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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听东坡的心灵之歌——从《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谈起

2014-03-12张冉冉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杭州310023

名作欣赏 2014年3期
关键词:东坡苏轼人生

⊙张冉冉[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 杭州 310023]

作 者:张冉冉,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中国语言文学2012级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苏东坡,一个和李白、杜甫一样家喻户晓的名字,一种文化精神和人格典范的象征。林语堂说得好:“一提到苏东坡,中国人总是亲切而温暖地会心一笑,这个结论也许最能表现他的特质。”①他不平凡的建树让我们引以为豪,他极富魅力的个性让我们怦然心动,他真率超旷的处世方式让我们心向往之。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中谈到“苏轼的意义”,认为苏轼是将中晚唐开端的进取与隐退的矛盾双重心理进行巧妙融合的士大夫典型,其中后者在苏轼那里是一种“对社会的退避”而非仅仅是对政治的忧惧,反映在作品中即是对“人生空漠”的感喟,“正是这种对整体人生的空幻、悔悟、淡漠感,求超脱而未能,欲排遣反戏谑,使苏轼奉儒家而出入佛老……苏轼在美学上追求的是一种朴质无华、平淡自然的情趣韵味,一种退避社会、厌弃世间的人生理想和生活态度,反对矫揉造作和装饰雕琢,并把这一切提到某种透彻了悟的哲理高度”②。从东坡作品管窥,此种人格特质和美学趣味亦可见一斑。

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馀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③

这首七言律诗写于元符三年(1100) 六月作者自海南岛贬所放还途中。此前七年,从绍圣元年(1094) 宋哲宗亲政起,苏轼因受新一轮党争的迫害自定州先贬英州,继贬惠州,四年(1097) 四月,贬儋州。诗大意为:我仰观天色,参横斗移,盖欲三更,当此之时,天亦放晴,一个“解”字颇耐人寻味,似乎是说连日以来的淫雨大风与我心有灵犀,懂得配合我北归的愉悦心情停止作乱,真是通情达理,这便意味着政治中的风风雨雨也终将过去,表明了诗人自身的乐观豁达。次句即仰观俯察,抒写“晴”景:云散月明,皎皎月光不是浮云可以遮蔽的,碧海青天寥廓无际,又恢复了澄澈清明的本色。按此处用典,典出《晋书·谢重传》:谢重陪会稽王司马道子夜坐,“于时月夜明净,道子叹以为佳。重率尔曰:‘意谓乃不如微云点缀。’道子戏曰:‘卿居心不净,乃复强欲滓秽太清耶?’”典故的背后有关键词“人心”,意为人心的本色和海天一样洁净明朗,当政者欲以浮云蒙蔽人心,扰乱社会清静的企图注定失败。五六句因眼前乘桴渡海的情景陷入沉思,引发感喟:孔子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④(《论语·公冶长》) ,孔子的治国大道行不通,想要泛舟远游,到天涯海角做个隐士。苏轼想要效法孔子,却被朝廷召回,空有圣贤遗世而独立之意,计划落空。海上汹涌的波涛声真如轩辕黄帝在洞庭之野演奏的咸池乐,这从自然山水中流淌出来的乐音,让人“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⑤(《庄子·天运》) ,这种感觉正是苏东坡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时至今日,苏轼对这种至高的真谛有了更加深刻的体会。末二句是对自己多年流放生涯的概括,就是这句颇带自嘲意味的收笔使苏轼的人格魅力散发无余,让我们喟叹一个人要具有什么样的胸襟气度才能发出这样的宣言,让我们对苏东坡肃然起敬。然而,这首诗的内蕴绝非仅止于此,苏东坡的意义,也远非“仙骨”“胸襟”“天人”这些空洞的字眼所能概括的。

一、“读书万卷,致君尧舜”的淑世理想

儒家“道统”之自觉可以说是中国传统文人赖以处世的根本原则,杜甫“奉儒守官”的人生追求在封建士大夫群体中带有普遍性,而其“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功业理想一直以来更是被奉为圭臬。苏轼也不免于此。尽管在几千年的文化史中,苏轼一直以一种旷达超脱的仙人形象示人,殊不知儒家淑世精神才是他的生命之根。

苏轼少年时即“奋厉有当世志……比冠,学通经史,属文日数千言……初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⑥。他努力考察“前世盛衰之迹与其一时风俗之变”⑦(《上韩太尉书》) ,始终心怀“兼济天下”的“腐儒”耿介,“无论在朝与外任,无论做官与遭贬,皆葆有一份‘尧舜之泽,唯己之泽’、‘天下之大,取而任之’的真诚信念”⑧。苏轼早年参加进士考试时,便在应试文章《省试刑赏忠厚之至论》⑨中提出以“君子长者之道”风化天下使天下“归仁”的理想,入仕后更自觉担负起一介文官的责任,积极上书言志,如在《上梅直讲书》⑩中表达了自己安贫守道的志向,在《上王龙图书》⑪中提到蓄兵、赋民的问题。因其刚直耿介,坚持己见,加之和王安石、司马光政见不和,所以被迫外放。外任期间他治蝗、赈灾、为民治病、疏浚西湖,关心民生疾苦。他的《吴中田妇叹》写秋天苦雨的灾害:“眼枯泪尽雨不尽,忍见黄穗卧青泥”,写农民生计的艰辛:“汗流肩 载入市,价贱乞与如糠粞。卖牛纳税拆屋炊,虑浅不及明年饥”,农民的命运由不得自己主宰,天灾人祸任何一样均能摧毁他们本已贫苦的生活,天灾稻贱,纳税供边的钱费无所出,“父母官”表里不一,农夫途穷道绝,只有死路一条:“龚黄满朝人更苦,不如却作河伯妇”。这是他在深刻地体察到百姓生活疾苦,深微地洞悉朝堂运行机制以后发出的沉痛叹息。在《戏子由》一诗中,苏轼将他人所不能言、不愿言的内心话对其手足表露无遗,时苏轼在杭州通判任上,虽然“画堂五丈”“重楼跨空”,然而这并不是他的“初心”:“平生所惭今不耻,坐对疲氓更鞭捶。道逢阳虎呼与言,心知其非口唯诺”。他所不满的是不忍鞭笞身心俱疲的贫民却不能违背朝廷律法,不喜欢嚣张跋扈的监司却又不得不敷衍逢迎,身在官场,几多无奈,他愤懑的根本原因便是“居高志下真何益,气节消缩今无几”。不仅经营父母官,造福一方百姓的美好初衷被破坏,就连士大夫赖以存活的那点自尊自爱的傲气也被折损殆尽,以致他不停怨叹枉读了圣贤书:“文章小技暗安足程”。然而这种反讽的自嘲却丝毫掩盖不了他经世济民的情怀。“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他所欣赏的仍然是那种饱读圣贤书,心怀天下苍生,“头虽长低气不屈”的传统士大夫气节。

《荀子》说:“儒者在朝则美政,在下则美俗”⑫(《儒效》) ,苏轼遭贬以后即把经世济民的怀抱转化为化民成俗的责任,“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他念念不忘的仍是曾点“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风化志向。苏轼晚年遭贬以后写了一百三十七首和陶诗,不仅仅是追慕陶渊明自由闲逸的生活方式和古淡清新的诗风,更是对其生命思想的体认:“渊明初亦仕,弦歌本诚言。不乐乃径归,视世羞独贤”(《和陶贫士七首》其二) 。苏轼身陷党争的政治漩涡之中,纵有再大的抱负,也如“伤弓之鸟,固已惊飞,漏网之鱼,难于再饵”⑬,进退两难之中,他选择了不得已而隐的陶渊明作为精神上效法的典范。所不同的是,苏轼始终不能像陶渊明那样身体力行躬耕田间,始终做不到真正的遗世独立,苏轼深处士人普遍怀抱积极入世理想的时代,加之他本人的淑世精神,使他和“性本爱丘山”、“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陶渊明处境不同,因而他虽和陶却终不及陶超脱。时至今日,我们读到“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仍不免悲从中来,正是因为“浮云时事改,孤月此心明”,东坡忠于朝廷之心明月可鉴,“澄清本色”未改。所谓儒家便是“从真人生中执守生命的进程”,“‘乘桴’只余有‘意’而无‘实’,正是对儒家最大的理解与致敬”⑭。

二、“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的清旷襟怀

苏轼被贬黄州第二年,于东门外开垦了一块田地,名之“东坡”,并以之作为自己的别号,还创作了《东坡》一诗:“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空旷的东坡,清明的月色,被雨洗过以后更加清静澄明,而凝听手杖接触不平山路发出的铿铿声是此时一大享受。唯有忘却一切凡尘俗事全身心拥抱大自然的人才能领略此等自得自在之美,同时这种美自有一种强者的孤高兀傲包蕴其中。东坡欣赏“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和秦太虚梅花》) 的幽独闲静之趣,被贬黄州以后更把这种趣味化作了超然旷达的审美心态,所以才有“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初到黄州》) 的得失转化。至惠州则“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食荔枝》) ,至儋耳则以贬地为乡,“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比如事远游”(《别海南黎民表》) 。《庄子·人间世》:“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⑮庄子将摆脱痛苦的愿望安放在了人的精神自由之上,主张清静无为、返璞归真,是对人生现世存在的一种形而上关怀。苏轼深得老庄哲学义谛,苏辙记苏轼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⑯苏轼的学生秦观也曾指出,“苏轼之道,最深于性命自得之际。”⑰苏轼在《东坡易传》中指出,“性”即人的自然欲求,是包括饥寒之需,男女之欢在内的“莫知其所以然而然”的先天禀赋,只要消除私心成见,人性可以上达于天,与天“命”合而为一。这天命的核心就是乘时任真,是在现实世界找到心灵的休憩所,“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但尽凡心,别无胜解”。这就是“轩辕奏乐声”传达出来的道家最高义谛,即从大自然中修行人生的阶位,此中既有“苦雨终风也解晴”的开阔胸襟,亦有“天容海色本澄清”的自强信念,更有“兹游奇绝冠平生”的放旷自适。

三、“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通脱了悟

尽管苏轼的旷达在一定程度上是“以理遣情”的自觉追求和胜利,但是在历经了磨难之后苏轼对人生诸多问题有了更深的思考,如李泽厚先生所云是“对整个人生、世上的纷纷扰扰究竟有何目的和意义这个根本问题的怀疑、厌倦和企求解脱与舍弃”。自觉思考人生的士大夫传统极为明显地体现在苏轼身上,苏轼入仕之初即在《和子由渑池怀旧》中指出:“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人生在世,诸多阈限,人的命运受客观条件限制由不得自己把握,漫漫人生路充满了艰辛。苏轼不止一次在作品中表达对生命流逝、人生渺小的叹息,“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⑱之类的表述皆寄托了一种人生空漠之感。遭贬以后,更是将其转化为一场“人生如梦”的深叹:“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⑲,“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⑳。然而这种感喟充满着“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㉑的现实意义思考和对自我存在的体认,这样的叩问升华为一种终极意义上的哲理。即在“身世永相忘”㉒(《过大庾岭》) 的思想基础上进一步升华为从日常生活中悟道的自由精神境界,从而实现自我的内在超越,即苏轼在《新居》中所言“寄我无穷境”。这就接近释家所讲的虚静明达,智慧通脱。苏轼早年杭州通判任上所作《饮湖上初晴后雨》中云:“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笔者以为这里固然有对西湖四时风光皆无限好的由衷赞叹,更包蕴了一种唯其自然,无何不好的透脱心境在其中。“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表达的正是人生的一叶扁舟随风坦荡于江湖,了无阻碍挣扎的超脱。这其中自有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之意,但最终在历经了无数磨难和对人生的反复思考以后蜕变而为“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的精神自由,这就是苏东坡创造的一种诗意的栖居在大地上的理想人格。

① 林语堂:《苏东坡传·原序》,宋碧云译,海南出版社2001年版。

② 李泽厚:《美的历程》,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年版,第265页。

③ 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1982年版,第2366页。(文中其他处引文均出自处均不另注。)

④ 朱熹:《论语集注》,齐鲁书社2006年版,第40页。

⑤⑮ 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426页,第145页。

⑥⑯ 陈宏天等点校:《苏辙集》,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414页,第414页。

⑦⑨⑩⑪⑱ 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381页,第33页,第1385页,第1388页,第6页。

⑧⑭ 均见胡晓明:《诗与文化心灵》,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95页。

⑫ 王天海:《荀子校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266页。

⑬ 莫君陈:《月河所闻集》,上海书店出版社影印《吴兴丛书》1994年版,第95册第597页。

⑰ 秦观撰、徐培均笺注:《淮海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981页。

⑲⑳㉑㉒ 苏轼:《苏轼全集·词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582页,第592页,第603页,第60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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