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观波德莱尔女性意识中的两重“矛盾性”——以《致一位过路女子》为例
2014-03-12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400715
⊙王 敏[西南大学文学院, 重庆 400715]
作 者:王 敏,西南大学2012级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一、《致一位过路女子》中的“女性”形象
在波德莱尔的作品中,充斥着大量的女性形象,这些形象体系有着密切的内在联系,深层地表征诗人内在的两重矛盾的女性意识。其中,在“让娜·杜瓦尔诗组”中诗人塑造的形象兼具美丽而丑陋的矛盾体,代表着现实中的美好追求“;萨巴蒂埃夫人诗组”塑造出神圣不可企及的女性形象兼具邪恶的矛盾体,表达着诗人的理想;值得注意的是“,诗人的视野中,从未出现过达官贵人和绅士淑女,唯一的一位高贵的女人却是一位转瞬即逝的过客,而引起诗人同情和遐想的,又仅仅是她那一身丧服和庄严的悲哀。”①
由此,更加突出这首《致一位过路女子》在同类的写给女性诗中的与众不同。隐隐地体现出诗人女性意识中的两重“矛盾性”。
喧闹的街巷在我周围叫喊。
颀长苗条,一身丧服,庄重忧愁,
一个女人走过,她那奢华的手
提起又摆动衣衫的彩色花边。
轻盈而高贵,一双腿宛若雕刻。
我紧张如迷途的人,在她眼中,
那暗淡的、孕育着风暴的天空,
啜饮迷人的温情,销魂的快乐。
电光一闪……复归黑暗!——美人已去,
你的目光一瞥突然使我复活,
难道我从此只能会你于来世?
远远地走了!晚了!也许是永诀!
我不知道你何往,你不知我何去,
啊我可能爱上了你,啊你该知悉!②
“喧闹的街巷在我周围叫喊”,“喧闹”一词是全诗的氛围,既街上,人多,嘈杂。一位女子刚刚丧失丈夫身着丧服,优雅高贵,对于诗人具有无限的诱惑力。她是美貌与优雅并存的贵妇,而不是撒娇任性的少女,少女的青涩恐不能引起诗人的注意,因为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无数的例证表明高贵的妇人是歌颂的女神。在艺术领域中,达·芬奇用神奇的画笔,绘就出不朽的“蒙娜丽莎的微笑”,自此以后,诗人们的创作才情就频频的光顾高贵的妇人,诗中妇人奢华的手,轻盈而高贵的腿,让诗人紧张到不知所措,在妇人的孕育着风暴的天空的眼神中,他们彼此读懂,于是诗人啜饮迷人的温情,销魂的快乐。
诗人波德莱尔惧怕人群,而又不得不处于人群之中,无定形的大众对诗人来说是一种威胁,使诗人产生震惊、恐慌,从这一层面讲,正是这个高贵妇女的出现解除了诗人的危机。过路女子恰恰是一个短暂的防御意象。在那样的一瞬间“那是大脑的真正的欢乐,感官注意力更为集中,感觉更为强烈;蔚蓝的天空更加透明,仿佛深渊一样更加深远”③。
在此,诗人强调那种瞬间的感觉,短短的惊鸿一瞥,却有着生命的敏感部位被触碰的绛紫色的激荡。女子那不期而遇的眼光让诗人再生,她的出现犹如电光火石,璀璨闪亮,复又归于黑暗;诗人为此吟唱这瞬间中的宁静、难以磨灭的狂喜和怜悯、破碎中一首爱慕的精神之歌。这种体验同时也是“转瞬即逝”的审美体验的真实再现,拥挤的人群是诗中的一个隐性因素,本雅明则大胆的将流动地人群定为决定了整首诗的基调。人群是现代都市生活的独特表征,短暂性是现代生活中的主要构成背景。“瞬间快速出现的场景或印象,就像昙花一现,转瞬间就会消失,本雅明将其归结为是一种‘震惊’体验,‘现时’的美给人的审美感受是全新而短暂的,但给人的艺术冲击却是永恒的。”④波德莱尔对现时之美的揭示,正说明了艺术不能脱离“现时”而独立存在,这正好也形象地说明了其审美现代性中永恒和短暂之间的辩证关系。
二、女性意识中的两重“矛盾性”
女性在波德莱尔的诗中拥有两重的“矛盾性”,就像大地女神库珀勒一般,同时孕育着善与恶、美与丑。波德莱尔《月亮的善举》中的女性,“月亮女神”具有两面性。她在熟睡的婴儿身上投下了“母亲般的温柔”,然后又将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其中两面性体现出极尽慈爱温柔的一面,但又具有巨大的掌控力与破坏力。这种具有两面性的“宿命女”形象,是19世纪中期到末期,以拉斐尔前派为中心,体现在文学上和美术上风靡一时的一种女性形象描写方法。同样印证在波德莱尔的创作上。
在《致一位过路女子》中,女性形象的两重性,正体现出诗人女性意识中“矛盾性”。过路女子是一位高贵、端庄优雅具有诱惑的形象。可是有一处细节“她那奢华的手,提起又摆动衣衫的彩色花边,露出一双宛若雕刻的腿”,高贵端庄的表情和此处的动作形成鲜明对比,正是这一极具诱惑力的动作,让我们对过路女子的形象提出质疑,论及穿戴的重孝,这种场合下在街上抛头露面,显然不符合一般的伦理规范。出现的环境是街头,让我们很容易地联想到街头女子,论及穿着及动作目的是吸引注意力,挑起了诗人的欲望。街道里的秘密,唯有街头女子最熟知方向,因此,本雅明曾恳求一个街头女子带他去逛街,让他这个富裕家庭的孩子借这种行为跨越“个人阶级门槛”的经历带来全新的感受。然而,作为诗人的波德莱尔悠游闲逛在巴黎大都市的大街小巷,诗人是“花花公子”般的富于美的感官刺激和艺术的感官表现的个性化形象,既一种“精神贵族”气质的时尚风格,以对抗大众流俗、市侩平庸的境况。“波德莱尔认为人具有两重性,一重向着上帝,一重向着撒旦。祈求上帝或精神是向上的意愿,祈求撒旦或兽性是堕落的快乐。这种灵与肉的矛盾常常在他的梦想和行动中反映出来。”⑤
在以让娜·杜瓦尔为原型而创作的组诗中,诗人塑造出了一种美丽而丑陋的矛盾体。诗人一方面沉醉在肉欲的爱情中无法自拔,“我爱你,犹如爱闪烁的星空,哦!哀愁之瓶,沉默的女郎,那你越躲闪我,美人儿,我更爱你,你是我黑暗中的月亮”(《我爱你》) ;另一方面却又深深地厌恶她的低俗无知和冷漠,“仿佛阴郁的黄沙直冲荒凉的苍穹,全然不觉人间的疾苦,似乎海上汹涌的破网,她漠然地展示着自己的媚态”(《穿着波状般珠光闪闪的衣裙》) 。由此,我们不难发现在《致一位过路女子》中,那位高贵的妇女,诗人却赋予她一系列放荡的动作,犹如街头女子招揽顾客。
在波德莱尔的女性意识中,两重的“矛盾性”包括那种既爱又恨,欣赏低俗却又心向崇高,既爱又恨不是疾风暴雨似的巨大的人格分裂,而是潜藏在冰山之下的微笑裂痕;欣赏低俗并没有对低俗的嗤之以鼻,心向崇高是为了在崇高中发现美的所在。
三、女性意识中两重“矛盾性”的根源
波德莱尔曾说“对于男人而言,女人是最强烈的,甚至是最持久的快乐的源泉…对于艺术家来说,即是神明,是星辰,是支配男人头脑的一切观念…”女人是波德莱尔生命中的重要部分,同样是诗人创作的重要源泉,这些或丑陋或美丽或神圣的女人们开启了波德莱尔的灵感之门,在波德莱尔的笔下将她们塑造成了永恒的女神。这些形象带着诗人女性意识的两重“矛盾性”,产生这种矛盾性的根源主要包括以下两点:
(一) 反自然倾向——“黑维纳斯”的影响
凡是读过《恶之花》的人,都不会对“黑维纳斯”这一形象感到陌生。她所具有的异国情调和致命诱惑力,是诗人创作不竭的源泉,诗人波德莱尔的黑白混血情妇——让娜·杜瓦尔。被命名为“黑维纳斯组诗”包括《首饰》《头发》《舞蛇》《异域的芳香》等。她影响着诗人的女性意识,是导致诗人女性意识中两重“矛盾性”的关键。
“根据19世纪法国的殖民话语体系,黑女人是性欲旺盛的、堕落的、有病的。她以其原始的动物性激起白人男性的好奇和征服欲,同时引发强烈的憎恶和恐惧。”⑥作为一个女人,尤其是克里奥尔女人,杜瓦尔与自然有着某种内在的共通之处。而贯穿整个19世纪的反自然主义思潮使得自然只能作为男性主导的文化的对立面而存在。“杜瓦尔的卑微的身世和独特的美,使波德莱尔又多了一件向资产者挑衅的武器。”⑦他们分分合合,诗人既恨她又爱她,诅咒她却又离不开她,20年的伴侣给予他的是廉价的、粗俗的、感官的快乐。诗人在她身上闻到了“异域的芳香”,她的头发像一座“芳香的森林”,使他回到往昔,重见那热带的风光:“被你的芳香引向迷人的地方,我看见一个港,满是风帆桅樯,都还颠簸在大海的波浪之中(《异域的芳香》) 。诗人便尝肉体之爱的狂热、残酷、骚乱的悔恨,并没有得到他所追求的宁静,他的情感发生转向,曾经把爱情的赞美毫不吝啬的献给了萨巴蒂埃夫人,他心中的女神。即使是过路的女子,诗人投去欣赏的目光,抓住瞬间的美,她们并不具有杜瓦尔那种野性的美,过路女子与萨巴蒂埃夫人是高贵的气质,优雅妩媚的美。
在杜瓦尔身上所体现出来的与自然的共通之处,也早已在波德莱尔的精心调教之下泯灭,具有了大都市女人的特质。“《恶之花》中充斥着对香水、首饰、裘皮、绫罗绸缎等人造物的拜物教式的崇拜。而他笔下的自然物,如果是他所欣赏的,则一定不是其本身的自在之物,而是被其思想加工过的艺术品。”⑧
在诗歌《致一位过路女子》中,那个高贵优雅的女人,吸引诗人的是她那一身的丧服,以及高贵的气质,而不是杜瓦尔那种流露出来地叛道的野性美。诗人注目着她,从一双奢华的手,到衣衫的彩色花边,最后那宛如雕刻的腿。都不在是纯粹的自然美,而是人工的雕琢,带有大都市女性的特质。正是那种反自然的倾向,让诗人久久迷恋的是瞬间的感觉——铸就出永恒的美。
(二) 对美的追求——进而审丑
诗人生活在资本主义工业文明发展时期,伴随着工业文明和城市化发展所带来的社会弊病和生活中的丑陋现象,一些浪漫派和唯美派的美学家和艺术家提出回归自然或前工业时代。波德莱尔超越了同时代的人,他提出“从恶中挖掘出美”,直视大都市生活中的丑恶。在西方美学中“,丑”的概念古已有之,但它一直被当作与美相对立、且对峙的概念,处于被否定、被抛弃的地位。以“丑”的视角进行创作在文艺复兴之后,从大作家雨果对丑与美这对璧人发出惊叹之后“,丑是畸形的靠着优美”,引发了文坛上对丑的频频热议。而当诗人的《恶之花》给了文坛削骨吸髓的一吻后,“丑”成为一个独立的美学范畴登上了艺术舞台。
波德莱尔处于浪漫主义的退潮期,必须开拓新的诗歌领域,显出独创性。诗人写道“:我发现了美、我自己的美的定义,这是一种颇热烈的忧伤……忧郁乃是美的出色的伴侣,很难想象有什么美的典型没有不幸的相伴随……”以及“痛苦伴随上音律节奏就使心神充满了静谧的喜悦”⑨。诗人直视美,但是倍感失望,美的世界到处充斥着丑恶,换一种思维,于是诗人发现了自己定义的“美”。诗人所做的就是发现那长久被人忽略的领域。在诗人美的视角中,夹杂着重重的矛盾:忧郁与美,不幸与美,痛苦的节奏伴随着静谧的喜悦。在审丑这条道路上诗人蹒跚而行,重重的矛盾与纠结。
《阳台》是为歌咏杜瓦尔而作,他是诗人肉体之爱的代表。她虽貌美,但内心贫乏、思想平庸,并摆脱不了“轻浮”的恶名,它的一切似乎都浸满毒汁,诗人歌咏这样一朵“毒花”,显示了诗人对主流文学歌咏的圣母型女性形象的反叛。从而彰显出两重的“矛盾性”。《永远如此》中萨巴蒂埃夫人,是诗人崇拜的美神和爱神,精神之爱的代表。诗人希往杜瓦尔的淫荡和萨巴蒂埃夫人的纯情可以两全其美,同时企图在现实中都得到。《致一位过路女子》中,诗人在这个陌生的女子身上,某种程度上进行了这两种大胆的设想,外表高贵优雅的气质下,透着狂放。而这也是现代性的全新体验,他曾经说,现代性的一半是不变和永恒,而另一半则是短暂、过渡、偶然。“艺术永恒”相对应的另一面是“转瞬即逝”的审美体验。过路女子带给诗人的是转瞬即逝的感觉,可是诗人却抓住了这种感觉,造就了“艺术的永恒”。
①②⑦ 波德莱尔:《恶之花》,郭宏安译,中国书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90页,第76页,第232页。
③ 郭宏安:《波德莱尔诗论及其他》,同济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7页。
④ 黄继刚:《矛盾的审美现代性体验——波德莱尔诗歌中的城市叙事》,阜阳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2年第1期,第10页。
⑤ 周红:《波德莱尔对主流的消解及重构——〈恶之花〉的另一种解读》,浙江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1期,第25页。
⑥⑧ 黄洁:《揭秘波德莱尔的“缪斯”——解读安吉拉·卡特的短篇小说〈黑维纳斯〉》,国外文学2012年第1期,第106页。
⑨ 冬淼,郑敏:《欧美现代派诗集》,中国青年出版社1989年版,第8页。
[1] [德] 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M] .王才勇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
[2] 张雨溪.波德莱尔《恶之花》中的女性形象分析[J] .魅力中国,2011(14).
[3] 段祥贵.从缺席到在场:本雅明笔下的女性闲逛者[J] .东方丛刊2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