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惘的一代”下的另类宗教
——论《老人与海》的宗教信仰问题
2014-03-12沈芯羽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浙江绍兴312000
⊙沈芯羽 王 芳[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 浙江 绍兴 312000]
“迷惘的一代”下的另类宗教
——论《老人与海》的宗教信仰问题
⊙沈芯羽 王 芳[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 浙江 绍兴 312000]
作为海明威沉寂十年后的力作,也是他十年心理的沉淀,《老人与海》不仅向我们展示了圣地亚哥这个“硬汉”形象,同时把一个更大的研究母题——宗教主题抛给了我们。阅读这部作品,我们能够很明显地感受到宗教元素在其各个方面的渗透,但除此之外,我们又无法拒绝其中作者对宗教信仰的无视甚至是背离,小说主人公圣地亚哥就像是一个“宗教的浪子”。要对这一方面进行细致的论述,就不可排除地要研究海明威的生平经历及时代背景,故本文结合这些内容对《老人与海》中矛盾的宗教观进行论述。
宗教信仰 矛盾 存在主义
一、“虔诚”的基督徒?
毫无疑问,如果对西方宗教知识有一些了解的人,在阅读《老人与海》时很容易发现基督教元素在这个作品中的大量流露,从中我们几乎认为作者要将小说主人公圣地亚哥塑造成一个虔诚的基督徒。
追溯圣地亚哥形象塑造的原型便是耶稣。小说一开头就向我们展示了一系列的数字,如“八十四天”、“四十天”、“一个礼拜”、“三条好鱼”、“八十七天”等,之后的这些数字在作品中也出现了多次。这些数字看似不经意,但仔细研究一下,我们就会对作者的匠心叹服。根据耶稣的事迹和基督教的节期来看,“四十”这个数字含有深刻意蕴。耶稣受洗后,曾被圣灵引到旷野,禁食四十昼夜,受到魔鬼的试探。而本书开头描写老人因用绳拉大鱼而在双手上留下刻得很深的伤疤时,作者特意写道:“它们像无鱼可打的沙漠中被侵蚀的地方一般古老。”这无鱼可打的沙漠即喻指“旷野”。这四十天加上基督教大斋期的四十天,再加复活节前的“圣周”那七天,刚好是八十七天。老人在海上一连八十四天没打到鱼,接下来在海上待了三天,刚好等于耶稣从受难到复活那三天。老人在这三天中经历了大磨难,最后获得精神胜利。再者,圣地亚哥这名字是圣雅各在西班牙语中的拼法。圣雅各原是一个渔夫,是耶稣在加利利海滨最早收的四门徒之一。所以老人同时也具有耶稣的门徒或一般谋求圣职的信徒的身份。他在钓鱼过程中一再吃生鱼肉、喝水,这喻指信徒领圣餐。鱼肉代表圣饼,耶稣的肉体。
同时,小说更是明显地塑造了“耶稣式”的圣地亚哥。小说多次提到圣地亚哥身上一切都显得古老,但眼睛却显露着生机。这恰恰和了耶稣的教诲“眼睛就是身上的灯。你的眼睛若亮,全身就光明”(马太福音,6:22)。老人的左手无力、后背受伤、脚跟骨刺等都与耶稣有着惊人的类同点。另外本书中援引了不少关于基督受难的细节,为圣地亚哥塑造了一系列的宗教仪式,说明作者有意识地把老人比做耶稣的化身。在故事的全过程中经历了两次被钉十字架的过程。第一次是在老人钓上了大鱼时开始的。他和小船被鱼拖着走,把钓索勒在背上,感到疼痛(耶稣头上戴着荆冠),双手被钓索勒得出血(耶稣手上钉着钉子)。而出海前男孩给他送来的吃食,喻指耶稣的“最后晚餐”。第二次被钉上十字架的过程,是从鲨鱼来袭时开始的。他用鱼叉扎死了第一条来犯的鲨鱼,后来等他看到另两条鲨鱼中首先露面的那一条时,不禁“AY”一声。作者描述道:“这个词儿是没法翻译的,也许不过是一声叫喊,就像一个人觉得钉子穿过他的双手、钉进木头时不由自主地发出的声音。”在受刑前,耶稣大声喊着说:“以利!以利!拉马撒巴各大尼?”就是说:“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这不是明白无误地表示老人又被钉上了十字架吗?这些宗教仪式,正体现着作者的意图——让圣地亚哥通过考验从而成为真正的男人。最后老人回到家,摸黑躺下。作者写道:“他脸朝下躺在报纸上,两臂伸得笔直,手掌向上。”耐人寻味的是海明威没有写明这两臂是朝上伸出(这是教士领受圣职时的姿势),还是向两旁伸出(这是耶稣被钉十字架的姿势)。作者分明暗示这主人公是人又是神,兼有人性和神性的双重身份。
另外,小说中的“朝圣语体”更是体现了与《圣经》极为相似的文体风格。“And the God made the firmament,and divided the waters which were under the firmament from the waters which were above the firmament,and it was so.”这是《圣经》《创世记》中的一个段落。“He held the line tight in his right hand and then pushed his thigh against his right hand as he leaned all his weight against the wood of the bow.Then he passed the line a little lower on his shoulders and braced his left hand on it.”这是《老人与海》英文版的一段文字,通过对比,我们可以发现两者都使用了“he-does(did)-something”,及“主语(动作执行者)+使役动词+宾语”的简单句型。造物主有着主宰万物的权利,只要用极为简洁明了的使役动词便能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在此,海明威也采取了这种风格,让圣地亚哥的动作也具有强大的力量。①由此可见,他将圣地亚哥神化了。关于这一点,从圣地亚哥驾驶小船只身飘摇在海上,但最终还能生还上也能看出。
二、宗教情怀的矛盾性
除了对宗教的“虔诚”外,我们还能够感受到的便是圣地亚哥身上矛盾的宗教情怀。但同时,让人费解的是,尽管圣地亚哥处于矛盾中,这矛盾却在无形中自我消解了,没有对圣地亚哥产生任何困扰。
全书大多数的笔墨都着眼于圣地亚哥三天的海上捕鱼经历,让我们感受着这个老人的成长,而不同于我们印象中的渔夫捕鱼是为了生计,为了赢利。当然圣地亚哥捕鱼也是为了生计,但他的生计是单纯的,不带有任何金钱的色彩。说现实一点,捕鱼就是结束掉鱼的生命,这里的圣地亚哥担当着刽子手的角色。然而,他又具有基督教的爱人如己的悲悯情怀。当他在海上飘荡的时候,他用平等的身份和鱼、鸟对话,他也将海豚、鱼等称作自己的“兄弟”、“朋友”、“老弟”。我们知道,基督教信徒之间相互称呼兄弟姐妹,以此来表达相互之间的友好。在捕杀大马林鱼的时候,老人并非冷血的杀手,他也会为这条鱼的处境而悲哀,但是这并没有阻止他的行为。“于是他替这条没东西吃的大鱼感到伤心,但是要杀死它的决心绝对没有因为替它伤心而减弱。”“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约翰福音3:16)“并且尽心,尽智,尽力爱他,又爱人如己,就比一切燔祭,和各样祭祀,好得多。”(马可福音12:33)既然海明威神化了圣地亚哥,那么此处的老人就应该同耶稣一样具有爱世人,对于他来说就是爱大马林鱼的精神,可若真要如此,那他又怎会选择成为一个渔夫呢?此处的圣地亚哥在神性方面明显有缺陷。
圣地亚哥在无法支撑下去的时候会向天主寻求帮助,并说要念《天主经》和《圣母经》。这种表现很容易理解,在我们遇到困难的时候也总要寻求一种信仰来支撑自己走下去。如果在我们处于人生低谷的时候没有人来拉我们一把,那么很可能我们就再也爬不上来了。更何况当时的圣地亚哥一个人漂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与他为伴,他唯一的聊天方式便是自言自语。尽管圣地亚哥有求助于天主的语言,但他却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就算这些已经念过了吧,他想。我过后会念的。”其实他并非真正地希望天主来拯救他,他所寄托的是他自己,那个比自己当下处境中更加坚强、更加有力量的勇士。而当我们陷入不幸的时候,我们会抱怨上天的不公,而圣地亚哥不是如此。当他疑惑是什么将自己打败了时,他没有归罪于天主,而是从自身寻找原因——“只怪我出海太远了”。最为重要的是,老人圣地亚哥还曾明确表示“我是不笃信宗教的”。可身为一个贫穷的渔夫,圣地亚哥家徒四壁,家中墙上还挂着一幅彩色的耶稣圣心图和一幅科布莱圣母图。
从这些内容来看,圣地亚哥有对宗教虔诚的迹象,又不像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他并非与基督绝缘,但也不完全求助于它,他更像一个“宗教浪子”。坚持着自己的主体性,自力更生,有什么问题自己解决,只在适当的时候给自己找一个寄托,但不求助这个寄托来帮自己解决问题。
三、存在主义观照下的“人”的宗教
《老人与海》的深刻内涵不仅在于成功地塑造了这个“宗教的浪子”的形象,更在于其所要传达的思想。不管何种宗教,都旨在引领人们走出现实困境,而海明威在无形中将基督元素融入作品中,但又不被此拘泥,结合存在主义的生存观从而创造了其文学作品中的另类宗教——“人”的宗教,带领“迷惘的一代”找到新的出路。这也很好地回答了第二点中为什么圣地亚哥在宗教信仰上的矛盾性会自动消解。
传记作家库尔特·辛格曾对海明威宗教情感的矛盾性做过这样的总结:“他咒骂过所有的宗教,但他到天主教堂望过弥撒。”②这和他塑造的圣地亚哥形象很是符合。海明威出生在一个虔诚的清教徒家庭,他的第一次婚姻是按照清教徒的仪式举行的婚礼。后来他改信了天主教,并按照天主教的礼仪和保利娜完成了自己的第二次婚礼。他并非没有宗教信仰,只是他不愿刻板地按照这些宗教精神行事。他的自杀让人惋惜,在基督教观念里,自杀是不被接受的,因为人的生命是神给的,而人的死也是神决定的,自杀的结果便是下地狱。此外,离婚、对母亲不善等也违背了基督信仰。当然,海明威并不惧怕,因为他信仰的并非是传统意义上的宗教,而是“人”的宗教。
美国的20世纪,是一个尼采宣布“上帝死了”的时代,是一个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大行其道的时代,是一个达尔文进化论冲击《圣经》创世记的时代,是一个美国传统的清教主义伦理价值观受到广泛怀疑和否定的时代,是一个理想和信仰普遍迷失的时代。③这个时代诞生了“迷惘的一代”。“在海明威看来,人无疑是生存在一个荒诞的世界里,忍受着痛苦和孤独,然而,卑怯地忍受痛苦并不能给人的存在带来任何的解脱,人应该如萨特所言去‘行动’,只有积极的行动才能赋予人的存在以意义。”④正是在这种目标的追求下,海明威创造了“人”的宗教。小说中自然是永恒凌驾于人之上的强大力量,于是人的反抗都带有着悲剧以及宿命色彩。海明威给要征服自然、与之较量的老渔夫带来的不是成就、喜悦,而是失败,是受伤。这里,人与自然的关系被颠倒,人的能力和本质被自然所异化。当时的时代环境同老人所处的自然环境一样。作为“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作家,作者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并留下了一身的伤痛,深刻地感受了世纪末当代人的失落及焦虑。在人被异化的生存环境中,每个人都是孤立而渺小的存在,都是孤立无援的,这与存在主义认为的人生而孤独痛苦相符。老人捕鱼的过程在作者看来也就是人生的一个过程的浓缩,海明威通过对老人的描写,反映了自己对西方现代人命运的理解。但他没有用悲剧色彩渲染整个人类,他把个人的生存价值提到高于一切的地位——消极中透着激昂,失败时保持着尊严,在悲观中实现自我超越。尽管失败是注定的,不同的是每个人面对失败的态度。
约翰·希克在《宗教之解释》一书中曾对宗教信仰中的救赎观念进行了分析,他指出:“拯救、解脱的一般性概念就是人类生存从自我中心向实在中心转变,但这种转变在每一个伟大传统中都采取了不同的具体形式。”⑤在基督教信仰中,居于“实体中心”的是上帝,信徒们追求的是与上帝的合一。那么,对于圣地亚哥而言,既然上帝不再居于“实体中心”的位置,他必须找到新的“实体中心”代替上帝从而作为其信念的支撑点,这就是追寻自我存在的价值,自己给自己赋予生存意义,不需要上帝或者他人来帮助、救赎自己。或者说,这是一种自我肯定,同时也是对外界的怀疑,当知道自己求助于什么都是无意义时,只能去发掘自己的价值。最终老人拖回海边的只是马林鱼的空架,鲨鱼剥夺了他的“战利品”。然而老人并未颓唐,他仍然那样热爱生活甚至梦中还见到象征力量的狮子。从存在主义角度来看,老人已经是一个强者了,这无关于他现实生活中的成败,只看其精神层面的丰满与否。或许明天、后天老人还是一无所获,但他仍会乐此不疲。老人是海明威对处在特殊时期的美国人的理想构建,老人身上所含有的品质,正是当下美国人所必需的。通过圣地亚哥,海明威探寻到了一条“迷惘的一代”如何生存,如何体现自我存在价值之路,信仰自我,引领同时代人乃至后人走出困扰世人的生存困境。
① 何云燕、华媛媛:《〈老人与海〉的悲剧性及宗教仪式》,《大连海事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2期。
② 转引自王臻:《生态危机之精神异化——海明威早期成长小说系列之Soldier’s Home》,《淮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2期。
③ 苏顺强:《论海明威与基督宗教关系》,《湖北文理学院学报》2004年第1期。
④ 惠婧蕊:《海明威与存在主义》,《齐齐哈尔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3期。
⑤ 李树欣:《异国形象 海明威小说中的现代文化寓言》,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45页。
作 者:沈芯羽,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学生;王芳,文学硕士,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讲师。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