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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平明·反讽:张爱玲与萧伯纳①

2014-03-12□陈

玉林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胡兰成萧伯纳张爱玲

□陈 娟

(南华大学 文法学院,湖南 衡阳 421001)

理性·平明·反讽:张爱玲与萧伯纳①

□陈 娟

(南华大学 文法学院,湖南 衡阳 421001)

作为张爱玲喜爱的一个作家,萧伯纳无疑对张爱玲创作具有一定的影响。但就目前研究现状来看,学界对此尚未专门研究。张爱玲欣赏和喜爱萧伯纳戏剧中理性的智慧、平明的态度与反讽的艺术,但她并不是机械照搬,无论在理性之思、平明态度,还是反讽艺术,都渗入了个人的体验感悟,并以敏慧的艺术感受进行创造性转化。

张爱玲;萧伯纳;比较研究

作为20世纪著名的戏剧家,萧伯纳以写社会问题剧见长,强调戏剧的社会教化功能,萧伯纳本人1909年在向“国会检查委员会”起草的声明自述中说到:“我写戏带有一个深思熟虑的目的,这就是用这些材料按照我的意见来改变这个国家。”[1]相比之下,张爱玲作为20世纪中国女性文学的代表,不以宏大叙事构建文本内容,也不刻意追求文本的道德训寓意义,关注的是世俗男女的悲欢离合与日常琐事。不过,虽然张爱玲和萧伯纳在创作意图及风格、体裁上存有明显差异,是两位大不相同的作家,却并不意味二人的创作没有交集点。胡兰成在《论建立中国的现代文学》中有一段话精辟地提到张爱玲和萧伯纳,对于察思追索张爱玲和萧伯纳的创作关系十分重要,不可不加以注意:

张爱玲对于西洋的古典文学都不喜。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里的重大场面及陀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说里天主教的,与斯拉夫民族的深刻严肃的热情,她都不以为好,德国法国英国的浪漫文学她都不感动。她不喜拜伦,宁是喜爱萧伯纳的理性的、平明的、讽刺的作品。[2]

胡兰成的这段话不仅概述了张爱玲的西洋文学爱好取向,而且也对论题的展开颇具参考价值。作为张爱玲人生路上曾经的知己和恋人,胡兰成对张爱玲的“懂得”,让这位孤高才女启开心门,情不由己。他们的爱恨过往让人唏嘘不已,但纵是爱或错爱,其中的纠结更是复杂、交错的,也是局外人所难以全然理清的,不管怎样,胡兰成应该是懂得张爱玲的。文章主要以此为参照,探讨张爱玲与萧伯纳在精神观念上的相通及张爱玲所可能受到的实际创作影响,并对论题作进一步的阐发。

一、理性

作为一位具有批判精神的作家,萧伯纳对世事保持着清醒的理性态度,他以理性观察者的身份,展露社会人世诸般形态,以自觉、理性的批判精神无情地揭穿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温情面纱及人性的弱点,萧伯纳戏剧中的理性不仅表现在对社会问题的探究、人物形象的塑造,也表现在他的叙事角度上。

就对社会问题的探究而言,无论是《千岁人》对帝国主义战争、英国议会制度及人类自身弱点的剖析,还是《人与超人》对浪漫矫情的揭穿和对现实社会的犀利批判,抑或《凯撒与克莉奥佩屈拉》对英国时弊与政治现实的抨击,以及《华伦夫人的职业》《康蒂妲》和《巴巴拉少校》等对社会冲突问题的揭示,无不显示了萧伯纳清醒的智者态度,他不仅看到了造成社会问题的根源所在,也对人性保持一份清醒的认知。除了注重戏剧的理性内涵,萧伯纳笔下的人物也都充满理性,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重要剧作《圣女贞德》中,萧伯纳对牧羊女贞德的清醒、智慧及勇敢不吝笔墨地加以描绘。这种对人物理性的表现在萧伯纳作品中可谓比比皆是:《康蒂妲》三角恋爱中的女主人公康蒂妲,虽然喜欢马本克,但最后还是选择丈夫莫瑞尔,其中就有她的更为理性的态度;《华伦夫人的职业》中华伦夫人对自身生存有着清醒的认识,她的女儿薇薇也是一个非常理性的女性,认为生活中没有美和浪漫,生活就是这样子;以及《人与超人》中对爱情的认识和追求都充满理性的安、《巴巴拉少校》中要把自己一生都献给拯救人类灵魂事业的巴巴拉等等,莫一不充满理性。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作为一位闪烁着理性光芒的智者,萧伯纳以他冷峻而又不乏深刻的笔触揭示了时代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

萧伯纳理性的智者态度定然让张爱玲心有灵犀,作为一位独立、孤高的女性作家,张爱玲对世事同样保持着清醒认知,在她的小说世界里,这种理性认知也主要表现在叙说故事时的超然态度,以及笔下人物对待世事的客观理性立场。张爱玲以她理性的旁观者视角,撕开了男女爱情的梦幻面纱:男女之间没有热烈的缠绵的爱,不会为了爱而赴汤蹈火,人与人之间甚至是冷漠隔阂的:

《倾城之恋》中白流苏面对范柳原似真似假的恋爱追逐,始终抱持一份猜忌的警惕;《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薇龙是在对自己堕落清醒认知的情况下自甘沉落的;《年青的时候》中潘汝良和沁西亚从始至终都是在谈一场虚幻的恋爱猜想,沁西亚对自己的婚姻伴侣早已定格;《封锁》中吕宗桢和吴翠远的故事仅仅是“整个的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3];《留情》中敦凤和米先生的结合是由于彼此生活需要;《红玫瑰与白玫瑰》中佟振保固然对娇蕊恋恋不舍,但当娇蕊真的要与他相伴一生时,在理性地考虑之后,振保的选择是逃离;《连环套》中霓喜对女人最终归属一直有一份清醒的认知,所以她不停地忙于安顿自己,一次次地出嫁。

张爱玲以对世事洞明的超然俯视态度写环境对人性的摧残,写世俗生活中千疮百孔的爱,但生于乱世的张爱玲,对故事人物又同时有一种“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的悲悯和同情。这种对平凡人生故事既深入其中,又超然物外的理智的悲悯叙说,一如《传奇》增订本封面中的那个现代女性,既是封面画面中的一部分,同时又因把头伸入房间,而成为房间生活中的一部分。这种深知而又超然的叙述立场,形成张爱玲小说极大的艺术张力。但意味深长的是,同样的理性视角,同样的去浪漫化,在萧伯纳和张爱玲文本中却呈现出不同的审美意蕴,前者充满力量,后者蕴含苍凉,可谓一“刚”一“柔”。从两者的关系中,我们看到,虽然张爱玲对萧伯纳的理性态度有自觉的认同,或者说张爱玲从萧伯纳那里进一步充实了自己对世事和生活的理性认知,但他们在题材与创作主旨上却有着很大差异。萧伯纳作为一位反对“为艺术而艺术”、以写社会问题剧见长的作家,虽然在文本中始终以理性睿智的视角关注各种社会问题,却由于对剧本社会教化功能的过分关注,而缺乏一份细腻的生活感,这容易造成读者在阅读时的粗泛印象。与写社会问题剧并注重剧本社会教化功能的萧伯纳相比,张爱玲则主要以男女爱情婚姻为内容,注重一己感受的体悟言说,虽然“也并不赞成唯美派”[4],但张爱玲却以她女性的细腻笔触描述出芸芸众生的生活琐事与爱恨悲歌,这种对日常人生卑微无奈与沧桑故事的叙述,让张爱玲文本呈现出苍凉色调。

二、平明

胡兰成在《中国文学史话》中说到张爱玲宁是喜爱萧伯纳“平明”的作品,但他对“平明”的表述含糊、笼统,对内涵未进行详细阐述,这就使得这个概念有模糊之感。除了“平明”,胡兰成在其他著述中还有用到“平民”,如《今生今世》中,胡兰成说:“爱玲宁是只喜现代西洋平民精神的一点。”[5]“平明”和“平民”的内蕴是有差异的,就“平民”而言,主要是指普通的民众,区别于贵族和特权阶级。显然,如果认为胡兰成所说萧伯纳作品的“平明”就是指“平民”,是欠妥和不周全的,因为萧伯纳在《凯撒和克莉奥佩特拉》《圣女贞德》等历史剧中,所写的并不是普通民众,而是古代帝王和英雄,而且胡兰成既然用过“平明”、“平民”,就说明他在使用时还是有些许区分的。虽然胡兰成没有对“平明”作出明晰的叙述,但结合他的相关文字,我们可以对他所意谓的“平明”内涵进行探讨。在《山河岁月》中,胡兰成曾对“平人”、“平实”等多处提及,如“周器比殷器更有平人的明朗亲切,连王侯用的钟鼎盘匜亦如此”[6]、“北方戏实是黄河流域的正声,长江流域的亦好,皆是歌舞生于常言常行,而归于人事之正,此即平民的特色”[7]、“不像基督的望着耶路撒冷城恸哭,却连哀恸之情亦平实化了,只是一份切切之意,是从这样端正的感情里所以他有理性清明”[8]、“天地人清明,亦即能有萬物的清明”[9]、“中国是男女皆这样的世俗平实”[10]、“我能晓得中国民间现在的好,完全是靠爱玲”[11]等等。据此,笔者认为胡兰成所说的“平明”主要涵括了人的平实、现世生活状态、理性清明等内容。所谓“平实”,也就是指人的平常平凡与真实,没有绝对的善与恶,而“理性清明”在一定程度上则是指对世事的洞澈与理性态度,“爱玲是凡她的知识即是与世人万物的照胆照心”[12],由于在上文对“理性”已有探讨,此处主要就其它两点进行分析。

萧伯纳继承并发展了以易卜生为代表的欧洲现实主义文学传统,创作了贴近生活、表现时代精神的戏剧。可以说,萧伯纳的平明态度在很大程度上就表现在他笔下人物的平实、现世生活状态、与生活真实的相近,在萧伯纳看来,社会上的人并没有截然的善恶之分,每个人都不能被断然划归为好坏两级。《鳏夫的房产》中的屈兰奇就是这样一个代表人物,他最先反对萨托里阿斯,认为萨托里阿斯的钱是肮脏的,但当后来他知道自己的收入也是来自贫民窟地产所得时,他的态度发生转变,其实他并不比其他人高尚多少。《巴巴拉少校》中的巴巴拉作为慈善机构“救世军”中的少校,最开始反对军火商父亲安德谢夫,但最后认识到“救世军”有来自军火商和酒商等的捐赠,甚至没有他们的资助就无法维系时,巴巴拉幻想破灭,转而向父亲妥协。虽然巴巴拉在成为父亲事业继承人之后也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和追求,但她的思维方式却发生了重要转变。巴巴拉的这种转变,就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是因为她认识到弃绝鲍吉尔和安德谢夫,就等于弃绝生活,个体与庸俗社会的不可挣脱。屈兰奇和巴巴拉都是这样的平常平凡与真实,但萧伯纳并没有否定他们,所抨击的不是个人,而是作为产生罪恶的社会整体。在《华伦夫人的职业》中,萧伯纳对妇女卖淫这一职业问题进行了探讨,谴责的重点同样并不是华伦夫人等妇女,而是产生这一现象的社会。所以我们看到,萧伯纳作品中各种观念的冲突并不是决然对立分裂的,也正因为如此,萧伯纳对其笔下的萨托里阿斯和安德谢夫们,在一定程度上表现的就是他们的并非全恶,如萨托里阿斯和安德谢夫所从事的工作都在客观层面上部分解决了贫民的住房问题、就业问题,而华伦夫人等妓院老板都给剑桥大学捐赠了奖学金等等,萧伯纳在作品中赋予了这些现实主义者一种厚重的生活感。

正是这种对人之平实真实状态的深刻觉知,让张爱玲敏感地把握到了萧伯纳戏剧中的平明态度,“至少受他的影响,思想上没有圣牛这样东西。”[13]在张爱玲的小说世界里,我们看到的大凡都是一些不彻底的人物,张爱玲认为“世上有用的人往往是俗人。”[14]在《自己的文章》中,张爱玲把这点说得很透彻,她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们:“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因为他们虽然不彻底,但究竟是认真的”[15],这种观点可以说是对萧伯纳的一种呼应。同萧伯纳一样,张爱玲笔下也没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虽然都是些不彻底的人物,却代表了芸芸众生。张爱玲只是用笔写出了每一个自己,却一如萧伯纳对《人与超人》中女主人公安的解释:“每个女人不是安;但安是每个女人”[16],将笔触延伸至整个人类,作俯瞰式的哲理思索。这种平明的态度,让张爱玲在对萧伯纳作品的阅读中进一步强化了自己的艺术感知,并深化了作品的艺术魅力。

三、反讽

萧伯纳在作品中对社会道德和政治现实进行了理性批判,“他成功地使英国戏剧摆脱了十九世纪六十——七十年代的思想、艺术绝境,使它能敏锐地反映迫切的社会问题,并使之具有出色的讽刺、离奇的形式。”[17]胡兰成所提及张爱玲喜爱的萧伯纳的讽刺,应该是一种喜剧性幽默反讽,这是萧伯纳作品的显著特征。他在作品中经常运用似是而非的反讽言语及颠倒的戏剧场景,使剧本充满动态性,传达出讽刺效果。这种反讽言语随处可见:在《人与超人》中说罗贝克的头顶闪闪发亮,在有阳光照耀的一天,他只要点头就可以借阳光反射将命令传送到相距遥远的军营中,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方面可以表明罗贝克是个军队男子。《圣女贞德》中说年近50的汉姆兹大主教是个养得胖胖的高级教士,除了他强加给别人的威仪外,与牧师这个职业毫无关系。管家是一个受人践踏的可怜虫,瘦骨嶙峋,头发稀少,这种人不会随着年龄增长而枯萎,因为从来没有盛开过。不用过多地举例,只要翻阅萧伯纳作品,就能很鲜明地感受到这一点。萧伯纳的反讽言语往往一语中的,妙趣横生,让人读后忍俊不禁,并获得对所描述对象轮廓的清晰认识,这种诙谐机智兼而有之的反讽言语,显示了萧伯纳的语言魅力。此外,萧伯纳在作品中还经常设计一些不合“常理”的颠倒场面,通过“发现”和“突转”形成情景反讽,达到出其不意的讽刺效果:《鳏夫的房产》中屈兰奇最开始是同情贫民窟,贬视并谴责萨托里阿斯的所作所为,但当他被告知自己的钱也是来自剥夺贫民所得的高利息时,思想观念就发生了大转变,剧情也随之变化,屈兰奇请萨托里阿斯原谅自己的无理取闹,并宣布与之入伙;《匹克梅梁》根据希腊神话而改编,故事前三幕渲染息金斯和伊莉莎会有美满结局,但在第四幕截然变转,剧情并不如观众所期待的那样发展,内容结局与希腊神话形成反差,发生颠倒;《巴巴拉少校》中的故事情节也是前后反差,女主人公巴巴拉对军火商父亲安德谢夫的态度发生逆转,开始是反对和唾弃,最后却走进父亲的军工厂,成为父亲事业的接班人;《人与超人》中借用了唐璜追求少女的传统题材,但剧中化身唐璜后裔的田纳却反而成为被女人猎取的对象和服从者,安对田纳主动追求,田纳一再避退。在这些颠倒的场景中,萧伯纳总是先铺叙某种观点,然后在接下来的场景中又使之颠倒,形成巨大的落差。这种落差既融合讽刺嬉笑,又不失严肃性,寄寓了萧伯纳对社会的抨击和深刻认识,从而彰显了剧本深度,发人深省。

在张爱玲作品中,我们同样可以看到对反讽艺术手法的广泛运用,其中最常用的就是言语反讽及反高潮情节。先看言语反讽,“喜剧因素似乎是反讽的形式特点所固有的因素,因为在根本上互相冲突、互不协调的事物与或真或假的深信至无知无觉地步的态度结合了起来。”[18]张爱玲文本不乏幽默话语,而且同样妙语连珠。为了更好地理解张爱玲小说的语言魅力,我们试看几处张爱玲对文本人物的描写:《花凋》中的郑先生“究竟是个带点名士派的人,看得开,有钱的时候在外面生孩子,没钱的时候在家里生孩子”[19];《等》中包太太“因为从来就没有好看过,从年青的时候到现在一直是处于女伴的地位,不得不一心一意同情着别人”;《封锁》中吴翠远“她的手臂,白倒是白,象挤出来的牙膏。她整个的人也象挤出来的牙膏,没有款式”;《沉香屑第一炉香》中“薇龙果然认真的练习起来,因为她一心向学的缘故,又有梁太太在旁随时地指拨帮衬,居然成绩斐然”[21];《琉璃瓦》中“姚家的模范美人,永远没有落伍的危险。亦步亦趋”[22],因为时代流行什么美,姚太太就生下什么样的美人,“真是秀气所锺,天人感应”[23]。在这反话正说、正话反说的颠倒言语中,显示了作者的艺术颖悟,只言片语传神地勾勒了所述对象及内容,具有很强的反讽效果。

如果说萧伯纳作品中的反讽言语让张爱玲不禁喜爱,那么她在对萧伯纳戏剧艺术的认可和接受中,则融合了自身的艺术特质,那就是张爱玲笔端所夹杂的那种低徊的苍凉感。在上文所述例子中,我们读完虽然也会莞尔一笑,但却更多地会在心底升起无限惆怅和苍凉,郑先生、包太太、姚先生他们的岁月过往都沉淀在了时光的某个角落,想抓住今天,却又总那么无力,翠远所面临的也只有苍白空虚错落的现状,每个人其实都只是小小的卑微的存在。如果说萧伯纳的幽默反讽体现的是对社会问题的思索,那么张爱玲则更多的是对存在的关怀,而且因融入苍凉色调,而显得更收敛沉静。

张爱玲在《谈跳舞》中说“我喜欢反高潮——艳异的空气的制造与突然的跌落,可以觉得传奇里的人性呱呱啼叫起来。”[24]“反高潮”主要是指在故事发展中,叙述突然转折,造成停顿,读者因而被引向另一方向,并因这种停顿而对整个故事重新思索。在张爱玲小说里,可以看到她对这种“反高潮”艺术手法的广泛运用,主要表现在故事情节的前后对照及对故事的解构上,这与萧伯纳戏剧中的“颠倒场面”即情景反讽有契合之处。在张爱玲小说世界里,这种“反高潮”手法可以说是俯拾皆是:

《五四遗事》中受新思想启迪的男主人公罗文涛追求恋爱婚姻自由,经过旷日持久的斗争,却最后在一夫一妻的社会“拥有三位娇妻在湖上偕隐”,“关起门来就是一桌麻将”[25];《封锁》中吕宗桢和吴翠远在切断了时间与空间的情境中相遇,并互诉衷肠,以致谈婚论嫁,按照这样的情节叙述发展,两人之后应该会发生一段婚外恋,但故事的结局却是封锁解除,电车情爱消解为无;《鸿鸾禧》中新郎娄大陆和新娘邱玉清的婚礼本是人生幸福的乐章,但婚礼却如同葬礼,出现的场景是“黑色礼服的男子们像云霞里慢慢飞着的燕的黑影,半闭着眼睛的白色的新娘象复活的清晨还没醒过来的尸首”[26],婚照上的玉清像“一个冤鬼的影子”[27],让人愕然;《沉香屑第二炉香》中罗杰的婚礼同样变成了他的葬礼序曲,本是故事高潮的洞房花烛夜,却在情节上骤然跌落,一切变得不祥、恐怖起来,以致罗杰最后选择自杀,“沉香屑烧完了,火熄了,灰冷了”[28];《年青的时候》中故事前段一直渲染的是潘汝良与沁西亚之间的朦胧爱恋,潘汝良也一直认为自己在与沁西亚恋爱,但沁西亚却突然向潘汝良说:“你知道?我要结婚了”[29],情节发生转折,将潘汝良之前的梦幻恋爱一笔勾销,“汝良从此不在书头上画小人了。他的书现在总是很干净。”[30]

“反高潮”和“颠倒场面”一样,因叙事的转折而造成文本主题的开放性,不仅丰富和启悟了人物性格,也深化了读者的阅读感知,并进而引发读者对生活更为深刻的思索。但张爱玲小说中的“反高潮”并不全然类同于萧伯纳剧本中的“颠倒场面”,萧伯纳出于对剧本教化功能的强调,“颠倒场面”的使用通常是以社会批判为目的,因这种大逆转的颠倒显得有些夸张,所以就会相应地造成一种啼笑皆非的艺术效果。虽然这种颠倒场面也因“停顿”而给读者带来对社会问题的思索,但因其对剧本教化功能的强调,其中寓意也大都指向剧本的社会批判功能及对特定社会问题的揭示上。相比之下,张爱玲小说中的“反高潮”则是她苍凉美学的一个组成部分,使参差对照之美感特征更加凸显。因“反高潮”场面融合了张爱玲作为女性的细腻情怀,以及她个人独到的生存体验与文化感知,而显得深长惆怅。这种“反高潮”实则是对整个人类情感的一种描摹,一种淡淡的过往追忆,因叙事的跌落转折,而所引发的思索是多方位的,可以从社会时代角度考量,但更多的是对人自身及境遇的深思,一种对弱小个体为一己生存挣扎的悲悯同情。如果说萧伯纳剧本中的“颠倒场面”体现的更多的是他对社会问题的理性思考,那么张爱玲小说中的“反高潮”除了理性思考,则更多的还隐含着她细腻的情感关照。读到张爱玲小说中的这些“反高潮”场景,我们不会像在阅读萧伯纳剧本那些“颠倒场面”般地笑起来,若是笑,也一定是含泪的笑。虽不是否认萧伯纳剧本中“颠倒场面”所蕴含的深意,但这种阅读后的审美差异是存在的。张爱玲只是用淡淡的怅惘的笔调在诉说这生之真实,这悲欢离合的人间故事。由于理性情感思考及对整个生存状态的揭示,张爱玲小说的张力不再局限于某个群体及对某个特定社会问题的揭示,而是走到了人类精神的深处,可以说,题材主旨及情思感悟的差异,让张爱玲与萧伯纳笔下的反讽具有不同的审美及艺术张力,这种差异同时从另一角度彰显了张爱玲在对域外文学的认可和接受中,亦不盲从,而是坚持从自己的感悟出发,书写自己笔下的文本世界,从而赋予其作品与众不同的艺术魅力。 ■

[1][英]休·亨特,肯·理查兹,约·泰勒著.李醒译.近代英国戏剧[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7:249.

[2]胡兰成.中国文学史话[M].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140.

[3]张爱玲.封锁[A].传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344.

[4][15] 张爱玲.自己的文章[A].中国现代散文名家名作原版库·流言[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19,17.

[5][12] 胡兰成.今生今世[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157,158.

[6]胡兰成.山河岁月[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06:82.

[7][8][9][10][11] 胡兰成.山河岁月[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06:139-140,52,89,148,165.

[13]张爱玲.小团圆[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252.

[14]张爱玲.必也正名乎[A].中国现代散文名家名作原版库·流言[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34.

[16][英]佛兰克·赫理斯著.黄嘉德译.萧伯纳传[M].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3:193.

[17][苏]弗·恩·鲍戈·斯洛夫斯基,兹·特·格拉日丹斯卡娅,等著.傅仲选,等译.二十世纪外国文学史·第1卷[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305.

[18][英]米克著.周发祥译.论反讽[M].北京:昆仑出版社,1992:49.

[19]张爱玲.花凋[A].传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310.

[20]张爱玲.等[A].传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455-456.

[21]张爱玲.沉香屑 第一炉香[A].传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190.

[22][23] 张爱玲.琉璃瓦[A].传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238,238.

[24]张爱玲.谈跳舞[A].中国现代散文名家名作原版库·流言[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169.

[25]张爱玲.五四遗事[A].张爱玲典藏全集14[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172.

[26][27] 张爱玲.鸿鸾禧[A].传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393,395.

[28]张爱玲.沉香屑 第二炉香[A].传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238.

[29][30]张爱玲.年青的时候[A].传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304-305,308.

【责任编辑 潘琰佩】

Rational, Justly, irony: Zhang Ailing and George Bernard Shaw

CHEN Yun
(Literature and Law School, South China University, Hengyang, Hunan 421001)

As Zhang Ailing's favorite writer, Bernard Shaw undoubtedly has certain influence on Zhang’s creation. But according to the current researches review, this remains a research blank. Zhang admires and adorns the rational wisdom, the justly attitude and the irony art in Shaw’s plays, but she infiltrates her personal experience and feelings about art, and creatively borrow Shaw’s writing style instead of mechanical copying.

Zhang Ailing; Bernard Shaw; comparative study

I0-03

A

1004-4671(2014)04-0091-06

2014-04-23

南华大学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2012XYB10)。

陈娟(1980~),女,湖南常宁人,南华大学文法学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现代文学及比较文学。

注:

① 有关张爱玲对萧伯纳著述的史料梳理,见拙文:陈娟.张爱玲与外国文学.新文学史料[J].2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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