怀揣着对死后“归宿”的困惑,离开侯烧大厅。在踏往找寻生前事件的路迹中,小说中不下八次运用了“虚无”“死寂”“迷失”这样的字眼,如途遇失明老人,帮忙指路时,“我”怀疑指错了方向,因为我自己也在迷失之中;回忆与李青的点滴时,“我”游走在生与死的边境上,彷徨没有自我;就连鉴定“我”出生的两道轨在“我”眼中也如迷路的光束没有方向;后文更如“我在寂静里站了起来,离开那块石头,在寂静里走去”、“走在无边无际的混沌和无声无息的空虚里”、“四周的空旷是辽阔的虚无”、“我们走在寂静里,这个寂静的名字叫死亡”;在与鼠妹走向“死无葬身之地”的途中,“虚无”与“迷失”的困境占据了“我”整个的心里。
其次,神圣空间“死无葬身之地”是游魂探求和怀想之所。在这个文化空间里,没有年龄和名字的区别,无所谓身份的差异,就连前世的记忆也好像杨飞追寻自己成长的小屋一样,“瞬间之前还没有,瞬间之后就有了”。在这个平等而友善的空间里,一群被现实抛弃的魂灵只能靠着无休止的行走、无休止的找寻保持着与现实世界的关系。④而究竟方向何在?目标何存?却又无从道来。“没有雪花,没有雨水,只看见流动的空气像风那样离去又回来”。漫无目的的“走”是他们存活的基础,也是审视自我的力量,却终究也是“走何方”的困境。
最后,“安息地”是无头无尾的真空地带。因为在这里,魂灵可以完全消解尘世的痛苦、遗憾,可以得到真正地休息。然而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个“虚无”。文本中并没有讲述安息之地的情形,而是借助“墓地”“骨灰盒”道出了进入安息之地的条件。鼠妹将进入此地时言:“谁也不要看我,谁也不要回头,忘掉你们,就能真正安息。”没有前世记忆与情感的死者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死者。这样的“另一现实”既遥不可及,又悬置于人的经验世界之外。安挂在高空中的虚无,让人不禁想问,究竟叶归何处?
《第七天》中的三个并置空间不仅显示着叙述主体的移步换景,而且隐含了“人类困境与恐怖”的文化意蕴。三重文化空间编织的文化形态,形成了彼此“反应参照”的空间心态,在死后找寻“归宿”的虚无中深化了人类不可逃遁的困境主题。
四、结语
本文立足于“设身处地去体会作者的思想感情,怀着作者写作时的精神去阅读他的作品”的追求。从《第七天》中空间并置与融通的叙述策略出发,探讨了文本中叙事技巧与创作主题的交织并融。
作者在作品《第七天》中巧妙利用空间形式以“七天”写出一位亡灵在现实世界中的遭遇见闻。作者一方面记写亡灵“杨飞”在阴阳两界穿越时的事件,上演生死两界的悲喜剧;另一方面,以市政府前的广场、殡仪馆及死无葬身之地等物理空间为载体,采用重复、并置的叙述方式,通过多重场景的来回切换,营建了叙事者的社会文化空间,以达通过死者世界来反衬、批判现实世界、反思人类生存困境的创作意图。以时间逻辑推演的七天故事,作者按照空间切换的叙事方式来表现,利用空间来推动整个叙事进程,将文本的“时间性”完美地转化为“空间性”的存在,堪称空间叙述的一部力作。
当然,“尽可能在自己的脑际中对其作品的意图和旨趣了然于心”是阅读解析作品时的最高追求,基于主客观原因,实难达到较高水准。希望本文能为《第七天》的叙事研究增砖添瓦。
① 刘悠扬:《〈第七天〉研讨会在京举行,余华公开回应各界质疑》,《深圳商报》2013年7月5日。
② 余华:《关于回忆和回忆录》,《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第75—76页。
③ [德]恩斯特·卡西尔:《人论》,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69页。
④ 吴翔宇:《〈第七天〉空间衍射的生成与消歇》,《小说评论》2013年第5期。
[1] 弗兰克等.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
[2]爱·福斯特.小说美学经典三种·小说面面观[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
[3] 于丽丽.余华《第七天》:匆匆忙忙地代表着中国[N].新京报·书评周刊,2013年6月22日.
[4]周明全.以荒诞击穿荒诞——评余华新作《第七天》[J].当代作家评论,2013(6).
[5]张清华,张新颖.余华长篇小说《第七天》学术研讨会纪要[J].当代作家评论,2013(6).
[6]陈国元.“死无葬身之地”是真正的安息地——论余华的《第七天》中理想型生存状态[J].长江师范学院学报,2013.
[7]王达敏.一部关于平等的小说——余华长篇小说《第七天》[J].扬子江评论,2013(4).
[8] 余华.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J].读书,1999(7).
[9]余华.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内心之死[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
[10] 龙迪勇.论现代小说的空间叙事[J].江西社会科学,2003(10).
作 者:孙纯纯,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20世纪中国文学及文化研究。
编 辑: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