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帖(散文)
2014-03-13钱红莉
立夏
今年春天,温度一直低于往年水平线,仿佛把这个春天的档期拉得格外长,总是沉溺在过完了还有的幻觉里。橙黄魏紫悉数开过,每一年都是西洋杜鹃来为春天谢幕。蔷薇,是独有的犟性子,立意把花期横跨两季,从暮春开到初夏。
立夏是春天的休止符,四季的交响乐也终于翻到了夏天的乐章。
一到立夏,就会想起杜甫的两句好诗——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田畴野畈间,所有的庄稼植物绿意葱茏着。小麦出穗扬花,像是听到了一声哨响,葱青的芒刺统一戳向天空;池塘里陆续浮起苍青色荷叶,偶有风来,一波递过一波,微微地荡;青蛙鸣叫,蚯蚓拱泥……这么看,初夏比晚春更有生机些。蚕豆、豌豆可以出荚上锅蒸了。安徒生通过童话的眼,把豌豆刻画得简朴奇妙:
“一个豆荚里有五粒豌豆,整整齐齐排着……它们觉得世界都是绿的。”
一个人若始终保持纯洁无邪的心肠与天真任性的头脑,诗意就永远不会远离他。
除了保持诗意心性,作为人,我们还要吃吃喝喝——就是这样的初夏时光,买斤把豌豆荚回来,坐小凳上,把碧玉豌豆一粒一粒剥出,再割一块腊肉泡上。临午饭前夕,把锅烧热,淋上几勺素油,倒入事先浸好的糯米,翻炒,待香味出,再加腊肉丁、豌豆同时拌炒。锅盖合上之前,再顺着锅边披沥一些水,最后改文火,慢慢焖。等起锅之时,豌豆饭的香味可令脏腑倒伏舒贴。
小时候吃到的豌豆饭的滋味,至今存留于味蕾的记忆里,说不出,不能忘,但无法做。昨天,买一条瓠子红烧,吃到盆底,依然没能与小时候的滋味相遇——不知是味蕾蜕化,还是该怪瓠子自身有问题。反正就是百般不对,扫兴得很。
还是说说四季吧——凡世间虚无的东西,好比赤子情怀,永远不退场。
四季的画卷里,春天看花,夏天干什么呢?
还是树叶,可观,可赏。所谓日长树荫浓。樟树的老叶子全部落尽,整个树冠都翻了新,夏风细细里,从樟树底下走过,远古一样肃穆的芬芳追随而来,丝丝缕缕,牵牵绊绊,越扯越细,可寄怀,可静心。
这几日,适逢杨树吐絮,是纷扰的心事,缠得人一身一脸,撵不走,挥不去,直至钻入鼻腔,酥酥麻麻的痒,又无计可施,只好于初夏翻金的暖阳里打一串喷嚏了事。
合欢是漫热的树种,这几天才刚刚把一生中所有的叶子披挂完,羽状对称排列,酷似“羽扇纶巾”的扇,更像道士手中的拂尘,被风吹翻到哪一边都飘逸不群。适合远望,仿佛满身都存了细密的底气,一派名士风范。
泡桐是无比惊艳的树,蒲扇一样的圆叶子颠簸起伏,喇叭状紫花郁郁累累,沉得快要把整个树枝折断——世间所有美的东西都与人危险之感。要说漂亮,还数开着花的泡桐为最。但,泡桐不知道自己的漂亮,每年只管默默开花,自然,简朴,不铺张。自然界中有许多树漂亮,但它们都不知道自己漂亮。怕就怕一个人知道自己漂亮,时刻惦记着去开发。
老家门前,有三棵泡桐,比我的年龄长,属村中翘楚,水桶般粗,垂挂的树枝经常扫到邻居屋顶。雷雨天气里,邻居家的鱼鳞瓦被我家树枝狂扫得哗然一片,我在家里看着邻居趁雨歇气呼呼扛把梯子上屋顶检漏,顺便把树枝砍掉一些。夏天里,喜鹊们最爱歇脚于泡桐树。乡下的风俗里,凡喜鹊在门前树枝上喳喳叫,抑或柴灶里的火发出呼呼的笑声,即意味着有远客临门。做小孩子的知道这个事,就特别开心,尽管远客一次也没有登门过,往后遇到了喜鹊和火笑之类的,照样快乐得不行——童年的乐点低,许多时候都是喜悦的,自娱自乐的。其实,人一生都应该具备自娱自乐的能力,不因俗世纷扰而蒙尘。
童年的视野里,倒不觉得泡桐树有何可观性(可能泡桐花的香味过浓之故),只心心念念把目光投向梓树。春末夏初,梓树果子红熟起来,摘一颗放嘴里,漫山遍野的甜。树顶够不着的,都被鸟啄落到地上,血红狼藉,我们感到痛惜。
梓树是一种自虐的树,需要大人每年春上拿刀在树杆上砍一遍,通体鳞伤,白浆汩汩。似乎大人说过,只有被刀砍过的梓树,才会长。
还有苦楝,老家北屋垛旁有一棵。弟弟当年就是爬这棵树把腿骨折了的,导致那个长夏,我和妈妈轮流背着他,走遥远的路,去找一个退休的骨科医生帮助矫正。我对苦楝的感情一直大而化之的,直到去年初夏的一个黄昏,在天鹅湖西岸一幢别墅后门碰见,浅紫的小碎花布满整个树冠,迎着夕光看去,真是奇异的美呀。说摄人心魄,一点也不夸张。这几日,正值苦楝花期,每次下班经过,都不忘看看它,然后默默赶路。是不是,透过中年的眼望出去,世间一切生命都可疼可惜?
槐树一直好看,珍珠一样的花束落在晚春,到初夏,只剩满身绿叶,衬着赭黑的树干,风来雨去的,那绿意一日盖过一日,是情深之人,必有向往。
黄昏的时候,叫孩子立在樟树的浓荫里,为他拍照——夕阳一团火一样,隐在树叶的缝隙里燃烧,有金光美彩,衬得童年和树,都历历动人。可惜我家没有可供蔷薇栖身的小院,不能领略到“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的邈远之貌。但,门前的大片萱草即将抽苔,它们赤金的花指日可待。还有毛竹,龙爪槐,枫,冬青……皆自成格局,绿得慷慨。
绿在初夏,是一个动词,飞翔着向季节致敬。
小满,小满
二十四节气里,“小满”仿佛乡下人的一个乳名,给人一种灌浆的幻觉,油菜荚郁郁累累,沉甸甸的松花黄,一路铺向天边;小麦青黄相间,蚕丝一样纤细的白花尚未落尽,数不尽的一念一时一地的感怀。菜园里的瓜果菜蔬,呈现出一年里最繁盛的景象,小白菜秧虽被虫子吃到豁了边,但依旧绿意葱茏,瓠子、丝瓜、南瓜、葫芦的藤蔓肆意延伸,豆角秧的触丝已经攀到架子上,茄、椒的花期一波胜过一波。留下来年做种的芫荽、茼蒿陆续结了籽实。长在地边的艾,绿蓬蓬的香气格外醒脑……低洼处,塘堰边,青蛙数不尽的“呱呱”声。人站在地里,放眼四望,仿佛千年万年陷于绿天绿地里拔不出。
河边的蓼最好看,赤红的身体骨感寡瘦,开浅粉小花,满身清气,但也不孤高,河水一般淡淡远远,天生具有入画的气质。画蓼画得好的,还是古人——无论画,抑或作画的人,都是独孤的,跟繁嚣的人世隔了一层,这一隔,就隔出了美和艺术。就像齐白石的《稻雀图》,两根苍黄的稻穗上停着一只麻雀,简单几笔,让我看了又看,心中江海翻滚,满身菜蔬气的齐老头,下笔如此清丽出世。endprint
除了蓼,蒿子也好看,蒿子开花,比稻麦扬花更动人,天生不被人类驯服的山野之性,有逸然之态。这时候的乡下,漫山遍野都是小满的气息,饱满,悠扬,是老牛竹笛,暮色晚归,也是细雨横斜……
在城里,这种气息就会被削弱,无非走到哪里,都绕不开着火一样的石榴花,比着火更用情的还有合欢树,开花不分昼夜,仿佛把一生的美都捧在手心呵护。几场雨后,粗壮的樟树上布满苔癣。绿作为一种鲜嫩色,附着在樟树苍黑的躯干上,一明一暗的对比,好像一个穿黑裤的女性,披了一件绿衣裳,端庄里不失灵气——走到“小满”这一程,才发觉,季节原来是一种递进句式。立春是把一年的调子定下来,惊蛰则加强一下语气,再佐以雨水、谷雨铺垫,转身就到了小满,该来个飞跃递进了吧。于是,所有的植物都听话,在递进句的引领下,一日深似一日——极目处,皆是阴翳,倒应上了书上说的“嘉木清圆,树荫好凉”。
我家门前小竹林里,清瘦的笋子依然前仆后继往出钻,个别的,离竹群远得很,仿佛赌着气,喊都喊不回来;大片萱草到了花期,赤金一样的花被举在头顶。孩子们不明究里,以为是黄蝶,颠簸着去捉,揪一下,再揪一下,五瓣大花落雪一样簌簌而下,周围的几十朵,也不便过问,依然开得憨痴。
每一个尊贵的凌晨,总是苦于被房前屋后的鸟雀们吵醒,南卧换北卧,依然于事无补,干脆爬起来,也没事可做,索性给露台上的南瓜再浇一遍水,顺便望望黎明前的夜空,慢慢地,天也亮了。去菜市,买点毛豆壳,回到小区,找一处树荫,坐下,一颗一颗剥,漫漫漶漶里,把日子过得淡远些。李商隐写: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就是这么个意思。这里的“清”,应作“淡远”解。
天,终于热起来。大人从床顶抽出几张久违的席子,有蔺草的,也有篾子的。小孩兴兴头一张一张抱到河里。打开席子,整张铺在河面,小刷子仔仔细细刷,每一处褶皱都不漏掉。夏天用的东西,除了席子,还有竹榻,宽窄尽有,宽的可容两人,窄的为小孩而备。我们同样不辞劳苦,一张一张地,把它们抬到河里洗。
记忆里,一直有麦色的竹榻配金黄的咸鸭蛋这个意象。遥远的七八十年代,每一顿夏天的晚餐,我们都是在门前的院子里完成,以竹榻当桌,四面围上小竹椅。满满一大白铁锅绿豆稀饭蹲候一旁,咸鸭蛋切成薄片,堆在瓷碟里——童年的长夏美丽无匹,可以慰藉一个人很多年。那个年代,没有电扇、空调,屋内闷热,大多选在露天睡眠,小孩子没甚瞌睡,需要看过多少星辰听过多少蛙鸣才能进入梦乡?无尽的星光月色萤火虫,同样可以把一个人日后的梦境照亮一点。
在城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可惜始终没能学会领略或赏识城市的所谓文明与进步,秉持的还是一个乡下人的视野与见识,走到植物繁盛之地,会不由自主多停留一阵,并心生喜悦,如同看见长势良好的草坪,第一反应就是——如果用来放牛该多好哇!
时代的步子不知比动车还要快多少倍,所谓的乡下,是回不去了。据说中国有80%的河流被污染。我的家乡也不例外吧,可以想象,那些原本曲折有致的小河之上白沫翻涌,塑料袋杂拌其间的凋败之象。那么,我在露台上种两棵南瓜一棵扁豆,权且算是对于乡下日月的致敬,也是对于节气的一种默默回应了。
初夏
初夏最值得过,因为有栀子花。栀子花开在芒种与夏至之间,整个六月仿佛都被栀子花的芳香覆盖。小区绿化带里,一丛一丛的复瓣栀子树,不停地长出新叶,油绿绿的,宛如一片片瓷被雨水打磨,泛着微光,青翠欲滴,是一刻不停地新生,予人清凉之感。傍晚散步,忍不住摘几朵,攥在手里,一路走一路闻,淡淡袅袅,是一枝一叶慢慢滑入浓酽的夜色——世间美好的事情,都是因为栀子花而发生的。上班途中,有一条天鹅路,植有许多观赏植物,含笑,蔷薇的花期都过了。合欢花落了一地。四五棵小叶栀子,匍匐在道边。这几天,小白花废寝忘食地,开也开不完——小叶栀子花大约是最勤勉的花,像一个天性乐观的人,虽然整天有做不完的家务,但不急不躁,且看一件一件地做到妥帖。青苞,白花,绿叶,不过是平凡的案头小品,或者挂在书房,明目,醒神,黯哑色系的窗帘永远垂闭着,幽禁着一屋子的栀子花香。
盛夏即将登场,是过一天偷生一天的辽阔悠长。单位洗手间洗手台上,一直清水高瓶地养着一把四季竹,忽然有一天,瓶口竹缝间浮起一朵洁白的栀子花,每次洗手,芳香阵阵,头发上都有了香,余情未了的香,以至人走到哪都香飘飘的。
栀子花是有灵魂的吧。蚊帐早已挂起,入夜,拿几朵,放在枕边。栀子花的香,携带着甜美肥郁,可以把寡瘦的梦境衬得圆满。栀子花的香,也易教人消沉,只想枕着它的广大无边,魇过去,魇过去,一直都不醒来,天地洁白,铺满栀子花香,走到哪里都有芬芳尾随。
李白写诗——“荷花初红柳条碧”,就是这个时节。芒种,依旧属于乡下。记忆里,荷花初开,总跟小麦动镰、山芋初插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山头坡地的那些麦子仿佛是一夜间倒伏下来的,它们被连夜铺在稻床上,用石磙碾,用连枷打。海子有诗:看麦子时我睡在地里/月亮照我如照一口井/家乡的风,家乡的云/收聚翅膀/睡在我的双肩/麦浪——天堂的桌子/摆在田野上/收割季节/麦浪和月光/洗着快镰刀……
割完麦子,麦地被整葺一新,变成窄窄的一垄垄,在垄上用锄头掏个小坑,可容一捧火粪的体积,以备栽插山芋苗。所谓火粪,是将木屑、干牛屎埋入细土堆里反复烧至而成,是基肥,好比育儿初始的牛奶。旧年下在窖里的山芋,总要留下几根个头饱满的做种——我们叫它山芋母子。山芋母子是春天埋在菜园里的,底料下得肥足,以至春后一经冒藤,便痴长起来,把整个菜畦都遮盖住。
插山芋苗这种农活,易在雨天。人们穿着雨衣,赤脚蹲在地边,把整条山芋藤细剪成一叶一梗,码在篮子里,沿着新翻的土垄,边走边插。倘若连续下几天雨,山芋苗会活棵得快些。不巧碰上烈日当空,也不可怕,每个黄昏挑水来浇浇就是——慢慢地,那些独枝独叶的山芋苗在新地方也就生了根活下来。接下来,松土锄草,一锄一锄在垄上拂,既帮刚刚活棵的山芋苗松了土,又除了多余的杂草。松完土,施肥,是淡肥,将人畜粪便用水稀释,略略地描一下,所谓定根肥。endprint
等把山芋苗伺候妥当,也是高蝉晚唱,夏天渐渐地深了。
站在村口往坡地上看,山芋苗青扑扑的,一日异于一日,肆意在垄上沟里延伸,直至葳蕤一片。等到三个多月后的农历九月,才有山芋可挖。
对栽插山芋苗如此上心,大约源于我无比热爱吃这个东西之故。我家每年种得极少,总不煞馋——心里的念想得不到满足,就格外记得深。我妈年少,正值饥荒之年,一日三餐全仗山芋充饥,吃伤了脾胃,及至她对种山芋缺乏兴趣。家里的地大多被她用来种植芝麻绿豆花脸豆之类的农副产品。我们枞阳那里的土质极好,产出的山芋口感粉糯。一个个红皮白肉,呈圆锥体型,堆在那里,特别有品。隔了许多年忆及,不免耸然——童年的食物替终生的口味奠了基培了土,只此一味,倒是长不出别样东西来。
芒种以后,会不知不觉地将记忆的日历往后翻,脑子里过电一样回忆着,那些不复再来的栽插山芋苗的时光,仿佛闻得到泥土被雨水打湿的土腥味,以及触脚皆是的泥泞坎坷。总是遇到相似的雨天,心里残存着少年时代的美好,过到中年的眼前,也不免惬意。抑郁性格的人,原本不喜欢多雨潮湿的天气,甚至过分时,有过“天阴雨湿声啾啾”的凄惶,但回忆就像吃糖,永远把一份甜留在心底。
当山芋苗开始牵藤,端午差不多近在眼前。无非可以吃上几只粽子,净素的白米赤豆,剥开来,热气氤氲……端午这天,把菜园旁的新艾砍回,插在门楣上,猪圈上也不错过。在乡下,每逢过节,就显示出仪式感,虔诚,庄重,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信仰,一颗心有所依,便有所归了。河里的菖蒲是野生的,今年拔,来年长,生生不息。菖蒲跟新艾相互绑定在一起在门楣上出镜。菖蒲所象征的意象是宝剑,起到避邪的意思。这天,做小孩子的,还能吃到烧熟的新蒜,从地里新拔的,用火钳夹到大灶的热灰中焖熟。端午这日,小孩子但凡吃了烧蒜,便不再患肚痛的毛病。可能应景了两层意思:第一,为节日尝鲜之意;第二,则饱含着大人对于小孩的良好愿望与心愿寄托。孩子们吃得满嘴黑灰,顺手一抹,余下回味不尽的甜甘。
四十年过下来,我的见识与幸福的泉源,也仅仅止于目前了吧,往后不可能再有天翻地覆的变异,不褪色的永远是乡村生活以及身在其中的年少时光,真是没齿难忘——人都是在一次次的感念里悄然老去的。
过了端午,就是夏至了。所谓端午的粽子夏至的面,吃过这些,便到了盛夏。盛夏,对于孩子们,简直是狂欢季,不仅仅有蜻蜓、蝉声、萤火虫,最隆重的是,可以任意到门前的小河里游水。日日午后,小河里仿佛纠集着整个村子的少年,嬉戏打闹,男孩子从高耸的桥墩上纵身而下,女孩子荷衣浸在浅水区,或者两只胳膊倒撑于身后,将两腿前伸,小鲳条肆意啃着脚丫,兴许昨夜刚被蚊虫叮咬过的一个包正在汩浓发炎,小鲳条闻腥而至,一小口一小口地在泛红的脓包上啄食,酥痒得叫人立即睡去。每每日落西山,孩子们在大人的威吓下,极不情愿地从河里起身回家晚饭,一路走,一路踌躇,一路湿嗒嗒的脚印子。
但凡有过乡村经历的人,就会真正懂得河流的不易与珍贵。相比从小喝自来水长大的城里人,对于河流污染或消失这个事件的木然来,我们乡下来的人在心理上的反映就会强烈些,好像触及了我们灵魂上的东西了。一个人的童年,曾被洁净的河流沐浴过,也算有幸。
只是,这些曾经出现在我们生命里的一条条河流,在当下的中国,正日渐式微。
四季流转,栀子花香永在,四时节序依旧守信地配合着庄稼植物的生长讯息,而人心却在一日日地霉变,那些曾被清澈的河流所恩泽过的早年,业已消逝不复重来,只能在记忆的版图上显出稀世的完美。
乡下的气息
开车离开市区,往南,一直走,一直走,终于见到了一个绿树掩映的村庄。
村子前后,一望无际白亮亮的池塘,每个塘口都不大,大约一亩见方。有的养鱼,有的种莲藕。塘埂上连绵的菜地,小白菜秧、空心菜、韭菜、紫茄子……马铃薯开着青紫的花。天气太热,蜜蜂和蝴蝶都藏起来了。黄瓜藤在架子上,黑灰色的花早已枯萎,依旧坠在松青色的瓜蒂上,所有的叶子上藤上都布满了刺,毛茸茸的。早黄豆差不多要拔光了,迟黄豆苗正一刻不停地长着,一茬接一茬,生生不息。除了菜地,塘埂上还有平房,屋顶上是青灰色的鱼鳞瓦——这年头,哪一样建筑物不是钢筋水泥垒起的?鱼鳞瓦就像一种稀有的品质,真少见。
正碰见一个塘口拉网收鱼,赶紧跑去看。男男女女穿着一种改良过的连体皮衣,小腿部位接的是胶靴。渔网慢慢收拢,白鲢翻着筋斗,挣脱到更宽的水域。最后,它们捉的是汪丫鱼。有一个收鱼的老板在候着。一篮舀下去,足足五六斤,汪丫鱼大小不一,其间混杂着螺蛳河蚌。原以为小孩会雀跃欢呼,不料反应平静,可能天气闷热之故,太阳晒得无处躲藏。三十年前,碰上干塘,真是跟过节一样快乐,等大人们把鱼全部取上来,小孩子才可以下去摸河蚌螺蛳,最好的还能收获一点漏网的小虾。三十年前的人,仿佛没有现代人聪明,只知道往塘里投点廉价的白鲢苗,鱼饲料还没有诞生,一年下来,白鲢那么瘦,最多长到五六两左右吧。唯一的好处是,天然的缓慢生长,口感好。
村子周围的水稻田,几乎被开垦出水塘养鱼养藕,随便走到哪里,都是扑面而来的——水的气息,特有的,熟悉已久的,非常好闻的水腥气。这种水腥气,在一个人的生命里消失了三十年,还没有被忘记。
站在藕荡下风口,闻荷叶的香味。这种味道特别微妙,貌似可以解暑,清凉油一般直往鼻腔肺腑里钻——清新的植物的气息。蓼在塘埂默默地开花,略显单薄,跟小时候是一样的,适合远观,有虚无缥缈的美,仿佛得不到,但又近在眼前。
村子旁边的旱地,不是荒芜着,就是租出去了——有的盖了蔬菜大棚,有的种植蓝莓。蓝莓价格奇高,60元一斤,入嘴,类似于桑椹的味道。蓝莓小屋门口躺着一只被打死的野鸡。据说这一带尚有野鸭出没。举目四顾,蓝天下一马平川的原野沃土,天际线边笼罩着白茫茫的雾霭。应该入梅了吧,空气的湿度明显浓了,置身旷野,即便有风,也呼吸不畅,偶有胸闷之感。endprint
我们在大棚里亲手摘了五六只紫茄,四五条一尺见长的短丝瓜,自然成熟的西红柿,一把长豆角……孩子站在大棚门口小脸晒得虾红,纠结哭闹着要回去——难道,作为小兽一样的稚子,就没能发掘出一丁点田园野趣?
到底是两代人了。从哪里来的,到哪里去。倘若一个人梦里都是乡野的气息,那也只能说明他的婴儿期、少年期在乡间度过罢了。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如今,村庄在一年快似一年的消逝着,城镇化的路是一定要走上的。问一下村里的年轻人,谁没有过对于“城市文明”的向往?
一位妇女顶着烈日在地里锄草,被磨得光亮的锄头柄,握在她双手间,一下一下运动着,脚下是嫩生生的黄豆苗,头上麦秸编的草帽,身体在青蓝色的衫子里瘦得出奇。一大片黄豆地,就她孤独的一个人,蛮辛苦的吧。
因为辛苦,也产生不了多少经济收益,理所当然,许多村里人弃田,来到城市工厂的流水线上。而像我这样的久居城市的人,又厌倦了所谓的“城市文明”,一心惦念着乡野的好,比如整一块菜园,自种自食,但,若自己种稻收米,怕是搞不动了。
回到家,把豆角烧了,嗯,是小时候的味道;丝瓜做了一盆汤,也是好味。现在市场上售卖的长丝瓜总顶着一颗颗健壮的黄花,好几天都不衰落。据说激素所致,一直不敢吃。黄瓜也是,总坠着日不落的超大黄花,一看就不正常。
生在中国,我们一生要吃进多少激素才算完?
从乡下大棚摘回的几样菜,珍稀似的,舍不得吃,存在冰箱里,一天做一点。今天,把几个瘦西红柿切开,有籽,属自然熟透,表明没有涂催红素。现在市场上大量出售的西红柿,买过无数会,没有一次碰见有籽的。
是不是中国人口太多,而且都特能吃,造成供不应求的局面——不仅猪牛羊马、鸡鸭鹅鱼要缩短养殖期,连蔬菜瓜果都逃不过这种即成式的命运?然后,催生素和激素就被绝顶的中国人发明出来。
在中国,人活两难——乡下人向往都市人的轻逸,都市人羡慕乡下人果腹的有机绿色。实则,两头人都活得难,两头人都不知道往哪儿奔。中国底层老百姓的生活现状无非如此。其中的大多数,现在和将来,必须在这样的环境里挣扎浮沉。只有极少数,凭借雄厚的经济基础,让下一代离开这里。如此这般,现在的幼儿外语早教生意日渐兴隆——那背后挣扎着的,都是为人父母的血泪……
而大多数,聊以在平凡的日子,毒瘾大发一般,间或往乡下跑一趟,侥幸带点有机绿色回来,点缀一下被激素包围的生活。
盛夏
小暑开轩卧,大暑汗珠融。说的就是眼下的溽暑。韩愈有诗:如坐深甑遭蒸炊,讲的就是,伏天里,人像在铁锅上的笼屉里蒸着。这种屉里蒸的日子,江淮一带的人每年至少过够两个多月才算完。
城市里,遍布水泥,空调,烟囱,一年比一年热——置身户外,水泥地上反射的热浪,恶狗一样直往脸上扑,是被火烧的焦灼感,连呼吸都困难起来。太阳倒积极得很,每天凌晨五点左右便兴兴头露脸了。六点半左右去菜市,阳光打在胳膊上,都有灼热感了,四周的一切,猛兽一样伺机静候着,随时会扑出来将人撕扯一番。小风凉幽幽的景况不过是永难再来的往昔,一起留在童年的记忆里蜕化,最后成了一具具蝉壳。
每天午后上班,汗珠急急跟了一路,途中,偶尔抬头看身旁杨树,树巅的叶子哗啦啦地被什么撵着,有力挽狂澜的气势,于视觉上似乎有一点凉意。继续往高处望,是蓝天,却是静止的。连蓝天也被热得失去了表达能力。盛夏的天,空无一物,仿佛也可以盛下一切,包括蝎子一样蜇人的阳光,而人间就是一口盛满水的大铁锅,翻滚着,翻滚着……
不如回到小时候凉快去。
大日头下,走在河边,甘甜的水气掩面而来,直把肺腑填满,身体忽然有了一种神秘的悬浮感,如置身水中,每一个毛孔被水拥抱着安慰着,原本沉重的肉身在水中一点点地被抬升,最后终于达到了介点,一部分重量消失,人有了悬浮感,好像一只气球被风送至高空,耳边风声满满。凡予人悬浮之感的地方,可称为“天堂”。
在乡下,天堂是一条条洁净的河流。莲荷、鸡头菜、菱角菜并称为三大主角,在盛夏的河流占尽风光。
荷叶和莲花,既清气,又妖气。一阵风来,芬芳馥郁,松绿的荷叶倒伏摇摆,红花白花杂糅其中,有不容侵犯的凛烈,一层一层又一层,把自己打开,露出黄蕊,是在心坎上缝一圈流苏,小莲蓬被细心呵护起来,无处不在的母性。有些莲蓬差不多可摘了——荷叶梗上生有芒刺,下河偷摘一次莲蓬,胳膊及腿上擦痕累累,钻心痛。
鸡头菜基本属于野生,在给稻田车水的间隙,荷衣下河。水流清澈,整棵鸡头菜的轮廓毕现于水中,拿砍刀往泥里挑一下根部,整个鸡头菜连根浮起,拖上岸,坐在田埂上,一点点地剥。把鸡头果割下,浑身都是长刺,拿鞋底轻踏住鸡头果,温柔地一捻,整个鸡头果裂开,淡粉色籽粒济济一堂,每颗籽粒外围还包裹着一层透明状的衣子。衣子也能吃,入嘴,滑甜滑甜。鸡头果不能太老,老了,壳坚固,不易咬开,甜味也会打折;嫩了呢,会涩苦,吃不出什么名堂;要选正壮年的鸡头果,一颗颗抿在嘴里,微微的甜慢慢扩散,食后尚有余甘,其滋味像极干嚼茶叶吐掉再喝一口水后的余甘,袅袅地在舌上氤氲,是国画中的一滴墨在洁白的宣纸上洇开来,成了一片远山,一条寂溪。鸡头杆跟荷叶梗一样,浑身是刺,耐着心把皮撕了,放嘴里,一顿猛嚼,饱了肚子,也解了渴。一整棵鸡头菜可以剥下许多根鸡头杆,当场吃不掉,带回家清炒,略加一点红椒丝、几瓣蒜,热气腾腾端到饭桌上,得之不易的下饭菜。
几十年后,小儿屡屡积食,偶然于网上查及:用芡实熬水,可消积食。听见风就是雨,即刻前往超市,急急惶惶寻找一种叫“芡实”的玩意儿,终于在杂粮区见到真容——那一刻,简直一道白光划过夜空,一下把往事照亮。这所谓的“芡实”,原来就是小时候经常吃的鸡头果?城里人时兴学名,鸡头果的称谓,倒透出乡下人的憨实,因那个毛刺刺的东西状如鸡头,故名鸡头果。
我们村里的菱角菜除了野生呈青色外,大部分都是种植的猩红色。把头年留下的个大饱满的老菱角下窖藏起,等到第二年春上,拿出,到河边,一只只裹上泥巴,扔到河里——时光荏苒,出苗,抽藤,直至布满整个河面,盛夏开白花,花落菱角出。果实四个刺,满身彤红,剥开是白肉,掐得出水来。菱角米,嫩的,生吃起来清脆甜美;老了的,或清炒当菜,或煮粥当饭……说不尽的软糯清香。菱角的叶片接近于蜡质,可反射阳光——布满整个河面的菱角叶,在白日下自顾自地绚烂起来。一步步近河边,隐隐地,鱼儿咬菱角杆的声音此起彼伏,嘈杂成一片。那境况,一直苦于难以形容。直至某天,听马友友用大提琴演绎德沃夏克《寂静山林》,鱼咬菱角杆的情境恍然盘旋——并非嘈杂之声,而是来自幽深之境的天籁。马友友的琴声悠沉肃穆,一步步往幽深处迷漫,仿佛有冷意,穿行在一个又一个多年不见天日的洞穴,极目处皆是青苔以及古老的蕨类,脚下的松针经年不朽,林木命运一样矗立于雪山之上——终于抵达了自然的壮阔。
这些,已成旧时旧事,原本不值得流连。前些天,买回一把南瓜藤,坐在矮凳上,在黄昏里慢慢撕皮……将其洗净,正待下锅时,忽然对这个步骤不确定起来,赶快电话问我爸爸:南瓜藤下锅前是否要拿开水烫一下。他在千里之外,一番指点。将灶火熄灭,重新过滚水。那头还叮嘱:油要多,拍几个蒜。
那顿晚餐是绿豆粥。被大火撩过的南瓜藤,新鲜滴翠,绿衣不改,有毛茸茸的口感,依然几十年前一样的下饭,而外头早已月明星稀,一如我的现状——人生已然过了晌午,一切都不似从前了。
记忆里,还有一种树,我们叫它洋蜡树。每到夏天,有一种昆虫喜欢隐匿在洋蜡树上,它们擅长吐长丝,白亮亮地。如果恰好你自树下过,那昆虫恶作剧一般故意吓你一下,就忽然吐出长丝从你眼前倒挂而下——我们称其为“吊死鬼”。吊死鬼比蝉还要吸引小孩子,概因技艺超群,空翻表演从未马失前蹄,一次次完美地把身体恰到好处悬在树枝与地面之间。小孩子学不来这个,暗自艳羡。至今我还记得。
钱红莉简历 作家,70后,安徽安庆人。上世纪90年代开始写作,著有《华丽一杯凉》、《低眉》、《万物美好,我在其中》、《诗经别意》、《育婴记》等。现居合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