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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树参天

2014-03-14姚蜀平

长城 2014年1期
关键词:桥本弗兰克陈先生

姚蜀平

枫树巷是一条短短的死胡同,这条巷子里每家人家门前,都种着各式不同的树,不过大多不是枫树。唯有巷口那家院子里,长着一棵树冠茂密的糖槭树,那是一种高大的枫树,庄严肃穆地挺立在那里。那棵树总共有六七层楼高,造型完美——上尖中宽下圆。每到秋天,满树披着金黄的树叶,遮挡了整个院子,直伸到人行道上空,清风吹过,叶子婆娑摇曳,款款轻摆,美不胜收;冬天厚厚的白雪压着枝干,又似一棵高耸入云的白色圣诞树,望着它都会肃然起敬。据说它立在那里已经有几百年了,谁也说不清,是二百年,还是三百年。小巷得名枫树巷,大概缘于此吧。因为它位于巷子口,又如此风姿绰约,小巷的人都引以为傲。人们从河边街开车回家,老远就能看到这棵熟悉的大树。就连中小学校车也在小巷前有一站,不知是否因为这棵树最好认,大孩、小孩都容易找到它。偶尔路过的开车族,也会放慢速度,对它瞄上两眼,下次再开到这里,会有意放慢速度,缓缓开过。糖槭树和人们的感情早已超出了树木与人类的关系,它似乎是人们心灵的归宿,精神的寄托。

巷子尽头有块小高地,上面长着几棵高大的橡树。它们长着褐色的树叶,挺拔却无风采,根本无法和巷口的大枫树相比。这几棵橡树和那块小高地,属于市里,也就是说,它们是公共财产。可是,这条巷子的象征——高大的糖槭树却不是,它坐落在巷口八号人家的前院,那是私有财产。只是它的位置太显要了,春夏秋冬又以不同的美姿俘获人心,巷子里的人才会把它看作众人所有。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糖槭树的归属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也没有想过会出现任何问题。

枫树巷着实很短。巷子两面各立着四幢房子,总共只有八户人家。这些房子有几幢是上个世纪初的老房子,不过大多数是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建的。有的房子已经传到第二代,也有的人家的孩子大了,工作结婚后搬了出去,老人嫌原来房子太大,卖了,搬到有人管理的单元楼去,或是干脆搬到南方,像终年阳光明媚又没有州税的佛罗里达州,或是温暖的加州,于是新的人又搬了进来。以前这里住的全是白人,像过去一个多世纪那个小镇大多数人一样。但后来,这里搬来两户犹太人,近一二十年来,这里有了更大的变化:陆续搬进来一些少数族裔,最早进来的是户印度裔,后来又来了户日裔……,他们搬到这里来,大多数是为了孩子的教育。这个小镇平均收入在全州名列前十,这里无论公立小学还是公立中学,都在州里名列前茅。

独门独院的八户人家,有的来往多一些,大多数只是见面点点头,挥手喊声“嗨!”或“哈啰!”。可是近日有些异样,那些往来不多、彼此了解有限的街坊们,竟然串起门来,或是交头接耳地站在巷子里指指点点。他们的目光都对着巷子口八号那户人家,那个院子里耸立着一棵大家最倾心也最熟悉的糖槭树,人们惯常喜欢叫它大枫树。其实早在今年春天大家就在议论八号,那户人家的老人去年初冬摔了一跤,竟然没撑过圣诞节就走了。老太太让女儿接到外州,那幢老房子前院插了个出售的牌子,还出了个让整条巷子的人都眉开眼笑的高价。大家高兴的是房子在升值,可是心里又在嘀咕,谁会出此价,买半个世纪前的老房?没想到,不出两个月,房子竟卖了。谁也不知道买家是谁,因为并没有人马上搬进来。

不久来了一批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语言的装修队,把整个屋顶掀掉了,再乒乒乓乓地往上加盖,等到有人反应过来赶紧跑到市政府质疑时,为时已晚。市政府说他们有正式装修申请,一切手续齐全,他们是说要装修,但市里似乎并不清楚,这个装修是在房子上加盖一层,还是在原有房子里边的改建。枫树巷的人都不高兴,因为巷子里的房子都是一层,人们称其为“Ranch”,是那种早年牧场式的平房。这里有的是地,一层平房也可以盖得宽宽大大。可是这个八号却盖成了两层,盖成了“Colonial”式,这种被称作“殖民地”式的两层楼住房在这个州本是很普通,只是立在这条巷子里,就显得有点不协调,还有点霸道。有的老住户说,如果早一点知道是这么个盖法,联名反对还来得及,因为它破坏了小巷的统一格调。可惜现在有点晚了。不过自那以后,人们对八号的行动多加注意了,唯恐又会生出什么事来。

春末的一个周日,八号新主人终于搬来了,那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华人,人精瘦,本来不高的个子就显得不矮了。他的两只眼睛不时向四周张望,却没有停留在任何一处,像是第一次踏进这条巷子。当然,他肯定来过,不然不会买下房子,又加盖二楼,只是人们好像都没有看到过他。搬家的不是任何搬家公司,而是来了两个小货车,就是装修时开来开去的那两辆车。也没看到多少家具,巷里的人都在想,这么大的房子总该装些什么吧。女主人更不露面,只有两个孩子在前院转来转去,那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和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他们围着那棵大树玩。等到傍晚时分,男主人出来了,他围着这棵树转着,看着,然后不断地摇头。

住在隔壁六号的人叫弗兰克,他注意到新来的邻居看着大枫树在摇头,很是有点担心。

弗兰克是这条巷子最老住户之一,已经是第二代人住在这幢房子里了,两代人总共在这里住了上百年了。他是个七十多岁的退休哲学教授,很希望第三代还住在这里,让他伤心的是,年轻一代看不上这幢老房子。弗兰克很钟爱自己的老房子,还有那条短短的巷子和几家熟悉的邻居。对隔壁新来的人他一直很警惕,因为他对那幢房子太熟悉了。房子原来的主人,刚去世的那位老人艾克是他多年的朋友。他们都出生在这里,在这条巷子里一同长大,共度了一生。艾克是个医学研究所的带头人,工作起来不顾一切,常常很晚才回家。不像自己,总是会在下午交通高峰前开车回家。弗兰克常常庆幸自己在大学教书,不仅平日时间自由,每年夏天还有三个多月的暑假,比起研究所的人每年只有三个星期休假,是太幸福了。当然人家拿的工资几乎是自己的一倍,人家拿十二个月的工资,不像教授们,暑假就没钱可拿了。不过他不像那些家庭有更多需求的教授,选择暑假在本校或是到别的学校去教两门课,挣点钱补贴家用。弗兰克很少这么做,他不缺钱,他的父母给他安排了很好的人生。这种善于使用金钱衍生金钱的人,一代更比一代富裕,只要他们不去胡作非为,就可以像弗兰克这样生活得潇洒又暇逸。

说来弗兰克的年龄还长那位先行者一岁,未料艾克一跤摔得走掉了。从那以后,他感到失落,也感到死神原来就在身边彷徨。弗兰克很珍惜自己的晚年,他盼望晚年生活得不仅无虞,而且快活,因此他很在乎是谁搬进来,谁会当他的新邻居。除了家人,晚年也许打交道最多的就是邻居。他眼看着隔壁房子被掀掉了屋顶,盖起了碍眼的二层楼,心中好大不悦。今天看到一个陌生的黄面孔的人搬了进来,他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看见他对着大树直摇头,此时他感到的已经不仅是不悦,而是不安了。从前窗向对面望去,对面五号的人也在望着八号院子,他一定也看到了。那是一家印度人,搬到这里五年。弗兰克想,他大概不会太在乎。可是斜对面七号的科恩,会跟他想的一样,他一定也看到新搬进来的那个人望着大树在摇头。

住在这里的人很少过问他人的事,过去不会,现在也不会,可是现在他们都在更多地向外张望。本来里面几家不会注意到这些,可是第二天他们都知道了。退休后的弗兰克每天在巷子里散步,还会走上那片小高地。本来小巷没有多少路可走,尽头那块小空地,是他每天必到之地。每天早晚两次,他都会走到那里,站在橡树群下伸展胳膊和腿脚。因为路口的那棵高大的枫树是在私宅院子里,他不能去,尽管他更想去那里。这里是公共的土地,上面高大的橡树也是属于众人的,他可以站到下面随意走动。他也喜欢站在高处望着巷口那棵大枫树的雄姿。一来一往会遇到巷子里后面几家的邻居,他总会站住,跟他们说上两句话。这次就是他告诉了后面这几家,新搬到八号的那个人,对着那棵大枫树直摇头。

全巷子里的人都在猜测,他为什么摇头,而且是看着大枫树。

没过几天,巷子里开来了一辆轰隆作响的车,是辆重型工作车,再一看,是辆有着“吊车服务公司”字样的车。巷子里留在家的人都随着轰鸣声出来了,他们看着那两个人下了车,人人想知道他们来做什么,于是慢慢围了上来。两个来人瞄了这些人一眼,根本没理睬他们。径自拿着瞄准器、皮尺之类的东西,左看大树,右看房子,不知在干什么。

弗兰克走上前客气地问道:“请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两人本来不想回答,其中年长的那个看了看这位退休教授,见他态度不卑不亢,声音不高不低,似乎觉得还是应该回答,便敷衍道:“这么大的树要砍掉,总得有个计划。要在城里大概得报市环保局,这里的树多,没那么严格,只要在自家范围,要砍也没人管。”说着笑了笑,“不过这么大的树要砍也不容易啊!”他不知道这些人围上来干什么,也许他是庆幸自己拿到这笔生意,也许他想趁机再招揽点新生意。

“砍什么,什么树?”一个小老头尖声问道,不知是有意让那些慢慢聚拢来的人都能听到,还是他真的受了点刺激。他是对面七号的,那个在这里住了四十多年的犹太人科恩。

“什么树?”从工程车一旁转出来的年轻人问道,“没看见我们在忙乎什么吗?”

周围的人全愣住了。这些天他们见新来的那个精瘦的人看着大树摇头就已经心里打鼓了,可谁也没敢往这想。现在,他们才知道,原来他要砍这棵树!这棵伫立在这里已经几百年,经历了许多代人的大树;这棵全巷子人都引以为傲,秋天披着黄冠,冬天顶着白帽,人见人爱的大枫树。这怎么可能?不!决不能让它发生。

“你们今天就要动手吗?”弗兰克压抑着内心的不安问道。

“不,这是个大工程,哪能说砍就砍,今天是来测量的。动工恐怕还得有一阵。”年长的那个看着众人说道。心想怎么今天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都来了!

大家好像心安了一点。有人要散去,有人还想再问些什么,弗兰克挥了挥手,大家都往回走了。每个人好像都知道,他们也许还来得及做点什么,为了这棵大枫树,也为了这些人。

弗兰克那天才发现,原来已经走了的艾克对他这么重要。艾克不仅是他的邻居,也是他的朋友,是他生活的见证人。他们都出生在这片土地上,在这条小巷里成长。几代推上去,可以找到各自祖先,艾克祖先来自爱尔兰,自己的曾祖父来自德国。但是到了他们这一代,又有谁在乎你的祖先来自哪里,他们都出生在美国,都是美国人,没有差别了。他们上的是同一座小学,同一座中学,分别进了哈佛和麻省理工学院,算是进了当地,当然也是全国,甚至全世界最好的大学。弗兰克取得博士学位后先去了外地,后来又回到他的出生地。那时父亲已去世,母亲让他回家住,因为她知道自己不久人世,她不想让这幢当年亲眼看着盖起来的房子落到别人手里。于是弗兰克搬回到出生的房子,在这里送走了母亲,又结婚生子。他的邻居——艾克,比他回来要晚一点,但是也回来了,也作为第二代住进了父母当年看着盖起来的房子。可是他在过了七十岁生日没一个月,摔了一跤,转成了骨癌,那么快就走了。在外地的女儿把母亲接走了,房子也卖了,卖给谁?当初谁也没在意。这两天看到了,买主是个中国人,那倒没什么关系,卖给谁都可以。可是他要砍那棵大枫树!这就不可以了。尽管大树是长在他家的院子里,可是这不是寻常的树啊,它也长在大家心里。

弗兰克知道,这条小巷没人管,可是大家都望着他。也许因为他年龄长他们几岁,他住在这里最久,也是因为他和谁家都说得上话。那晚他没睡好,他相信,那天晚上,这条小巷有很多人没睡好觉。

一向睡眠不足的科恩直到半夜也没上床。住在七号的他算是第二任屋主,不像对面两家,都是从建房就是屋主。不过说来也有四十多年了。他和对面艾克的关系不像弗兰克和艾克那么密切,可是他对这个邻居始终保持着尊敬和友好。因为他比自己年长?还是有些什么别的因素?不知他自己有没有意识到,其实是关系到那棵大枫树。他总觉得那棵树就像是自己家的,因为它的树枝铺满了院子,伸展到人行道边,好像总在对面向他摇摆着身腰。他自家门前只有两棵暗红色的日本红枫树,几十年了,也就屋顶那么高。小巷的电线杆立在他们这边,或许这是早年的屋主选择这种树的原因——它只会长那么高。他钟情的那棵枫树不是他家的。他不能春天坐到树下的凉椅上看书,也不能秋天亲自去清扫厚厚的落叶。

科恩是位音乐家,准确地说,是位音乐教授。他在一个学院教作曲和指挥,还兼管学院有关组织音乐会之类的事。他内心对这个职位并没看得多高,却又珍惜这份稳定收入和大学教授的头衔。要知道,像他这样的人才,在他的同胞中真是太多了,他们并不是都能混到这个地位。科恩也很满意学院有几个月的暑假,他总能找到可以去的地方,当然既要能挣钱,也要能交流。无论是暑期班还是音乐夏令营,甚至只是音乐节,他都会去。为此,从春天起他就花费很多时间写各类申请书,去申请夏天活动的资助经费,包括路费、食宿费和其它尽可能的补助。他的暑期之行,从不吃亏,常常还能盈余些,另外就是给自己的履历又增添了不少新鲜内容。科恩有时梦想有朝一日能搬到对面去,到那个院子里有着一棵苍天大树的房子里去住。他相信一旦住进去,在那棵从树根到树梢都透着灵气的神树下面,也许他就能写出好曲子,那是多少年来盘旋在心中,却始终没有落在笔下的旋律。他自知这个愿望几乎不可能实现,可是从来也不放弃地每天望着大树,在心中重复他的旋律和梦想。

年初看见对面竖起了一个卖房子的牌子,他的心就猛跳,一打听价钱,心就凉了。那幢房子比他自家的大,卧室多一个,卫生间多一个半,价钱一下子就上去了。他知道用自己房子换对过的房子,要投入的钱比他能拿出的多得多。他心灰至极,到后来,对面做的任何事情都让他不屑一顾和有一点嫉妒,直到那天突然看到从街上开来一辆工程车,还看到来人围着那棵大树看高看低,左量右测。最先跑了出去的是他,尖声大叫地质问来者的也是他。他的脸都涨红了,他没有弗兰克那么好的涵养,弗兰克只是挑高了眉头,不过他们都想到一块去了:不能眼看着这棵小巷的象征倒地。他们要商议一下,要搞搞清楚,新来的邻居到底要做什么?他真的敢砍倒这棵大枫树?

五号的印度人晚上才知道这个惊人的新闻。他开着宝马车拐进巷子,刚停到自己车道上,就有人凑上来跟他嘀咕起来了。这个名叫沙哈的印度年轻人,平时对这条街的所有人都客气地点个头,并无多话。他是否也那么看重这棵大枫树,实在难说。当邻居,那位音乐教授对他低声嘀咕后,他似乎也受到感染。每天开车回来,老远看到那棵春天抽绿,秋天金黄,冬天披雪,夏天树阴蔽天的大树,心头就会暖暖的,为什么?倒不是倾心这棵树,那是因为他知道就要到家了,寂寞的太太和幼小的女儿正在家里等他呢。他很难想象,下次开车回家时,如果没了这棵树,他还会找到家吗?当然会,开过了再开回来就是了,可是那种就要回家的欢欣该到哪里去找呢?怕是难有替代的了。他也感到问题严重起来,他答应要议一议。可是心里对自己说,不要太热衷,小心走太远。

沙哈从印度来到这个遥远的国度已经快十年了,像很多和他一样学计算机的印度人,他从软件工程师,做到专题负责人,开着宝马328i。但现在他已经被提升到部门经理,他有了把宝马换成535i型的念头。他清楚,一个外国人能这么快地被提到管理阶层是多么不容易。他掂量着自己,除了有过硬的技术,流利的英语,还有就是他的沟通能力和他的随和,恐怕都在起作用。他待人既不跋扈,也不敷衍,这个尺寸的掌握是技巧,也是天赋。从小生长在众人杂居的孟买,从和各式孩子打架到交朋友,让他懂得了平衡的可贵。他尝过穷困的滋味,也经历过丧父的哀痛。自从父亲去世以后,母亲成了监督他学业和做人的严师。幸运的是他没有经受过极权政治高压的煎熬,性格尽管拘谨,但没有经历过变态的扭曲,所以他做人总是坦坦荡荡,深含一种内心的自傲,却从不流露在表面。这就让他有一种魅力,一种人格上的高贵。他不会意识到,这才是他在这个异国人才荟萃的地方,出人头地的深层原因。

五年前,沙哈接来美丽的妻子和刚刚会走路的女儿,买下这幢房。他知道这条小巷住的都非等闲之辈,镇上又有州里最好的学校,当初选择这里也是为此。他往日很少和邻居打交道,却从没有忽略他们。今天看着科恩一本正经地走过来跟他说话,再听他讲话的口气,就知道这次不是点点头就行了,这次真要交手了。他听科恩讲话时是专注的,两眼一直望着科恩,一副对事态十分关心的样子——不是做给他看,是为了让自己真的能听懂和理解。他做到了,不过他没有提出任何建议。他想好了:他不会站在周边,那样太见外;但也不会卷得很深,毕竟这是可有可无的事。

这些人说得都很激动,真要行动,平日斯文惯了,礼仪周全的人能做的就有限了——走进一个陌生的新邻居家,质问一些人家自家的事?这怎么也不是他们擅长的。那个晚上,聚在弗兰克家里的,无论是科恩,还是沙哈,都没有想出好办法来。直到第二天清晨,住在四号的那个娇小标致的日本妇人,从巷子里面走出来,送她上小学的儿子到路口乘校车,让弗兰克看见了。“桥本太太!她是最适合的人,怎么早没想到呢?”他拍着脑门对自己喊道。

四号是这条街上最新的一幢房子,大约也才建二十来年。那是拆了原来那幢百年老房后重新盖的。屋主从来没有搬来住过,盖好后一直高价出租给到这个地区长期出差的人。那些会呆一两年,拉家带口,又不想买房的人,愿意出高价租一幢好学区的房子,何况往往是公司付房租呢。于是这幢新建的,带有明亮大玻璃窗的现代风格大房子,就成了极佳的选择。这里从来没有空置过,住过大公司的CEO,住过著名球队教练,还有些外国来的专家。现在这里住的就是带着个孩子的一对日本夫妇。男的叫桥本,是位太阳能技术专家,和附近一家公司签了两年合同,带着全家来到这里。孩子上小学,太太终日在家。

桥本太太偶尔在院子里拾掇花草时,会和从门前走过的弗兰克说上两句话,和其他邻居几乎没有什么来往。弗兰克惊讶地发现这个年轻的日本女人说的英语相当不错,远不像大学里那些日本留学生,他们说的英语,总带着让人皱眉的发音和让人摇头的磕巴。弗兰克的真心称赞让那位娇小的妇人满脸通红,却又掩饰不了内心的快活。她小声告诉这个能够赏识她的和善老人:“人家说我有语言天赋呢!”

“哦!那你应该到大学去教日语啊。”弗兰克真诚地对她说,“像你这样又懂日语,又说得那么流利英语的人还不好找呢。”

“可是教日语要上两周的培训班,拿个证书,我走不开啊!”日本女人为难地说道。

“不就是两个星期吗,让你先生休假两周就行了。”弗兰克觉得这又不是个天大的难题。

“那我先生和儿子会饿死的。”桥本太太一本正经的话,让弗兰克愣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还会中文呢。”桥本太太没有对她说的话作解释,又冒出句话来,眼睛还闪着欢愉的光。

这句话现在在弗兰克耳边回荡。既然桥本太太会中文,何不让她去八号走一趟!

桥本太太刚过三十。这是她第一次离开日本家乡,没想到走得那么远,时间又那么长。在这里,她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她对这个遥远的国家充满好奇,从书本早就知道了太多关于它的故事。现在她亲自来了。当初知道丈夫要来这里出差两年,她比谁都兴奋。桥本太太原本不是个只愿守在家里的人,大学毕业后,她也曾做过白领,坐在银行柜台后面。可是结婚、生子后,她辞去了银行的工作,做了全职家庭妇女。这本是许多她的同胞充当的角色,可是她还是有点为自己可惜。她自觉她还是很优秀的,学什么都快,婚后为了排解寂寞,她又学了中文。加上在学校里学的英文,她也算得上掌握了三门语言,可惜没有派上用场。

来到这里以后,她总是睁大了眼睛四处观望,不过也是处处小心,毕竟这里是陌生又遥远的异国他乡。她对美利坚充满了崇敬和好奇。丈夫给她买了辆丰田节能车,她常常自己开车去超市购物,或是带着下课的儿子去打棒球。她很想开得更远一点,特别喜欢上高速公路去疯跑,她的车是油电混用节能车,不上高速有点亏了。其实在日本老家时,她就开着车到处跑。可惜现在她不敢让自己走太远,不是她不敢上路,而是怕这种做法有点“疯”,她自己都会不好意思。周末丈夫很少带她和孩子出远门,她发现丈夫认路本领还不如自己。她很想交几个朋友,无论是日本同胞,或是当地美国人,甚至中国人,她想那样她就可以练习她的英语和中国话了。可惜没有多少机会。到超市,样样东西都有标签说明,你再多问就显得有点傻了。这条小巷没多少像她这样蹲在家里的家庭主妇,唯有那个叫弗兰克的退休老人,每天散步会走过门前。如果碰到在院子里干活的桥本太太,他总会停下来问候两句。桥本太太也会很兴奋,她放下手上的活儿,走到人行道边,恭敬地和老人聊几句。这是她仅有的练习英语的机会,她十分珍惜。后来她甚至摸出老人散步的规律来,一定会找出点事,特地在那个时候到院子里去。这天也是这样,不过不同的是,今天不只是她在等待似乎是偶然的相遇,那个退休老人更是盼望这个娇小的日本女人,此刻能在院子里出现。

“桥本太太,你好啊!”弗兰克礼貌地问候桥本太太,她正在用剪刀剪下一枝爬上栅栏的蔷薇花。

“多谢你的问候,我很好,你呢?”桥本太太把刚剪下的花放进一个篮子里,先鞠一躬,再毕恭毕敬地垂首站在那里,心中十分高兴又有机会和老人说上几句话。

“我也很好。桥本太太。你知不知道,这条小巷最近发生了些事呢。”弗兰克很快进入主题。他知道平时不问窗外事的桥本一家,大概不会特别关注八号院子搬来的新邻居。

桥本太太边听边点头,她一定听懂了弗兰克说的前半部分,也就是八号搬来的是一家中国人,还有他们想砍倒那棵全巷子人都视为珍宝的大枫树。不过,桥本太太一定没有听懂后半部分,这从她不再含笑,却生出许多奇怪表情的面孔可以看出来。因为这位慈祥的老人,想要她走进那家新搬来的人家去,还要和他们谈些别人不好开口的事。桥本太太满脸疑惑地望着弗兰克,她不明白这条小巷,有这么多户人家,怎么会找到她头上,去做一件天大的事。她每天买菜,做饭,打扫房间,接送儿子,别的事她可没做过什么。而这件事,又怎么可以和其它任何一件做过的或没做过的事相提并论呢?

弗兰克从那张变化万千的面孔上读懂了,他安慰这位有点惊慌失措的小妇人:“你只要进去自我介绍一下,表示邻居们都欢迎他们搬到这里来,也许还有邻居要来拜访呢。”

桥本太太心想,那你就去拜访好啦,用得着我打头阵吗?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支支吾吾地问:“就说这么几句话?”

弗兰克摸着下巴,心里想着,唉,一个老实人,真要我一句一句地教。他慢腾腾地说道:“当然,如果能顺便问一下,为什么要砍树啊,大树在这几百年了,也没碍着谁。看他怎么说。”这次桥本太太听懂了。她本能地点着头,心里盘算着,晚上要和丈夫商量一下,既然是非做不可的事,硬着头皮也要去做。只是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迈出这一步。

桥本每天吃过晚饭,是自己看日本影视的时间,今天却让太太给占了。因为她说,有一件天大的事要商量。听了太太的述说,桥本第一感觉是麻烦,他挥一挥手,想继续看电视。可是太太说这是人家器重我们,认为唯有我们能担当这个角色,我们试也不试就推掉,以后人家还会再和我们来往吗?桥本听了马上把电视关了,他忽然有了一点兴奋感。来到这个陌生国度,干的是熟悉的工作,可是接触的全是不熟悉的人和事。他自我感觉,在公司里,除了站在那个位置上,在那个钟点里,自己是个能人。除此而外,简直像个废物。午餐时同事们议论昨天的球赛和下周的选举,他都像个外星人或一个傻瓜一样听着,一句话也插不上。

“我们明天晚上就去。拜访新邻居,都是亚裔人嘛,也不会显得唐突。”桥本说着,像是在说服太太,其实是在说服自己,他来到这个国家后,还从没有串过门呢。也许他该尝试一下什么别的事情,相信一定也能做得像他分内工作那么杰出。太太听着不住地点头。两人心里都像背起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袱。

新搬到八号来的,看着大树摇头的那个人,他姓陈,那些来装修房子的工人都叫他陈老板,只是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究竟是什么老板,更没有人知道陈老板的背景,他究竟是怎么来到这块土地上,他的生活轨迹又是怎样。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经来到这里三十年,两个孩子都十多岁了。他和很多移民不一样,那些自己的同胞,人在曹营心在汉,他们不会说英语,不和外国人打交道,把自己划定在唐人街以及由此辐射出去的那个圈子里,就好像一群没有免疫能力的孤独金鱼,小心地生活在异国的一个玻璃缸里。他们什么也看不惯,总想着挣够了钱就回去,回到自己家乡去,那里人们说的话听得懂,那里人做的事,不管合理不合理,也看得过去。

陈老板不是那种人,他像是自来就生活在这块土地上。来到这里,有点如鱼得水。他来时刚过二十,他决心要学他们的语言,要了解这里的一切。可惜他没有机会进学校,他的英语是在生活中学来的,这么多年下来,他会说会听,可惜只会最简单的读,完全不会写。不过这不要紧,起码他可以直接和老外打交道。他很有些同类人难得的深沉和心思,他的那双眼睛,在注视你的同时,好像也在研究你。见到他的人都会感到这个人不大好骗,也不容易打交道。他那张嘴巴很少流露对他人的议论,无论是贬是褒,因此他比较少得罪人。这里好多事对他胃口,比如不喜欢的地方,他可以不久留;还有就是当他真卖力气时,也有人赏识他。他刚来这里不久,就从一家待人苛刻的中餐馆,跳到了一家颇有名气的法国餐厅打工。那是一位老员工看他肯吃苦,人又机灵,推荐他去的。自从他知道那家法国餐厅的显赫背景,就心存敬畏。他告诫自己:“把握机会,又有多少人能进到这里?”那些年里,他工作时间长,而且很累,他用心学习一切,记住一切,他觉得他进了一所高深的学府殿堂,他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却让心飞得很高很高。从小打杂到服务员,最后站到了酒吧后面。就由于这一点,终于让他得志,让他高飞。因为他懂得了酒水,他更加知道了酒精在这个国度的地位和经济价值。当他跳出来单飞时,不是像他的大多数同胞那样,去开家小小的外卖中餐馆。不,他没有,而是买下了一家酒庄,那种卖酒的专卖店。他还用他手上的余钱,买了一幢纽约唐人街的破楼,后来找人装修了一番,隔两年就用双倍的价格卖了出去。从此他开始有了自己的生意和资本,更重要的是,他知道了,什么叫投资,就是用手上的钱生出更多的钱。他眼中的投资,总是在房地产上打转。毕竟那是他最早的一投,让他尝到了甜头。多年下来,他走得很顺,由此也滋生了一点傲慢。他把它深藏在心里,很少外露。

陈先生结婚时都三十多了,他很宠爱他的两个孩子。大儿子今年十六了,正在上高中。陈先生从不让孩子到店里帮忙,他只让太太去帮忙看店。原因是,他感慨自己来到这个国家后,没有机会进学校,他相信,如果他有机会踏进大学的大门,他会毫不逊色,他会成为一个优秀学者,甚至大学教授,或是什么公司的高级主管。这些年来,他一路走过来,他自认他的成功是靠智慧而非运气,靠认真而非敷衍。他的每一个店开得都成功,每一笔投资都只赚不赔。他的酒庄已经开到第三家,如今太太打理老店,弟弟打理第二家,他全身心扑到新店。他只盼望两个孩子能上大学,越好的大学越好,越贵的学校越好,他付得起学费,还会引以为傲。他相信自己没有机会圆的大学梦,下一代一定要实现。

最近迫使他下决心搬出住惯了的唐人街,不是别的原因,而是他的大儿子,那个在高中上学上得不错的孩子,突然向家人声称,高中毕业就要到朋友父亲开的那家日韩餐厅去当厨师。还说他暑假已经学会了那里的本事,朋友父亲见他机灵能干,对他说,他要肯去,一去就会给他三千块的月工资,一年涨一千,后年涨到每月五千。陈先生听后心凉了半截。他知道儿子暑假常到同学家去玩,他想只要是在家里玩,就比到大街上闲逛保险。他也知道儿子像他,心思细腻,天生聪明,学什么都是一学就上手。许多华人的梦想是让孩子进哈佛大学,可是他一心盼望儿子能进麻省理工学院,他相信那里更适合心灵手巧的儿子。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儿子竟然背着他学到了厨师手艺,小小年纪就要放弃升学去当厨师。陈先生心中懊恼自己只顾生意,没多关注孩子,自己如意算盘打得太早了。

那天晚上,陈先生和儿子摊牌谈判,父子各持己见,相互不让。

陈先生无奈出奇招,他对儿子说:“你只要答应上大学,我每个月给你五百块零花钱。”

没想到儿子竟回道:“只要你不让我上大学,我每个月倒贴你五百。”

陈先生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他想想自己这么多年辛苦为什么,不就是为了下一代嘛。为了他们能进到他一向羡慕的那个圈子里去。不像自己至今只能说不会读,只会听不会写;不像自己当了老板还总感不满足;不像自己来到这个社会三十年,手上再多的钞票,还总像漂移在外围。他自信以儿女的智力和能力,他们应该进到主流社会中去,那可不是靠当厨师能进去的。他要儿女上大学,念研究生,要他们当教授,当政客,当律师,当医生。可是这一切眼看着就要落空了,要断线了。陈先生知道孟母三迁的故事,他当机立断,搬家!

没有太费劲,他物色了几个周边好镇,又瞄准交通对他最方便的,于是决定搬来这个小镇。也没有费多少力气,就找到几栋正在出售的房子,从位置和价钱看,最后选中了这幢房,只是嫌小了一点。妻弟是做装修的,说院子大,扩建没问题,可以住它几十年。他还真没进去过,当然他太太带着女儿来过,他是让妻弟开着车,晚上到这里转了一圈后,就定下了。说实在话,真正让他下决心买这幢房的原因是,它的门牌是八号。多难得的吉利数字,八是“发”的谐音,不仅事业发达,家庭兴旺,前途也会是光明一片,包括儿子的前途。陈先生没有多想,也没有多讲价,他用一半现金一半贷款很快地买下了枫树巷八号。接着又让妻弟带着他的装修队,把房子加盖了一层,让房子里里外外变了样。

其实这幢房子并不是那么让陈先生称心。那是他在付了几十万现金,拿到房子钥匙后,第一次真正踏进这幢房子时感到的:房子有点小,后来加高也算解决了;门前的那棵大树,没有让他感到丝毫浪漫情怀,只感到一阵压抑。搬到这里后,他在院子里转悠,对着那棵大树摇头。巷子里很多人看见了,开始生疑。等到砍树的工程车开进了巷子,才引起所有人的惊慌。陈先生从他请来砍树的人那里听到了一点风声,一些邻里的议论和质问。不过他根本没把它当回事。这里是自由国家,我在自家院子里干什么,只要有市政府的允许,别人管不着。

搬进来几天后的晚上,家里来了客人,是对陌生夫妇。

一阵清脆又短暂的门铃声。屋里的人相互望了望,他们刚搬来,会是谁?

陈先生的女儿走到门口,问了声:“谁啊?”没等回答,她就打开了房门。一对陌生男女站在门口,身旁还有一个怯怯的小男孩。

“我们,住在四号的邻居,叫桥本。欢迎来到枫树巷。”桥本太太用的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说完深深地鞠了个大躬。身旁的先生和儿子,也弯腰九十度,深深地鞠了个躬。

屋里的人愕然了,这是些什么人?弯腰鞠躬的人,第一是日本人,第二是韩国人,可是这位女士说的是一口普通话——陈先生看着来人,脑筋飞快地转着。他判断,一定是日本人——从他们鞠躬的深度和虔诚的程度可以看出。陈先生出生在五十年代,没有亲身经历过抗日战争,他对日本人没有老一辈那种出自内心的厌恶,只有新一代的竞争意识。来美后,知道了中国人多半开餐馆,韩国人开洗衣店,越南人开超市,印度人开旅店。日本人干什么?他们开最贵的日餐店,或是坐镇很多大公司当老板。他们抢了中国人不少生意,还比中国人赚钱赚得多。可是,这个鞠躬的女人会说普通话,还说得不错,他们是——陈先生一面心中打着问号,一面向里面让客人,毕竟这是搬来后第一个登门拜访的邻居。

主客都拘谨地走进客厅,桥本夫妇和孩子并排坐在长沙发上,双手都乖乖地放在大腿上,陈先生自己坐在一侧的单人沙发,这些是客厅仅有的家具。他客气地说道:“刚搬来,还没顾上买家具。随便坐。”

桥本太太轻声说道:“这里开出去不远就可以上高速,那边大商场有不少家具店。”

“啊,我们刚搬来,恐怕好多事情要慢慢来。”陈先生望着他们试探地问道,“你们在这里住了不少年啦?”

“没有,刚第二年。我先生从日本出差到这里两年,公司给找的房子,也算是新来的。”桥本太太说着又向前欠了欠身子,心里急的是不知该怎样完成弗兰克的嘱托。

“哦,这里还有公司的房子?”陈先生想,果真是日本人。

“不是公司的房产,是公司租的。房东住在佛罗里达呢。”桥本太太答着,眼睛不住地向里瞟,她心想,女主人怎么不出来。她想来一趟,能交个中国朋友,以后可以说说久已生疏了的中国话,当然要说也只能和女主人说。

厨房门口闪过一个人影,一晃而过,几个人都转头看了看,陈先生对里面喊道:“来客人了,过来看看吧。”

厨房里飘忽地走出一个人来,比陈先生年轻十多岁的女人。一副腼腆的样子,可是又有一张大气白净的面孔。桥本太太第一感觉是此人似乎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不知为何,立时对她产生了好感。桥本太太忙站了起来,桥本先生和小儿子也都慌忙站了起来。

“你们坐,你们坐。这是我太太。”陈先生说着示意太太过来。

陈太太从饭桌前搬来一张凳子,坐到丈夫旁边。她含笑对桥本太太说:“你中国话说得很好。”看来她刚才人不在,话都听到了。

“谢谢,说得不好。前几年在日本时跟一个中国留学生学的。来美国以后,没有机会说,怕都要忘记了。”桥本太太说着看了看丈夫,又补充,“我先生也能听懂中国话呢。”

“以后常来聊天,就可以说了。”陈太太对这个娇小的日本女人印象不坏。

桥本太太兴奋得脸都红了:“啊,那可太好了。我一直盼望有个机会练习说中国话呢。”她大概把弗兰克交给她的任务快要忘记了。

“以后还要麻烦桥本太太帮我熟悉一下这里,我们还要添置不少东西呢。”陈太太正愁来到一个新小区,周围又没有一个华人,想问个什么事都不知该找谁。

桥本先生看了看太太,不想久留,站起来说道:“以后有空到我们家去坐坐。”他的英语远比他的太太来得生硬。不过陈先生还是听得懂,他也用英语回道:“一定一定。”

四个人走到门口时,桥本太太抬头,忽然看见了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枫树,心中一惊,“啊!差点给忘了。”随即机灵地转头轻声对屋主赞道:“陈先生,你们院子里的这棵大树真漂亮啊!”

只见陈先生摇着头喃喃说道:“房前一棵树,屋后一口井——大凶!”最后两个字说得铿锵有力,听上去掷地有声。

“什么?”这次是桥本夫妇一起喊道,果真桥本先生也听得懂中国话,只是说不好。

陈太太忙解释:“我们后院还有一口井,大概是早年印第安人留下来的呢。我先生搬进来后,就为房前的树和屋后的井发愁。他想先砍了树,再把后院的井填掉。”

“哦!”桥本太太吐出来一个字,心中即便有再多的疑问,此时也说不出口,和先生对望了一眼转身回家了。

两口子回家后,研究了半天,也没有明白陈先生说的那两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上午,在院子边上,桥本太太等到了弗兰克,她急匆匆地告诉这位心焦的老人,她昨晚冒险的收获——陈先生那两句让人费解的话。说完两人又一起议论了一番,桥本尽管是东方人,可是也猜不透为何前院的树和屋后的井能和“大凶”连在一起。弗兰克认为关键要搞清这个“凶”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带着这个问题走进科恩家里。

科恩的家和对面八号截然不同。那里新屋光亮照人,宽宽敞敞,却冷冷清清。科恩家右手边的客厅是全屋子最大的一间,既做客厅,又当书房,里面满满当当地塞满了东西。一套三件式的沙发散发着老祖母的陈旧又温馨的气味。沙发前的茶几上层放的是这几天的《纽约时报》和几本看样子正在翻阅的书,下层堆放的是《纽约客》和其它各类杂志。房间一角是架斯坦威三角钢琴,从褪色的琴身可以想到它度过的岁月。窗户之间挂着各色风景油画和一张刺眼的抽象画。窗前有七八盆花木,把房间衬托得格外温馨。最引人注目的是和窗户相对的另一面墙上,镶了整整一排书架,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屋顶,每层都放满了书。屋角有个折叠小梯子,看样子是为了攀高取书用的。

弗兰克此时正和科恩坐在沙发上,他带来的那两句话让科恩陷于沉思。科恩一向喜欢思考,对任何人和任何事,他都要用自己的知识和经验来重新判定和评说一番。在科恩眼里,这次老邻居给他带来的,不仅是两句话,而是一个古老民族的生存哲学。科恩看过很多书,在他的生活里,除了音乐就是书籍。他很庆幸自己,没有生活在那个种族灭绝的噩梦般岁月,他父母和很多长辈都经历过。从小的家庭教育,让他走上了音乐之路,他以此维生,却博览群书,并以读书为乐。每年暑假,他会和太太一起,远赴世界各地,或美国某个州,参加一切相关的夏季音乐活动,他沉浸在音乐之乡,同时也会带上十来本他最钟情的书,有新有旧。在那些异域他乡,读着古代智者的箴言和当今各家的高论,格外有新意。科恩很博学,那是他的祖传基因和后天勤奋所致。他看过关于文明起源的各类书,包括古老的中国。那个遥远的国度对他有种神秘的诱惑。他笃信那个民族和他们一样,聪慧又勤劳,却命运多舛,他内心对他们怀着迷惑和敬畏。这次对面搬来一家中国人,本该是兴奋的好事,却偏偏碰到他加盖二楼,又要砍掉那棵总会给他带来灵感的大树,让他那些美好又浪漫的遐想都没了,剩下的是密切关注事态进展和心中日增的反感。

科恩听了弗兰克的一番话后,沉思片刻断言道:“风水!”

弗兰克不懂那个外来词,科恩觉得不大好解释,便说:“就像我们所说的咒语,知道吧?一种隐藏在表面现象下面的深刻含义,一种弥漫在人的灵魂之外的宿命。”

弗兰克仍然不懂:“什么含义?”科恩也说不上来。不过他坚持,一定有种未知的恐惧,令这位新来的邻居做出这等非理性的事来。两个人苦思冥想,怎么也想不出来究竟是什么恐惧,会隐含在那棵人见人爱的大树和屋后数百年无人问津的老井里。

桥本太太第二次踏进了八号。她是来问陈太太,要不要她开车带她去看看附近的大商场,那里有几个家具店。陈太太比桥本太太年龄稍长,不到四十,白天看上去,她比实际年龄更年轻。她高中毕业时,在广州参加了那个年代刚刚出现的拍广告角色遴选活动,那是在一家当时不多见的赫赫有名大宾馆里。陈太太和她的一帮同学兼好友们,穿上自认为最好的衣服,还把头发卷了卷。结果她没有被选上拍广告,却被住在那家宾馆的陈先生看中了。陈先生那年刚刚因美国大赦拿到绿卡,急匆匆回国,他回去的目的就是给自己找个新娘,结婚后带回美国。三十好几了,早就想有个老婆。人在美国,想的还是要娶个中国太太,周边的没有一个他看得上,终于拿到了绿卡,飞了回去。一眼就看中的新娘,三个月后登上了赴美的飞机。那个年代,能嫁个美国人,能飞到花旗国,在陈太太家乡就是登天的事。陈太太自己觉得一切好像做梦,几个同学玩儿似的去宾馆起哄参加选角,结果她们没一个被广告公司选中,她却意外被一旁的看客选做新娘。她回家问母亲,跟不认识的人结婚,还跑那么远,到底该不该。母亲说:“这就是缘分。这个男人从地球那头飞来,一眼就看中了你,这是从你出生就命中注定的。你要不从,下次肯定不会有好结果,因为你违背了天生注定的姻缘。”

陈太太来到美国,做了专职太太,以后又做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她暗自庆幸,自己还算幸运,嫁的陌生老公,除了有点古板,没任何坏嗜好。不像有些华人,不论自己是老板,还是打工仔,都会把手上挣的那点钱拿去赌。老板赌大的,打工仔赌小的。打工的可以赌到一文不名,再拼命去干活,然后周而复始。不,陈先生不去那些像吸盘似的吸去多少辛苦人血汗钱的可恶地方。陈先生除了干活,就是自己喝着茶,算计一下这个礼拜赚了多少,赔了多少。他一定要让自己活得明白,他自信他能搞通,不就那么点东西嘛。他知道他的书本知识没有别人多,可是他有直觉,有感应,有慧眼。这是天生的,是独到的。他不信佛,也不像很多新移民,都蜂拥到基督教堂里信起了上帝,也不知他们是真的笃信真神,还是有什么内心亏欠和需求。不,他就信自己。他来美后走的路比别人顺,他离开中国那么多年,跑回去一眼就看中了个姑娘,一个比自己小十八岁的女孩。当时他感觉她能做他的老婆,果真他把她带回了美国。第一次在唐人街买了单元房,后来还有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老婆真不错,对外拿得出手,对内应付得了大事小事,慢慢学的英文也能应付看账单,开支票。近些年跟着在酒庄里,懂得了酒牌、价格,学会如何跟专卖公司订酒、砍价、进货,还会收银和跟顾客拉家常。生活看来没有什么不美满,可惜这次意外发现儿子在外面学了点手艺,竟然想弃学当厨师。这不禁让陈先生大为吃惊,也让陈太太颇为痛心。陈太太想到自己早早嫁了人,没机会上大学,丈夫更是连高中都没毕业。她来美一心相夫教子,相夫是无可指责了,教子呢?以往在两个孩子身上花的那点时间精力,难道都打水漂了?陈太太对丈夫决心搬出唐人街百分之百地赞成。

搬到新小区新房子后,她似乎又一次感受到十多年前,初来美国时的那种孤独。那时初到美国,落脚的是唐人街,四周的人,多说广东话,自己听得懂,也会说,只是没有一个知心朋友。这些年,好容易交了几个知心姐妹,可是又搬到了这个陌生小镇,一家一户独立院子,看似邻居,好像又离得那么远。四周的人,多说英语,自己能听懂个大概,可是这里没有一户华人,没有说得上话的人,让她觉得孤单。没想到,第一个敲门拜访的竟是个普通话说得比自己还好的人,可惜是个日本人。当这个会说普通话的邻居第二次敲门时,陈太太感到自己好像一直在等她。她坐上桥本太太的小丰田,没开几分钟就拐到了高速公路,又没有几分钟,就下了高速,直奔一个商场的硕大停车场。陈太太来美后,一直住唐人街,倒是学会了开车,拿了驾驶执照,可惜不敢上路,更不要说上高速了,还真没有桥本太太这个本事。不过桥本太太说,她早在日本就会开车,开了十多年了,到这里只要学认路。

两位太太逛了几个家具店,又进了商场二楼的大食铺,那里有十多家小食店。陈太太争着付钱买了两份日式鸡肉盖浇饭。两人坐在临窗的小桌旁,边吃边聊。陈太太没有隐瞒她的孤独和为儿子的担心。桥本太太婉转地安慰她,自己更是个寂寞人,开车到高速公路是她的享受,所以不必为了陪她逛商场而有歉意。吃到后来,桥本太太又想起了自己身负重任,怎么总是临到要走才想起,不过想起总比没有想起强。

“陈太太。你先生上次讲到,‘门前一棵树,屋后一口井,大凶,那是什么意思啊?”桥本太太终于问了现在这条巷子的许多人家正在绞尽脑汁却不得要领的问题。

“唉,叫我说那也是迷信。大树不是怕有人上吊嘛,井呢,嗨,自古以来,有过多少人投井自杀。要说大凶,就是把这些不吉利的事联系到了一起啦!”

桥本太太终于明白了。

于是弗兰克和科恩也明白了。这种关联让他们自认再有十倍的智慧也是猜不透的。

弗兰克问老邻居:“这是风水?”

“是风水。”科恩自信地说,“捕风捉影,声东击西,牵强附会,都是风水的老路。”说完他又低头想了想,“死亡!这是人们惧怕死亡的一种禁忌。”

弗兰克站了起来,他望着对面那棵伫立不动的大树,似乎感觉眼前已经是空旷一片。心中一惊,轻声说道:“看来这还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呢。老弟,人们对未知的恐惧会战胜一切理智,那是不可理喻的。”

桥本对面三号人家很晚才卷进这场风波。那是一家开餐馆的亚美尼亚人,这对夫妇是第二代移民了,他们出生在这块土地上,自认是真正的美国人,可是又割不断和故土的联系,还有就是历史带给家人的沉痛记忆。他们在这个小镇的中心开了一家独特的餐馆,带土耳其风味,却决不承认他们是家土耳其餐厅。不过他们炖的洋葱羊肉绝对是小镇公认第一家,他们供应的土耳其咖啡也是全镇最好的。老板亲自下厨,很少在外面露面。老板娘四十多岁,风韵犹存,胖胖的身躯,转动起来却异常灵活,她面孔光鲜,笑容满面,是餐馆的灵魂。

每个周六晚上,餐馆都会请个爵士乐队。一个萨克斯,一个小号,还有一面鼓和它自带的一堆会响的东西。从八点到十点,乐队会尽情地把客人带到另一个世界。那个晚上,总会掀起几次高潮。遇到谁家过生日,全餐馆的人都会在老板娘的带头下,高唱“生日快乐”,不管寿星是老是小,一定要等到他吹灭蜡烛许了愿,客人才会低下头继续吃自己那份晚餐。

碰到庆贺订婚的年轻人,老板娘会带头踏着舞步,左手叉腰,右手高高举到头顶,手肘转动着,手上缠绕的彩色头巾就不停地打转,围着那对幸福的年轻人跳了起来。每到这时,就会有兴致来潮的客人跟了上去,左手搭在老板娘肩上,右手也高高举起,或挥动自己的帽子,或是摇晃白餐巾。跟上去的人越来越多,队伍越来越长,后人搭着前人的肩头,不管认识不认识,不管男人、女人、老人还是年轻人,都踏着舞步,三步向前,一步向后。萨克斯也越吹越欢快,鼓声越来越响,小号挑得越来越高,最后长长的踏着舞步的队伍,会把整个餐厅的过道全部塞满,直到那时,人们才尽兴地回到自己桌子去继续打理残羹剩菜,没有人抱怨菜凉了,没有人嫌服务生上菜晚了,很多人会在此时再点上一杯酒。那个晚上餐馆的营业额也会直线上升。老板和老板娘会乐呵呵地等到大半夜才满载钞票回家。

每个星期一是他们一周唯一的休息日。老板夫妇会睡个好觉,直到临近中午才走出房门,男的会弄弄房前的花卉,女的趁好天,在自己后院把地毯拿出来敲打一番,晒一晒。下午两人会开着车出去逛一逛附近商场,买些东西回家。这好像已经成了惯例。

这天,老板纳什卡刚刚出现在自家花园不久,弗兰克就从巷子顶头的小高地上走了过来。他知道,每个星期一中午时分,会在这里碰到平时难得一见的这位餐馆老板。

“纳什卡先生,今天休息啊!”弗兰克热情地打着招呼。纳什卡像往常一样,很高兴这位邻居能来聊聊天,他会和弗兰克谈谈时事,打听打听新闻,大到国际大事,小到街坊邻里的变迁。这次也不例外,弗兰克正有事要对他说呢。纳什卡听了八号的故事后,翘首瞭望街口的那棵大枫树。说实在的,他和弗兰克及科恩不一样,他从来没有对那棵别人家的大树有什么特殊情感。也许是因为每天回家都是半夜时分,归心似箭时是很难有浪漫情怀的,更何况那个时刻大树的美姿早已无影无踪,留下的只有凌空扑面而来的黑影幢幢,他每次驶过街口,都是急急忙忙向家门冲去,像是想逃离那个随时会倒下的黑色怪物。此时他听了弗兰克的述说,对要砍树没有感到一点遗憾,似乎还有些高兴呢。当然他不会这么说,那是他的教养所致。不过他又知道老邻居在等他回答,于是慢腾腾地说道:“他们中国人最怕自杀的人了。知道我们为什么搬到这里来吗?”

纳什卡神秘的两句话让弗兰克听了直挠头,他专注地等着听下文。“我们在纽约时的餐馆,比现在这个大一倍,装潢更是要讲究得多。可惜的是,我们楼上住户中,有个人在自己家里上吊自杀了,我们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也没想去打听。不过随之发生的事就让我们不能不过问了。事情发生后,楼里的中国人纷纷搬家或卖房。这样一来,当然影响我们餐馆的生意。我让我太太去打听,她回来说,‘中国人相信,自杀的人会变成一种最凄凉的鬼,因为他们到阴间会遭到特殊的惩罚——不可投胎转世。这些本来就被迫结束自己生命的人,哪里会心甘情愿,于是他们就会回到阳界找替死鬼。我们本不想相信这些胡言乱语,可是那么多人搬家搞得大家人心惶惶,餐馆生意一直在掉,我们被迫关了餐馆远走高飞,来到这里,重新开张,另起炉灶了。”

弗兰克听后心情沉重,他原本以为很简单的事情,怎么会越搞越复杂,什么替死鬼!大树干什么不可以,为何偏偏要用它去上吊?哪根绳子够得着那棵树的高高枝杈,想上吊还得会爬树。真是乱弹琴!他郁郁不欢地对纳什卡说着自己的想法。

纳什卡摇着头说:“不是担心现在有人会在那里做些什么,不会的,弗兰克。只是一种心灵的恐惧,一种古老传说留下的阴影,真的很难改变这种禁忌。”

纳什卡自己此时心中却被另一种阴影笼罩着,它和八号前院那棵枫树毫无关系,却又是由它带来的一个久远的记忆。弗兰克的一番话让他陡然想起,现在是四月,很快就到二十四日了,那个父母在世时,年年要纪念的日子。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纳什卡的祖父生活在遥远的地方,那里是他的祖国,也就是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可是那一年,一切都变了,先是体面的先生们一个一个地消失,然后突然有一天,来了一些人,把男人都带走,祖父从那时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的父亲。剩下的妇女和孩子被驱赶出家园,赶到陌生地方去,没有人知道要走多远。妇女饿着肚子,拖着孩子,绝望地在黑夜中走着。这当中就有纳什卡的祖父,他那年只有十岁,他不懂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但是他终生记住了发生了什么事。他的母亲没有走出死亡之地,可是他幸运地出来了,而且以后还远涉重洋,来到了新大陆,开始了新的生活。他没有忘记十岁以前那个温馨的家,更不会忘记短短一个月中,他先失去了父亲,又失去了母亲。他见证过太多的死亡,形形色色的死亡。被枪决的,被割喉的,被活埋的,还有长途跋涉中病死的,饿死的,累死的,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的。小小年纪的他,被死亡笼罩,那一个月的见闻终生缠绕着他,他爱做噩梦,爱发脾气。他特别惧怕死亡,不管什么人的逝去,都会让他陷于苦思冥想中,半天不说一句话。祖父许许多多的怪异行径,都是纳什卡父亲后来说的。纳什卡对自己祖父的印象已经很淡了,唯有父亲说的那些往事,深深地印在他的脑中。很久以后他才知道,他的祖先亚美尼亚人遭到的那场劫数,被杀了将近二百万人。后来他的同胞,一个叫做莱姆金的年轻人,提出了“种族屠杀”这一从未有过的概念,它不仅用来定义那场令他失去了亲人的大屠杀,也是后来审判屠杀六百万犹太人的纳粹的最佳定义。

他今天仿佛才明白,为何他对死亡也有着一种莫名的恐惧,正是从小父亲就絮絮叨叨地述说的那场大屠杀,以及祖父的怪异行径,令他总是心怀恐惧,难以释怀。他迅速搬离纽约正是这种恐惧后遗症。今天他能比所有的邻居更理解八号主人的心理,同样正是源于此。

弗兰克怏怏不悦地走了回去,却被身后一个人叫住。

那是住在二号的斯都鲁,一个意大利人后裔。弗兰克往日和他打交道不多,因为他带领着一个建筑队,出没在新英格兰六个州。他为人修房盖屋,自己也买地盖房,再投入房地市场。有时一走几个月不见人,回来了又会呆在家里几个星期。这次大概正好赶上他回来了。弗兰克本来没有想到会和他谈,直到现在他也不相信,跟这个四处漂泊的人谈话会有任何结果,因为斯都鲁向来对周边的事不闻不问。不过今天既然他打招呼了,弗兰克当然还是愿意和他谈谈,不只是为了巷口的糖槭树,也为了老邻居走了几个月,像是远航的老船长,返航后总是受到亲人和朋友的欢迎。

斯都鲁热情地把弗兰克请到家里,这个意大利人后裔待人总是像火一样热情。他说刚刚买了做卡布基诺的咖啡壶,相信自己做的咖啡一定比咖啡店里的还要好。“做好咖啡的要领是什么?是水温!水温不高,怎么做也做不出好咖啡来。”斯都鲁十分内行地说。

斯都鲁给弗兰克端上一杯香喷喷的卡布基诺,自己也拿了一杯,先呷了一口,满意地吞了下去,不等客人发话,自己高声地赞道:“好咖啡,好咖啡!”

弗兰克喝着,跟着称赞着。他几口把一小杯咖啡喝了一半,满意地放下杯子,抬头问道:“怎么样,走了几个月,生意不错吧。”

“不错,不错。房地产这个行业,重要的是抓时机。二十年一个周期,这一轮快到顶了,得抓住它。再过几年,你有再大的本事,也无济于事。”斯都鲁干什么都很自信,盖房子和煮咖啡一样自信得很。“怎么样,有什么新闻?我看街口新搬来一家,是什么人?”

弗兰克啜着剩下不多的咖啡,对这位从不过问他人事的邻居,蜻蜓点水般地说了这里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不指望这位邻居会对这件事多感兴趣。

没想到斯都鲁竟然想插手。他说:“我看到了,他们屋子原来有两个烟囱,现在只剩下一个了,这些人搞的是什么名堂。怎么因为装修房子就封掉一个烟囱!你知道,我是修烟囱出身,我最恨人家不在意我的烟囱。我估计,他们一定把那个壁炉给封了,跟着也拆掉了那个烟囱。那可是大错特错了。新英格兰地区,谁家没有壁炉?你一定要想到,不知哪天暴风雪来临,没有电没有水,门口有厚厚的积雪,可是你有壁炉,你就饿不死,渴不着。”斯都鲁说着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着,“我可以去敲门,问问他们,嗨,新邻居,怎么只剩下一个烟囱了?要我帮忙吗?要知道,修烟囱可是我们的家传手艺。”

弗兰克还没有听说过斯都鲁的家史,他笑着问道:“怎么,你的父辈也是干这一行的?”

“何止父辈,爷爷辈就是了。再说不仅是干这一行的,简直是靠这一行救命呢。”斯都鲁向来热情开朗,不管是讲起悲哀往事还是传奇家史,都充满了激情。

那是二次大战时期,大概是四十年代初吧,在意大利。斯都鲁的爷爷,一个专门修理烟囱的技术工人,被军队征集到当地营房,他以为是要他给军营修理烟囱,谁知把他派到了军舰上去。这个烟囱工人望着船上粗大的烟囱,张开大嘴叹道:“我的圣母玛丽亚,我会修这些家伙吗?”“到锅炉房去,你敢碰一下烟囱,有你的好看。”那个不知是长官还是工头的对他吼道。于是他下了甲板,再也没有上来过。直到一个晚上,他听到炮声、枪声和水声,当然还有人的喊叫声。他记住长官的嘱咐,没敢上甲板,只从楼梯口向上望着,后来灯一下子黑了。船上变得寂静无声,他听到水的汩汩声,感到裤腿湿了,水从下面没上来,他感到害怕,只好悄悄上了楼梯,等他到了甲板,看到许多人躺在地上,他踢了踢,没有动静。没多久,整个船向一边倾斜,他知道不好,船要沉了,他开口喊道:“还有人吗,还有活人吗?”

船侧传来一个低低的吼声:“叫什么,是活人就跳下来,再不走连船一起沉到海底去。”

斯都鲁的爷爷循着声音看到船的一侧有只小艇,他跳了上去,小艇很快划离军舰。当他们再回头时,只见那只装载过百人的军舰,正越来越倾斜,最后直挺挺地插进了大海。小艇上的人都站了起来,在颠簸的大海中,举手向那黑暗中的百十个魂灵致敬,向埋葬了曾经耀武扬威的军舰的大海坟场致敬。小艇上算上斯都鲁的爷爷只有四个人。

他们不知在海上漂泊了几天,没有淡水,没有食物,没有御寒防水的衣服。他们知道他们会和船上的兄弟们一样,葬身大海。当所有人都昏迷过去时,斯都鲁的爷爷是唯一清醒的,也许他是个强壮的工人,也许他总在漆黑的烟囱里钻来钻去。他听到了人声,以为是回到了自己的家,美丽又健壮的妻子,带着三个孩子正在门前等他,大儿子那年十六岁,二儿子十四岁,女儿十二岁。

等到他张开眼睛时,面前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是一些戴着圆形白色帽子的大兵,是水兵,不过不是自己国家的水兵。他看到了星条旗,原来是敌人,是美国人,可是他们对他笑,对他挤眉弄眼。他闭上了眼睛,有人把水送到他嘴边,他抓住水壶贪婪地喝了起来,后来又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大顿,还睡了个安稳觉,等他醒来时,那艘军舰正驶向美国。就这样,他被带到了美国。当他们知道他是个烟囱工人,就把他送到新英格兰,还告诉他,那里家家户户有壁炉,很需要你这样的人。他留了下来,靠老手艺养活自己。在战争年月里,还有在战后的困难日子里,他没有办法和家人联系,可是日日夜夜思念妻子和三个孩子。

妻子知道那艘军舰沉没后,为他终日哭泣,为他举办了葬礼,为他终年穿黑色衣裙,裹着黑色头巾,还定期到墓碑前去送花。大儿子知道,父亲永远回不来了,自己是长子,现在全家要靠他了。他从山谷里走到了瑞士,那个在战争中的中立国。在那里,他挨家挨户为人们修烟囱,捅烟囱。每个月给家里寄去足以维持全家生活的费用。直到战争结束后三年,他才回来,带着一个瑞士姑娘,一个农家女。看见母亲仍然穿着黑色衣裙,裹着黑色头巾,他拥抱着母亲说:“妈妈,为我把黑色衣服脱掉吧。”母亲摇摇头,仍然穿着那身黑色衣裙。又过了三年,门口突然出现一个人影,一个熟悉的人影,一个离别了九年不见的人影。那个为他举行过葬礼,被人穿着孝服怀念的人,回来了。那是斯都鲁的祖父,那个消失在战争中,沉没在大海里的人,活生生地回来了。

母亲换上了最漂亮的衣裙,又变得年轻了。她带着大儿子、儿媳,还有二儿子和女儿,跟着丈夫来到了新大陆。对她来说,这里是拯救过她丈夫的人们住的地方,她也愿意住。丈夫带着两个儿子成立了一家修理烟囱的公司,起名为“营救父子公司”(Rescue Father & Sons)。你可以理解成他们来为你家出问题的壁炉伸出援手,也可以看作斯都鲁的祖父不忘当年救命之恩。斯都鲁是他们家中第一个出生在这块土地的孩子,可是从小到大,他和那块从未谋面的故国好像连得很紧。

当祖父年迈时,他和祖母双双回到了意大利。他们都思念从小生长的地方,他们在老旧的房子里度过了最后三年,在同一年里去世。那年全家人都回去了,斯都鲁终于踏上了前辈生长的地方,并且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那里。“可是,我还是回来了。”斯都鲁说道,“我喜欢意大利,但是我的根在这里,我和祖父不一样,甚至和父亲也不一样。他们是地中海浇灌出来的,我呢?是新英格兰雪水浸泡出来的。我离不开大雪,那里没有;我离不开森林,那里没有。我爱严寒,因为严寒需要壁炉;我爱森林和大树,因为壁炉需要木材。为什么要砍树?是壁炉需要?不,壁炉只用那些老朽的树木和多余的树木,就是妨碍别的树生长的树。我们从不会砍生命力旺盛的树,成材的树都有它们的用处。这棵糖槭树,多少岁?二百年?不,不止,肯定更老,起码三百年。那是一棵神树,知道吗?神树!怎么能动这样的树?”

斯都鲁是这条小巷第二个走进八号的人。他敲着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陈先生,还有他的一家人都在家。他大方地自我介绍:“邻居,斯都鲁。住在二号,修烟囱的。怎么,你们家好像少了一个烟囱。”

全家人不知怎么招待这位不速之客。陈太太一边让客人坐到沙发上,一边机灵地回答:“斯都鲁先生好记性,还知道这里以前有过两个烟囱啊!”

“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年,谁家有几口人我不知道。谁家房子有几个烟囱,一清二楚。”

“我们中国人不喜欢用壁炉,常言道:水火无情!”陈先生无奈地对邻居说。

两个孩子帮着翻译这个“水火无情”。斯都鲁听懂后哈哈大笑:“谁家没有水,谁家不用火?没火怎么做饭?没水怎么洗澡?水火是我们的最好朋友呢。”

陈家人很有点尴尬,不过陈先生还是很快对答道:“不一样,炉灶的火,水管里的水,都是常规的,是驯服的。可是壁炉里的火,那是张扬的,人为外加的,管不好可是会出大麻烦。”说着摇摇头。当初就是他嘱咐妻弟,把壁炉封掉,加盖二层时,只留下一个供暖设备必需的烟囱,另一个壁炉烟囱就这样被封掉了。今天这个多事的邻居来家里指手画脚,很让他不悦,可是人家又是邻居上门来拜访,不好说太重。

斯都鲁没有多理会陈先生的话,也许他并没有完全听懂陈氏英语的表达,总之他很快转到自己思路上去了。“听说陈先生还想砍掉门前的大树?”没有人接他的话。斯都鲁说完转头向着窗外,目视那棵刚刚长出苞芽,还没有吐绿的大树。此时只见枝干清晰、层层叠叠地向天上送去,心中便滋生出虔诚的敬意。他在这里修房盖屋二十多年了,这里的房子,不像意大利老家,是砖石和水泥。这里房子多是木屋,无论墙壁、地板还是横梁,有的甚至屋顶,都是木头。他清楚,树木是房屋的根本,多年来的职业,让他对树木、森林有着一种发自内心的特殊感情。他站了起来,走到窗口,沉默片刻,悄声说道:“这是一棵神树,它立在这里几百年了,我们在它面前显得多么卑微。我对它只有敬畏,绝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斯都鲁的来访让陈太太和她的两个孩子很不安,可是丝毫没有撼动陈先生的决心:“树长在我家院子里,谁管得着,我要砍是我的权利。”他还是这么想,只是对邻居会那么在意这件小事有点不解,更加不悦。上次相约了个公司来看过,回去给他报了个价:他们刚给一家人家砍了一棵四十英尺高的橡树,要了三千五百块。这棵树,七十多英尺,高出差不多一倍,枝杈也多出一倍,也许还要租借有更高更长梯子的工程车。费用该多少,自己掂量一下就知道得差不离了。这才是他真正迟疑的原因:看样子恐怕要上万,就为砍棵树?值吗?

斯都鲁的勇敢行为很快在关心大树存亡的几户人家中传开。大家都佩服和赞赏这位意大利老兄。桥本太太还为此向弗兰克真诚道歉,她说,两次踏进陈家门,只是探听了一点消息,却没有做一点像斯都鲁那样实在的劝说。弗兰克安慰她,她是最早了解到陈家此举的缘由,功不可没。桥本太太兴奋得脸又红了,她在琢磨要不要去第三次,这次该怎么说。她决定不和先生商量,每次商量的结果,都会有负面影响,她想,凭她的本事,应该可以对付这件说难也不太难的事。不就是不要他们砍树吗?

桥本太太这次没有进到陈家,却走进了小镇的市政厅。这些人中,只有她白天最有空,才会想起这条路。她怯怯地走进对外办事的房间,询问如果要砍自家院子里的树,有没有什么规定。那位柜台后面的老妇人抬头望了望她,问她住址。桥本太太只提及街道,没有报出号数,她不敢报门牌号,这位老妇人身后就有档案柜,报了号码,人家一查就知道她根本不是房主,哪有什么权利奢谈砍树。还好,那位老妇人没有追问,只说:“一般的树,只要在自家地里,都可以砍的。”说完又低下头干自己的事。桥本太太想走,犹豫了一下,又问了一句:“如果是很大的树呢?”说完又脸红了,觉得自己真是多事,怎么敢管人家的事。

老妇人抬头连问两个问题:“多大的树?树有病了还是死了?”

桥本太太用手比划着:“总有二到三英尺粗,是一种枫树,没有病。”

那位老妇人想了想说道:“如果真是老树,那应该报到市里来,老树和老房子一样,都受保护呢。你刚才说的是什么街,是几号?我来查查,有没有登记。”

桥本太太慌忙说:“不用啦,我只是随便问问。”说完掉头就走了。

桥本太太慌忙问完又急匆匆地走了,引起那位老妇人的注意。她在这个市政厅做公务人员已经四十多年,本来早该退休。她说自己只做半工,还愿意做几年,特别在有人休假时,可以给人顶班。她为此很谨慎,很小心。因为她还需要这份不高的薪水,来为退休后做点积蓄。下班前,她对主管提及此事,那位先生并没有太在意,这类事情比起市里其它的事不值一提,比如图书馆要装修,他正在和市里唯一的高中联系,要借他们的部分校舍,让图书馆能在此期间继续开放。这些大事还没有解决呢,有人要砍自家院子的树,就让他砍吧。

不过,老妇人还是不放心,她找到环保办公室,和那个主管谈及这件事。这位主管近日正好比较闲,分类回收废品的工作已经走上正轨,回收车已按规定路线上路了。他对这位老妇人很熟悉,她坐进这幢市政厅小楼办公室时,自己还没有出生呢,他很尊敬她。她说的情况让他感兴趣,他记下了街道名字,没有号码不要紧,有空去看看就有数。

桥本太太回去后,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自己去了一趟市政厅,还捅出去了有人要砍大树。不过按她看来,她去不去大概没有什么差别,因为她没有说出是八号要砍树,而且那位老妇人,好像对这件小事也不是那么感兴趣。她慢慢放下心来,几次想对弗兰克说,却都没有开口。

主管市政厅环保办公室的人叫保罗。不到三十岁,从大学环保专业毕业后,在这个小镇的市政厅里找了份工作,好处是工作稳定,坏处是薪水低。好在他也不是个雄心勃勃的人,心想先干它几年再说,也许攒点钱,再去上研究院,读个环境学硕士,那样找工作工资会高一些。没想到,他一坐进办公室,就不大想去摸书本了。几年过去,工作单调却不繁琐,不像他的一些同学,到了研究部门,一天到晚在外面奔跑,在资料堆里出不来,比他辛苦得多。不过,有时他也希望有些什么新鲜的事情发生,毕竟他还年轻,还有点好动。

第二天,保罗就开车找到了枫树巷。还没有拐进巷子,就被路口那棵参天的糖槭树吸引住了。“以前怎么没有注意过这里有这么一棵大树?不会要砍的是它吧。这应该是棵界标树啊!看样子,我得给自己增加一项工作,要把全镇子的古老大树都登记在册。”

保罗慢慢地开进了小巷。他没有碰到任何人,也许因为桥本太太出去购物了,弗兰克正在后院修理什么,而其他几个往日有可能在家的此时都没有在家。他没有和任何人谈话,也没有打听到什么消息,不过,他已经心中有数该怎么做了。

保罗回办公室后,首先了解了一下这条街上的住户情况,他发现八号,也就是拥有那棵大树的人家,是今年刚搬进来的。然后他又到房管处了解了这条街上有没有人申请装修改建,他发现又是八号申请了扩建,但是他和那位主管谈后,后者好像并不知道这幢房子已经改建成了殖民地式的房子,档案上还是登记的牧场式,这可是一层和两层之差。从那里,保罗还了解到,小镇上超过二百年的老房子,都记录在案,不可轻易拆建。甚至有幢三百年的老磨房,尽管后人在它旁边一圈一圈地加盖了出去,现在的面积早已超过了原来的十倍不止,可是小镇还是对它下了特殊的保护令:不可动其一砖一木。这就督促保罗想去做第三件事——普查全镇的老树,并登记在案,特别是对那种可以称得上界标的大树(Landmark Tree)。没有人下达这样的项目给他,那是他看到了那棵枫树巷口的大树,又听说这家主人要砍树,随之产生的一种冲动,一种愿望。他和市里的公共服务部谈及这个想法,对方极力赞同:“早就应该这么做了,要知道,我们对那个有三百多年历史的小磨房关注得太晚了,外面已经层层叠叠地加盖了许多房子,不然,那会是多好的一个文物景点,我们镇上还没有第二幢房子有三百年历史呢。老树一样,抓紧时间,登记在案。”

保罗很快写了计划书,可是他等不到市里立案拨款,这种程序有时要几个月呢。他自己开着车子在市里的主要街道转开了,转了两天,竟然没有看到一棵树比枫树巷口那棵糖槭树更高更大。他决定自己前往,起码要测量一下,得到那棵树的基本数据。

保罗第一次来的那天,陈家大儿子凯文在家。他出生和生长在唐人街,自认为那里是世界上最繁华最有趣的地方。搬到这个郊区小镇以后,觉得是被发配到了乡村僻壤。这里没有朋友,没有商店,没有娱乐,当然也没有他喜欢的日韩餐馆,他在那里曾经使出浑身解数,朋友父亲都不相信他只有十六岁。他干了一个暑假,每个周末老板都给他五百块钱。可是现在,出门全靠母亲开车,或父亲捎他去什么地方,再也不可能去那家餐馆了。他每天放学后,只好蹲在这个散发着油漆味的陌生房子里,心中的不痛快又无处可说,对父亲的怨恨日益增加,天天盼望出现点什么异常,还特别渴望跟父亲捣点乱。

那天放学回家没多久,他就看见一辆车从门前开过。搬到这里不出一周,他大致就知道这条街谁家开什么车了。如果没有更多的事情可做,十六岁的男孩子,关心汽车是最正常不过的。凯文知道这辆车不属于这条街。会是什么人?特别当车停在他家门口,他注意到车里的人,从车前窗望着他家的大树,望了很久。从桥本夫妇到他们家来,到斯都鲁问他们是不是要砍树,凯文就意识到怎么回事了。他同样关注着事态发展,只是和父亲不同,父亲坚决要砍树,凯文想的是怎么才能破坏他的计划,让他砍不成。如果你的如意算盘被别人打破,那你是否也应该回击呢?可惜的是,机会对这个十六岁的男孩实在不多。

当保罗第二次出现在小巷时,凯文正好独自在家。妹妹去学芭蕾了,父母坚持要让妹妹学点真正的洋东西,在中国人眼里,再也没有比跳芭蕾更西洋化的了,母亲每次给广东老家写信,总要寄上一张妹妹跳芭蕾的照片。至于凯文,学过空手道,那是不值得向国人炫耀的,他们会的比你多。凯文比妹妹有更多的时间呆在家里,他两次看见保罗来到这里。他知道那个陌生人关心的是大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走了出去,问道:“我可以帮助你吗?”

保罗并没有给这家通过电话,也没有带来任何想要测量或讯问的公文,他很高兴有人在家,马上接过来说道:“我是市环保处的,正在了解这个市里的老树。你们家这棵树够得上资格了,多少年的树龄,知道吗?”

凯文上次听斯都鲁说过,他答道:“听说有两百,不,是三百多年了。”

“啊——”保罗心中一惊,他知道,有的地方,凡超过五十年的树就要注册备案,这棵树真有二三百年?“你确认吗?”

“不,我是听二号的人说的。他好像很有经验,你去问问他吧。”凯文说着抬头看了看门前的大树。自从搬到这里,他满心怨气,对新家里里外外都反感,从没有特别关注过门前的这棵大树。此时和一位陌生的年轻人一起站在院子里,他第一次被这棵大树震撼——哇,真的好大好高的树啊!那就要爆出的绿叶,像是绿花苞般盖满大树,层层树杈铺开向上排列。如果仰头看着顶端,你的帽子都要掉到地上。爸爸要砍的就是这棵树?为什么?为了那古老又发霉的两句话?神经病!凯文对父亲的不满陡然又增加了许多。

保罗在斯都鲁家逗留了十分钟,斯都鲁又带着他去了弗兰克家,其实这些人此时都在家,只是没人注意到街上静静地开来一辆车。陈先生决不会想到,最后引荐保罗和这些人见面的竟然是自己的儿子。

下个星期,陈先生收到了一封信和一张随信寄来的表格。那封信措辞简洁,只说为了维护本市三百年的传统和保持市容,近日将对所有超过百年的老房及老树做统一登记,请符合此条件的屋主配合,在一周内填好表格,邮寄或直接送到市政厅。陈先生让儿子把那封信和那张表格详细说给他听。关于老树那部分,除了要写树名(含学名)、树围、树龄(如果知道的)和树况(有无疾病或枯萎的枝干),还要写明该树距离公共道路或邻居的最近距离等等。当然,必须写下该树所在的地址和屋主姓名。

陈先生听完十分生气,差一点把那张表格撕掉。他断定是意大利佬到市里去告的状,才会生出这张表格,完全是针对我陈某人。他让太太陪着他到斯都鲁家去,他要当面质问他,凭什么要这么跟我过不去。

陈太太不愿意去。她对那个高个子意大利人印象极好,那人从进门到出门,没有五分钟,总共也没说几句话,可是他爱憎分明。他热爱他的工作,也爱大自然。他不像很多自己的同胞,又要来这个国家,来了又爱骂人家;干着活,也要咒骂自己的工作。他们从没有痛痛快快地生活过。那个意大利人没有正面责备他们,可是他说的那些话,又让她感到羞愧。她很希望自己,或是自己的先生也能说出那些话来,可惜,先生好像根本没有听懂,或许他太自以为是,他是不大看得起别人的,包括自己同类人或者那些老外。尽管他口中不说,但是心里怎么想的,陈太太一清二楚。

儿子这次破例参加了家庭议事,他说既然是市政厅发来的信,就应该回答,而且这张表格没有多难,他就可以帮着填。陈先生惊讶地望着儿子,他不相信儿子会用如此正常的口气说出这样的话来。平日里,儿子对他总是带着敌意,陈老板内心深深受到的伤害不是来自外人,恰恰是来自自己最得意的儿子。因为他永远和自己唱反调,永远对自己说的话用“不”来回答。可是今天,他竟然平静得出奇,正常得反常。怎么回事?陈先生把表格交给儿子,让他填了寄出去。同时,他也想搞搞清楚,儿子到底是因为什么有了转变。他晚上对太太说了,让太太多观察儿子这些天的变化。搬家前,不就是因为忽略了儿子的行踪,让他一脚踏进了那家日韩餐馆,人生走向都歪了。这次虽然不是坏的表现,可是陈先生还是感到他有点摸不到儿子的脉搏了。

凯文很快填完了表,只是有几项不知该怎么填,比如大树的学名啊,准确高度啊等等。他想起了上次来他们院子想要测量大树的保罗。他留下了一张名片,凯文根本没有给父亲,他自己留下了。他在自己房间里找到了那张名片,看了看地址,就是市政厅小楼。每天早晚乘坐校车时都经过,他知道那里离家不远。

当凯文出现在保罗办公室门口时,着实让保罗吃了一惊。他笑着对来者说:“你不是来报告一个坏消息吧,你爸爸把那棵大树砍掉了?”

凯文笑着摇头:“我不会让他砍的。”他拿出了那张表格,保罗帮他把大树的学名填上,凯文第一次知道这棵树原来叫糖槭树(Sugar Maple),一般人都简称其为枫树,凯文心想,以后我会按照正规学名来称呼它。保罗又说,准确高度要去测量一下。凯文担心地问:“怎么测?你不会爬上去吧。”

保罗听罢哈哈大笑:“你这个年轻人真可爱,你敢爬那么高的树吗?我们是否应该请个猴子来执行这项任务?”说得凯文尴尬地笑了。保罗站起来,走到凯文面前,拍着他的肩头说道:“什么时候你在家,你跟我一起来测量。”

凯文回去一路走着,跳着,自从搬到这个陌生小镇,他还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过两天保罗开着车来了,他们两人一起用对比法,把那棵高耸大树,缩小成了纸上的一个尺度,可以度量的尺度,这样他们对比地计算出了那棵大树高达七十八英尺,它的树冠笼罩着直径六十五英尺的土地。凯文和保罗一起抬头望着糖槭树,他听到保罗在耳边说道:“这可是你家的财产,它比你们的房子还珍贵。知道吗?”凯文记起了那天晚上,意大利邻居望着这棵树说的那些话:“我们在它面前显得多么卑微。我对它只有敬畏,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大树登记以后,陈先生没有任何动静。他不想和邻居,和新搬来的小镇作对,不过他也不会听之任之,他想等过了这一阵再说。暑假很快就到了,凯文对如何打发夏天比谁都着急,他没有忘记朋友父亲对他的承诺,他还想着每个月挣三千块钱呢。不过看来这个梦想几乎要破灭,第一父母反对,第二他出不去。这里不像唐人街,说出门抬腿就走了,这里走去哪里?上次他走到过市政厅,那是他走得最远的地方。凯文实在感到无聊,学期就要结束,他还没有着落,同班同学有的说去欧洲徒步旅游,有的要到加油站打工,不管干什么吧,都有事可干,他呢?他漫无目的地走了出去,竟又走上前两天走的那条路,走到了市政厅,走进了保罗的办公室。保罗看见他进来,像是看见老朋友一样。“哈啰,怎么样?老伙计,你爸爸不提砍树了吧。”说完把抽屉一关,两手托着后脑勺,向后仰着,两腿顶着桌子,问道:“凯文,暑假有事吗?来,跟我一起搞普查吧。”凯文以为自己听错了,大声问道:“什么?”保罗正襟危坐对凯文说:“我要搞一到两个月的普查,对全镇的树木和其它古老的、可以纪念的东西。我自己还说不上来会有多少工作量呢。头头说了,可以找个学生助手,付不了太多的钱,一个月一千吧,一个半月就一千五,两个月……”他还没说完,凯文就接上:“两千!”然后跳到桌前,“我干!什么时候开始?”

暑假到来,每天早上九点不到,凯文就会出现在市政厅小楼外面,等着保罗。有的时候他们直接上路,有的时候保罗还要到办公室去处理一些事,那样凯文就会在楼外等他。说来只有到现在,坐在保罗的车上,凯文才开始欣赏这个远郊小镇的宁静和清新,才感觉到这里和他曾经生长的那个小环境是多么不一样。这里没有一个接着一个的商店,没有人声鼎沸,可是这里有一棵接着一棵的树,那些树在街边,在庭院,在空旷的草地或树林里。他很奇怪自己竟然也会欣赏这些以前不屑一顾的东西,他好像对父亲坚持把家搬到这里不那么反感了。保罗大他十多岁,可是毕竟是个年轻人,两人一同上路,一同观察,一同测绘。凯文从保罗那里学到了分辨树种,用文字加绘图作记录,更多的是学会了对自然之母的亲近和感恩。保罗问他高中毕业后怎么打算,他不好意思说要去日韩餐馆当大厨,只说没有想好。保罗鼓励他去上大学,像他一样学环保专业,“不过,谁知道呢,也许上了两年基础课,你就会有别的想法。那没关系,只要你喜欢,学什么都会学好,学好总会有用。也许拿的薪水不多,可是人要能做他喜欢的事,就是上帝的犒赏!”保罗是虔诚的基督徒,他每个星期日都去教堂,他说,那是他从小跟父母一起养成的习惯。

下午保罗会送凯文回家,他总把车停在河边街,凯文自己穿过马路回家。凯文对自己热衷这份工作很有点吃惊,要知道,这个工作所获是朋友父亲答应他的三分之一。可是他现在好像对当大厨没那么热衷了,跟着保罗,他学到了很多东西。不是为了几千块钱,不是为了显摆自己是什么重要角色。不,都不是,是一种对社会、对大自然、对人的心灵都有益的平凡的劳动。凯文第一次感到,人原来还可以这样生活。他想,我的价值,不该用几千块来度量呢,我该走我自己的路。

陈老板夫妇都很高兴儿子终于安定下来了,他不再无休无止地顶嘴和找茬,不再一天到晚无所事事让人看了心烦。可是对于儿子参加市里一项普查,陈先生一直有点生疑,他虽然口上不说,但是心里装着十八道闸门,防范有人暗算他,挤兑他。他心中有个想法,乘什么正式条例还没有下达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那棵大树砍掉。

陈先生的这个小算盘没有对任何人透露,甚至自己的太太。因为他觉得她和那个日本女人走得太近了,家里几件新添的家具,都是太太和那个女人一起出去看了买下来的。他口里没说,心中并不感激,还老大不高兴。照他的意思,家具有什么要紧,先有床有饭桌就够了。现在没时间顾及这些,等有时间了,再慢慢添。

可是陈先生的小算盘还是让太太察觉了。那是在酒庄,陈太太接了一个电话,一家砍树公司来报价,对方一听是陈太太,就毫无顾忌地讲了起来,中心意思是他们公司自备高架梯子,所需费用比其它公司低不少。陈太太敷衍了几句就挂断了,心中一惊,难道老公还在琢磨砍树?她受到儿子的感染,近日也开始抬头仔细察看自家院子里的那棵大枫树。陈太太中学时,是校文艺队的,什么唱歌、跳舞、出墙报都热衷得不得了。当初起哄去宾馆参加广告选角,就是那帮文艺队的女孩子。陈太太自认还是有些艺术细胞,经儿子一点拨,她似乎猛然醒悟,这棵大树很不一般呢,甚至可能作为界标,那是什么英文字?对了,Landmark!儿子告诉的。它长在我家院子里,该感到幸运还来不及,为何要花钱请人来砍掉?

其实更加促使陈太太走进自己老公对面阵营的,是来自桥本太太的刺激。

自从认识了桥本太太,也到她家去过几次,她知道原来桥本太太是大学本科毕业,很有教养。她不想在这位日本太太面前丢脸,尽管桥本太太对这个小镇知道得比她多,可是陈太太自认来美国十多年了,对这个国家和她的历史,这里的风土人情,四周的名胜古迹等等,比刚来不到一年的桥本太太又知道得多得多。她告诉桥本太太,市中心有个很大的公园,那里有一条小径,是当年美国独立革命时革命队伍走过的道路,如今成了旅游路线。那是陈太太在唐人街时听人说的,她对这个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竟然也闹过革命,好奇之极。她对桥本太太说得头头是道,桥本太太也听得很专注,很想哪天让陈太太带着她一起走一遭。陈太太口里答应,心中却在打鼓,她自己也只不过听听而已,还从来没有走过呢,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又是怎么个走法。

有一天,桥本太太突然对陈太太说:“你知道为什么这条小巷的人,都很在乎你们家院子里的那棵糖槭树?”桥本太太真诚地望着她。

陈太太有点愕然,她没有想过,可是她也不愿意什么也不回答,总可以找出几个答案来敷衍:“树大好看,我听说秋天最美,我还没有看到过呢。”

桥本太太接过来:“去年秋天我看到过,简直就像童话世界里的神树啊。不过这里的人爱护它,倒也不完全是因为它的美。”

“那是因为什么?”陈太太真的想知道了。

“你说的那种美是外在的,还有一种美是内在的,那是一种精神上的美,一种庄严和崇高。就像是女人,一个很娇媚美丽的女性,会引得许多人回头看她,可是一个高贵又有气质的女人,却会引来更多人的崇敬和爱慕。”桥本太太说着望了望陈太太,好像在判断陈太太听没听懂。陈太太大概也感觉出来了,她怎么肯示弱呢!

“是啊。要说几百年的老树,按古人说法,怕是要成精呢。该供着才是,哪敢造次啊。”陈太太说得真切,她本来人就机灵,这些年下来,在能人和强人堆里,更是修炼得领悟力极强。她听懂了这位日本太太的话,又加上本土特色,她说的这几句话不知是说给桥本太太听,还是说给自己,也许更多的是想说给自己老公听。可惜他不在。

桥本太太的中文,可能还没有好到能听懂陈太太说的每一句话。她也知道中国的儒佛道都在日本人之上,况且她对陈太太的底不大了解,而且生怕说多了会露出自己的无知,就又回到了自己关心的主题:“你也认为这是一棵神树?那你们还要砍吗?”

“没有啦。说说而已,砍一棵树要几千块呢。”陈太太不大愿意继续这个话题,她心里很乱。刚才和桥本太太的对话,对她真正的刺激,不是这个日本家庭妇女能说出几句富有哲理的话来,而是她让自己刚才说的一句敷衍话,给吓着了。“世上真的会有报应吗?我们要是砍了这棵怕是要成精的老树,会不会遭报应?”她暗自问自己,立即想到自己的一对儿女,还有远在中国老家年迈的父母。她好像第一次觉察到问题严重了,她想也许应该认真对待那棵大树,还有至今仍然想砍树的老公。

陈先生给那个公司又打了电话,方知他们曾经打电话到酒庄里,太太接了,那就是说,太太知道自己还要砍树,可是为什么她回来没说话?不说话就是有问题,有看法。看来太太要站在儿子一边了。最近儿子就不客气地问过,为什么要砍树,非要砍不可吗?陈先生认为家里起内讧了,不过这没有动摇他,反而更坚定他的信念:房子在我名下,没人管得着。

陈太太第一次想到要寻求外援了。找谁?她弟弟在这里,可惜他一来美国就扎进装修公司,如今成天为中国人装修房子,英文一窍不通,开车看个路牌勉强可以,要开口问路,就会难坏他。她自己会讲点英文,可是讲不深,她拥有的词汇太有限。陈太太想让儿子跟自己一起,可是又怕儿子太莽撞,话说重了,会对自己老公不利,这也是她不愿意的。想来想去,想到那天进家门说了几句话就走了的那个意大利人。陈太太对他印象很深,有时甚至会设想,如果自己有这么一个老公会怎么样,当然,马上她就会为自己的胡思乱想内疚和害羞。不过,她认定,那个人是一个懂事理、讲道理的人。

那天陈太太在家等家具店送货,她订购了一套沙发和主卧室的全套床柜。她站在门口,送货还要半个多钟头才到呢。她又一次凝视着院子里的那棵大树,每次细看,都会多看出点名堂来。这次她看到的,不只是它的高耸,还有它伸展的支脉,那么广阔,那么厚实。陈太太仿佛看到一个高寿的长者,正用自己宽阔的身躯,为他们遮风挡雨。此刻站在树下,像是沐浴了一种惠泽,受到了一种恩施。那大自然的神奇魅力,就在我们身旁,可是为什么有人看得到,还珍惜无比,有的人,就是看不到,也不愿意看到呢?陈太太第一次对自己老公有点不满,她想这个人怎么会固执到这个地步。

陈太太无意识地向小巷里面走去,她从来没有朝这个方向走过。她住在巷子口。

陈太太知道意大利人住在最里面,二号。不过她不会贸然去敲门,她从来没有主动和他人交往,桥本太太和意大利人都是主动找上门的,更何况二号住的是个男人。陈太太往里走是不经意的,反正是等送货,在屋里等和在屋外等一样。她第一次走上了有几棵橡树的小高地,每天弗兰克必来的地方。陈太太抬头看了看那几棵橡树,尽管也很高,但是没有任何风采,比起自家院子里的大树,差太远了。此时,她站在小高地上,回头望着巷口自家院子里的那棵风姿绰约的糖槭树,仿佛在送别,她突然感到一阵心酸。唉,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当陈太太在小高地仰头望着那几棵橡树时,她不知道的是,有一个人正在凝视她。那是很少出门的一个长者,他是枫树巷最年长的一位,也是住在这里最久的一位。他住在一号,从外面看不出这幢房子有多大,只因为这幢房子门面并不大,可是纵向很深地插入到后院,就让这幢房子实际比看上去要大许多。一号后院位于一个拐角,拥有很大一片不为外人所见的隐秘的树木和草地。它的后院比巷子里任何一家都大,房子主人更愿意在自家后院活动。他往日深居简出,远不如弗兰克那样为邻人所知。不过,他对这条小巷却也不陌生,他有他自己的特殊信息渠道。

一号主人名叫格洛斯基,他很老了,总有九十多了,顶着一头漂亮的白发。他个子本来很高,耸着的背,让他比年轻时显得矮了许多。他的驼背不是在后背,而是在两肩之间,因此看上去,他好像只是把头低了一点,把两肩高耸起来。即使这样,他还是比普通人要高一点。当你看到他时,总是会和微微低下的头上那双放射出锋利光芒的眼睛相遇,那双眼睛蓝里带绿,深邃不可测,看到它,你会一惊。那双眼睛也会瞬息万变,或敌视,或友善,或警惕,或慈爱。

格洛斯基住在这里大半个世纪了,房子是他父亲二十世纪初盖的,是巷子里最早盖的一幢房子,也是唯一仍然保留下来的百年老房。他的妻子已先他逝去。女儿在离婚后,又搬回来住,他心中很疼爱这个女儿,对女儿回来还是高兴比不高兴多。谁知,郁郁寡欢的女儿竟然也先他而去。儿子住在加州,从来不回来。他不愿离开住了一辈子的老房,如今独自住在这里,守着旧屋,也守着记忆。每隔一天,有个叫索莎的巴西女人来,给他收拾房子,买菜和做饭。另外,有个墨西哥男人,每个星期会来花园推草,冬天来扫雪。他偶尔也会开着车,带格洛斯基去银行,他甚至会帮老先生到药房取药呢。无论如何,格洛斯基总会有机会,听这两个人讲述外边发生的事情。因为索莎给格洛斯基打扫屋子时,会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而墨西哥男人推完草,就会使劲蹭两下鞋,然后走进屋里,从屋主手中接过给他的支票。每当这个时候,格洛斯基就会留下他一起说会儿话,墨西哥人便用蹩脚的英语说些家常。他们都会带来一些消息,有自己家的,有镇里的,也有这条巷子的。

格洛斯基从一开始就知道了陈家的打算。他对巷子口的那棵大树感情极为深厚,大树见证了他全家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他也看着大树长得比小时候看到的更高,更粗壮。他在这里送走过太多的人,自己的父母、妻子,还有女儿,他不想看到这样一棵长寿树会在他之前就走了,让人砍了,锯成一截一截,那会像是割他的肉,剥他的皮。他一直在想,用个什么法子,阻止这件事情发生。弗兰克没有来找他,原因很清楚,他太老了,这些烦人的事怎敢去惊动他。七十出头的弗兰克自认还年轻,能够办好这件事,可是格洛斯基不那么认为,他知道这是一件棘手的事。从理性上分析,那个新搬来的中国人做不到他想做的事,因为那是犯众怒的事,在这个开明的国度,在这个讲环保的时代。不过不是所有人都有理性,任何时代都有叛逆者,谁知道这个新搬来的人到底是哪类人呢?

“你家的树很好看吧!”一个刺耳的声音从一侧传到陈太太耳中,她吓了一跳,什么人?她走过来的时候,没看到小巷有人。她循着声音向左边走去,小高地的左边是陡峭的坡地,上面稀稀疏疏的有一些灌木和小树,没有人会走到那里。唯有对着巷子这边是平缓的长坡,人们要上高地都是走的这一边,陈太太自己没有来过,可是看见弗兰克和其他人走过,她也就这么走上来了。可是刚才的声音确实是从左边传来。她向边缘走去,看见陡峭坡底下原来有个宽阔的院子,像是属于巷子顶头那家人家的。随后,她看到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正站在一个硕大的凉台上,树丛把凉台遮掩住,可是站在那上面的人,却能看到这里的动静。陈太太心想,他大概早就看到我走上来了。那人说着颤悠悠地走下凉台来,站到了陡坡下面,陈太太望着他,好像对着一件老古董,他双手拄着一根磨亮了的手杖,目光如炬,看得陈太太心直跳。老人仰面对陈太太:“知道吗?当初架设电线的时候,那时恐怕这个世界还没有你呢!原本是要把电线杆放在双号那边,也就是你们家那边。是我们巷子里的居民,联名要求,改成了我们这一边,为什么,就为了保护你们家门口那棵糖槭树,不要为了走电线砍树枝。电业公司专程派人来看了,同意了。”老人说话声音洪亮,说完转身往回走。只有从他步履蹒跚,才看得出来他的老迈。老人停住了,回头对着仍然呆立在小高地的陈太太吼道:“回去告诉你家男人,树是长在你家院子里,可它是我们大家保护下来的。”

陈太太往回走时,碰到了正走出家门的弗兰克。弗兰克十分惊讶陈太太会从巷子里面往外走,他们两人是第一次正面相遇,弗兰克当然不好把惊讶流露在脸上,只是客气地问道:“是陈太太吧,今天在家?”

“啊,在家等送家具的。随便走走,这里好清静,街上都没有人。”陈太太回答道。

“郊区小镇,和大城市不好比。陈太太不习惯吧。”弗兰克心中猜测着,不知她一人往里面走干什么,她也会有这种闲情逸致?怕不是,那是……

“我喜欢清静呢。我们是隔壁邻居,还没有拜访过你们。弗兰克先生,你知道住在最后面那家是什么人吗?”陈太太说着直指一号门。

弗兰克更加诧异为何她要问这个人,只是不好表现出来,他回答:“是格洛斯基老先生,轻易不出门,他总有九十岁了吧。是我们这条街上年龄最大的。”说完看陈太太没有回应,便又说道:“陈太太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我随便问问。”陈太太说完匆匆告辞回家去了。

弗兰克满腹疑惑,不由自主地向小高地走去。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走上小坡,在那几棵橡树下面伸展手脚。他站到一号门口,好像想去敲门,又有点犹豫。正在此时,门开了。格洛斯基站在门后,用嘶哑、苍老又坚定的声音说道:“进来吧!”

弗兰克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进过这个门,也许是许多年以前,当格洛斯基太太还活着的时候,自己的母亲也还健在,起码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了。这位老人以前做过珠宝商,弗兰克听母亲说过,他最拿手的是会鉴定真假珠宝。他靠的是经验,比别人靠精密仪器的准确率还要高。为此,当他要退休时,很多公司和珠宝行争着高薪聘他,哪怕是半工,或一周一次,他一概拒绝了。人们都知道他很有钱,他的那些钱不光是靠鉴定珠宝挣的,也是懂得钱生钱而累积的。这个人显得有点神秘,他有钱却并不幸福。妻子过早离世,心爱的女儿竟然也年轻轻地就走了,儿子不知为什么跟父亲不和,多少年也不回来。一个孤老头子守着一幢大房子。弗兰克听母亲说,一号是全巷子最考究的房子,早年按照纽约高档公寓修建的。弗兰克已经不记得里面是什么样子了。今天不知是刮的什么风,让这个从不与人来往的老人请到家里。

“请坐,弗兰克。”格洛斯基简洁地说完,自己先在一张硕大的沙发上坐下。“对不起,我没有咖啡招待,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倒有点可以喝的。”说完从沙发后面拉出一个带滑轮的小茶几,下层立着几瓶酒,上层放着两个高脚玻璃杯。他看了看下面,拿出一瓶白葡萄酒,“这瓶不错,智利产的。这几年才在这里盛行,欧洲早就流行了。美国有些地方,永远先进不起来。”弗兰克不好拂了老先生的好意,自己倒了一杯,尝了一口,果真不错。他想起母亲以前评论过格洛斯基夫妇,说他们虽然是在美国诞生,可是永远对这里不满,他们还总是怀念那个把他们赶走的故国,不是那个国度,是那里的文化,那里的气氛和那里的山河,尽管他们自己从没有去过。他们是俄罗斯犹太人。

“没有结果?”老人劈头一句话,问得弗兰克端起的酒杯没有放下来。不等回答,老人自言自语地说下去:“他还要砍,又找了一家公司,这家价格便宜一些,他很可能会用他们。”

弗兰克心里很佩服,此人坐在家,却知天下事。他从哪里知道的?格洛斯基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你想知道我怎么会得到这些消息?”弗兰克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的那个花匠,他的另一个客户正在砍一棵树,当然是一般的树。他们说起这条巷子里有棵大树,预计要在下个星期内砍掉。”

“下个星期?”弗兰克几乎跳了起来。他以为差不多摆平了的事,怎么会这么逆转直下,“怎么我们全不知道。”

“恐怕连他太太都不知道呢!”格洛斯基插话。

“下周我找个机会问一下他太太,那是个敏感的人。现在不仅是她,差不多所有人都以为这棵大树可以保下来了。”弗兰克说。

“你不觉得下个星期太晚了吗?他说下个星期,你知道是星期几,如果是星期一呢?”格洛斯基已经在喝第二杯了。弗兰克看着,突然有一点侥幸,他知道,老马出山了,也许我们还来得及。他不敢喝第二杯,白天他从来不喝带酒精的饮料,不知什么时候会开车出去呢。他等着老人发话。格洛斯基终于放下酒杯:“明天晚上请他来我家,你也一起来。”

“来你家?”弗兰克吃惊地问。要知道,这条街上,现在活着的人,除了他,可能没有第二个人走进过这个门。“该怎么邀请呢?总得有个借口。”

“你现在就去他们家,陈太太会在那里,就说明天晚上我有个小宴会,七点钟请他们两口子一起过来。当然,还有孩子。”格洛斯基望着窗外说道。

“他们要问起什么宴会,怎么说好?”弗兰克小心地问道。在这位长者面前,他一下子变成年轻晚辈了,说话口气都变了。

“那还不好说,就说我过生日,九十岁!可以吧?”老人笑着说。

“那——”弗兰克没说下去,他脑子飞快地转着,被无数问号塞满了,他捡了一个,“那还要请谁吗?”

“能来的都请。”格洛斯基的话又差点让弗兰克跳了起来。

“都请?你怎么招待?”弗兰克看着宽大亮敞的客厅和连在一旁的餐厅,心想大概这里可以开个百人晚会,装下全巷子的人不成问题。可是这里只有这个孤老头子,连个女主人都没有。

“那还不好办,请隔壁夫妇从他们餐馆送菜来,他们一定高兴能做这个生意,再请他们带两个女招待来,那也是求之不得,小费保她们满意。”格洛斯基好像一切胸有成竹,说得轻巧,“索莎也可以来帮忙。”弗兰克松弛下来了,他知道索莎是个能干又泼辣的女人,她一边干活一边唱歌,不知怎么那么快,唱着唱着一切都办好了。看来不可能就要变成可能。老人看看弗兰克又补充一句:“唯一要求是:谁也不许带东西,不要酒,不要花,更不要其它任何东西,来人就可以了。有小孩的可以一起来,我这里没有什么讲究,有他们玩的地方。”

弗兰克想了想问道:“还需要我做什么吗?纳什卡那边要我去,还是你自己去说?”

“你先去打个招呼,他们大概还没走。让他们走前来一趟,具体的我跟他们说。”格洛斯基说着望了望后窗外,他对隔壁邻居的行踪很熟悉,那是他唯一打交道的邻居。

弗兰克站了起来,他要告辞了,去执行任务,可是他好像还有不少问题。格洛斯基看出来了,“不必担心,没多大了不起。你晚上可以再来一下。”说着站了起来,好像要送客。

弗兰克满腹疑惑地走了出来,他不大相信这位老人说自己九十岁,好像按照他的记忆,他应该更老。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人口普查,说多大,说哪天生日有什么关系。他心里想的是,他把这么多人都找来,管用吗?那个中国人看起来精瘦,可是人也精明得很。这么多人说话,好像耳边风,他吃这一套吗?靠人多势众怕是不行。晚上还得和老人商量一下。

弗兰克顺路给几家家里有人的,转达了格洛斯基的邀请,桥本太太听了十分兴奋,不让送东西却让她不大高兴,她从日本带了许多礼品来,可惜没有机会送出去。他们很少有机会参加晚会,也从来没有空手去过人家家庭晚会。弗兰克说没办法,按老人的意愿吧。

沙哈太太听了十分惶恐,这家印度人往日只和印度朋友交往,被一个美国人邀请,除了公司圣诞节晚会,好像没有过,她不知该说好还是不好。弗兰克只好对她说,等她先生回来后,来他家一下,他会对他讲清楚。

纳什卡太太听后情不自禁地挥手踏步在原地转了个圈子。他们说等一下就过去,和老人商量一下晚餐的菜谱。弗兰克说,不要太正规了,人多,还是自助餐吧。纳什卡点点头说,恐怕只有那样了,不过那也得和老人商议一下。两口子说得眉飞色舞,根本没有想到老人究竟为什么要开这个晚会,对他们来说,为什么都可以。

斯都鲁不在家,只好晚些再去了。他走进科恩的客厅。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把所有疑虑和不安倒出来。没想到,科恩丝毫不着急。他对老犹太人热心此事不那么高兴,说不上来为什么,倒觉得老人有点想倚老卖老,出出风头。这两家犹太人,住在一条街的两头,并没有什么来往,也许是因为年龄差距,科恩整整晚格洛斯基一代人。科恩也不认为他会有什么结果。他认为现在当务之急不是自行出头,是要找市里,要让凯文知道。他坐在家里,看到凯文和那个市里管环保的人天天出去,这个傻小子好像把自家事情忘记了。科恩知道弗兰克还没有去和陈太太说,问道:“你怎么不去请这个关键人物?”

弗兰克摇头道:“不好请,要一次成功,不能有误,怎么样,我们一起去吧。”

科恩笑了:“人家委托的是你,我何必插足?你去吧,没问题,受邀还不必付出,那还不去?没有这样的傻瓜。就按邀请人的原话说,没有错。”他很想看看老家伙明天晚上会怎么变戏法,能把那个冰疙瘩融化了。

到晚上,弗兰克已经把所有人都邀请了,没有说不去的,倒是好几家对不让带东西有点过不去,弗兰克又把原话说了,一再嘱咐,就按老人的意愿做吧。他晚上又跨进了一号。格洛斯基自己刚刚吃过晚饭,把碗盘正往洗碗机里放。他示意弗兰克走进餐厅里,这里有个硕大的餐桌,可以坐下十几个人,格洛斯基总是一人坐在顶端,他不像大多数人,正式餐桌平时决不用,唯有客人来时才派上用场。格洛斯基自知没有客人,为何不用?他每顿饭都让自己像模像样地坐在长长的餐桌顶端,那是主人席位。当他妻子和女儿在家时,她们两人会坐在他的两侧。如今不知他每天吃饭时,是否还会想起那两个陪伴过他的人。餐厅后面连着一间比他的客厅小,比一般人客厅还要大的房间,里面看上去更加舒服,那里有个壁炉,两旁是舒服的沙发,弗兰克知道老人让他坐到家庭用房里去。他心里感到很高兴,他知道一般对外人,对生人,是请你到正式客厅去的。“现在他已把我看作朋友,让我坐到他自己惯常随意坐的地方。”弗兰克把白天走一遭的结果告诉了老人。格洛斯基特别关注了陈太太的反应。

“她反复问了,每一家都来?看来她有点担心只请她家。”弗兰克说道。

“我倒是想只请他们,那是请不来的。多来点人,大家随意些,不必追求什么结果,就是邻里之间熟悉一下而已。”格洛斯基点了一根雪茄。弗兰克注意到,那是正宗古巴雪茄,每一根都比一瓶好葡萄酒贵。在餐桌后面,立着一个讲究的酒柜,上面林林总总地摆满了各色名酒。格洛斯基注意到弗兰克望着那个酒柜,开口说:“明天这个酒柜开放,任何人可以选择任何酒,都住一条街,反正不用开车,喝多点没关系。”弗兰克心里有点痒了,他是个爱喝酒的人,可是往日也是一瓶一瓶地买,哪里一下子面对这么多瓶各色好酒啊。

“我还没有提及这个酒柜呢,知道了大概会来得更痛快了。”弗兰克笑道。

“明天来就看见了。纳什卡太太会派两个熟练的女招待,下午五点就来,先准备点酒水。餐馆六点送菜来。我们采取自由活动,不拘一格,愿意吃的吃,愿意喝的喝,愿意聊的聊,愿意玩的玩。什么都不想的,愿意回家也行。”格洛斯基吐着白云般的烟雾,说着看看窗外,心里不知是想着明天的晚宴,还是什么更久远的事情。

“你有什么打算吗,我是说,对陈先生。”弗兰克小心翼翼地问。

“他有可能不来呢,打发太太来就是了。”格洛斯基回道。

“那你不是白请了吗?”弗兰克最不愿意的就是这个结果。

“不会,哪怕大家熟悉一下也好,都住了这么多年了嘛,我大概也是最后一次请客了。我都不记得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有过家宴,好像是沙瑞娜在世的时候,你知道,她会做大餐呢,是个好厨师、好领队,那时我家请客,是要惊动一个炊事班呢。我家两个冰箱都放满东西还不够,车水马龙不停息,那时我请客,一定要这张餐桌坐满。”他望着那张餐桌,想着以前的时光,不知这次老人兴起请客的兴致,到底是因为八号的糖槭树呢,还是他真的感到他需要举办一个最后的晚餐,让回忆填满逐渐空虚的心灵,或是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

弗兰克让格洛斯基的镇静征服了,余下的那个晚上和第二天整天,他没有再感到惶惶不安,没有再担心害怕。是啊,就把它当作一次老邻居聚会,没什么不好啊。那个白天,他几次从窗户向隔壁望去,不见陈太太,当然更不见陈先生。

晚宴的时间到了,最早走出家门的是弗兰克,他和太太一起走到斜对面科恩家,科恩两夫妇已经准备好了,没等他们敲门就走了出来。这两家人都按照格洛斯基的规定,什么也没拿,向巷子里面走去。随之是沙哈夫妇带着他们五岁的女儿,加入了这个行列。三号没有人出来,他们在餐馆,不过,六点钟时,巷子里的人都看到一辆餐馆的面包车开到巷子顶端。走过四号时,等候多时的桥本夫妇出来了,牵着一个七岁的小男孩。他们看见一群人走来,先向大家深深鞠躬,弄得众人很有点不知所措,不过随后他们也笑盈盈地加入了这个人愈来愈多的队伍。到一号门口时,几个人都回头望望二号,斯都鲁家好像没有人。昨天弗兰克拜访时,知道他不在家,只好写了一个条子,插在门上,另外也给他们家的电话留了言。看样子他大概又开始了一个新工程,可惜得很,如果有斯都鲁在场,场面会热闹许多。

一群人呼应着走过来的时候,都注意到八号没有人来,是不在家,还是有意回避?弗兰克心想: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都来了。这群人中,只有他和科恩两家知道格洛斯基举办家宴的真正目的,主要人物的缺席,会使这次晚宴变得很怪异,他也为格洛斯基的一番苦心抱憾。当他敲门时,他已下了决心,不管格洛斯基是九十,还是一百,当作是真正的寿宴吧,老人难道还会有第二次机会,请这么多人到家里来?

一个年轻女孩围着白围裙,斜戴着一顶俏皮的白帽子出现在门后,很让除了弗兰克以外的人吃惊。女孩大方地开了门,喊着:“欢迎,欢迎,你们真准时啊。”说着又转过头对里面大声说道:“格洛斯基先生,您的客人来了。”

“不见得都来了吧!”一个嘶哑刺耳的声音从客厅深处传来。

众人鱼贯地走了进来,他们个个彬彬有礼,因为他们从没有踏进过这个家门,听都很少听到关于这家人的事情。进来后一时没有看到主人,都拘谨地站着。沙哈好奇地四面张望,心中暗自和自己家比较,不免心中一惊,怎么从外边看不出,里边这么宽敞、明亮又豪华。桥本夫妇明智一点,看了两眼也就算了,反正现在住的也不是自己的房子。心中却在想着,如果真要在这个国家生活,那是要把自家房子装成这个样子才对。科恩根本没有在乎房子如何,他听弗兰克说了,这里有一柜子好酒,他的眼睛往四处扫视,却没有见到什么酒柜。

“别站着,进来了就往里边走。”还是那个声音,好像近了些,可是人呢?突然从一侧的餐厅里出来一个人,大家都自觉地往后靠了靠。眼前这个高个子,耸着肩,长着满头白发的老人,就是这幢房子的主人?他面无表情,看不出是欢迎还是不欢迎,感觉不到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说完拄着手杖自顾自地往客厅走去,众人跟随其后,这才看到这间客厅有多大。“自己找地方坐,我不会一个个请。”又是那个刺耳声音,现在他们都知道了是谁发出那种声音了。

大家都在心中算计着,八家人来了四家,八号好像在回避,听弗兰克说,二号不在家,隔壁三号夫妇在餐馆,也不可能来,他们真是错过了这个机会,能进到这个从来不对外面开启的大门。这些人不知道的是,格洛斯基的隔壁邻居,那对亚美尼亚夫妇,是唯一常进到这幢房子里来的人。他们现在没有现身,可是六点钟的时候,是老板亲自带着店里两个最好女招待来到这里,同时还卸下六个大食盒,里面装的食品足够五十个人进餐,现在他们在自己家餐馆忙呢,而那两个女招待会随时向老板报告这里的情况。那对夫妇知道,这里的主人是格洛斯基,可是今晚掌控全局的该是他们!

格洛斯基坐到他的宽大沙发上,手杖没有离手。他盯着这群拘谨的来客,他们中的大多数,他从窗户里看到过,只有那对印度夫妇,几乎没有往里边走过,他算是第一次见到。他大声对他们说:“沙哈先生,自己坐,我们从没有见过面,我年轻时去过你们国家,你是从哪里来的?”

沙哈恭敬地回答:“孟买。”

“我在那里转过飞机,只逗留在机场两个钟头。你们都站着干什么!”格洛斯基瞪着那群拘谨的人,“想喝什么,不必客气,那边桌子上有十多种酒,柜子里有更多,晚上不用开车,想喝多少就喝多少。”格洛斯基话音刚落,科恩就往那边桌子走去,后面跟着的是竟是桥本。格洛斯基见桥本太太牵着儿子的手拘谨地站在那里:“你是桥本太太?带你儿子到那边去,那里有的是点心和糖果,今天有足够的东西让他吃。”

桥本太太客气地鞠了一躬,带着儿子小心地走向另一边。沙哈太太什么话也没说,领着女儿忙跟了上去,好像要快点离开这个可怕的老人。她心里埋怨丈夫为何要带全家来这里,那个高个子、白头发的主人,他从外表到说话都好可怕。沙哈太太在此异国他乡,只接触一些和他们来自同一个国家的人。她们的男人都在差不多的公司上班,拿着不错的工资,开着BMW。白天上班,周末互相拜访,轮流到各家举行家宴,饭后在院子里唱歌跳舞。只是她家从来没有举办过这种家宴,不是别的原因,是她觉得不合适。她住在这里好几年了,和邻居只是点头,不会多话。尽管她懂英语,那是从上学就学过的。可是她还是害羞用英语和这些外国人打交道。她觉得这里太安静了,哪里容得了一群人又唱又跳,可是不唱歌跳舞,又算什么家宴。今天丈夫说有个邻居九十了,举行家宴邀请所有邻居,她怎么能说不来呢?可是刚刚迈进门,看见那个九十岁的老人,才知他不仅老,还是又瘸又凶的人,她就害怕得差点打哆嗦。这是为什么一听老人让桥本太太带孩子去吃点心,她连问都没问,赶紧带着孩子跟了过去。

就剩下弗兰克和沙哈了。沙哈本来也想走,跟妻子女儿一起走,可是,这里不能只留下弗兰克一个人啊,他硬着头皮留下了。格洛斯基没有再理他,转头对弗兰克说道:“没在家?你怎么跟他们说的?”他直勾勾地盯着弗兰克问道,让沙哈心中好紧张。他不知老人说的是谁,谁没在家?

弗兰克说道:“我跟陈太太说的,就是你的原话。和对别家说的一样。”

“她怎么回答你的?”老人仍然盯着弗兰克。

“她说她会跟先生说,把店里安排好,争取来。”沙哈望着弗兰克,那个平时以老资格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退休教授,此时面对那个比他更老的老人,像个谦恭的后生。沙哈似乎比弗兰克还要紧张,他很佩服这位先生此时说话还这么镇静。

“争取来!说得好听。看着吧,你们尽量吃喝,我这里有的是东西。那两个女孩子,一个管酒水,一个管食物。没有人招呼客人,你代我招呼招呼。”说完就靠在沙发背上,闭上了眼睛。弗兰克和沙哈悄悄地向餐厅那边走去,那里倒是有点热闹呢。

这些来客,当真把这次邀请看作常规晚宴。喝酒的喝酒,吃大菜和点心的吃个不停。古怪老人不在身边,他们也没有了顾虑。科恩还是不一样,他对刚刚走过来的弗兰克笑道:“怎么样,你不是说没有人说不来吗?”

弗兰克苦笑道:“说和做从来就是两回事。”

“不,正人君子就应该说和做是一回事,不是吗?”科恩正说着,响起了敲门声。两人相视,然后一起向大门走去。餐桌旁的几个人跟了上去。两人脚步都不慢,但还是科恩先到,大门还没开,就听到斯都鲁大嗓门:“没有都吃完吧。但愿我没有来晚。”门一开,斯都鲁走了进来,他四面张望。

“请进,这边走,格洛斯基先生在客厅。”弗兰克代劳主人角色。

斯都鲁和对面的格洛斯基先生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踏进过这幢房子。一旦进屋来,就习惯地用专业眼光上下打量,心中不免一惊:“这可是高手的杰作。”

格洛斯基没有站起来,他对晚来的对面邻居有点不满意。“自便吧,愿意喝酒,我这里有二十多种,随便挑。”说完又闭上眼睛,好像不想给斯都鲁回话的机会。

斯都鲁自然知道这位老邻居的脾气。对面住了这么多年,竟然没有正面打过交道。也许是因为他妻子、女儿去世后,斯都鲁才搬来。他第一次面对这位老人时,老人就早已似乎与世隔绝了。他摊开两手简单回了一句:“按照你的嘱咐,什么也没带,只带句俗话——生日快乐!”

“这也不必,天天快乐!”老人说了句让大家放松的话,人们笑了,感到一点轻松,又回到餐桌前。这次有了斯都鲁,不怕冷场了,只听到笑声和说话声充满了这幢房子。格洛斯基仍然独自坐着,他此时想的是,妻子在时,最后由她亲手做主菜的那顿晚宴,可是无与伦比,哪是今天这些食物可以攀比的。他还记得,那种小牛肉,经她的手,那种美妙的味道没有任何餐厅能做出来,自从那次以后,他再也没有吃过那么鲜嫩的牛肉,直到今天,他都讨厌牛肉。可是今天这对邻居夫妇,从餐馆送来的主菜又是牛肉,让他不悦。但是谁让当初跟人家相约时,他说随他们去准备,他只管付账单。

正在他遐想联翩时,敲门声又响了。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上的东西。不管是酒杯,还是放满食物的盘子。弗兰克走到格洛斯基面前,只见他对外摆摆手,什么话也没说。弗兰克瞟了一眼科恩,只见他摇摇头。弗兰克低头走向门口,所有人都站到客厅,盯着大门。

门开了。门外站着陈家夫妇和两个孩子。只见凯文手上捧着一个大纸袋,最先迈进来。弗兰克忙说:“欢迎,欢迎,不是说好了不要带东西吗。”边说边把门关上,看来今晚不会再有人来敲门了。他把这家人带到格洛斯基面前。老人仍然坐在那里,开口道:“说好不带东西,为什么还拿东西来!”话说得很生硬,让所有人捏了一把汗。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礼物,我们带来一只刚出炉的烤鸭。”陈太太轻声回道。这些天,她无论如何无法把那天在小高地边缘,看到的那个拄着手杖厉声对她作狮子吼的老人,从脑海中赶走。现在站在他面前,他一开口,还是那么令人心悸。

没想到老人竟然用另一种声调说道:“烤鸭——刚出炉的?嗯。拿过来让我闻一闻。”

陈太太推了推儿子,凯文走到老人跟前,格洛斯基果真伸出头来,闻了闻,然后挥了挥手:“去,到餐厅去,让大家趁热吃。”说完拄着手杖费劲地站了起来。所有的人都露出了笑脸。没有人再注意那位陈先生,倒是都很感激陈太太,好像让主人复活的正是这个中国女人和她带来的那只香喷喷的烤鸭。

索莎眼疾手快地拿出了一个硕大的椭圆形盘子。刹那间,一只焦黄的、油滴滴的、诱人的烤鸭占满了盘子。这只超大又丰满的烤鸭似乎在向所有人炫耀它金色的美丽。桌子周围已经围满了人,直到此时,人们方才看到,原来今晚的客人还真不少啊。

格洛斯基望着这只金黄色的烤鸭,想到第一次和太太坐在一家中餐馆,看着那位又矮又胖的厨师推着小车走到他们桌旁,厨师戴着一顶已经不是很白的白帽,提起一把犀利的长刀,灵巧地将小车上的那只鸭子削成一片又一片……。就在此时,只见进屋后,一言未发的陈先生,从手提包中抽出一把又长又窄又亮又薄的刀,左手套上塑料手套,右手举起那把令人生畏的刀,一片一片地削了起来,只见薄而匀的鸭肉,已经平铺在另一个大盘子上面。看见它的人,无不食指大动。

陈太太这边正把带来的两叠薄饼放在一边,恭敬地向格洛斯基望去。老人对视过来,开口道:“给我卷一个,要有脆皮的。”说完又自顾自地走到餐桌顶端,那是他的固定座位,全然不顾他请的客人。晚宴一下子变成以烤鸭为中心,人们都好奇地看着陈先生一片一片地,把整只鸭子肢解得只剩下骨架。此时才听到他开口:“可以放到锅里,做锅鸭汤了。”

“让他去做!”格洛斯基转头对索莎,“你帮他一下。”

陈先生二十多年前做过大厨,离开餐馆多年,没想到今天又踏进厨房——在一个外国人家里,一个陌生的地方。这个家宴究竟是为了什么,他直到现在还生疑。他本来不想来的,但太太一再劝,想想还是不要与众人为敌,就同意来了。买只鸭子是太太的主意,现在看来不错,没想到这个老外还懂得吃这有中国特色的食物。陈太太向前来搭话的斯都鲁说道:“按照你们的习惯,应该先喝汤,我们来得晚,汤还要炖一炖,只好饭后喝汤了。”斯都鲁耸耸肩,“饭前饭后还不是人为定的,只要有好吃的,我一定奉陪到底。”他是这条街上,少数到过陈家的人,使陈太太对他感到有那么一点亲近,说话也是对着他。餐桌边上,在格洛斯基身边,坐上了几个男人,他们不停地传递着食物。而女人和孩子们,都端着盘子聚到了另一头。陈先生把鸭汤煮开后,拧小了火门,自己也参加到这个行列,他不大想把自己在邻居中降格为厨师角色。

格洛斯基看见陈先生也坐到了桌旁,便开了腔:“陈先生总有点与众不同。我说不带东西,别人都没带,就陈先生带了!”

人人都知道老人所指,何况陈先生这样的精明人,只见他不慌不忙地把盘子推向前面:“一只烤鸭,算不上什么,凑个兴吧。”他不大喜欢现在的场面。这条巷子里的男人都坐到桌旁了,他可以和老外打交道,只是不喜欢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他感到有种压力,不知从哪里来的压力。

格洛斯基先生望着陈先生,心中想着,这是唐人街上不多见的中国人:见过世面,有过理想,可是也有点不循规矩。弗兰克看了看老人,生怕他继续说下去,会有什么不快,决定另辟途径,接过话来:“今天给格洛斯基祝寿,倒也是难得的机会,把我们巷子里的人都聚到一起。大家一起干杯!”众人举起了杯子,好像现在才想起,来到这里的真正目的。

格洛斯基自己没有举杯。他挥了挥手:“好了,你们喝吧!”他仍然望着陈先生,这个人令他想起了什么,“陈先生,你让我想起一个人。一个我不曾见过,但是我父亲见过的人。你们很像。”

“你没有见过的人,怎么会知道我们很像?”陈先生笑着问道。

“我看见过照片,一张老旧的、发黄的照片。说起来,快一个世纪了。”格洛斯基凝视着前方,周围的人好像全不存在了,记忆已经把他带到了遥远的地方。众人屏住呼吸,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可是没了下文。格洛斯基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了。人们纷纷离开桌子,去找自己家人或者熟人。

唯有一个人没有动,他看着索莎把盘子收去,看着其他人离开桌子,他继续坐着,他是陈先生。他心中此时在盘算着:他想起的那个人是谁?他父亲在哪里看见过很像我的人?他心中的隐秘似乎被拨动,让他静不下来。

“你为什么不走?”突然那个声音又响起,好像刚才的话只说到一半,只是换了一种口气。格洛斯基说话时,头也没抬,他从眼缝里看见这个中国人还坐在那里,和自己姿势一样。

“等你把话说完。”陈先生说着,也像他一样,眯着眼睛看这个老人,“也许你还可以让我看看那张照片呢。”他继续喝着,是第几杯都已经忘了,平时开车没敢喝,今天什么也不顾了。

“照片?早就不知流落到哪个角落了。人都保不下来,怎么会保护财产,更何况一张照片。”老人说着并没有动一下。

“你的记性不错啊,百年前的事情还能记住。”陈先生说得倒也由衷。

格洛斯基看了看陈先生:“那是因为你们有共同的面孔,很有棱角,有个性。”他好像不想再说下去,又闭上了眼睛。可是他的话已经让陈先生坐不住了。

“是在俄罗斯照的吗?”陈先生话音刚落,格洛斯基突然睁开了眼睛,两眼从眯缝到睁得滚圆。

“是俄罗斯,你去过那里?”他探着身子向前。

“不是我,是我的爷爷。他走过俄罗斯整个大地,从东到西。”陈先生平静地说着。

不知什么时候,吃吃喝喝的人们又都聚到了餐桌旁,有的坐到了刚才离开的位子上,有的站在后面,所有人都被这两个人的奇怪对话吸引了。陈先生的儿子凯文站在父亲身后,他从没有听过父亲提及他的过去,当然更没有听过爷爷的故事。可是今天,他感觉父亲有很多故事,从没有对他们说过的故事。

弗兰克坐在陈先生对面,他忍不住插话:“你说走过俄罗斯整个大地,是什么意思?”

“就是从西伯利亚,一直走到欧洲。”陈先生看着四周围满的人,不知是该继续说还是该闭嘴。他来到这块新大陆三十年了,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的家史。他不知说这些是好还是不好,是抬高自己,还是贬低自己。直到今天,他仍然困惑,要不是这个老得像要进棺材的人挑起,他怎么会开口说这些自己打算永远遗忘的东西呢?也许是他喝多了,现在很想讲话。

“走?用两只脚?”格洛斯基那沙哑又尖厉的声音再次响起。每当这个声音出现,总会让一些人神经紧张,可是这一次,却让许多人感激,因为他们也想问同样的问题。从他们窃窃私语可以看出来。

“既然是走,当然是用自己的两条腿、两只脚来走。”陈先生不慌不忙地回答,“还要在肩膀上挑上一副担子。”

“你刚才说的是从西伯利亚一直走到欧洲?”一向躲在人后的沙哈忍不住问道。

“从西伯利亚一直走到巴黎,家乡人是说到法兰西。从这边的大海,一直走到那边的大海。”陈先生的话让所有在座的人都静默下来。人们好像在慢慢消化刚才听到的话,那些话很不容易消化。

“索莎,给我倒一杯威士忌。”格洛斯基大声说道。马上又有几个人想要酒,主人干脆让那两个女招待把酒瓶、酒杯都拿到餐桌上。几位夫人也都端起了葡萄酒,连连向嘴边送去。男士们更是,各种烈酒都被打开了,被享用了,大家脸都有点热,心中更是按捺不住,想听在这间小餐厅响起的世纪奇闻。

“陈先生,你是哪里人?”科恩问出他今晚第一个问题。他对中国比在座的其他人要熟悉。他想要搞清面前的这个人究竟是常人还是奇人,首先要知道他从哪里来。

“我老家在浙江南边,靠近福建了。我们那里山多石多,唯独能种庄稼的土地少。人们用山里采的石头,雕刻成各种动物或花鸟,拿出去卖钱为生。开始在集市里卖,后来到周边城市卖,再到更远的城市,福州、上海,越走越远……”

“就走到欧洲了?为什么要走?”格洛斯基好像还是不相信这个天方夜谭。

“没钱坐火车,没钱坐轮船。一路走一路卖石雕,卖完了再回家。”陈先生回答了。

“回家就可以坐车了吧!”这是桥本太太轻轻的声音,她好像很为这些徒步的人焦虑。

“有的人坐船,可是有的人舍不得把辛苦攒来的钱花掉,他们仍然走回来。”陈先生的声音。

“还走?”这次不知是谁喊的,大概是几个人一齐发出的声音。

“又走回俄罗斯?”格洛斯基的声音。

“不,他们不走西伯利亚了,那里太冷,他们领教过了。这次他们走的是南边。”陈先生现在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拒绝回答问题了,如果这个话匣子已经让他打开了。

“那是哪里?”斯都鲁发问了,他的祖国在欧洲南边。

“你的家乡,斯都鲁先生。”陈先生望着这位曾经闯到他们家的意大利人。

“我的家乡?胡说八道。告诉我,怎么从我的家乡可以走到中国,那是相差十万八千里,是要经过千山万水啊!”斯都鲁几乎喊叫起来。他喜欢听神话传说,可是不想听胡言乱语。

“是的,从法国南部,先走到意大利,然后再走到瑞士,再往东走,往东走……”

陈先生在一个外国人家里,当着这么多人,讲起早已逝去了的往事,那个父亲讲过无数次的遥远的故事。这些故事,他没有对外人讲过,甚至连自己的太太和孩子。

那是祖父的故事。陈先生从来没有见过祖父,他过早去世了。年青时的那次远行,葬送了他的健康和梦想。他一生胆小谨慎,保守多疑,他连县城都不去。几十年来,他只从石雕工厂走回到自己家。因为他一生该走的路,早在年青时的那几年里走完了。

陈富贵是个老实农民,他父亲是,祖父也是。他们给他起了个吉利的名字,可惜他一生与富贵无缘。家乡太穷,那里的人们唱道:“火笼当棉袄,火篾当灯草,番薯干吃到老。”陈家和当地人,活命靠的是那座绿得滴油的神山,山里有个神奇的石洞,洞里偶尔会挖出灯光石和冻石,用它们可以雕刻出各种动物、花卉。陈富贵不到十岁,就跟老一辈学着握起雕刻刀,他可以雕出小狗,卖得出不错的价钱。当然其它一些花木和更难的东西,是他后来慢慢学会的。他们会挑着担子,到镇里和县里集市去卖,也有人走到更远的温州和福州,还有的到过上海呢。他知道,靠这门手艺,他能活,也能养家糊口,如果他日后也会有个家的话。

可是在他十六岁那年,他听说外村有人走得更远。这些人一走就走一两年,甚至更久,有的再也没有回来过。回来的好像都把头抬得很高,说是见过大世面了,到过“法兰西”。那是什么地方?多数人不知道,听说也靠海,只是不是我们这边的海,是另外一个海,那里海水比这里蓝,也暖和,没有这里每年秋天的台风。

陈富贵动心了。他想去法兰西,靠着另一个大海的地方。听人说,在那里,一只带血色的小狗卖的价钱是这里的十倍。他和村里一个同龄小伙子相约同行,两人几个月攒了不少小雕刻。他们带上这些小雕刻,还带了些没有雕刻的冻石。他们相信,只要到了法兰西,他们可以坐在马路边上雕刻一些小动物,也许会有人出更大的价钱买呢。可是两人一打听船票,就闭嘴了。还没有挣钱就要赔上一笔,不是他们负担得起,或是舍得拿出来的。那怎么办?

走!我们有两条腿,为什么不能走到法兰西?每天走一百里,一个月就是三千里,十个月就是三万里。听说到那里有几万里远,那么用一年时间也走到了。一路走,一路卖石雕,这不就活下来了吗?两个年轻人打着如意算盘,没有告诉家里人,也没有打探到更多的消息,怕走漏风声。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他们悄悄走出了村子。

他们各挑了一副担子,一边一个竹篓,底下是沉甸甸的石头,上面是几件衣服和一条薄被,他们走了一个多月,才走到上海。那是因为一路山路太多,对挑着担子的人,那是最苦的路。上海对他们来说,是听到过,却从没见过的地方。陈富贵的同伴到上海的第三天,就被什么征兵站给抓去当兵了,也就是给抓了壮丁了。他躲过了,可是失去了唯一的伙伴。他从同伴的两个竹篓里,把最要紧的东西带上。他拱手对着朋友的竹篓暗暗发誓,一定要把朋友的一个手雕葡萄串放进法兰西的大海里。陈富贵独自一人上路了,他打听到,沿着铁路向北,一直往北,就可以走到俄罗斯,再沿着那里的铁路,一直朝太阳落山的地方走去,走到大海边,那里就是法兰西!

陈富贵走到西伯利亚已经十月底,那里到处在打仗,又赶上冬天来临,他几乎冻死在一个小火车站。当他被人救醒后,那些救他的大胡子问他是什么人,来干什么,但没人听得懂他的话。幸好有个从东北来的人,和那些大胡子穿一样的衣服,拿一样的枪,他听懂了他说的话,等他翻译给那些人后,所有人都笑得前仰后合。陈富贵不喜欢他们那么笑,他整了整他的两个沉甸甸的竹篓,又要挑上肩头时,东北人对他说,明天有场暴风雪,你要冻死在路上。他们让他坐上那趟火车,他用了一个赭色小狗,换来了一个长长的黑面包,他吃了整两天。后来又遇到打仗,又换车,陈富贵就这样穿过了西伯利亚,来到了欧洲。不过,人家告诉他,这里不是法兰西,离大海还远呢。东北人劝他留下,陈富贵不喜欢他们老打仗,并且还惦记着把朋友的手雕葡萄串放进法兰西的大海里。最后他们跟他一起照了张照片。陈富贵从来没有看到过这张照片,也忘记了它,只是在后来回到老家时,有人怀疑他是否真的去过法兰西,他才想起他曾经有过一张照片,虽然不是在法兰西,可是也是和一群蓝眼睛、黄头发、大胡子的人一起照的。他还立在正中间,可惜他没有照片。

陈富贵真的走到了法兰西,看见了另一个大海。他把悉心留下的朋友的手雕葡萄串放进了大海,跪下磕了三个头,直到看着波浪把它卷进了不知深浅的海水里。后来他才知道,这个海叫做大西洋,家乡的海是太平洋,难怪海水的颜色都不一样。他沿街叫卖,把带来的雕刻全卖了,又用带来的石头,雕出了更多的小东西。这时他雕得比在家用心得多,刀刀下去,把几年的辛苦和惊吓刻了进去,把对朋友和家人的思念也刻了进去。石雕很美,可是并没有卖到当初听到的那个好价钱。他挣了钱,又赔了钱,因为没有营业许可证的红卡片,没有当地知识以及不懂语言。他看见了繁华,也领略了世态炎凉。孤独和寂寞伴随着他,两年后,他思家心切,不顾没有挣到他想要的钱,决心回家,回到那个遥远的家,它在另一个大海边。

陈富贵还是没有勇气购买一张回国的船票,如果那样,回国后他会身无分文。他走了几年,走了那么远,他要带钱回家。于是他决心再走回去,怎么走?决不走西伯利亚,那里太冷,那里太乱。听人说南边阳光明媚,就像家乡一样。他从法国南部进到意大利,那里温暖舒适,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快活,可是没有走多远,进到了山谷,走到了瑞士,四周全是雪山,他几乎冻死在那里。这次是个农民给他喝了杯热牛奶,把他从鬼门关拽回来了。想起几年前,是那些大胡子给他喝的伏特加救了他,这次没有人邀请他坐火车了,这里没有火车,这里只有雪橇。在那个寒冬,他只好在那个农民家里,帮他挤牛奶,做奶酪,做了许多他一辈子都没有见过和干过的冬天的农活。一直等到大雪融化的春天,他才又动身。他告诉他的救命恩人,他要走回中国去。

那个农民不知道中国在哪里,更不知道中国有多远。陈富贵告诉他,中国在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于是,那个农民对他说:“你顺着电线杆子走,它们一直朝东铺过去,你会走到你的家乡。”

陈先生停住了。众人都静默着,他们在等待他的故事,因为没有人敢想它的结尾。

“后来呢?”主人问出了大家憋在心里的问题。

“他走回来了。”陈先生低声说道,停了一下,“顺着电线杆子。”

“他为什么不往南边走,”斯都鲁又喊道,“我的家乡一年四季温暖如春,意大利只有北部山地是冰天雪地,南边都是大海和阳光啊!”

“他要去的是东方,怎么会往南方走?”陈先生答道。他抬头看见餐桌四周围了那么多人,连两个女招待和索莎,甚至纳什卡夫妇不知什么时候也进来了。他看见很多女人都在擦眼角的眼泪,包括自己的太太和桥本太太。他也才察觉,身后站着的儿子凯文,扶着椅子的手有点颤抖。

“他是我的祖父,他走了两年,终于走回到家乡,回到自己家。他没有带回什么钱,两年的路程,钱都花光了。自从回到家,他再没有出过远门。他给子孙立下了家规,决不许再跨出国门。”大家好奇地抬起头,他知趣地接着说道:“我父亲没有出过国门,可是我在祖父去世后,走出来了,走得比他更远,但是我不会用两条腿来走了,我是乘飞机来的。”陈先生结束了他的故事。

此时,格洛斯基突然绝望地望了弗兰克一眼,弗兰克又绝望地望了科恩一眼,还有一些人也在互相望着。他们的眼神有点惊恐,事情似乎更加明白了,也更加绝望了:一个有如此执着祖父的人,会不顾一切去实现自己的梦想,也会坚持自己的信念。他们知道:大枫树没救了!

“陈先生,我看到过那张照片,你的祖父立在中间。”格洛斯基没有气馁,他在做最后试探。

“我要谢谢你,那些素不相识的人救了我祖父一命,想不到那里面就有你的父亲。”陈先生又转向斯都鲁,“我也要谢谢你,那个在冰天雪地把我祖父救回家的人,就是个意大利裔的瑞士人,是你的同胞。”

“那你打算怎么谢呢?”格洛斯基直视陈先生。所有人都为主人这个锋芒毕露的问题捏一把汗,大家的目光全聚在那个精瘦却又极精明的人身上。

陈先生静默了片刻,不慌不忙地回问道:“今天宴会真的是你的寿宴吗?”

这次轮到格洛斯基静默了,不过没有太久:“这个很重要吗?全巷子人聚在一起有什么不好?”

“很好!当然好,特别对我们这样新来的。对吧?”陈先生转向自己的太太。陈太太没有准备自己先生会在这种场合向她发问,有点惊慌,一时语塞。

凯文机警地接上:“当然好!”他自己都不相信他会出面替母亲圆场。也许这些天,他跟着保罗工作,已经打破了以往的腼腆和执拗。他很喜欢今天晚上的气氛,和谐又自然,像个大家庭一般。不知为什么,他很喜欢那个高个子驼背老人,他看起来很凶,其实蛮可爱,老问些别人不敢问的问题,谁都拿他没办法,只有爸爸敢回嘴。看来今晚的两个主角就是他们俩。凯文有点兴奋,因为自己爸爸能被抬到这个位置。可是保罗近日的话也让凯文明白,爸爸不是被抬举到这个位置,而是他把自己架到这个位置,难道他不知道?不会,爸爸一向精明,他明白今天大家聚会的目的是冲着谁,又是什么目的。连我都懂了,难道他不明白?

陈先生当然明白,从一开始受邀请,他就明白,但有必要挑明吗?

“陈先生今天带来了一只受欢迎的烤鸭。”桥本太太悄声说道。话音刚落就引起一阵哄笑,是善意的哄笑,笑声好似把紧张气氛冲淡了。

“烤鸭也吃了,这么远的路程也都走过来了,谢不谢还有什么必要,能聚到一起,就是缘分。”科恩用的是中文的“缘分”两个字,还特别向大家解释了“缘分”的涵义。他很有见地地说:“就是说,我们这些人能聚到一起,是上帝的旨意。”大家频频点头。

“中国人也信上帝吗?”进屋后一直没有开过口的纳什卡太太冲口问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的上帝。我们都是上帝的臣民。”格洛斯基以权威的口吻说道,“陈先生,我不需要你的感谢,我只要你领略我们大家的心意,相互理解和信任是最好的礼物。”

每个人都在想着老人的话,也许是真的,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体会到,他们来自地球各个角落,为了不同的缘由,可是最终,他们却落脚在同一条小巷里,他们也许要彼此相处数十年,那是生命的一个重要部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们当中,还会有什么不可沟通不可商量的事吗?

“是啊,我们都是地球村的臣民,如今,都是枫树巷的人。”弗兰克庄严地说着,大家似乎都深受感动,不知还有什么更好的话可说。

当然,陈先生也懂了。他似乎直到这个时刻,才意识到自己的执拗和坚持多么愚蠢,多么伤人。他第一次感到了一丝惭愧,要他认错是不可能的。他望着大家,他知道该怎么转这个弯,于是他大声地发话:“大枫树不会砍了,它是属于枫树巷每户人家,每个人的。”

他的话音刚落,凯文和妹妹就情不自禁地拥抱了父亲,人们发出不同的欢呼声。

“这就是你给我的生日礼物,你给我们最好的感谢?”格洛斯基盯着他说道,还是那么硬的口气,可是四周的人,听着这两句话好像带着颤音。

“如果你这么认为,那就是了。”屋子里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

那年秋天,新搬来的八号陈家,仿照格洛斯基的寿宴,在中国农历中秋,也举办了一个晚宴,那是中秋月明之夜,在大枫树下举办的。这次没有麻烦纳什卡夫妇,陈先生的儿子,从他朋友父亲的餐馆里,定了四十个人的日韩餐,他的朋友和他成了最好的招待。人们在枫树下流连,仰头望着那看不见顶的树梢,谈论着昨天发生的故事和明天可能发生的事情。格洛斯基破例走出了家门,拄着手杖,索莎推了一小车各色好酒尾随其后,他颤悠悠地走进陈家院子,坐在大枫树下的餐桌旁。他的到来,让所有人都感到兴奋,一张张面孔露出笑容。

科恩端着斟满葡萄酒的酒杯走到陈先生面前:“我的朋友,今天好像是你们中国人的什么节日吧?”博学的科恩什么都知道一点,可也只是浅尝辄止。

陈先生举着酒杯向天上指了指:“今天是中国农历八月十五,我们中国人相信这一天晚上的月亮,是一年中最圆、最亮的月亮。”他仰面望着天上的明月慢悠悠地说:“中国古代有位诗人说过:‘月——是——故——乡——明。”他的声调拖得很长。

身后的陈太太突然想起了家乡小镇,想起了自己的爹娘,那里的月亮可有这般明亮?

“故乡的月亮最明亮?多么富有诗意,多么含有哲理。”斯都鲁又赶上了这次盛宴,他听着凯文的翻译,明白了这句诗的含义,抬头望着洒下柔和月光的明月,不禁动了真情,“啊,我的家乡地中海的月亮会比这个月亮更明更亮吧,嗯,我敢打赌,一定会。”

桥本夫妇不约而同地想起,此时富士山上空的月亮可有这般明亮?他们从来没有注意过,今晚却非常想知道。

科恩想到耶路撒冷哭墙上空悬挂的明月,曾经指引过千千万万流离失所的同胞,走出困境,它也有今晚的月亮这般明亮吗?

沙哈太太忽然想跳舞,在这最明亮的月光下,在家乡父老、兄弟姐妹的簇拥中。

此时每个人仿佛都被“月是故乡明”这句古老的诗句带回到自己的故乡,那遥远的地方。

“我们从世界各个角落走到了这里。总有一天,我们还会走进另一个世界。”这是格洛斯基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站了起来,走到大枫树旁,用苍老的手抚摸着更加苍老的树皮,他望着大枫树,深情地说着:“只有它,会继续伫立在这里,三个世纪了,它经历了人类从荒谬到理性,从荒蛮到智慧。谁知道下个世纪会怎样!我们寄希望于它,它将见证人类,或更聪慧,更理智,或回归到原始,回到荒蛮时代。但愿不会那样,孩子们,祝福我们的后代,我们的子孙,生活得更幸福,更理性,更自然。让我们为我们巷子的象征——大枫树,为全世界人共同仰望的最明亮的月亮,干杯吧!”

那天晚上,全巷子的人都聚在大枫树下面尽情尽兴,直到深夜。

皎洁的月儿高高挂在大枫树的树梢上,像是为这群敬仰它的人们,点起一盏明亮的灯。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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