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香而酒冽”探微
2014-03-12山东师范大学济南250014
⊙王 苑[山东师范大学, 济南 250014]
“泉香而酒冽”探微
⊙王 苑[山东师范大学, 济南 250014]
欧阳修散文名篇《醉翁亭记》中“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冽”之句的艺术手法自古便为人们留意关注并开掘阐释,本文在前人的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深入探究互文的艺术特色进而剖析中国古代诗文的独特魅力。
互文 倒装 以少胜多 文约事丰
欧阳修的散文名篇《醉翁亭记》以“乐”字贯穿全篇,从山水之乐、游人之乐写到宾宴之乐,最后归结到作者的自得其乐。其写宾宴之乐处有“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冽”之句。有的注本认为“泉香而酒冽”是“泉冽而酒香”的倒。金代王若虚却说:“《醉翁亭记》言太守宴曰:‘酿泉为酒,泉香而酒冽’,似是旋造也。”(《滹南遗老集》卷36《文辨三》)“旋造”,意思相当于“倒装”。
以“香”状“酒”,以“冽”状“泉”,似乎贴切恰当,说成“泉香而酒冽”,粗读颇嫌不顺,其实,这里反映出我国古代诗文中另一种修辞现象。
“泉香”一词,造语原有所本。《礼记正义》卷十七《月令》记“仲冬之月”,“大酋”(酒官之长)酿酒“兼用六物”,其一即“水泉必香”,欧阳修的“酿泉为酒,泉香而酒冽”实从此化出。《全北周诗》,其十五《配帝舞》描写斋戒沐浴时也说:“匏器洁,水泉香。”泉以“香泉”为名者,更属常见,如河南汲县、安徽和县都有。陕西凤县即有二“香泉”,其一“在县西十五里,水出石罅,味甘冽,可酿酒”。(《凤县志》卷一)诗文中“香泉”一词也是屡用的,如宋之问《秋晚游普耀寺》:“花覆香泉密,藤缘宝树幽”,丁仙芝《和荐福寺英公新构禅堂》:“咒中洒甘露,指处流泉香”,杜甫《留花门》:“沙苑临清渭,泉香草丰洁”,赵嘏《送僧归庐山》:“题诗片石侵云在,洗钵香泉覆菊流”等。诗人们还从“泉香”、“水香”驰骋想象,铸造绚丽多彩的诗歌意境:或说水香是由于花开吐香而成,如许浑《沧浪峡》:“一声溪鸟暗云散,万片野花流水香”,元稹《湘南登临湘楼》:“高处望潇湘,花时万井香”,温庭筠《西陵道上茶歌》:“涧花入井水味香,山月当人松影直”,杜牧《华清宫》:“零叶翻红万树霜,玉莲开蕊暖泉香”,王安石《天童山溪上》:“溪深树密无人处,唯有幽花渡水香”等;或说水香是因美人体香所染,如杜甫《数陪章梓州泛江,有女乐在诸舫,戏为艳曲二首》其二:“立马千山暮,回舟一水香”,艳而不亵,而其设想之奇,颇出人意表。
“互文”是我国古代诗文中常见的修辞手法,其最普遍的格式是上下两个句子或词组,对举成文,字异意同。如《诗经·邶风·旄丘》讲黎国君臣因受狄人攻略逃到卫国,向晋国求救,晋却稽延不出,黎人怨恨地说:“何其处也?必有与也。何其久也?必有以也。”上句的“与”和下句的“以”同义,都作原因讲。又如江淹《泣赋》的“虑尺折而寸断”,“尺折”亦即“寸断”之义。这一格式在修辞学上往往与复叠相联系,起到反复强调渲染得作用,在训诂学上为解释字义开一途径。
互文的第二种格式是上下两个句子或词组,各举一端,但因彼此映衬而兼具两义。唐贾公彦《仪礼疏》中说:“凡言互文者,是两物各举一边而省文,故云互文”,即指此类。如《木兰诗》的“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实际兼指雄兔雌兔都是眯缝双眼、爬搔不止,因而下面接着说:“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王昌龄《出塞》的“秦时明月汉时关”,不能理解成“秦代的明月和汉代的关隘”,而是说修筑长城以御边患,起于秦汉,因而明月照邻关隘的景象在秦汉之时已是如此,由来已久。杜甫《潼关吏》的“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余”,是讲大城和小城,都是既高且坚,“铁不如”“万丈余”在字面上分属“大城”和“小城”,意义上却是合拍的。白居易《琵琶行》写浔阳江头送客,“主人下马客在船”,是指主客一起下马,同进船舱,“主人忘归客不发”才是讲主客二人为琵琶声吸引,一忘辞归,一忘动身,不是互文。这类互文在散文中也有。如柳宗元《捕蛇者说》:“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实谓叫嚣、隳突乎东西南北,也即到处吵闹扰乱之意。苏轼《超然台记》:“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于前”,实谓美恶之辨、去取之择战乎中、交于前,也就是眼前胸中都充满着美恶之辨、去取之择。
这类上下对照、各举一端的互文,能使各个句子或词组除了本身的意义之外,还含有其对应句子或词组的意义。我们所论的“泉香而酒冽”即属此类。这句的含义是泉兼有气香、味凉等义,酒亦兼此多义,取得了“意则期多,字惟求少”的效果。韩愈《醉赠张秘书》的两句诗:“酒味既冷冽,酒气又氛氲”,实在只抵得上欧文中“酒冽”两个字。王士《香祖笔记》卷十一说:“《泊宅编》:‘欧阳子守滁,作《醉翁亭记》,后四十五年,东坡为大书重刻,改“泉香而酒冽”为“泉甘而酒冽”。’今读之实胜原句。”东坡改笔一事,尚属传闻;王士“实胜原句”之说,却颇有眼力,惜语焉不详。另外,王若虚说“泉香而酒冽”是“倒装”,是不妥的。互文和倒装不同。倒装是有意颠倒语法上或逻辑上的普遍顺序,目的或为调和音节,或以错综语法产生新奇的语感,但并不增加新的意义。有的前人举过互文的例子,实际上都是倒装。如江淹《恨赋》的“孤臣危涕,孽子坠心”,《别赋》的“心折骨惊”,李善注云:“江氏爱奇,故互文以见义。”江淹运用倒装手法,追求新颖奇特,不同凡响,是他“爱奇”,是不错的。但它们不具有多义性:心就是“危”,并不兼具“坠”义;涕就是“坠”,并不兼具“危”义。“心惊”、“骨折”之所以算不得互文,也是如此。这是倒装与互文的不同之处。但字词确是一个奇妙的世界,有时因误而成的倒装,会产生文义全变、情趣迥异的情况。如《晋书·孙楚传》说:“(孙)楚少时欲隐居,谓(王)济曰:‘当欲枕石漱流。’误云‘漱石枕流’。济曰:‘流非可枕,石非可漱。’楚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砺其齿。’”“枕石漱流”是当时的习惯用语,屡见载籍,为避世隐居的代称。孙楚说成“漱石枕流”,诚为口误,但“漱石”、“枕流”却是后世文人喜用的词语,成为喻指隐士情志之高洁坚卓的新成语。歪打正着,正说明互文这种修辞方法能充分发挥古代汉语一字一义的特点,适应以少胜多的艺术要求,具有很大的灵活性和很强的生命力。
第三种互文的格式更复杂一些。俞樾《古书疑义举例》卷一曾举《周易·杂卦》的“晋(卦名),昼也;明夷(卦名),诛也”一例,他根据《周易》卦辞往往两两相对、语意相称的造句特点,解释这两句说:“知‘晋’之为‘昼’,则‘明夷’之为‘晦’可知矣。‘明如地中’,非晦而何?知‘明夷’之为‘诛’,则‘晋’之为赏可知矣。‘康侯用赐马蕃庶’,非赏而何?”这确是显微阐幽、发蒙破惑之解。其实,这种互文格式前人解经时已经发现。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周易·损》中已举郑玄、孔颖达数例来说明“互文相足”之法。今各举郑、孔一例,以见一斑。郑玄注《礼记·坊记》“君子约言,小人先言”时指出:“言人尚德不尚言也。‘约’与‘先’互言尔:君子‘约’则小人‘多’矣,小人‘先’则君子‘后’矣。”就是说,用“君子约言”暗含“小人多言”,用“小人先言”暗含“君子后言”。两个句子,四层意思:君子沉静寡言而小人喋喋不休,小人言过于行而君子反之,表明君子重于德行而不尚空谈。又如《左传·宣公十四年》记申舟之语曰:“郑昭宋聋。”孔颖达注疏云:“‘郑昭’言其‘目明’,则宋不明也;‘宋聋’言其耳暗,则郑不暗也。耳目各举一事而对以相反。”就是说,字面上讲郑国目明,宋国耳聋,实际上包括郑昭、宋不昭、宋聋、郑不聋四层意思。
杜甫《北征》的“不问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可以算作第四种互文的格式。旧时认为夏、殷和西周的灭亡,是由于夏桀、殷纣、周幽三王各自宠幸妹喜、妲己、褒姒的结果。这里上句“夏殷”实已包括“周”,下句言“褒妲”实已包括“妹喜”,否则下句应作“妹妲”,才能与“夏殷”相应。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十七云:“不言周,不言妹喜,此古人互文之妙。”所论甚是。
总之,以少许胜多许是我国古代诗文的一项宝贵艺术经验,即所谓“文约而事丰”、“片言可以明百意”。其手段之一就是尽量调动文字的多义性和暗示性,使有限的文字产生尽可能多的意义,以经得起读者的玩味和咀嚼。互文就是这样一种重要的修辞手法。除了第一种复叠格式以外,其他几种格式都利用前后两个事项的连接,产生出它们在单独存在时所没有的意义,从而取得含蕴丰富的艺术效果。
[1] 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1.
[2] 周振甫编著.诗经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5.
[3]郑玄注,孔颖达正义.礼记正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4] 刘熙载著.艺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5] 王若虚著.滹南遗老集[M].沈阳:辽海出版社,2006.
[6] 杜甫著,仇兆鳌注.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9.
[7] 俞樾等著.古书疑义举例五种[M].北京:中华书局,1956.
[8] 钱锺书.管锥编[M].北京:中华书局,1979.
作 者:王苑,山东师范大学2012级中国古代文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学。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