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严歌苓小说《小姨多鹤》的情感解读*

2014-03-12奚志英

关键词:严歌苓小姨张家

奚志英

(盐城工学院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江苏 盐城 224051)

严歌苓的小说以对人性的洞察与反思,在美国华文文学中独树一帜。无论是书写“大陆人”的“海外故事”,还是纯粹的“大陆故事”,她都能以一种独特的脱身而外的从容,去揭示人性的豁达、幽深和丰富。小说《小姨多鹤》就是通过人物之间的复杂关系和情爱纠葛,来展现人性的善良和美好。一个中国女人小环,一个日本女人多鹤,因为命运的捉弄,生活在了同一屋檐下,跟同一个男人张俭有着爱与恨的牵绊。在这样一个畸形的家庭中,却处处充满着关爱与纯善,无论他们身处何种困境,都能做到逆来顺受,以他们的坚韧、顽强摆脱困境。而他们身上那种美好的人性,也在作品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

多鹤年仅十六岁就经历了不幸,日本战败后村长要求村民一起自杀,名曰“尊严”地死去,她凭借着机智和本能的求生欲望逃过了一劫。然而终究逃不过命运的摆布,在经历了一系列苦难之后,多鹤被装进麻袋,称斤论两地卖给了张俭(张二孩)。而张家买多鹤回去的目的,仅仅是将她作为一个生育工具,替张家传宗接代。

张俭跟多鹤第一次对视,心里虽有怜惜,但更多的是嫌恶,只因她是日本人。因为日本兵的追赶让怀了孕的妻子小环从牛背上摔下来,导致流产,“小环说得对,多鹤欠她一条小命。至少是多鹤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同胞欠小环一条小命”[1]。张俭的大哥张大孩也因为参加山里的抗日游击队,没多久就不见了踪影,这些都是家仇。日军对中国百姓惨无人道的杀戮,这是国恨。国仇家恨让张俭对多鹤充满了厌恶和仇视。而多鹤,在经历了战乱、体验了死亡,甚至目睹了极其恐怖的溺婴场景后,内心很自然地会排斥这些陌生且毫无血缘关系的中国人。她“恨所有人,头一个恨让自己莫名其妙怀起孩子的中国男人。她不是要跟这男人讨到喜爱,她讨的是生存[1]。她经历的是心灵的炼狱,但是又不得不面对现实,压抑自己那份恐惧感,学会忍耐。从始至终,多鹤为了卑微的生存,只有听从命运的安排。

在知道了多鹤无依无靠的身世之后,张俭的态度开始有了改变,虽然这并不是根本性质的改变。他认为多鹤太可怜,命运对她实在不公,善良的他无法再像以前那样麻木地对待多鹤。就在将多鹤丢弃后,张俭哭了,他脑海里尽是对多鹤的担忧。或许此刻,他才开始意识到,多鹤早已成为了家里的一份子,早已融入了这个家庭。而他张俭,心里亦有了多鹤的位置。而多鹤则是在生了丫头以后,渐渐地对张俭放下了戒备,慢慢地,那份陌生感在消失、隐退。后来,多鹤“不再把衣服穿得跟入殓一样。她会一声不响在黑暗里宽衣解带,拔下头发上的发夹”[1]。晚上的时候,她也开始在张俭面前显摆她学习的中文,把“二孩”读成“饿核”、“饿鹤”,把“丫头”读成“压豆”,“吃了没?”念成了“嘁了咪?”二孩也由之前简短而又敷衍的一句“嗯”,到自己也动容了,差点笑出来。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未察觉,从何时起,两个人的关系竟发生了如此微妙的变化。

当小环将多鹤在村庄遭遇的一切告诉张俭后,他惊呆了,他清楚地知道了多鹤也是受害者,她只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可怜人。接下来的两年,他们便一直进行着浪漫的约会,张俭甚至还不止一次地跟多鹤说“我爱你”,张俭解开了长久以来内心深处的心结,穿越了那层戒备与冷漠,开始爱上了多鹤。就在张俭和多鹤沉浸在二人世界的欢乐时,这场“风流”却被人当场抓住。然而这一次小小的波折,其实并未让两人的距离拉远,相反,他们之间的情感转为了更深沉的爱恋。多鹤自己心里也清楚,张俭对她,虽然没有拥抱没有亲吻,但是他对她是一往情深的,甚至可以为了她故意杀死小石。因为小石的死亡,张俭入狱。两个人还相互约定晚上九点在心里思念对方。在多鹤看来,虽然两人相隔万里,但是心与心却是相通的。为了这个约定,多鹤也放弃了自杀的念头。如此刻骨铭心的爱恋,早已让两个人难舍难分。多年以后的再次重逢,起初那一个深深的鞠躬所带来的陌生感,也因着多鹤把脸靠在张俭那只瘦而大的手上这一动作而瞬间崩塌。后来纵使两人身处异国,他们之间的距离,也永远是那么相近,那是谁也无法强行拉开的距离。

朱小环是整个故事的矛盾纠结所在,她在家中的地位也是畸形的。她深爱着丈夫,却因为无法生育后代,不得不听从公婆意见,让丈夫买回一个日本女人帮助张家传宗接代。尽管家里所有的人都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她的正妻地位,但这压根无法减轻小环内心的痛苦与担忧。

或许起初,张俭对于朱小环并没有多大感情,毕竟娶这个妻子也只是公事公办,有阵子张俭还因为小环隐瞒了真实年龄而埋怨过。但是日久生情,张俭不知不觉地就喜欢上了小环。在小环因为早产而命悬一线的时候,张俭宁肯冲撞父母,冒着张家绝后的危险,也选择了保全小环。而小环对张俭,那更是爱到了骨子里。她为了张家压抑自己,容忍那个陌生的日本女子生活在自己家,甚至共享自己的丈夫。可是就算她极度容忍,无奈地接受了多鹤,不代表她心里没气。得知多鹤逃走,她说:“肯定跑了!你爸你妈好茶好饭喂了一头日本狼,喂得溜光水滑了,人家归山了。”[1]看见自己的丈夫那么着急寻找多鹤,蹦出了酸味十足的话“急成那样?别一跤把牙磕掉了,亲嘴儿跑气儿!”[1]一方面小环发泄她憋在心里的怨气,另一方面也体现出了她对张俭的爱。

小环担心过丈夫会对多鹤产生感情,也盘算过需要花多长时间能将张俭收服回来。可是,渐渐地,事情超出了她的预料,她真的感受到了张俭的移情,甚至看见了丈夫对这个日本女人的痴情。得知丈夫被抓,小环立刻放下自己的尊严,来到张俭单位去替他们承担责任、解决问题。那一肚子的委屈,她全留给了自己。小环的这一举动,蕴含的是超越人性的深沉之爱,完美地诠释了“真爱不是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不是山盟海誓的承诺,而是一种爱到极致的理解和宽容”[2]。她红着眼睛去张俭单位帮他脱罪,目光看了所有人,可唯独没有看张俭一眼。张俭心里清楚,她心里受伤了,她恨他。爱和恨就这么交织着,摩擦并碰撞着,他们太了解对方了。小环心里委屈,她怨恨自己无法生育,怨恨自己那么的无奈,无奈地身处在这样一个特殊家庭,眼看着自己的丈夫跟别人恩爱。张俭在小环面前如此狼狈,满心都是羞愧,他从此跟多鹤保持着距离,为了张家相安无事地过接下去的日子。

经过了“偷情”事件,小环心里清楚,张俭跟多鹤之间的情,断不了,只是暂时搁置在那里。或许,这样强硬地斩断,反而还让它生了根。好在她乐观,她选择的是“凑合着过”。这种“凑合”也并非是对生活的妥协,反而是小环应对生活的挫折时智慧的体现。在小环的生命中,她以这样的心态,忍受了失子之痛,也慢慢跨过了生活中一道又一道的坎。她竭尽了全力、甚至不惜声誉去帮丈夫和多鹤,全家的困厄总是因为小环的或谑或闹似真似假的话来化解。而小环与张俭之间的情感,也从始至终存在。当得知张俭被关押后,小环使出浑身解数给他送吃送喝。为了给张俭伸冤,去找小彭理论,尝试各种办法去解救他。而张俭临死前留给小环的信中,亦提到要将小环接到日本一起生活,可见他们之间的情感,早就以一种亲情的稳固维系着。

小环与多鹤是两个难舍难分的人物,由一开始的排斥与敌对,慢慢走向了相依为命,她们越过了世俗观念,不再是情敌的对立处境,而是实现了精神的成长,变成了情感难以割舍的姐妹。

多鹤的到来,首位受害者就是小环。早前因为日本兵的追赶,导致她不仅没了孩子,而且一辈子都不能生育,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此外,每个女人的爱都是自私的,没有哪一个女人愿意跟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而小环之所以会容忍多鹤的存在,除了自己无法生育之外,最重要的是她深深爱着张俭。当初张俭选择放弃孩子挽救她生命的时候,她就决定再也不离开他。看着丈夫跟其他女人生孩子,小环心里的憋闷与委屈,自然都发泄在了多鹤身上。甚至在跟婆婆吵架时,也一股火气说:“我……我想干吗你不知道?我想拿把刀把那小日本婆给宰了!我肚里掉下来那条小命还没人偿呢!小日本造了多少孽我管不着,我就是要替我没见天日的孩子索他们一条命!”[1]对多鹤这个“小母狼”、“小日本婆”,她恨得咬牙切齿。当小环知道了多鹤的身世以后,多年的仇视,都慢慢融化成了同情与接受,“她听完多鹤的故事就让自己的心一直空白,一直空白到她回到家,看见坐在桌上自斟自饮的张俭。她眼泪顿时流了出来”[1]。那一次多鹤在山上生产,最先赶到山上营救的不是张俭,而是小环。其实在小环心中,有过一次恶的念头,她想到多鹤也许会成为狼的一堆好肉,可是她立刻掐灭了这种念头。可见小环内心终究是善的,她只允许歹念一闪而过。尽管她以前会跟张俭哭闹要把多鹤丢弃为孩子报仇,可是等到多鹤真的走失,她却比谁都着急。小环的这份着急,说明她早已不把多鹤当成仇人,那份仇恨在她心中已渐渐模糊。一个月后历经波折的多鹤自己回到了家里,浓厚的头发脏乱无比,小环见此情景,一下子就抱住了多鹤,忍不住哭了起来。多鹤的失踪让她着急又心疼,接下来的几天,她用她的乐观、开朗来安慰、温暖着多鹤。而多鹤也因为小环对她态度的好转,逐渐把小环当成了自己的家人、亲人。她重新回到张家的那一刻,本想着跟孩子同归于尽,却愣是被小环的闲话家常打乱,开始跟小环搭起话来。小环将洗澡的脏水往地上泼的时候,多鹤也跟着笑了,这是发自内心的笑容,暖和了多鹤这一个月受尽苦难的心。正是小环的那份爱和宽容,让多鹤放弃了自杀的念头,拯救了多鹤,撑起了整个家庭。“小环不仅用自己乐观的‘生存哲学’消解着现实的苦难,还用自己的胸怀包容了这个畸形的家庭。”[2]

虽然多鹤和小环来自不同的国度,性格也相差甚大,一个如水,一个似火,多鹤沉默寡言、勤劳能干,而小环则是嬉笑怒骂、好吃懒做,但是她们身上有个共同点,就是善良、宽容而又坚韧。多鹤用她的坚毅承受着一切苦难,同时一直以“整洁、较真”的品质影响着小环。同样地,小环用她的乐观和坚强影响着多鹤,给多鹤生存下去的勇气。

得知多鹤马上要回到日本,小环心里是那样的不舍,她想着多陪陪多鹤,却发现,她也是想让多鹤多陪陪自己。几十年的相处,她们都习惯了彼此的陪伴。而五年后多鹤再次回来,在车站一见到小环就抱住了。多鹤嘴里不停地说着中文,虽然又快又马虎,但也足以说明她即使回到了日本,也一直在说着中文,从未忘记过中国的亲人。不仅如此,多鹤嘴里还左一个右一个“凑合”,动不动就“可美了”、“遭老罪”,典型的小环口头禅。原来小环和多鹤,多年以来,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结下了相濡以沫的姐妹情谊。面对着生活中凭空多出来的情敌,小环由最初的敌意、讽刺、嫉妒,再到后来的同情、接受,充分体现了一种母性特征,她包容着一切。她们之间的友情、亲情早已跨越国界,爱已经将原先的国仇家恨溶解掉,剩下的,只有人间最美好的真挚情感。小说以小环等信为结尾,也有着丰富的内涵:“信已经不再是纯粹意义上的信件,而是两国之间的真情,人与人之间的信义。”[3]多鹤和小环,“在吐纳之间织成了人世间最温情的网,网住了张俭,网住了孩子们,也网住了读者的心”[4]。她们之间体现出来的真情,唤醒了我们每个人内心最原始的本性,她们的博爱、宽容,也恰恰让她们散发着人性的光辉。

在这样一个畸形的家庭里,处处充满着关爱与纯善,他们三个人“互相碰撞着、交织着,族群、伦理、情感、欲望的矛盾纠结深度的拷问着人性最真实的底色”[5]。多鹤,既善良、又坚韧。她虽然有着难以摆脱的过去,甚至还不得不时刻压抑自己孤独而恐惧的情绪,但是这样的处境并没有让她妥协,反而越挫越勇。她是那么的坚韧,坚守着“柔弱胜刚”的原则包容着一切,用自身的美好品质感染着身边的所有人。在张家,多鹤任劳任怨,用卑微而柔弱的身体,不停地辛苦着、忙碌着,可谓是倾尽全力地付出。她身上散发出的这种宽厚与善良,正是一种超越了国家与民族界限的人性。她凭借着这真挚的人性,也赢得了张家所有人对她的关爱与信任,唱出了人性美的赞歌。

小环是张家的大管家,也是三个孩子名义上的母亲。她个性开朗,为人泼辣、野性,在她身上,体现出了博大的母爱。面对情敌多鹤,她不仅做到了包容,甚至还用她那中国式的热情感染多鹤,让多鹤渐渐地融入这个中国家庭。不管是尽力寻找被丢弃的多鹤,还是主动提出让张俭与多鹤通过肌肤之亲去和解,或是不惜自己的声誉去帮多鹤承担罪责,都不是一个普通女性能做到的。她的善良、宽容、大度,着实让人敬佩!小环不是孩子的生母,却对三个孩子视如己出,尽到了母亲的全部职责,她身上彰显着伟大的“母性”。小环的一生,因为多鹤的介入,可以说是残缺的,不论是爱情,还是孩子,她只占到了一半。可是纵使小环在婚姻中有太多的无奈、满心的委屈与伤痛,却还是能一手撑起整个家庭,这些都表现出了她人性的善良与博爱。她“以柔弱的双肩撑托起男人们也倍感吃力的艰难时世,在政治多变、历史复杂的苦难岁月里,厮守着一方女性的天空”[6]。

张俭起初对多鹤的仇视与隔阂,主要由他的民族意识主导的,后来他爱上多鹤,则是出于他的个人情欲。他彻底地了解了多鹤身上所承载的创伤和痛楚,而这些恰恰触到了张俭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这是一种生命对生命的尊重与同情,也是生命之间的相互理解。张俭内心化解了仇怨,才得到了这样的一份爱,这亦是一次心灵的净化。

《小姨多鹤》喻示了无法摆脱的历史力量导致的人生悲剧,描绘了一个特殊家庭的悲欢离合与爱恨情仇。严歌苓曾经说过:“我只关注人性本质的东西,所有的民族都可以理解,容易产生共鸣。”[7]这部作品,借助战争中生死存亡、狼烟四起的“极致”环境,通过书写这一畸形家庭成员之间的情与爱,将他们的人性展现得淋漓尽致。

【参考文献】

[1] 严歌苓.小姨多鹤[J].人民文学,2008(3):2-119.

[2] 石晓磊.烈火中的人性涅槃——《小姨多鹤》中的人性闪光[J].文学界:理论版,2010(4):1-2.

[3] 王咪咪.命运的守望者——解读《小姨多鹤》中的小环形象[J].当代小说:下半月,2010(2):74-75.

[4] 翟晓甜.一曲吟唱人性美的赞歌——读严歌苓新作《小姨多鹤》[J].昌吉学院学报,2010(3):10-13.

[5] 杨方勇.历史显流中的人性潜流——以严歌苓小说《小姨多鹤》为例[J].柳州师专学报,2010(3):49-51.

[6] 王源正洁.特殊历史环境中的隐藏、流浪与回归——浅析《小姨多鹤》的多元主题[J].神州,2012(9):4-5.

[7] 舒晋瑜.严歌苓——从舞蹈演员到旅美作家[J].中国图书评论,2002(10):17-18.

猜你喜欢

严歌苓小姨张家
“霸王”不在家
小姨来我家
张家塬村村歌
严歌苓 自律是我日常的生活方式
张家贵 藏石欣赏
秀秀台
严歌苓的芳华岁月
严歌苓:那些小人物是怎样打动我的
论严歌苓小说中的中国移民者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