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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道家哲学传统对残雪和卡夫卡的影响

2014-03-12湖南女子学院长沙410004

名作欣赏 2014年3期
关键词:残雪卡夫卡道家

⊙谢 鹏[湖南女子学院, 长沙 410004]

为什么残雪卡夫卡能够“相遇”,为什么他们能够成为中西文化圈的知音?众多评论家从先锋派文学的角度进行了分析,说他们是如何对现实不满从而在作品中表达了反抗。事实上,从形而上的角度出发,我们可以知道,是因为西方文化传统对残雪的吸引。但有一个事实是,卡夫卡生前对中国文化表现出异常的狂热。我们是否可以推断,卡夫卡对中国文化的热爱,卡夫卡作品中的中国文化因子,就是道家哲学传统对卡夫卡的影响?虽然残雪极力撇清她与中国文学传统、哲学传统的关系,但是事实上她是受道家哲学传统很深的作家。

一、神人合一:道家哲学传统与残雪作品

残雪是楚人,楚人是浪漫的,有老庄道家哲学的风范。因此,残雪作品极大多数不是众多评论家眼里的现实主义,而是幻想的产物。但是,我们从残雪的访谈中,很少看到她在谈中国哲学。一如她的兄弟邓晓芒,她开口西方哲学,闭口康德、黑格尔。残雪这么做的目的是想表明,她不愿意与中国的现代作家为伍。她这样做的另外一个目的就是鄙视中国的现代文学。因为中国现代文学的指导思想是以苏联为主的现实主义批评理论。

以老庄哲学为代表的楚人与以孔孟思想为代表的中原文化是有区别的。楚人讲究的是神人合一,中原讲究的是天人合一。神人合一表明万事万物都是神,都是邻居,可以和平共处,这可以从以屈原作品为代表的《楚辞》中看出来。而天人合一讲究的是天与人的分裂,正因为分裂,统治者才将天人合一定为最高的理想。残雪在和他的哥哥邓晓芒对话的时候说:“我们需要神人合一、天人合一。既可以把它融到一起,也可以分开,因为我们全盘接受西方文化,所以既可以分开,又可以合起。要不,讲那些道理,西方人很少那样去思考,他们分开就合不拢了。既是这个又是那个,是两个又不是两个而是一个,他们不知道这是为什么。”①残雪这番话的意思是中国传统优于西方文化,西方文化是分开就合不拢了,而中国文化却是既可以分开,又可以合拢,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残雪与中国文化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残雪的血脉具有典型的中国传统。所以,当评论家说她没有中国文化之根,而是一味学习西方时,她为此做了解释。她和邓晓芒对谈的时候说:“有的评论就是要把我和那些人割断,只讲我一个人。我讲,我就是这样一个历史的发展,我接受了他们所有人的长处,我把他们一个一个指出来。西方人硬要把我当作一个奇迹,神秘的天才,我讲我一点也不神秘,就是集大成,集他们的,然后再加上我中国的背景。”②那么,残雪的中国背景是什么?残雪为何多次提到“神人合一”“天人合一”的中国背景?残雪想表明的是她的作品是现实主义的,只是,她在表达她的文学观念的时候利用的是西方的文学叙事形式。这种叙事形式即是以西方的哲学眼光来做艺术创作。残雪说:“没有一点哲学眼光的人去做艺术创作,做不出好东西。”③

残雪生长在湖南,伴随残雪童年的外婆是典型的湖南人。民间信仰在湖南一直存在,湖南的民间信仰实际上就是中国老庄哲学在生活中的最好应用。这种信仰不是理论性的、神学的,而是实践的、神秘的。湖南古属楚国,一直有巫风传统。有研究者说:“从周至汉约七百余年,巫风更盛,上自宫廷,下至闾巷,几乎都由巫 支配行事,执掌宫室祭祀,执行国事卜算,参与占侯预言,以舞降神通神,以术驱邪禳灾,验测水旱丰歉,医治伤痛疾病,无所不能。”④楚地巫风源远流长,楚文化具有浓郁的原始宗教意识和神话色彩。益阳籍女作家叶梦就写过一部散文集《遍地巫风》,描写她的家乡益阳人是如何信巫鬼、重淫祀的。战国时的典籍《吕氏春秋·异宝篇》就说楚人信鬼。《汉书·地理志》中说,楚人信巫鬼,重淫祀。王逸在《楚辞章句》里说:“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祀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楚文化这种信巫好祀的传统,随着楚国力量的强大,借着楚文化的外壳由里到外、由南到北散发着浪漫的气息,从而与中原儒家为主体的文化比翼齐飞。

故而,残雪作品具有湖湘浪漫主义风格,是再正常不过的,只是,残雪作品的浪漫主义是一朵奇葩,甚至更近于巫术。在她的作品中,人与神之间,神与自然之间,都是统一的,合为一体的。只是,在残雪作品中,神不再是屈原笔下的山鬼和日月,而是自然界的动物与花草,甚至是可怕的蛇。因此,在残雪眼里,人与自然界的一切是没有沟通障碍的,不存在生疏与怨恨,人与自然界就是一大家子,甚至,人与动物也混淆为一体了。

残雪对湖湘楚巫文化的接受,是潜移默化的,这种潜移默化对她的作品的影响是隐性的、深层次的。因为残雪有一个典型的湖南外婆,“她常常用好笑的,有几分自嘲的口气讲叙那些绝望的故事,她说的是别人,但是她的语气,她所制造的那种氛围,处处指向在生活重压下拼全力挣扎的自己。”⑤长期在这类故事中呼吸的残雪,一旦某一天接触到西方文学的叙事模式,她已经形成的潜质便迅猛地发展起来了。从幽默的潜质发展到真正的黑色幽默,这中间的辛苦必然是艰辛的。所以残雪说:“如果哪个人有真正的幽默感,他必定经历过死里逃生的情感经历,否则就只是一些滑稽、甚至假滑稽或拿肉麻当有趣。”⑥

残雪外婆是典型的将湘楚神秘主义文化用于实践的湖湘后代。残雪在《美丽南方之夏日》中所描写的那位浑身散发着巫气的老人,那个擅长编造鬼怪故事,喜欢半夜起身驱鬼,能够听见各种不明原因的响动,而且还会狡诈地用唾沫替孩子疗伤的老人,何尝不是残雪外婆的形象?残雪还在文中直接描写她和她外婆几次驱鬼的经历。可以这么说,在残雪的脑海里,外婆形象成为她的永恒的记忆,外婆不但是她的记忆之源,更是她的梦里故乡、精神故乡。残雪在《趋光运动·故乡》中说:“当我的灵魂还处在混沌之中的时候,外婆的故乡其实就是我的故乡。那个时候,我看过最多的灵魂的风景,我看不明白,也不打算弄明白。那是我们祖孙两人的漫游。”⑦所以,残雪的作品中有楚巫的浪漫,与老庄哲学有密切的关联。

二、法的门前:道家哲学与卡夫卡作品

人生就是以内省的方式游走自己的心灵,从而对这种心灵轨迹进行审视。外在的风风雨雨,人生的大悲大喜都不足以改变其发展趋势。只要自己能够保持一种稳定的心态与情绪,有节奏地生活,就可以到达月朗风清的境地。卡夫卡就是这样一个人,如果放在中国的魏晋时代,说不定他还可以有“悠然见南山”的雅致。卡夫卡的一生都是这样的心态。他在《论眼恶、灾难、希望和正道》中说:

你没有必要离开屋子,待在桌边,听着就行。甚至听也不必听,等着就行,甚至等也不必等,只要保持沉默和孤独就行。大千世界会主动走来,由你揭出面具。已是非这样不可的,他会在你面前狂喜地扭动。⑧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英国作家卡奈蒂说:“无论如何,根据卡夫卡某些故事的特点,他属于中国文学编年史的范畴。从18世纪以来,欧洲作家经常采用中国主题。但是,在西方世界的作家中,本质上属于中国的唯有卡夫卡。”⑨卡奈蒂是从道家的眼光来看待卡夫卡的某些故事的,当然,他也并非第一个发现卡夫卡与道家哲学的关系。但如此强调卡夫卡作品的中国本质,却是罕见。

卡夫卡作品与道家哲学的关系,中外学者都有论及。詹姆斯·怀特拉克说:“卡夫卡对待语言和文学的态度,非常接近于道家。”⑩卡夫卡自己也表达过他对道家哲学的热爱。他的朋友古斯塔夫·雅诺施回忆说,他曾经在卡夫卡那里得到两本书:克拉邦德译的《老子格言》和菲德勒译的《老子道德经》。有次,卡夫卡对他说:

我深入地、长时间地研读过道家学说,只要有译本,我都看了……这是一个大海,人们很容易在这大海里沉没。在孔子的《论语》里,人们还站在坚实的大地上,但到后来,书里的东西越来越虚无缥缈,不可捉摸,老子的格言是坚硬的核桃,我被它们陶醉了,但是它们的核心对我仍然紧锁着。我反复读了好多遍。然后我却发现,就像小孩玩彩色玻璃球那样,我让格言从一个思想角落滑落到另一个思想角落,而丝毫没有前进。通过这些格言玻璃球,我其实只发现了我的思想槽非常浅,无法包容老子的玻璃球。这是令人沮丧的发现,于是我就停止了玻璃球游戏。这些书中,只有一本我马马虎虎读懂了,这就是《南华经》。⑪

老庄哲学讲究“道法自然”。《南华经》的特点是“齐物论”,万物齐一,强调“吾丧我”,故而更加强调精神的重要。卡夫卡说他的思想在老子思想面前非常浅薄,实质是,卡夫卡无法表达老子哲学的“道”之含义。作为法学博士,卡夫卡一生都在与法律打交道,与法工作的时间都有十五年。我们相信卡夫卡思考的是“道”与“法”的关系。卡夫卡的挚友布洛德在论及卡夫卡的宗教观时说,卡夫卡创作的“主题依然是我们会迷失正确的道路的危险,是一种如此突出的怪诞的危险,即实际上只有某种偶然性可能会引导我们进入‘法’,亦即进入正确的完善的生活,进入‘道’”⑫。“道可道,非常道”,那么,是否可以说,“法可法,非常法”呢?如果我们以这种路径来理解卡夫卡作品《在法的门前》,必然有一番意外的收获。一个乡下人来到法的门前,他想进去,可是,守门人说,他现在不能进去。乡下人问,那什么时候可以进去,守门人说,不知道,但是有可能。于是,那个人一直在法的门外等,一直到他白发苍苍的时候,他还不能进去。在他生命将近的时候,法的门前透露出一点点光亮。他不解地问守门人,为何一直没有其他人来,守门人说,别人是无法进来的,因为这个门是专门为你开的,我现在准备把它关上了。

一个短篇故事,如同一则寓言,让很多人思考。法的门,为何是专门为他而设?这个他,是不是卡夫卡?他一直在法的门前等着,是否预示着在他的眼里,他永远是个失败者?难道他没有努力?他一生的奋斗目标都是如此,从没有第二种选择。法是什么?法是人间的法律,还是宗教的法律,或者心中的道德律?法是否公平,是否得以实现,是否放之四海而皆准?卡夫卡没有告诉我们,但是,在这小说中,我们看到了卡夫卡努力的形象。这个形象如同中国的“愚公移山”中的愚公形象。只是,愚公是浪漫主义的,他要人定胜天,而卡夫卡笔下的乡下人,却一直在等着。这个等着体现了卡夫卡的犹太裔背景,犹太人都信犹太教,而犹太教的主要特征是恪守法律,既然守门人要他等待在法的门前,作为恪守法律的后裔来说,他是不会移开的,即使是一无所有。

卡夫卡讲自己马马虎虎读懂了《南华经》,即《庄子》。很显然,这给我们提供了两层意思,其一是他喜爱庄子,其二是他的作品中有庄子潜移默化之影响。卡夫卡在《猎人格拉库斯》中写道:“我总是处在通向天堂的大阶梯上。我就在这漫无边际的露天台阶上游荡,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始终处在运动中。我从猎人变成了一只蝴蝶。”⑬卡夫卡在那个时代为何这么迫切地希望阅读中国作品,难道他对西方经典小说的题材都不满意?他给他的好友布洛德留下遗嘱说,除了《判决》《司炉》《变形记》《在流放地》《乡村医生》和《饥饿艺术家》六部作品外,其他都可以毁掉。这对于一个把写作当成自己生命的人而言,需要多大的勇气,是不是有壮士断腕的气概?

六部作品,六个寓言,正是曾经想成为哲学家的卡夫卡的理性标志。1917-1918年,卡夫卡的笔记本上出现了大量的格言、警句和寓言,它们大多短小精悍,却是极其锐利和隽永的思维的结合体。后来布洛德在总结笔记本时加了个标题,“对罪愆、苦难、希望和真正的道路的观察”。

道路就是法。卡夫卡的作品是对以法为载体的关系的描述,即使关系是不可理解的。而他在对不可理解的东西进行理解时,他也成为了不可理解之物了。如果说,《在法的门前》是乡下人找“法”,那么,《中国长城建造时》却是法找乡下人。如果我们可以用法来代表皇帝,而臣民代表乡下人的话,结局依然如同《在法的门前》里的那个乡下人,走了一辈子也没有走出皇宫。一个简单的事情却困难重重。

庄子著名的寓言是庄周梦蝶,而卡夫卡在《猎人格拉库斯》里面发现自己成了一只蝴蝶。他的作品《变形记》里,格里高尔突然变成了甲虫。这当然是一个寓言,自然界不可能发生人变成甲虫的可能性。但是,为什么卡夫卡要选择这样一个表现手法?他在写《变形记》时,到底考虑过庄子的寓言没有?我们没有必要考证。我们想表明的是,卡夫卡作品中有大量的道家哲学因素,卡夫卡作品与中国传统哲学有关,这就够了。

①②③ 邓晓芒、残雪:《文学创作与理性的关系——哲学与文学的对话》,《学术月刊》2010年第5期。

④ 乌丙安:《中国民间信仰》,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37页。

⑤⑥⑦ 残雪:《趋光运动》,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231页,第232页,第229页。

⑧ 叶廷芳编:《论卡夫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678页。

⑨ 阎嘉:《反抗人格》,长江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154页。

⑩ James Whitlark.Behind the great wall:a post-Jungian a pproach the Kafkaesque literature[M] .London:Associated University Press,1999:12.

⑪ 叶廷芳编:《卡夫卡全集》(第10卷) ,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442页。

⑫ 布洛德:《卡夫卡传》,叶廷芳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76-177页。

⑬ 叶廷芳编:《卡夫卡全集》(第1卷) ,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37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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