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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庄稼的高人

2014-03-14邓宏顺

长城 2014年1期
关键词:万宝少妇古玩

邓宏顺

1

忽一日,万宝堂古玩店门口摆出了巨幅布面喷绘广告,店主龙一飞一早就端着茶杯站在广告前神气十足地转着圈儿大声念着广告词:“南北七画家,雅聚万宝堂!真人现画,绝对保真!”广告牌已经摆过几天了,今天就是广告牌上说的好日子,所以龙一飞得如此强调一番。

念完广告词龙一飞进店去坐在店里的老梨树芽庄茶几上喝茶,等待他所希望的热闹场面到来。

这是龙老板非常有针对性的新举措。在这个古玩市场里,近百家古玩店中“万宝堂”的名气最大,人气也最旺,时常是别的店子都跟着万宝堂的经营路子走。前些年,万宝堂主要搞玉器,于是,这里的古玩店都跟着他干,以玉器当家,新疆来的和田玉,云南、缅甸来的翡翠玉,河南来的岫玉,还有泰国和阿富汗玉,等等,无所不有。但是,物以稀为贵,玉多了好像也就不被人看得很珍贵。后来中央电视台鉴宝节目里几个专家把瓷器价格抬得很高,万宝堂就跟着中央台的鉴宝节目走,重点搞瓷器。于是,这里的店子又跟着万宝堂以瓷器为主,唐、宋、元、明、清、民国、“文革”等各朝代各时期的民窑、官窑货都有;但近来电视上有位姓毛的专家又专门揭瓷器做假之谜,这些货也就越来越难卖得动。现在,龙老板就开始玩活宝,请全国各地的书画家来现场写字作画,当场作价出售。售价虽然不会低,但他要让买家图的是真货!龙一飞跟那些店主们说:“这年头,人也好,物也好,都是真货难得啊!更可悲的是,假作真时真亦假!现在我让大家看着书画家们写,看着书画家们画,看着书画家们钤印,我看谁还辨不清真假?”

在店主们眼里,这个无所不假的年代,只有万宝堂的这一招很绝,切中了时弊,迎合了收藏者心理!但店主们也在心里盘算:把这些书法家、画家请来,在宾馆里吃住不要很大的花销?就跟龙老板打探底细。龙老板一点也不隐瞒,告诉那些询问的店主,这些书画家要住高档酒店,喝好酒,抽好烟,当然要花不少钱,但这些书画家除了当场卖字画的钱给店主一份外,肯定还要认真给店主作些字画相赠。一幅字画当然就远不止吃住的那点儿钱了。只要能请动他们,赚大钱是肯定的!听说这里面有大钱可赚,店主们自然也都想学学这一招,但仔细一想,就感到真是学不来。龙一飞在没有开这家古玩店之前,轮流做过政府住京、住沪、住粤办事处主任。他在那些地方做官时,每逢过年过节,一定要尽量地请到自己熟悉的书画家朋友到办事处做客,要喝最好的酒,以最好的宴席来款待他们,还要给每人打个红包,红包里钱当然不算多,也就五六千元。书画家们吃了喝了收了红包之后,要完成的任务是在醉意中写点儿字,画点儿画留给龙老板,龙老板就拿着这些字画送给当地有关领导或自己行政关系所在地的有关领导。说实话,龙老板自己当时并不向书画家索过字画,他怕别人说他不廉洁,当然,他最满意的字画也不忍送走,还是自己留了下来,不过为数不多,主要还是想与书画家们结下深厚友情,为日后开店蓄积资源。想想,这个条件,除了他龙一飞,这些古玩店里谁能有?

万宝堂真是热闹非常,来了不少人围在那里,有古玩的店老板,有收字画的收藏者,也有看热闹的。龙一飞为了给自己撑门面,不仅摆了广告牌,拉了横幅,还将这些年所藏的好字画都挂出来助阵,有黄永玉早年所写的镜心“走玩湘西”,有启功所写的中堂“敬佛”,还有费孝通所书的扇面,欧阳中石所写的对联,周惠君、孙晓云等女书家的作品也都在列其中;画呢,有黄永玉、黄永厚、陈绶祥等当代大画家的,还有齐白石等前辈大画家的。作品真实度虽有颇多微词,也有高人看出了破绽,但至今也无人公开说破。现在中国官场、民间都流行这个规矩:看明白了,但就是不说!因为说真话总是要惹祸,且惹这种祸不仅没人帮你,还说你的不是!这是个打开话匣子就说钱的社会,人人都想少费劲多赚钱,都想一夜之间就过上神仙般的好日子,损人家的财,给人家弄伤心了,说不定就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

万宝堂里,不仅字画布置得有条不紊,其他古玩的陈设也是极有讲究,因为门面宽大,为两间打通整合,博古架又做得高大,古玩虽多,摆设也不显拥挤,尤其八扇红木大屏风摆在了显眼处,屏风上雕的“忠、孝、节、义”和“渔、樵、耕、读”,雕工极为精妙,细微处丝发可数。店中间又挪出一块空间,摆了那老梨树芽庄做成的奇特茶几供人闲谈雅聚。拿出来的茶都为陈年普洱,一套茶具也是宜兴紫砂。茶几一旁即是用于作画的缅甸进口黄花梨书画台,各种画笔、丹青、宣纸均整齐地摆放成一排,且都身价和来历不凡。

天气也极助万宝堂现场卖画这一盛事。晨曦的光早早地来到古玩店门前的大理石地面上,几乎让人不忍踩踏铺在地上的那一层美丽的嫩黄。一种软柔的发动机声自远而近,临近街口处,小客车鸣笛一声,也许是叫行人让路,也许是为了引起大家注意。

小客车在街中停稳,车门推开时磨出一种铁与铁互不相让的声音。围观的人们猜定七画家一定是同乘这辆小客车来了,于是就都出来站在自己店门口伸长脖子看新鲜开眼界。

一位画家缓缓走下车来,接着又一位,接着又一位,又一位……他们总是不慌不忙地下来,脚步落在地上,就像画笔着纸一样不无讲究,又各有千秋。然后,他们站在街中间环视四周,还不时对周围的一切指指点点,当然,主要是相互交谈这里的建筑特色和那些石雕、木刻表现出来的风格。说的很高雅,这些经营古玩的店主们也不是完全听得懂。

在古玩店主们眼里,从车里走下来的每位画家的确都不同凡响,有长发披肩的,有聪明绝顶的,有胡须飘胸的,有长衫拖地的,有高腰短衣露脐的……,每一位绝无伦同,真正是尽显大艺术家之个性。因为他们的到来,整条古玩街也增色不少,活跃许多,高雅许多!

七位书画家以散漫而优雅的步子走进龙一飞店内,对陈设先是一片赞叹,然后围着巨大的芽庄茶几优雅地落座。来献茶艺的是一位穿旗袍的姑娘,正面看,可谓亭亭玉立;侧视又丰乳肥臀,一副盛唐福相。为找这样的姑娘,龙一飞是费了神的,幸好职业技术学院有个茶艺专业,他才花重金请来这么一位理想人才。

一串井然有序的茶艺泡制完成后,各位书画家终于在迫不及待中看到了倒在自己面前茶盅里的清纯茶水。各位互相示礼之后开始细细品味,然后,心旷神怡,对姑娘的茶艺一片赞扬声起。姑娘不语,只以甜笑答谢。

大家品过几轮茶,就开始看画论画。各位虽来自五湖四海,也并不熟悉各自的底细,但气氛十分和谐,人人相敬有礼。有拿了画来的,就展示给大家看,并恭请指正。于是,边看边评。没有人说谁的画哪儿不好,但是作画人自己在别人的评论中都听得出微妙,如果好话说得不够,就是有差距;大家都是很有中国传统文化修养的人,又是同行,又是雅聚,在具体人,具体画上,用不着把什么看法都说出来。聪明人是把嘴放在心里的,不像愚蠢人把心放在嘴上;而且又各不同宗师,不同脉派,谁又能说出人人都能服的高见?要是说出意见让人不服,岂不反落得人笑话?于人于己都不愉快!

但是,不指具体人具体画,谈到普遍问题,大家就滔滔不绝,难分高下。比如谈到画竹,一位画家说,最初的画竹,是南唐蜀主李夫人看见月亮把竹影照在了纱窗上,然后把它描了下来。这就是说绘画创作要受到物象的制约。又有画家说,西方的透视是物理原理的透视,而中国的透视是情感上的透视。又一位画家说,一位真正的画家,他应该把一切都转化成画去看。还谈到绘画的境界。一位画家说,万境同宗,绘画境界的高低也就是对文化的认识和把握的高低……,聚在万宝堂门口听便宜的人越来越多,虽听不太懂,但唯有听不懂才有听味,才显得高深,一个个被这些高谈阔论迷得瞠目结舌,全都伸长脖子,尽量让眼睛和那七位大画家相距更近一些。

李爱农来的时候,画家们已由谈话转为笔会了。大家一边看别人作画,一边谈些与书画有关的事情,在李爱农听起来,也都是无关痛痒的。

李爱农站在门外听着这七位画家的高深学论,看着这雅聚的热闹场面,静观龙一飞这着棋到底如何结局。当他看见一位画家正在画牛,就忍不住挤到画案前,来到了正在画牛的画家身边;因为他爱画庄稼,画庄稼的人当然离不开画牛,就想看看别人画牛有何绝招。牛已画完,正要配上背景,落款钤印,旁观者已有人情不自禁地鼓掌喝彩,直说此牛画得真好,观其体格,似乎是盛世壮牛,看其骨骼似乎是深圳的拓荒之牛,悟其眼神似乎是鲁迅笔下的孺子牛……李爱农听着、看着,却忍不住轻蔑一笑,说:“这牛画得不对劲!”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七位画家和店内外观众全都僵止,正在进行的动作全都停在中途。正在画牛的画家缓过神来斜了一眼李爱农,见他光着头,核桃脸,瘦长身子,毫无气派,便回以蔑笑,将画笔缓缓枕在白玉笔架上,然后以手势助说话:“先生,请赐教!”

李爱农当然明白“请赐教”是在讥笑他,但他早就有了这个思想准备,毫不惧怕,心里也不把这些“大家”当回事,他习惯地摸了一把自己的光头,然后问画家们:“你们清楚牛走路时,前后脚是怎么配合的吗?前脚出哪一只,后脚跟着出哪一只?”

刚刚活跃一点,有了点活动声音的万宝堂里又静了好一会儿,从一座作伪的双耳大铜鼎上掉下一块土渣,落在一把古筝的弦上,声音显得很强烈,几乎把所有的空间都划破了。画家们全都睁大双眼,打量这位几乎是农民肤色的中年人,没有一位画家当场回答李爱农提出的问题。肯定会有画家心里清楚,可能是怕得罪同行才闭口如蚌,也的确有的画家心里模模糊糊地有点印象,但都不敢说硬话,怕自己说错了反遭人笑话。挤在门口看热闹的店主们也全都静默无声地往里挤,他们特别想近距离地看看画案上有什么究竟。龙一飞也答不上这个问题,他是县城长大的,没有牧过牛;虽然见过不少牛走路,但他根本没注意这些细节。

场面就尴尬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足以表明画家们是愿听李爱农的答案了。李爱农先不说话,将画笔拿起,在画纸上点画,告诉他,这牛走路时,前脚先出哪边,后脚先出哪边。画牛的画家马上把自己的“牛”揉成一团废纸,扔进旁边的青瓷笔海里,并很不服气地说:“请先生示范!”龙一飞在一旁实在忍不下去了,很不高兴地说:“李爱农,你有几斤几两?在大画家面前逞什么能?”李爱农一副懒得和龙一飞辩解的样子,也不客气,铺纸就画了起来。几笔下去就牛形活现,筋骨肌腱如拱似动,一点睛,一头生龙活虎的壮牛就跃然纸上,其线条之精简和有力让人无可挑剔。画家们赞不绝口:“真是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啊!”

如果李爱农失手被众画家所贬,龙一飞自会高兴无比;画家和李爱农闹起来,龙一飞也可以借机把李爱农踩下去,最让龙一飞担心的是弄得画家下不了台,画家们生气罢笔不再作画了,那他龙一飞的损失可就大了!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画家们心胸宽大,虚怀若谷。这一交手,七位画家就认了李爱农这个朋友,从裤袋里,衣袋里摸了各色名片互相赠递起来,又问李爱农在何处高就。李爱农说自己就在隔壁开画店。七位画家似乎喜出望外,就不约而同地要到店上去参观,弄得龙一飞不知如何是好,他还在犹豫不决中,有画家已朝他店里走了。

七位画家齐整整地跟着李爱农来到万宝堂隔壁李爱农画店,一见他画的丰年包谷,金秋稻田,红高粱,绿蚂蚱,肥黄豆,胖红薯,老水碾,古碓场,旧磨坊……真如回到了活生生的老乡村,回到了细草缠脚的田头地边,闻到了姜辣稻香。乡村的真实生活与艺术表现在这里得到最佳的结合。画家们都开始感叹生活对于艺术的重要。于是,就有人提出要和李爱农换一幅作品作纪念。李爱农慨然答应。

之后,七位画家就在万宝堂这边画一会儿报答龙一飞,又跑到李爱农的店里画一会儿作为互相换赠作品。有的互换了一幅,有的还互换了几幅。这严重影响了卖画的气氛和画作的价格,龙一飞越来越不高兴了。画家是他龙一飞请来的,吃住都是龙一飞甩票子,却用了很大一部分时间给李爱农画画,龙一飞心里的火就闷不住要燃烧起来,但嘴上还是不敢说,怕得罪画家更不好收场。

李爱农忙着以画换画,又高兴又得意。龙一飞在万宝堂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不愉快的事情。毫无疑问,今天李爱农是有意拆他龙一飞的台了。龙一飞越想越不服:你李爱农算个什么东西?敢在我龙一飞面前逞能?也太不自量力了!

2

龙一飞记得很清楚,那天,他坐在店门口翘着二郎腿,透过雾一样的细雨看着那个陌生男人在四柱三拱的石雕大牌坊下转圈儿,仿佛有看不够的新奇。他不知道这个人叫李爱农,但他看得出这个人一身乡土气;如果是有见识的人,那座牌坊有什么好看的?到外面旅游过的,很多景点都有这种大牌坊。

但李爱农似乎是看不够这些东西,又上前去抚摸嵌着双狮底座石柱,石柱上是高浮雕双龙抢宝图的满工;又抬头仰望了门楣上的浮雕图,那是深浮雕。这都是近几年的仿古新建筑,其实这些东西他见得多了,他之所以这样,是要仔细观察一下万宝堂的动静,先在远处看看万宝堂的龙一飞是何等模样,因为他要跟这个人较量!

太阳就在李爱农光光的脑袋上晃闪,他蓄的八字胡,穿的旧唐装,还有斜挎在腰上的那个黑皮包也就都在太阳里闪晃;晃晃闪闪的光环就深深地映进了龙一飞眼里。龙一飞见过各种人,也就不难看出这个人是属于没有钱没身份而强撑脸面的那种穷酸样!

此前,李爱农只知道这里的古玩店里有个万宝堂,万宝堂里有个龙老板,但他不认识龙老板,所以,也就用着顾及别人对他有何感受,他只想着他这次来是为了完成自己的重任:把龙一飞搞垮!

摸过石雕大牌坊,李爱农又慢步往里面走,就到了他要打探深浅的古玩街。街口一小片在风里弄舞的翠竹,竹叶的摩挲声似有似无,竹林一侧立着一块畸形青石,石上阴刻“古玩市场”几个大红字,字旁均以铜钱模儿为饰,主题突出,又丰富多彩,尤其是富有现代人爱钱的时髦样式。走过巨石,目光就无阻拦地可以拉直往街上远望,一大片房子全为徽派建筑,白墙黑瓦,飞檐斗拱翘角,墙面窗口处又贴了些石雕蝙蝠,预示“福在眼前”;空旷的墙面上还绘了街坊邻居悠坐闲谈的人物素描。古玩店面分两排对称而排开一长溜,中间全是花木盆景,花木中又有“米芾拜石”“羲之爱鹅”“指日高升”“携琴访友”等或奇石或根雕造型,传统文化味浓得醉人。店门全为仿古;店楣上各有好听好看的名匾,如“聚宝斋”“万宝堂”“怡君阁”等等,店门前的灯柱上总是悬挂一串红灯笼,如乡下过年一般。李爱农在那些古玩店门口走走站站,跟人说,他要到这里开个画店。

如果他来店里看看古玩,那倒不算奇怪,现在他说要在这里开个画店,这就更让龙一飞和周围的店主们睁大了惊奇的两眼:这个样子的人也想在这里开店?还开画店?卖什么画?他懂画?就算懂画,他能有钱买画?如今有点名气的画家,一张画得多少钱才拿到手?不过也没人真正理会他说的这些事情,他说他的,别人都只在心里想,并不当面说出轻蔑他的话来伤他的面脸;生意人讲究的是和气生财,万一他要来自己店里拿个什么货呢?更何况人不可貌相。

要在这里开古玩店的确不容易!如依经营门类分,有专卖玉器的,也有专卖瓷器的,有专卖铜器的,有专卖奇石的,有专卖字画的,有专卖佛像的,也有专卖竹木牙角雕和其他杂件的,还有专做票证和旧书杂志生意的。这地方初看不是很热闹,但“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一个老菩萨开价就多少万元,别说老瓷罐,就是一个老瓷片开价也上万;新近做出的艺术品也仿得让人难辨真伪,足够你琢磨,足够你一饱眼福,也足够你摸不着深浅。货物上积淀着很深的中国传统文化,买卖货物的人也就不能不显得温文尔雅:卖者凭货物,买者凭眼力,上眼成交后从不翻悔,不像其他商业区动不动就为吃亏和占便宜吵架,甚至打315电话闹到工商局;在这里,吃亏了也不说,打脱牙齿往肚里咽;捡漏了,算你好运气!这里做生意总是显得平平静静,和和气气。来这里逛店子的人都得有这点儿底气,谈价时说话也与别处不同,说“一块钱”就是一百块钱。这个潜规则,来这里的人谁都懂。需要这么多修养才弄得懂这些事情,所以到这里来逛店子的不是身后有余的书画家、教授,就是儒商和做古玩生意的大家,或者收藏家。还在台上的官员虽然有钱,但很少来这里,店里的老板们解释说,不是他们不喜欢古玩字画,他们非常喜欢,而是他们不需自己来买这些东西,有人买了送给他们。至于缺钱和没有身份的人,那就从来不光顾这里了。市场上真丝瓜才两块钱一根,而画家们画出不能吃的假丝瓜却要上万元钱一根,初一想就感到怪得有些离谱!

李爱农看上去绝不像个文化人,但他不仅来到这个有文化的地方,还要在这有文化的地方开画店做生意谋饭碗,店主们就开始打听这个人,才慢慢知道了他这个土气的名字,还知道他是木阳县人。习惯上,县里人到市里来,本来就显得少了分量,又叫这么个俗名字,自然就更让店主们好笑。李爱农从小酷爱画画,当然有察言观色的本事,一个人鼻子眼睛眉毛往哪儿移动表示怎样的喜怒哀乐,他烂熟于心,周围店主们的各种神色他还能看不懂?弄不透?只是他不在乎,能装傻。

他几乎找遍了古玩街也没能找定让他租下的合适门面,或者位置不理想,或者大小不理想。正在他有些失望地走出古玩街时,在街口摆摊卖酸萝卜的一位少妇却主动问他:“大哥是要租门面吗?”李爱农抬头看了少妇一眼,少妇的眼神和刚才那些古玩店老板的眼神完全不同,没有丝毫的蔑视,只有真诚和同情。李爱农认真地回说:“是啊,但是没有合适的。”

萝卜少妇说着指了指摊子旁边的电线杆说:“你看看这个门面如何?”

电线杆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牛皮癣”广告,远了辨不清,李爱农只好将眼睛贴在电线杆上看,“牛皮癣”广告上写有“模仿别人签字”“迷药让你想睡谁就睡谁”“透视镜——你眼里的女人都是裸体的”“各种枪支”等内容都有。

萝卜少妇为李爱农着急说:“你没有看到?”

李爱农说:“这里什么坏消息都有!你要我看什么?”

萝卜少妇说:“你看最上面那张!”

他踮脚把眼抬高一看,果然最上面有一张写有“古玩店门面出租”的广告,下面还有业主的手机号。他试着一打手机就和业主通了话。李爱农问业主有几间门面,业主问李爱农要几间,李爱农问,有没有离万宝堂近一点的,业主说,有一间正在万宝堂隔壁。李爱农说:“我就租你这一间。”业主就非常高兴地要和李爱农见面。

李爱农与业主见面一谈,租金也适合,又找物业管理处的人办了物业管理手续,就算租下了。两人去看门面时,业主悄悄地指着说:“隔壁就是‘万宝堂!”李爱农抬头看了看那块巨大的匾额:“万宝堂”,心里先是一阵警觉,接着就是一恨。他在心里说:“‘万宝堂啊‘万宝堂……”

看过门面,签过合同付了租金,李爱农就很想去感谢一下萝卜少妇。这个萝卜少妇倒是好心肠,如果没有她提示,他怕就错过这门面了;走到中途却有好心的店主贴在他耳根说:“朋友,你知道你租下的这个门面为什么还空置吗?”

李爱农说:“我不知道。我也不需要知道!”

好心店主不再告诉他“万宝堂”的店主是龙一飞。这个门面就因为龙一飞在隔壁,一直做不红生意。不告诉他这个深层秘密,是李爱农刚才说话有点生硬,当然更怕龙一飞知道了会记较,会不给好脸色,所以,也就只能这么好心提醒一下为止。此前,好几个老板都在这门面里开过店,但最终都被龙一飞挤走了,好心店主不愿看着李爱农这种人来这地方开店,重演以前的“好戏”。

门面选好后,才过一两天,李爱农就开始在店里面摆东西,挂字画。他没人帮忙,一个人从头做起。他做事不是很快,但一天到晚总是脚手不停,体内像装着一架机器,做匀速运动,旧唐装汗湿透了也不解下来,一副想讲究又讲究不起来的样子。

等到正式开门那天,周围的店主们都去看新鲜,看热闹,看这个从县里到市里来开店的李爱农,到底都有些什么好东西出手,竟敢在龙一飞开的万宝堂隔壁开画店!当然,如果发现他店里有便宜货,那肯定也要顺手捡个漏。

店主们走进去也没有说什么认真祝贺的话,似乎李爱农这种人开业还值不起他们认真的祝贺;很随意,如履街巷一般,只以旁观人身份来看看。李爱农倒把他们当贵客迎了,每来一位,都拱手施礼,说欢迎各位光临!欢迎各位指导!店主们也不把他的欢迎词当回事,只是在里面走一路就离开。里面好像根本就没有什么值得认真一看的大件东西。墙壁上的画都是他自己画的一些农家物象,什么老水碾,古碓场,包谷雄鸡,稻子南瓜蚱蜢,千姿百态的猪、牛、羊、鸡、犬、鸭、鹅……,画台子也实在简陋,不像别的画店有阔气红木大桌和老树根茶几,他的店里就一块从建材市场买来的大木板架起来作画案,铺了块很一般的毡子,上面放了不少的宣纸、画笔和颜料。一眼就可以看尽,还看什么呢?没有看的了,就出来聚在一起悄悄地议论:就这么些行头,也想在这地方讨吃?还敢在龙老板的万宝堂隔壁开画店?真是不知不怕,实在胆大!大家给李爱农未来的日子做出的判断和感慨就是摇头。

果然不出所料,李爱农的店十分冷清,买瓷器的,买玉器的,买铜器的,买字画的,从龙一飞的万宝堂里出来,都只在他李爱农的店门口站站,斜一眼,门都没进就转身;有时李爱农还在说,“欢迎进来看看”,但他话还没有说完,客人却走远了。后来,店主们就对李爱农忽略不记,好像古玩街本就没有李爱农在这里开店,就没有他这家店子!大家也早有预料,在龙一飞的万宝堂隔壁开店只能是这种结局!

然而,经这一次“南北七画家,雅聚万宝堂”活动,却让李爱农声名鹊起!古玩街的人越来越对李爱农感兴趣,纷纷打听他此前的身世经历。得知他原来不仅画画,还跟名师搞过竹雕、木雕、泥塑,玩过紫砂,还学过金石,在北京和广西摆摊刻名人肖像讨过生活。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他的画也有越来越多的人购买,生意一下子红火起来。对别人来说,龙一飞和万宝堂是克星和灾难,而对李爱农来说,这万宝堂倒成了金桥,成了福音!

李爱农生意做得越来越大,他怕自己骄傲,也怕别人嫉恨,就赶快在自己店里挂上一块“谦敬载福”的匾额,意在表示自己为人和处事之度,以防别人说他有傲气。待人接物更比往日谦虚许多,古玩店的店主没有生意时,都喜欢坐在他的店门口谈些有关书画家逸闻趣事,也有想在他身上学到点什么更能赚钱本事的,就喜欢听他谈如何识别古玩作伪之类。于是,哪里有位画家88岁了,这回又和自己的私人秘书生了个胖儿子;哪里的美术教授用电子设备仿制名家名画,可以假乱真,等等,都成了这里的话题。

龙一飞自然不愿意亲近李爱农,天天都是一副咫尺天涯的样子。李爱农不计较龙一飞的嫉恨,还口口声声感恩龙一飞,说如果不是龙老板请来那七位画家,那就不知要到哪一天他李爱农才会出名。龙一飞绝不理会李爱农的谢意,李爱农越是这样感谢他,他越是感到受气,越是感到李爱农是他克星,是在气他,怄他,赚钱了还拿他龙一飞开心,完全是反讽!

李爱农的确是赚了不少钱。他自己的画卖价越来越高,龙一飞还可以忍受,最让龙一飞不能忍受的是那七位画家换给李爱农的作品也都卖了钱。李爱农也并不是不想珍藏这些画家的作品,而是因他刚进城,急需要钱用,所以,他把别人赠送给他的画都挂在店里标价出卖。特别让龙一飞没有退路的是,李爱农的画质量比万宝堂的好,价格又比万宝堂低不少,弄得龙一飞的生意简直做不下去了。

两人在店门口摇扇纳凉时,龙一飞终于怒着脸跟李爱农说:“这回我请书画家倒让你大赚了!”

李爱农笑笑说:“我赚什么了?”他表示否认。

龙一飞说:“你赚那么多大画家的画,你还得便宜说肚子痛?”

李爱农说:“我一张画换他们一张画,我得什么便宜了?”

龙一飞听这么说,就更加生闷火,说:“李老弟,你还让不让我活?”

李爱农一副不跟他较真劲的样子,笑笑说:“龙掌柜,你还让不让我活?我刚到这地方来谋生,我比你更需要钱啊!”

龙一飞说:“这我也理解!但你那些名人画能不能把价格抬高点?”

李爱农说:“我总得比你低啊!不然,别人不都到你那里买了?你要真不服,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可以把我的画全部买走,收藏起来;今后,你再慢慢地出手,完全可以卖个垄断价,那你不就赚大钱了?”

龙一飞不是没想过这一招,问题是,现在李爱农那儿的名人画买不完。你要是不断地买他的画,不断地给他钱,这不是在利人损己吗?这不是为虎添翼吗?龙一飞又不愿意干这蠢事!

万宝堂的字画生意显然是比以前差了不少,但是,万宝堂还有那么多其他的古玩,也并不是开不下去,生意还是照常在做,只是龙一飞没有了往日的神气。

可李爱农就不一样了,那件老唐装换了新唐装,脸色也越来越红润,看上去就年轻了许多,文明了许多,在街口摆摊的萝卜少妇也常到他店里的饮水机上来接水喝。

生意做红了,店面就得讲究,自然就要考虑店面装修。很多店主为亲近李爱农,就纷纷给李爱农推荐自己熟悉的装修木匠;因为他们自己店子装修时,都请过技艺很好的木匠。

李爱农很大度,凡是古玩街店主推荐的木匠,他一个都没有拒绝,都接受;但木匠来了,他先不叫木匠给他装修,而是先让木匠吃喝一顿,给木匠一包好烟,然后给一些木材,叫木匠先做四只凳脚,然后,他把四只凳脚拿走,悄悄放在电子秤上一个一个地称,认真地看了重量,然后记下来。也不说任何话,第二天,他给木匠两百元工钱,把人婉拒走了,他说材料没有备好,不装修了。

退掉第一位木匠大家认为他是看不上,也不好说什么。如此这般,退掉第二位木匠别人还是认为他看不上,别人也不好说什么;直到以同一个理由已退掉好几位木匠,有五六十岁的老师傅,也有二三十岁的年轻木匠,给他推荐木匠的店主们就莫名其妙,不知李爱农到底是怎么回事,要选个什么样的木匠。推荐木匠的店主们就问他真正理由,他总是说:“这个你们不知道,我也不会说!我不请人家做工夫也就罢了,总不能把人家的差距还公布于众吧!做匠人靠名声吃饭,我不能砸人家的饭碗!”这么说来,倒不是他不对,而是别人对他不理解。

一位老木匠又担着行头从李爱农的画店里走了出来。龙一飞忍不住站在一旁跟店主们说:“这是被他退回的第九位木匠了!好啊!他现在赚钱了,目中无人了!他要这么放肆那就一定有‘好日子等着他了!”言下之意自然是要别的店主不再亲近李爱农,李爱农将来不会有好结局。

果然,老木匠走出店门之后就非常自信地将手里的锯子举起来,回头对着李爱农大声咒了一句:“除非鲁班再世,不然,没有木匠会让你满意!”

李爱农一点也不生气,笑笑地跟在老木匠后头送行,轻声细音地解释着什么,别人听不清,但老木匠的大声咒骂引来了古玩街人的观看,大家就在背后议论:这个李爱农为何又把这么一位老木匠给退了?那口气有不可理解的意思,也有嘲笑李爱农的意思。但李爱农咧着嘴笑笑,摸着光亮的圆脑袋,照样不作任何解释。这个地方卖的东西古怪,出的事儿也古怪;生意做得神秘,人也就显得神秘。

送走老木匠之后,李爱农坐在“米芾拜石”前的一个石凳上,又向别的店主打听,哪儿还有好木匠。别的店主已经懒得管他的事儿,觉得李爱农这个人虽然有本事,但做事太过于古怪,这种怪脾气只怕日子长了还是不好打交道。有好心人就开导他说:“李老板,如今人炒股票,炒房子,炒猪,炒大蒜,更不用说炒古玩字画了,还不是为了一个‘钱字?摸着良心说句话,有几人弄得清一件古玩字画到底有什么文化价值,更多的人还是在想能赚多少钱!我们在这里开店的人,有福建的,有广东的,有云南的,也有四川的,当然,最多的还是本地人。说实话,还不是秀才给猪打蚊子——朝钱面上想!不然,他们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店子嘛,找个木匠装修一下,就可以开张赚钱了,照我们自己的行话说,叫做卖到钱就是本事!照你李老板这么十个八个地挑选装修木匠,何时才能上架营业啊?”李爱农明白这是好话,但他笑笑,并不接受这个意见。

终于有一天,他把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木匠留下了,他认定这个木匠做出的手艺可以超过龙一飞店里的装修水平。

这个木匠开始在他的店子里搞装修,所有店主们也都很想看看这个李爱农看上的年轻木匠与别的木匠有何不同,有什么高超技艺。但好些日子过去了,店里外层的拉闸门也半关着,店子里没有什么好看的,除了比别的木匠功夫做得慢以外,再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大家似乎是厌烦了,也就不再去关心他店里的装修进度。

一直等到李爱农在店门口突然放了鞭炮,大家一看,店里的装饰的确非同一般,尤其是那一排博古架,真是让人爱得眼红,不仅用料讲究,形式新颖大方,结构牢固流畅,墨理严丝合缝,漆色也古厚沁香。观者人人都说真是巧夺天工。在这条古玩街上,真是没有一家店子的装修能与之相比。此前,万宝堂的装修在整个古玩店排第一,现在和李爱农的店里装修一比,那就差远了。店主们都佩服李爱农的眼力,但都不知他凭什么来断定这个年轻木匠能做得出这么好的手艺而被婉拒的那些木匠就做不出呢?大家一边欣赏店里的装修,一边就追问李爱农辨识木匠到底有些什么秘诀。李爱农先是笑而不答,后来,追问的人多了,他才说:“这个你们不是都看着吗!”

店主们说,谁也没有看出什么秘诀。

李爱农说:“每来一位木匠我就给他们一些木材,叫他们去做四只凳脚。”

店主们说:“这和选木匠有什么关系?”

李爱农说:“前面那些木匠做出的凳脚,虽然个个一样高,一样大,外形上看不出丝毫差别,但我放在电子秤上一称,每一只都不是一样的重量,这说明他们欠精细,所以,他们都不是最好的木匠。最后这位年轻木匠做出的四只凳脚,不仅一样大小,一样高矮,也刚好一样的重量。我问他,做出来的四只凳脚为何这样匀称,个个一样重量?他说,一般木匠只注意长短大小的外形尺寸,而不注意用料的部位和干湿程度,如果在同一件器物上,如果材料部位、干湿不同,器物经年累月就会在结构间出现裂缝……。做得出这种功夫又说得出这个理由的木匠,必是能全面思考问题的木匠,也必定是极为精细的木匠!所以我把他留下了。”

店主们听后恍然大悟,眼前一阵敞亮,不无意外之喜。但龙一飞吃不消李爱农的装修压过他,看来这个李爱农是要处处占他的上风了。他悄悄在肚子里骂了李爱农:乡巴佬也这么会玩深沉?会耍心计?看老子哪天也让你尝尝厉害!

3

如果李爱农是“体制内”的人,有单位,有编制,有工资拿,龙一飞自然不愁让李爱农拜服在他手下,他只要到相关领导那里说过一句半句李爱农的不是,李爱农的日子就会酸味辣味都有;但李爱农不是“体制内”的人,他只是个体画家和古玩店的店主,他一不要升官发财,二不要考勤评优,龙一飞实在感到不知从何下手,用何办法一下子能把李爱农整趴下。不过,龙一飞相信,这个世上没有不求人的人,总有一天,李爱农会有落到他手里的事!

李爱农把自己的古玩店叫“湘西大汇堂”。他在“南北大画家,齐聚万宝堂”的活动中赚了钱,龙一飞不舒服,他的古玩店内部装修超过万宝堂,龙一飞也不舒服了;他的生意越来越超过万宝堂,龙一飞就更加不是滋味,心里的怨恨也一天天长大;但更让龙一飞难以忍受的是,李爱农在古玩街的人脉也远远超过龙一飞,店主们有什么不明白的事儿,以前总是到龙一飞那儿打听,问计,现在都找他李爱农打听、问计了,把龙一飞看成可有可无的人了。龙一飞真还没有想到李爱农的到来会对他形成如此之大的威胁。

别人都是古玩店的店主,图的是赚钱,龙一飞还好理解;一个萝卜少妇也好像小看他龙一飞了,以前她都是在龙一飞店上的饮水机里接水喝,现在她到李爱农店上接水喝了;接水喝就接喝,进出店门还哼歌,一副异常高兴的样子。以前她来龙一飞店上接水喝从不这样爱唱歌,不知她现在高兴什么!她的声音很甜,哼出来的歌也甜,龙一飞本是爱听的,但她在李爱农的店里哼,龙一飞就故意装着不爱听;萝卜少妇来了,龙一飞就往店里的深处躲。一个在街口违规摆临时萝卜摊子的萝卜少妇也如此势利眼,他就不相信她哪一天不碰到难处,难道李爱农还能帮你萝卜少妇解决什么难题了?上次城管队端了她的摊子,还不是他龙一飞出面打招呼,城管队能退她那个活动板车摊子?下回再遇难题,龙一飞不仅不打算为她说情,还想给她放个滥,虽然事情是落在萝卜少妇头上,但他的鞭子是要打在李爱农身上。

果然让龙一飞泄恨的机会来了。昨天他和朋友们聚会,得知市里要搞创全国卫生城市活动,最近上面有领导来搞卫生大检查,全城要大搞清洁卫生,街边那些屡禁不止的临时摊位都要捣毁或者没收。

龙一飞第二天来古玩街时,经过街口就看见很多机关干部在打扫卫生,有的拿着铁铲在萝卜少妇身边的电线杆上铲除“牛皮癣”,铲出咝啦啦的金属声;有的扛着扫把在扫街,一边扫一边在发怨言。如果是以前,他当然会告诉萝卜少妇:这几天一定不要出来摆摊子,要避避风头!但现在,他不告诉萝卜少妇,他要让萝卜少妇吃点亏,要让她明白和李爱农套近乎没有好处,只有靠近他龙一飞才会信息灵通,才会知道政府内部的那些信息,才会躲过城管那边的突然行动。

龙一飞走过萝卜少妇身体边时,萝卜少妇斜了他一眼,她并不想和龙一飞过不去,只是龙一飞要和她过不去;她曾经几次跟他打招呼,他都是要理不理的样子,所以,她现在也不再低三下四的向他讨好;反正是摆个摊子吃饭,完全靠自己脚手嘴巴勤快,有什么好求人的呢!其实,龙一飞也并不太恨萝卜少妇,萝卜少妇曾经还给他送过酸萝卜和油发辣椒,何况她还长得那么讨人喜爱呢!他要泄的怨愤,完全是由李爱农引起的,李爱农未来之前,萝卜少妇对他是很好的。那么,他看萝卜少妇的下场,就等于是要看看李爱农的下场。萝卜少妇不过是李爱农身边的藤络,把藤络扯断了,李爱农不就成了块丑陋的光石头?

萝卜少妇在这个社会上像一只吃桑的蚕虫,她只顾拼命劳作,丝毫不知道街上打扫卫生的事会和她的谋生有什么关联;相反,她还认为,打扫干净的街面使她耳目一新,心情变得舒适愉快,做生意更有兴趣。

自由惯了的李爱农,每天都在万宝堂后面开门,时常有收藏家或者有货要悄悄出手的人蹲他店门口等着。他今天来店里也在龙一飞之后。本来有点晚了,也不急着开店门,经过萝卜少妇的摊子时,萝卜少妇请他吃又脆又甜的酸萝卜,他二话不说就在她的摊子前蹲下来,拿着块大红萝卜沾了油发辣椒认真地吃,吃得嘴角流油,辣得嘘嘘哈哈,两只眼睛却老盯着那几个拿着铁铲铲“牛皮癣”的人一转不转。萝卜少妇笑起来说:“看你那样子呀,铲‘牛皮癣有什么好看的?”

李爱农很认真地说:“从明天起,你不要出来摆摊子!”

萝卜少妇说:“你说什么神话?”

李爱农说:“你听我的,不会错!”

萝卜少妇说:“你叫我不摆我就不摆了?你是我什么人?我是你什么人?”

李爱农说:“你是我来市里时第一个帮过我的人,我是你现在的好朋友!”

萝卜少妇说:“我不摆摊子收入哪里来?”

李爱农说:“你一天能赚多少钱?”

萝卜少妇说:“少则60元,多则100元。”

李爱农二话不说,从衣袋里抽出五张百元人民币放在摊子上走了。

萝卜少妇说:“你这人怎么回事?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呢!”

李爱农说:“不是给你的,是押金!”

萝卜少妇说:“押什么?”

李爱农说:“几天后你自然会明白!如我说对了,你把钱退我;如我说错了,钱归你!”

萝卜少妇不摆摊子了,但还是每天来古玩街口转一次看看有何新动向。第一天没见出什么事,那些摆摊子的人照样忙着自己的生意。萝卜少妇也没有别的想法。到了第二天还没有出什么事,看着那些摊主照样在忙着自己的生意赚钱时,她有些按捺不住了,她找到李爱农说,她想开始摆摊子。

李爱农说:“不行!我跟你赌的是五天!五天之内,你不要出摊!”

萝卜少妇说:“五天内到底会出什么事呢?”

李爱农说:“我告诉你,我就不是李爱农了!”

萝卜少妇不理解李爱农,龙一飞也不理解萝卜少妇。两天来,龙一飞从古玩街口路过都没见萝卜少妇摆摊子,第一天他不以为然,第二天,他感到有些奇怪,到了第三天早晨还没见萝卜少妇来摆摊,他就感到萝卜少妇真是神了!他早早地站在萝卜少妇平时摆摊子的地方,看着那些违规的小摊子一个接一个摆出来。他等着萝卜少妇也把摊子摆出来,他等着看萝卜少妇的热闹戏;因为城管队马上就会到来。城管队一到,马上就会把这些小摊子没收,拆掉,丢在车上拉走。但就不见萝卜少妇出摊,他站了半天想不出答案。

有车上的警报沿着街道咆哮到了古玩街的街口。龙一飞知道,是城管队执行任务来了。

果然,警报刚一响过,从一辆刚停下的大货车上嘣嗵嘣嗵跳下几十号穿制服的壮汉来,他们不跟摊主说话,稀里哗啦就把那些摊子抬起来往货车上丢,那些活动板车摊子,那些临时棚架,那些小金属灶台和烤熟食、煎油粑的木炭、煤火,都在一阵阵的折碎声里飞溅着火星东倒西歪地落进货车厢里。

摊主们看着自己的摊子被没收,被捣毁,被丢进货车厢里,也没有说话;他们明白是自己错了,既然在城管到来之前没有撤走,现在就没有必要说理;城管的人也没有时间和耐心来听,说得再多、再好也是白费。这使城管队今早的行动进行得很顺利。

但还是有一家摊主和城管的人闹了起来。这个摊主是炸油粑的。闹起来并不是因为他的摊子被没收,而是因为城管在没收他的摊子时不小心,把沸油泼在女摊主身上,烫伤了女人的手臂;被沸油烫过的肉皮很快脱落,露出红嫩的肉筋。烫伤的女人也并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流泪和痛苦地呻吟,是女人的丈夫和城管的人争吵了起来。

事情闹大了,街口自然围了很多人,且越围越多。龙一飞站在人海里,无心看别人的热闹,专门看萝卜少妇遭了祸事没有。他终于看到萝卜少妇在对面的小超市门口站着。但看到了萝卜少妇他又觉得内心不是滋味;因为萝卜少妇竟然是那样若无其事地站着。他正看得入迷,李爱农从他身边走过,拍拍他的肩膀说:“龙老板,看热闹啊?”龙一飞被这突如其来的招呼弄得脚手有点慌乱,他转过脸一看是李爱农,就懒得答话,只是点点头显示自己的身份。

如果此时萝卜少妇的摊子正在被城管的人捣毁,那会让龙一飞非常地痛快;而现在萝卜少妇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且李爱农又专跟他打招呼,龙一飞就感到李爱农窥测到了他内心的什么秘密,但马上他又否定这种细腻的想象,何必把李爱农想得那么聪明,长别人威风灭自己志气?

城管的人车走完以后,街口像洪水过后的溪岸,一下子显得空旷和安静。萝卜少妇这才感到李爱农真是神人,他赌的是五天,结果第三天就出了这样的事情!一种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她找到李爱农的店上跟李爱农说:“我真得感谢你!”

李爱农说:“把押金退我!”

萝卜少妇把500元钱退给李爱农说:“要不是你打这个赌,我就受损失了!”

李爱农说:“你要是受了损失,那就有人幸灾乐祸了!”

萝卜少妇说:“谁会幸灾乐祸?”

李爱农朝隔壁龙一飞的店子指了指说:“他一早就站在街口等着看你的好戏哪!没想到你没有入围。”

萝卜少妇说:“你怎么知道他想看我的好戏?”

李爱农说:“他这三天都一直在关注你。”

萝卜少妇说:“他跟你说的?”

李爱农说:“需要他跟我说吗?人的脸额就是内心的屏幕!”

萝卜少妇说:“我明天可以摆摊子了吗?”

李爱农说:“可以!”

萝卜少妇说:“城管不会再来吗?”

李爱农说:“政府的事就如洪水,来去都有时间的,只是你要能掌握。”

萝卜少妇说:“你还敢打赌吗?”

李爱农说:“怎么不敢?当然敢!”

萝卜少妇说:“我还没有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五天内要出这些事呢?”

李爱农想的是:聪明人想前而知后!但她跟萝卜少妇说:“这个我不会告诉你。”

隔天的早晨,龙一飞去开店门时,见萝卜少妇在摆摊子,就问萝卜少妇:“你这三天怎么不出摊?”

萝卜少妇说:“你是希望看到我的摊子被捣毁、被没收吧?”

龙一飞说:“我有你想的那么坏吗?”

萝卜少妇说:“谁知道呢!”

龙一飞怀着对李爱农和萝卜少妇的不满说:“农民一进城就要成精怪了!”

萝卜少妇说:“这都是城里人教的!”

龙一飞意思复杂地笑笑说:“我看是李爱农教你的吧?”

萝卜少妇也得意地笑笑:“你不给我通个消息,还不让别人通个消息?”

这个回答让龙一飞小吃一惊,难道真是李爱农告诉她的?李爱农难道有什么官方背景?不可能!有官方背景的人忍不住总会表露出来的,李爱农可从来没有表露过。龙一飞决定想个办法把实情探清楚。

龙一飞故意在李爱农店门坐下来,谈街口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一边谈一边观察李爱农的表情。但李爱农的心灵屏幕上让龙一飞看不出所要的表情,他总是和平时一样地说说笑笑,大大咧咧,他的表情像海洋一样让人摸不着边际。龙一飞调整了一下方式,直接问李爱农:“这三天萝卜少妇都不来摆摊子,像是有高人提前给了她准确消息。”

李爱农这才说:“肯定是有高人给了她准确消息;要不然,她哪会那么凑巧就不出摊呢!”

龙一飞说:“谁会给她这么准确的消息?”

李爱农说:“这个不是你老兄要管的事。”

龙一飞脑里一亮,说:“看来,是你老兄做的好事了。”

李爱农说:“一个女人摆个小摊子养两个小孩,不容易!”

龙一飞脑里更亮,也更对李爱农感兴趣了:“你老弟怎么就知道这个时间里城管要来捣毁摊点,没收摊子?他们可是保密行动啊!”

李爱农深深一笑:“你想我告诉你?”

龙一飞说:“愿闻其详!”

李爱农说:“你跟我来吧。”

李爱农把龙一飞带进他的店内,指着壁上他的一幅画说:“你开古玩店做字画生意,看看画上这个题款,你就会明白。”

这是一幅韵味浓郁的乡村画,青瓦木楼前有半亩方塘,塘中两只老鸭嬉戏,塘坎上一棵桃树,桃枝仅开一朵红花。龙一飞仔细看过题款:“春江水暖鸭先知,一朵桃花报春来。”

李爱农问龙一飞:“看懂了没有?”

龙一飞说:“你李爱农幸好不去当官,如果你去当官,揣摩上级的意图那绝对是一流!”

这说明龙一飞看懂了,龙一飞到底还是聪明人!李爱农说:“现在地方政府办事就这个脾气,摸到了这个脾气,掌握了政府这个习惯,就能见微知著,通过机关干部铲‘牛皮癣、打扫卫生就能预知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以后,有机会,我还猜几个更有意思的事情让你看看。”

龙一飞说:“那我就恭候你的高见!”

4

经过几桩事后,龙一飞由看不起李爱农变成了对李爱农感兴趣,觉得他真的不一般。

这天,龙一飞来到李爱农的店上坐下。他今天要给李爱农出个难题,看他能说出个什么道道来。龙一飞对李爱农说:“整个古玩街的店主,现在都说你是画庄稼的高人,说实在话,我在心里还不是很服气。你要是把这件事猜出个子丑寅卯来,事后验明你猜得八九不离十,我就承认你真是高人!”

李爱农在他的画台上画他的庄稼,一边画一边跟龙一飞说:“你要说的事本来又还没有答案,你要我猜什么?猜起来有什么意义呢?”

龙一飞说:“就因为没有答案,大家都还在玄乎中,你猜个答案等以后的事实来证明那才最有意思!”

李爱农舔了几下画笔说:“那你说吧。”

龙一飞意思复杂地忍不住又笑了一下,然后说:“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么晚才开店门吗?我到医院里去看病了。”

李爱农说:“你看病让我猜什么答案,只有医生才能知道你的答案。”

龙一飞说:“不是我看病要你猜答案。你听我说,是我在医院看病,一下子碰到市里几个局长、副局长都在医院里看病。”

李爱农说:“局长、副局长也是人,看病有什么稀奇的?”

龙一飞说:“你听我说完,你就明白问题所在了。这几位到医院看病的局长、副局长都是女的。”

李爱农眼睛一亮,的确是问题来了。他一边画庄稼,一边想着,笔下的庄稼很茂盛,脑子里想的事情也不少。他突然放下画笔说:“龙老板,这个话可就不好说啊!”

龙一飞说:“你说!没关系!”

李爱农说:“说出来可不是好事啊!”

龙一飞说:“好事坏事都没有关系!”

李爱农说:“你实在要我说,你就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龙一飞说:“什么条件?”

李爱农说:“你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龙一飞说:“这里说这里丢!”

李爱农说:“市里肯定有领导出事了。”

龙一飞两眼一瞪,蔑笑!他的第一反应是:李爱农毕竟是乡巴佬,对于这些官场人的事还是不知边际。她们去医院里看病,与市里领导出不出事,那才真是风马牛不相及!再说,最近也根本就没有听说市里有哪位领导出什么事儿。如说别的事,龙一飞还不敢打包票,说市里领导的事,那他真的是烂熟于心。他在北、上、广做办事处主任这么些年,不掌握这些不行;不掌握这些,他工作起来就会很不方便,就很难让市领导得心应手。日子久了,天天干一样的工作,随时掌握领导的情况也就成了自然习惯。龙一飞不得不大幅度地摆摆头说:“李老弟,诸葛亮也有失街亭的时候啊!这一回你绝对是猜错了!”

李爱农说:“你不是说现在还没有答案吗?”

龙一飞说:“是还没有答案。”

李爱农说:“那你怎么知道我猜错了?”

龙一飞说:“她们到医院去和领导出事能有什么关系?任凭你怎么想,都想不出任何联系来!”

李爱农说:“那我们打个赌如何?”

龙一飞说:“好啊!赌什么?”

李爱农说:“随便你赌什么!”

龙一飞最想得到李爱农店里的一张画,于是脱口而出:“我们赌一张画。你输了,就让我到你店里任选一张画;我输了,就让你到我店里任选一张画。如何?”

李爱农说:“那你可就要后悔了。”

龙一飞说:“看最后到底谁后悔!”

两人打完赌的第二天,龙一飞接到电话,要他去市纪委有事。现在的干部都非常害怕到纪委,有一种传说,说是被“双规”的日子比在牢里还难过百倍!不过,龙一飞接到这个电话后,心理负担也不是很重,因为他认真回想一下自己在北、上、广任办事处主任期间还是从严要求自己的,虽然一年花钱不少,但那都是用于为领导服务,账务也是处理得天衣无缝的。办事处没有官卖,没有地卖,没有项目批,能有什么事呢?这么一想,他就更没有什么可怕了。

他走进纪委后,被人带进一个非常幽静的办公室里。和他见面的是位陌生人,经介绍才明白这是省纪委的一位领导。

省纪委领导没说客气话,告诉他是要了解市里某领导在北、上、广办事处的一些情况。龙一飞觉得自己都已经退了下来,就不想再谈起当时的事情,想来个金蝉脱壳。他说:“尊敬的领导,我已经退下来了,这些事都不记得了。”

省纪委领导说:“希望你能好好配合!”

这个话说得不重,但领导说话时的脸色让龙一飞心里一紧,那可不是说着好玩的脸色,言下之意是:不好好配合你自己考虑后果!

现在谁都明白官场有一种逻辑:你要自己不出事,就千万别说领导的事;你说了领导的事,没有领导保你了,你就必然要出事!龙一飞绝不愿说领导的事,即使万不得已非说不可,他也得听听朋友、同事的意见,怎么说为好,说多少为好。他得想办法离开这里。但又怎么脱身呢?他说:“我真的是记不起那些事了,能否让我回去想想呢?”

省纪委领导也不多说,告诉他:“可以。你明天再来。”

龙一飞怕把自己的不良情绪带进家里,从纪委出来就直接去了茶楼,然后打电话把几个最要好的官场兄弟也叫来一起喝茶聊天,进行谋划。龙一飞把他到纪委的事说给大家听了,并征求弟兄们的意见。弟兄们告诉他,市里一位领导已被“双规”了。

龙一飞说:“他不是到省里开会去了吗?”

弟兄们说,就是通知他去省里开会,一下飞机就被“双规”了。现在还没有公开。

龙一飞一直以为自己在掌握领导活动方面是消息非常灵通的人士,现在他才感到自己的消息是如此滞后。他又问这位领导都向组织交代些什么问题,弟兄们说,只听说搜查他家里时,发现他把现钞埋在厕所地板砖下的洞穴里,其他问题还不知道,现在还处在保密期。但有一件事据说是组织上在采取措施了。龙一飞问,什么事。弟兄们说,经检查,这位领导染了艾滋病。

龙一飞突然在自己大腿上捶了一拳,骂道:“李爱农,你真是高人啊!”

龙一飞这一举动让他的弟兄们都傻了眼,不知他为何有如此举动。大家静静地等着他再发作一次,他却又平静得出奇。

弟兄们就开始问他,那个李爱农是何人。他说是古玩街上一个做字画生意的高人。弟兄们问他为何提到这个李爱农就如此不能平静?龙一飞不再往下说,直叫老板来买单。付了茶钱,他急得简直有点粗暴地跟弟兄们说:“对不住了,弟兄们,天也不早了,你们都回去!我也有急事要去办理。”

弟兄们有点怨言,龙一飞说:“没办法,下次再召唤你们。”

弟兄们说,你把我们召唤拢来,晚饭都舍不得一餐?你把清朝的旧纸片卖掉一张,都够我们吃半个月!

龙一飞说:“不是舍不得钱,是今天没心情!告诉你们,我的一幅画要被别人拿走了!”

弟兄们这才容了他,让他走。

龙一飞赶到古玩街一看,有些店子还开着门,有些店子已经关了门。李爱农已经不在店里。李爱农关了店门也是好事,他现在可以把下面需要应对的问题再往深处想想,多想想总会有好处。

李爱农会挑他店里哪一张呢?龙一飞无论如何不能让李爱农把店里最值钱的画挑走,这是他的底线。于是,他钻进店里,把店门关上,开了灯,把那几张值钱的好画取下来,换了几张一般画挂上。他当然知道李爱农熟悉他店里的画,但毕竟没有拍照,谁也说不准哪儿挂的什么画,要是李爱农说他耍奸猾,他死不认账也会让李爱农没有对付他的好办法;当时也只是说赌一张画,并没有说定是店里哪一张,也没有说这些画不让换动。

第二天,龙一飞刚开门,李爱农就进店来了,说:“你让我拿你一张什么画?”

龙一飞说:“为什么要让你拿我一张画?”

李爱农说:“嘿,你赌输了还不认账?”

龙一飞说:“你凭什么说我赌输了?”

李爱农说:“你不守信用!你现在明明知道那些女人为什么去医院检查,在我面前却装傻!”

龙一飞一惊,这个李爱农真是惹不起,他赶快软下来,变个态度说:“说着好玩的,好玩的!我承认输了!连这种事你都能在我之前知道,我真佩服你!你现在看上哪张画了,你拿走!”

李爱农扫了一眼挂在墙上的画,笑着说:“你已经把好画都收起来了。”

龙一飞说:“没有呀!”

李爱农淡然一笑,说:“我不和你争这个。画我也不拿了。”

龙一飞一下感动起来,说:“爱农兄弟,你的好意我领了!既然我赌输了,你还是选一张拿走。”

李爱农说:“我只为赌个输赢,不在乎一张画。”

龙一飞说:“店里没有你喜欢的画吗?”

李爱农说:“不!你店里所有的东西我都喜欢!等到我有钱那一天,我想把你店里所有的货物都买下来。”

这明显是欺负人的话!按说,生意人相互间是不能这样说话的!何况是出自李爱农之口呢!尤其是龙一飞被纪委叫去“有事”之后,他对这个话更为敏感,他甚至怀疑这是一种不祥的预兆。龙一飞被他说蒙了好一会儿,不知李爱农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李爱农是赚了些钱,但这说话的口气也不该大到这程度!他用嘲笑的口吻说:“李老板,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李爱农笑笑,不回话,两眼看货架的货物却非常有神,好像这些货物就要为他所有。是可忍,孰不可忍!龙一飞简直忍受不了这种眼神!

5

龙一飞还是处处提起神来,怕别人看出他的不良情绪,人活一口气嘛!但中午,市纪委又来了电话,他刚刚好起来的那点儿心情又荡然无存。其实,昨天谈话时,领导已经交代他“明天再来”,他也不应感到有什么突然。

走进市委大院朝纪委办公楼走时,他还是非常细心地把自己在北、上、广任职时做过的事仔细回想起来。那些事情像是深山的藤蔓,像是雨天的云雾,像是超市的商品,只觉得有些理不清,有些眼花缭乱。但有一点他是肯定的:他过办的事都是领导要办的!

还是走进昨天那间简单而威严的办公室,还是那位领导问他的话。领导没有黑脸,也没有高腔,只是神色和语调如冰如石地问了他两个问题,一是经济问题,二是在京任职时是不是非法关押过进京上访的百姓,其中有一位高高瘦瘦、脸上有一块黑疤的女人。这又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在回答这些问题之前,他首先要想清楚的是,他的回话会不会给当时的领导添麻烦,会不会给自己添麻烦,会不会给别人添麻烦,他一时想不出这样一个万全之策。

这时刻,领导又提醒他说:“你要说实话!”

龙一飞也觉得既然想不出个万全之策,那就还是说实话最好;因为说实话,那只会对所犯错误负责;如果说假话,就要对所犯错误和所说假话负责,等于是要把一个错误扩大一倍了。于是,龙一飞就认真回想起那时的事情,也很坦诚地说,他过手的钱太多了,实在记不清哪里有问题;至于他在京任职时在京郊的什么偏僻地方租了什么黑屋子,请过些什么人当看管,关过一些什么男人和女人,他只记得有过关押人的事,但不清楚那些具体情节。领导问题越问越严重了。龙一飞只好瞪着眼说自己不知道。他记得当时只是给那些看管上访者的每人发一份不低的工资,叫他们用一切办法看管那些上访者。但是,领导当时给他的任务就是要看住进京上访者,如果一个地方看不住进京上访者,领导就要掉乌纱帽;领导掉了乌纱帽,他就更保不住乌纱帽。他只想漂亮地完成工作任务,并没有把以后的事情想得很多。

他说完这些之后,抬起眼想看领导的神色,他碰到了满脸的冰凉,领导的脸额如刻如铸。

领导问:“说完了?”

龙一飞说:“说完了。”

领导说:“好!你先回去,需要你来的时候再通知你!”

龙一飞以为说完就把事情了断了,没有想到又留下割不断的尾巴:需要时还要通知他。

从纪委出来,他心情有些不好,直接来到了古玩街他自己的店里。看看那些古玩和字画,他心胸又似乎开阔了许多。每一个真正的古玩都留有多少人生的沉浮,每一幅字画都含有多少人生的哲理。他想开了,自己不会有什么事的:杀人放火不干,嫖赌逍遥不沾,金钱面前不贪,别的事都是为领导代办。在他头上能出多大问题?绝对不会出多大问题。

这么想过,他心情轻松许多,开始煮茶,想借茶来清心悦情。

李爱农来了。

“坐下来喝茶。”龙一飞一边忙着煮茶清杯,一边说。

“今天是要坐下来陪你喝茶。”李爱农说。

龙一飞怕李爱农看出他的内情,问道:“为什么?”

“你有心事。”

“你别以为人家说你是画庄稼的高人,你就自以为神。”

“你瞒不住的。你的脚步告诉我的。”

龙一飞来店里时路过李爱农的店门口,那时李爱农正低头在店里上网。他并没有认真看过龙一飞走路,而且他走过李爱农的店门口时是鼓足力气大步走过的。龙一飞以为李爱农现在是诈他。龙一飞筛了茶之后,一边喝茶一边说:“省纪委来了领导找我谈谈话,了解一下我在京工作期间的情况。我干干净净。说完话我就出来了。我现在什么心事也没有!”

李爱农说:“骗谁呀?你不仅有事,而且是大事!”

李爱农盯着龙一飞端着的茶杯,茶水的微颤让李爱农更加看得明白龙一飞的心境。李爱农说:“说说吧,领导都要你说些什么事。”

龙一飞说,纪委重点问了他在京期间关押上访者的情况。

李爱农锁紧眉头,将茶杯放在根雕茶几上说:“这就对了!”

龙一飞说:“对什么了?”

李爱农说:“这就和你的脚步信息对上号了。”

龙一飞说:“你别跟我装神!”

李爱农说:“你现在是临渊不醒!”

龙一飞说:“我何渊之有?”

李爱农一笑:“非法关押百姓!”

龙一飞说:“多少驻京办都做过这些事,这是按领导意图办事,能把我怎样?”

李爱农说:“地有盈缺,天有阴晴。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今天你还没有看网上新闻吧?有一地方驻京办事处的人已经因此判刑了!”

龙一飞说:“你是不是想我也判刑,然后你连我这店子也吞并了?”

李爱农走出店门又重复一句:“你临渊不醒啊!”

龙一飞还是听到了,回他说:“我何渊之有?”

李爱农站住说:“那好,我们等着瞧!”

一连几天,龙一飞的店门都关着。龙一飞没来店上,他的家人也没来店上,古玩街就传出消息,有的说龙一飞被“双规”了;有的说龙一飞在北京犯了大事,逃到外国去了;有的说他跳河了。古玩街上的人为龙一飞设想了各种各样的后果。

大约半个月之后,龙一飞来了。他先走进李爱农的店里,李爱农正在画庄稼,见没有外人在场,他一骨碌跪在李爱农脚跟边的一块垫子上说:“请受龙一飞一拜!”

李爱农急得脸红,赶快扶他起来说:“龙老兄,你这是要干什么?老弟受不起哪!”

龙一飞站起来说:“你说过我临渊不醒!”

李爱农说:“那都只不过是儿戏话!”

龙一飞说:“但我现在的事已经不是儿戏了。你说得对,我的确是临渊不醒!”

李爱农说:“你坐下来,我煮茶,你慢慢说。”

李爱农煮的是普洱茶,熟普,知道龙一飞喜欢这个。两人喝了一杯,龙一飞就说,领导已经跟他谈了,说是核实有50多万元的经济问题,还有非法关押进京上访百姓。

李爱农若无其事地喝茶听他说,一点也不惊讶。但龙一飞看得出李爱农有复杂的心情。在龙一飞看来,他肯定是想趁机吞并他的店子。龙一飞说完事,看了一会儿李爱农,然后慢慢地说:“你今天这种神色有点奇怪!”

李爱农说:“奇什么怪?”

龙一飞说:“我跟你说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如此镇静?”

李爱农说:“这些事在我心里都是老黄历了。这些事本来在那儿,不出事是侥幸,出事很正常。”

龙一飞说:“你说起来倒轻巧,我现在都要绝路了。”

李爱农说:“天无绝人之路。”

龙一飞说:“路在何方。”

李爱农说:“路在脚下。”

龙一飞说:“那只是歌词!”

李爱农说:“歌词唱的就是人生。”

龙一飞说:“请高人指点!”

李爱农说:“老实伏法,积极退款。”

龙一飞说:“款从何来?这些年的积蓄都变成了这些铜菩萨、老瓷坛和字画,哪来50万现金?”

李爱农说:“牛毛出在牛身上。钱投在何处就从何处取出来。”

龙一飞说:“人家要退现钱,不能抵这些古玩。”

李爱农说:“有人会愿意为你出钱。”

龙一飞说:“谁愿意?”

李爱农说:“我愿意!”

李爱农果然是暴露了野心!龙一飞一听李爱农这个话心里就气,他站起来说:“说半天,你还是想乘人之危,占我便宜!”

李爱农说:“请你记住:只要你心里还有丁点不乐意,你都别来找我要你的店子!”

龙一飞走了,也不辞别,显然是对李爱农怨愤不浅。

李爱农还是送他到店门口,说:“老兄别生气!就算我说着好玩的,别当真!要是太当真,你下次真来求我要你的店子,你就不好启齿。”

龙一飞说:“我相信你还没有神到那一步!我自己的店子,未必还真就由你算计了!”

李爱农轻轻笑了一下,但龙一飞还是听到了笑声,他转过脸一看,李爱农一副自信的样子。龙一飞在心里一硬:我就不相信事事都要照你李爱农的算路走!

6

龙一飞到处放信,要把他的万宝堂古玩店一篮子打出去收个整价。最初开价500万,不几天就觉得这个开价不符当地经济现状,降到400万;后来到处一打听行情,又降到300万。古玩街的店老板都想捡个便宜,就等着再往下跌,外行摸不清底细,更没有人敢花这么多钱要他的店子。但龙一飞还是不跟李爱农谈这个事,即使同样价格,他也宁愿卖给别人不愿卖给李爱农;没别的意思,现在也不特别恨李爱农,就是心里不顺;说到底,就是对李爱农有旧恨,不愿意让李爱农赚他的便宜。

李爱农早就知道龙一飞在拍店子,他就是装聋装傻,只字不提想不想要这个店子,也没有任何打听这个店子的言行。他想定了,一定要等到龙一飞求他时再说。

离纪委限定龙一飞交款的日子越来越近,店子还没有人敢要,龙一飞没有办法,只好忍痛割爱又降到200万,但还是没有人愿要,就像现在电视台那些鉴宝节目一样,那些老菩萨、旧瓷坛和字画,说起来价钱很高,真要那么多钱,也没有人会要这些物件。

最后跌到100万,龙一飞下决心不再跌了;因为50万要交纪委,还有50万他要留着,万一自己被判刑,他还要买通关系将自己“保外就医”。

到了离交款的前几天还是没人要他的店子,算是逼急了,但他到底是曾经沧海,还是能急中生智。他决定不搞一篮子买卖,而以单件贱卖来解燃眉之急。他算过这笔账,即使这样,他也不止收入一百万。于是,他在店门口摆放了一块很大的喷绘广告牌,“急于还款,古玩贱卖”几个朱红大字写在最上边,店里所有古玩大件都逐一标价在广告板上出卖。古玩店的老板们一看,的确是比平时喊价低了六七成,照平时的价格来算,此时就等于打三到四折了。

一些老板开始出手。

先是西头的杨老板盯上了那架清代花梨木雕花床。这架床的确是不错,门罩为三扇雕板拼成,上半为一扇,下半左右各一扇,三面围子均用四簇云纹十字连接,图案极其细腻丰富,匀称而有节奏,床身床柱浮雕花鸟纹。杨老板看上这架雕花床其实已经有些日子了,当初从外边运到万宝堂店里,杨老板就特别喜欢,至今兴趣不减,只是龙老板一直标价18万,且杨老板多次探过价格是否有商量余地,龙老板一口咬定,低于15万不谈。而今天的标价只需5万。杨老板说定要买这架雕花床之后,怕别人竞争,就以激动的心情给龙一飞丢下500元定金。他赶到银行取钱回来路过李爱农的店前时,李爱农正在店里喝茶。杨老板走进来说:“李老板,还画庄稼?隔壁这么贱卖你也不去看一眼?”

李爱农照样喝他的茶,说:“没好货!”

杨老板说:“那也不一定!我刚买下了那架雕花床,应该就不错!”

李爱农蔑笑一下:“白给我,我都不要!”

杨老板大吃一惊说:“为什么?”

李爱农说:“古玩水货有四类,即假、冒、伪、劣。这架雕花床就属于今人组装的‘冒货,冒清代的货!”

杨老板摆摆头说:“我看是你想买吧!”

李爱农说:“我不说证据,你当然不信。”

杨老板说:“你说出来我听听?”

李爱农说:“辨古玩有一绝法,就是以偏概全!在一件古玩上只需看出一点不对,就可否定为真。这架雕花床初看的确不错,但床柱那副对联你可认真看过?”

杨老板说:“看过了,没有问题啊!”

李爱农说:“那就只能说明你粗心。”

杨老板又马上到龙一飞店里仔细看了雕花床柱上的那副对联:“琴瑟在御;凤凰于飞”。杨老板返回来跟李爱农说:“没有任何问题!”

李爱农一笑说:“这里面的这个‘飞字写的是简化字,而简化字是什么时候才有的?你明白了吗?”

杨老板恍然大悟,一拍大腿说:“哎呀,差点儿我就亏大了!高人啊,我得谢谢你!”

如果按照龙一飞的算盘,像雕花床这样的大件,只要出手十几件,收回一百万也就有望了。但正在他拨动如意算盘时,杨老板却来他店里说,他不买那架雕花床了。龙一飞心里深深地痛了一下,半天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个杨老板是在李爱农那里出出进进才变的卦。龙一飞问杨老板:“李爱农都跟你说了些什么鬼话?”

杨老板说:“他没说什么。”

龙一飞带点威胁地跟杨老板说:“你不买,定金可就没有退的了。”龙一飞特别想把生意做成,或者杨老板出价再低一点也是可以考虑的。不料杨老板却说:“那当然!东西不买了,定金是不要你退了。”言下之意是宁愿丢这500元,也不愿再做这笔生意。这弄得龙一飞无话可说,只在心里狠狠地骂李爱农一句:“李爱农,我又没有挖你家祖坟!”

经李爱农这一点破,大家都不敢再买万宝堂的古家具。但龙一飞相信自己的万宝堂还有别的好东西,尤其书画部分,有的书画是流传有序的,应该是要超过雕花床价值的,比如那幅齐白石的花鸟画,是他在任京办主任时,以十万元价格从最好的画家朋友那里买下的。这幅齐白石花鸟画画的是喇叭花,喇叭花是齐白石最得手的题材之一,画上线条简捷,苍劲有力,尺幅大,以前标价30万。这个价格也不是龙一飞自己标的,是那年他跑到省博物馆花500元鉴定费悄悄地找专家鉴定时,专家跟他说的。很多人都来看过这张画,从纸张、构图、着色、印章来看,看不出什么疑点,有几个人想买去送给领导,但还是嫌价格高了些。现在龙一飞只标价10万了,也就是说,他现在只图收回当年的成本。这张画和这个价格非常吸引人,有好些人都盯住这张画。古玩街东头的陈老板怕李爱农抢先拿走,早早地就试探着跟李爱农说:“隔壁那幅齐白石的东西你不下手?”李爱农笑笑说:“我自己的画都卖不完,我还买人家的画来干什么!”

陈老板想想这话也有道理,就先下手将那幅画丢了1000元定金。等到陈老板和龙一飞到银行里付了钱,陈老板将画拿到李爱农店里欣赏时,李爱农才阴阳怪气地说:“恭喜陈老板买了好东西啊!”

陈老板说:“听你说话这口气,像是嘲笑我!”

李爱农说:“搞收藏你要多做些学问。”

陈老板说:“你是说我这幅画买打眼了?”

李爱农说:“想我告诉你问题所在吗?”

陈老板说:“愿闻其详。”

李爱农说:“齐白石老人的确是爱画喇叭花,但他从来不画向下的喇叭花!”

陈老板仔细将画一看,心里怦怦直跳。但又怀疑李爱农和龙一飞有矛盾,是故意挖龙一飞的墙脚,他马上将画拿回自己店里,又是上网,又是打电话向朋友咨询,又是看齐白石画册,的确,李爱农没有说假话!

古玩街是有规矩的,已经付了款,就没有退货的可能,但是,陈老板是同一条古玩街的生意人,他认为自己在家门口吃这样的大亏,无论如何也要扳回一部分。于是,就要龙一飞退他5万元,他把那幅画也退给龙一飞,他愿意吃5万元的亏。龙一飞当然不干,两人一吵,事情就闹大了,甚至各自都手拿老虎钳准备打架。

龙一飞看得清楚,只要买东西的人一进李爱农店里再出来,就要出麻烦,但问这几个找麻烦的人,他们又都不肯承认是李爱农跟他们说了些什么,没人肯作这个证,怕得罪他这个高人!龙一飞就只有在街中间放狠话:“有些人做事不要太过火,免得晚上走夜路遭鬼,打死了找不着凶手!”

李爱农是应该听到这个话的,但李爱农装着没有听到,既不接话也不出店看热闹,只要龙一飞不到他店里来直接找他,他就要像是没有那回事!

这样也好,也让龙一飞有回旋的余地。

果然,龙一飞再也顾不上面子和复杂的想法,找到了李爱农店上。李爱农还像往日一样,放下画笔笑脸迎他,直言不讳地说:“转了无数个大圈子,又转回来,还是要我接收你的古玩店是不是?”

龙一飞心想,离交款只有一天,他不能逞强,他不能不低头,不能不委曲求全!他抱拳施礼说:“对不起高人!多有得罪!还真让你说对了,求你把我店子收了。虽然说这个话,我心如刀割,但人心如铁,国法如炉!由不得我自己!”

李爱农说:“多少钱?”

龙一飞说:“100万!”

李爱农说:“110万行吗?”

龙一飞说:“我跌到这一步了,你还开我的玩笑?”

李爱农说:“真的!不是开玩笑!”

龙一飞说:“要现金!”

李爱农说:“你自己到银行提款!”

龙一飞说:“你真想多给我10万?”

李爱农说:“这10万不是给你的,是给你老婆的。”

龙一飞说:“她正跟我闹离婚,我不想给她钱。”

李爱农说:“你给了她10万,她就不会跟你闹离婚!”

龙一飞着急地把一串钥匙丢进李爱农怀里说:“上次和你打赌之后,我耍了个小动作,把几张好画换下来了。到底还是玩不过你的手心,这次为表真诚,我不再进店里。从现在起,钥匙就给你!”

李爱农把钥匙捏在手里,看都不看就往衣袋里一塞,然后从钱包里抽出一份合同和一张110万元的票据递给龙一飞说:“你要早跟我说这事,我们早就成交了,哪要你这些天费这么些神呢!”

龙一飞看过合同,签了字,拿着票据站在自己的门口迟迟不肯离开。李爱农说:“怎么,如果你不愿意了,现在毁约还来得及。”

龙一飞想,他李爱农当然还来得及,但我龙一飞来不及了,明天就要交款啊!龙一飞想想近来这些烦人的事情,想想自己千辛万苦办起来的这个古玩店一下就属李爱农了,想想自己竟然在一个李爱农手心挣不出去,两眼潮热起来说:“爱农老弟,我就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走不出你的手心?”

李爱农说:“小成在于智勇,大成在于德能!”

龙一飞说:“你在我面上的事情做得很绝啊!”

李爱农说:“我做得绝吗?其实你早就在我面上做得更绝!”

龙一飞听不明白,感到李爱农话里有话,问道:“此话怎讲?是你刚来开店时我对你冷眼相看吗?”

李爱农说:“你也太小看我了!你还记得你任驻京办主任时非法关押过一位高高瘦瘦、脸上有一块黑疤的女人吗?”

在龙一飞的记忆深处,慢慢地浮现出了这个女人。龙一飞想起省纪委的领导也问过他是否关押过这样一个女人,他感到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他反问李爱农:“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爱农说:“这位女人是因为女儿在外面打工被当地官员强奸而告不通状才进京上访的。你让手下人打过她,还侮辱过她。”

龙一飞无言地望着李爱农。

李爱农这才说:“这个女人是我姐妹!”

龙一飞一下醒悟过来说:“那么,你是专门报复我来的?”

李爱农说:“你说呢?”

责任编辑 王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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