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生态文明视野中的德昂族水文化及其社区功能

陈瑞琪

论生态文明视野中的德昂族水文化及其社区功能

陈瑞琪

（云南大学人文学院，云南昆明，650091）

德昂族民间有水神与太阳神结合诞下本民族祖先的传说，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进程中，德昂族逐渐构建起了内涵丰富的水文化。从文学艺术、宗教信仰、民俗生活到村规民约，水不仅是吉祥幸福的使者，承载着传统孝悌的职责，还是孕育祖先的神灵，是民族延续、文明发展的血脉。在与水的互动过程中，德昂族关于水的观念、禁忌，通过村进行了表达，形塑了社区规范，水文化在社区生产生活得以布新。德昂族水文化及其社区功能，对化解当代水危机，保护水环境具有多方面价值。

德昂族；水文化；社区功能；生态文明

在德昂族的民间故事里，传说在无边无际的神灵世界，水造就了现实世界的模样，水神孕育了德昂族先民……

纵观德昂族文化，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其居住地的地理环境和宗教信仰使得德昂族在与水产生互动的过程中，在人们的思想观念、政治制度、生活方式、文学艺术等等方面，都打上了水的烙印，最终德昂族成为一个崇拜水的民族，进而形成内涵丰富的水文化，并通过认同、宗教、文学艺术、制度、社会行为、物质建设等方面得以表达。

一、德昂族社会记忆中的水文化

水在德昂族宗教信仰中处于核心地位，被广泛用于寺庙建筑、佛教庆典仪式与祭祀活动之中；在农业上，很早就有了较高水平的水稻种植技术，并产生了丰富的稻作文化；德昂族水文化还通过文学和美术等艺术形式表现出来。

（一）水文化在宗教节庆与建筑中的表达

1、宗教节庆仪式中的吉祥水

水文化首先体现在多个节庆仪式中，主要有：泼水节和龙阳节。

德昂族的泼水节，是纪念佛陀诞生、成道、涅槃三个重大事件而举行的活动，通常在阳历四月中旬。这时，旱季即将结束，雨季即将来临，因此，又是送旧迎新的节日。泼水节来源于佛教信徒以清水浴佛的习俗，人们相互泼水，祈求神灵保佑来年五谷丰登，人畜两旺，彼此祝福吉祥如意。

传说释迦牟尼佛非常关心天下苍生疾苦，见老天久旱不雨，五谷欠收，遂告知德昂人，每年在堆沙节前，每个信徒提一桶水浇于佛身，天即降甘露以拯救百姓。泼水之俗，便代代相传。

德昂族泼水节通常持续3—5天，节前，所有信徒要准备丰富的赕品，做糯米粑粑，赶制新服装。泼水节当天，全村男女携带竹筒、木桶等盛水工具，来到奘房听佛爷或贺露（先生）诵经。诵经完毕，用清水洗涤佛像和神坛，每家每户要将洗佛的清水带回家给老人洗脚，祝福老人健康长寿。老人要唱《洗脚歌》祝福儿女：“你们作为儿女子孙，前来恭拜父母、阿公阿祖，我们祈福给你们身体健康，今天你们来给阿公洗脚，是出自你们的心愿，愿佛祖的光芒照耀着你们，有经书福音照耀着你们，让你们有吃有穿，平安无事，万事如意。”

龙阳节也称为喇定节，是德宏州陇川县德昂族的传统节日，这个节日来自于神话故事《龙阳传说》，传说龙和太阳相恋诞下德昂族祖先。据陇川县文化发展进步研究学会会长介绍，在陇川人们将二月二十七日定为龙阳节，本想与汉族传统文化中的二月初二龙抬头日相吻合，但是，在德昂族的民间文化中，二月二日是“硬日”，不吉利，于是最终把日期定在了二月末。

作为龙阳节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浇花节，德昂族称为：“摆拨”（音），意思是兴高采烈地去采花，大家欢乐在一起，目的是怀念德昂族的先祖——太阳和龙。节日期间，要将水浇在象征德昂族生命意义的茶树（德昂族被喻为“古老的茶农”，茶叶在其丰富的神话传说里象征着祖先，预示着生命）上，水使得生命得以为续，赋予水与植物的关系以神圣性。

2、奘房建筑中荡涤心灵的净水

在德昂族的奘房（寺庙）建筑中，有一处有趣的建筑很能够体现其水文化的独特性，那就是水心奘。水心奘是每年入雨安居节（关门节）至出雨安居节（开门节）期间三个月内，每月七天住寺佛爷入内念《转心经》的地方。“水心”意即以水洗心革面，荡涤心灵的尘垢的意思。另外水心奘还是住寺和尚晋阶行礼之地。当日由七位得道佛爷念经，使小和尚从此担负起作为出家之人的应有责任，成为正式和尚；还俗时亦由七位高僧念经以解除其责任。水心奘顾名思义周围以水沟环绕，入雨安居节至出雨安居节的三个月内由专人负责清除沟内杂草，以保持沟内水质清澈，水中养有鱼及螺蛳。住寺佛爷进入之前要提一桶清水环绕水心奘七圈，规定除佛爷外任何人不得进入水心奘。传说有一女神，冒充和尚预备趁乱混入水心奘，过水沟时由于水心奘与外部无连接石板，身份被水中鱼儿及螺蛳获知，不得进入。从此，在水心奘门口石板的营造上，永远保持石板的不连接性，以鉴别身份，意在保持佛门清净。

（二）民族经济生产中的水文化

历史上，德昂族先民在社会发展状态上与自然环境相适应，在很早以前就建立起了较为成熟稻作文化，为南方稻作民族的农业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在1950年代景颇族社会历史调查中，绝大部分景颇族村寨村民都说，他们种植的水田都是过去德昂族开垦的；有的还说景颇族种田是向德昂族学来的。由此可见德昂族种植水稻之早开垦水田之多。《梁河县芒东区帮外寨社会历史调查报告》中说：“据说在很久以前，帮外附近曾住过缅族，之后有德昂族居住过……德昂族种植过水田，现在的水田中有好一部分都是德昂族开挖和种植过的。”《云南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景颇族（载瓦支）五个点的总结调查报告》中也提到过：“景颇族在迁入各县山区时……和山区的德昂族接触，德昂族以种水田为生，生产力比较高……景颇族学会种水田主要受德昂族和傣族的影响。种水田所需要的生产工具从外面输入，耕作技术也逐渐跟德昂族学来。”又据日本学者考察近代缅甸境内德昂族的生产情况，也说：“德昂人大部分是自给自足的火田稻农（指刀耕火种），但也种豆类、豌豆、芝麻、玉米、大麻。所有可能种水田的土地都用栽培水稻。”

在德昂族村寨流传广泛的《谷神的传说》以及祭祀谷神的仪式也是其稻作文化发展较早的例证。在南传上座部佛教传入之初，与土著宗教争夺地位，因此，在《谷神的传说》中就有了佛祖与谷神一争高下的情节。结果谷神负气离开，佛祖发现无论吃什么都寡淡无味，这才醒悟到谷神的重要性，于是到处追赶。只见谷神所到之处，树木皆开花结果，万物呈现一片繁荣的景象。谷神被追，情急之下钻入水中，佛祖不会游泳，于是请求大黄狗帮忙，大黄狗跳入水中，终于将谷神追回，至此，佛祖才觉得饭香。从此以后，德昂族每年收获新稻谷，都要举行祭谷神的仪式，目的在于教育下一代要勤劳节俭，不浪费粮食。

（三）民族村寨生活中的水文化

1、独特的盛水器具

虽然德昂族同胞在国内的聚居区雨量充沛，水源丰富，但是，历史上，德昂族居住的村寨却大多远离水源地，缺水是困扰德昂族同胞生活与生产的一大难题。以全国唯一一个德昂族聚居乡——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芒市三台山乡为例，三台山乡属中切割山区，气候类型属南亚热带低热丘陵气候，年平均温度16.9℃，年降雨量1300—1700mm，降水量极为丰富。然而，德昂族村落多处于石灰岩地带，山凹大，落洞多，水资源多从土质深层流失，农业用水主要靠降雨，人畜用水主要靠人背马驮。虽然当地降雨量并不小，但由于水利建设投资有限，没有充足的水利设施积蓄水资源，往往形成涝则冲烂寨子，旱则旱死庄稼的状况。因此，对水资源的珍惜成为了村民们的共识。在背水吃的年代里，由于山高坡陡，德昂族同胞因地制宜，用竹筒盛水，再将一个一个的竹筒放入村民们自己编织的细眼竹篮里背回来，细眼竹篮的编织成为当地一项重要的民间工艺。

2、古老的水井

水井在德昂族传统社区里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德昂族传统社区中的古水井，多位于人迹罕至的山顶，周围古树参天，浓荫蔽日，与其说是水井，更像是汉族的水窖。水井呈方形，靠山的一面是岩石，靠路的一面用石头砌起来呈环形，清亮的水从山体岩石中渗出。水井上方还盖有简易的棚子，防止树叶杂草掉落水中。为了保护水井，去往水井的路是不会专门修葺的，这些路到了雨季非常泥泞湿滑，极其难走。随着自来水进入村民家中，现在已很少有人到水井中取水，但是，一旦家中来贵客，村民们仍要去背那“甘甜可口”的井水给客人饮用。

（四）水神——龙的文化渊源

在德昂族民间信仰中，作为水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龙文化占据了极其重要的地位，龙在这里分别扮演着先祖、护法神、水神等重要角色。

1950年代进行的社会历史调查资料显示，在德昂族居住的毗邻缅甸的村寨以及境外缅甸等国家流传着龙是德昂族祖先的故事。在陇川县章凤，至今仍流传着动人的《龙阳传说》：在无边无际的神灵世界里，太阳神与水神龙女相恋，并结为夫妻，生育下了一男一女，太阳神与龙女生下子女长大后结为夫妻，诞下德昂人的先祖。在慢长的岁月里，族群不断的发展，德昂人在这星球上遍布各地，他们无论到那里，都铭记着祖辈流传的圣父圣母的模样……为能体现水神——龙的巍巍雄冠，德昂人都头顶包头，女士都头戴太阳帽和龙头帽。……德昂族世代传承这美好的传说，寄托着圣父圣母带给德昂人幸福和未来。……全世界的德昂人都要铭记我们都是龙的传人。

在缅甸德昂族聚集的地区，龙在其文化中具有佛法守护神和水神的象征意义。从学者们在缅甸拍摄的一张照片可以看到一座龙保护佛祖讲经免受雨淋的塑像。雕塑中的龙头为金色，上面有尖尖的凸起部分，龙身为蓝绿色，上面镶有金边，刻绘有规则的鳞，龙身盘绕着，支撑起佛祖的莲花宝座。传说，佛祖在讲经时突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龙就将正在讲经的佛祖置于自己的腹部之下保护起来，而前来听经的生灵非常入迷，久久不愿离去，以至于最后化作石头立于佛祖面前。

德昂族龙文化发展到今天，龙以祖先的面貌出现在德昂族居住的广袤土地上。2013年初在芒市三台山乡出冬瓜村，村民家做佛摆，从缅甸请来一尊佛像献给村寨的奘房，拉运佛像的农用车车斗的四角插有四面旗子，分别为绘制着人头牛身、吉祥鸟、太阳和龙形的白色旗子。人头牛身的旗子上记载着接佛活动的时间及事件，人头牛身意味着驮佛祖的大力士，吉祥鸟图案的旗子记载着同样的内容，绘有太阳和龙形的旗子则分别象征着孕育民族的父亲和母亲。

二、德昂族水文化的社区功能

德昂族对水的理解与认识，对个体来说，形成了水的价值观，对村寨这个整体而言，形成了较为成熟的利用水、管理水的社会习俗和制度。

（一）社区水环境的生态保护

德昂族自古就有围绕大青树建立村寨及奘房的习俗，传说大青树、夜蒿树、茭瓜是谷神乘凉歇息的地方。在德昂族居住的传统村寨，有一片被篱笆围起来的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入的树林，这片树林具有着极其神秘与神圣的地位。树林中有一处“沙堆”，德昂族称之为“务满”。“务”的意思是“罩子”，“满”的意思则为“寨子”，“务满”就是守护寨子之神。过去建务满，下面要埋银子，中间要供奉小的佛像，上面插上一根“一号木”的木棍，一号木木质紧密不容易腐朽，漆成红色，顶端成尖角的长方体，意寓汇集四面八方连接天地，祈求各方神灵共同保佑村寨清吉平安，家庭美满之意。木棍上刻有经文，经文对下部含有不同愿景的七层基座分别加以详细说明。“务满”的维修只能由寺庙中的佛爷或是寨中德高望重之人进行。在以马匹为主要交通工具的时代，经过此处必须“下马”行恭敬之礼，据说如不遵守此规矩，人将从马上跌落。“务满”犹如一位恪守职责的将军，日夜护卫着村寨的安宁。每遇出入雨安居节、泼水节等重大节日或婚丧嫁娶，村寨中的贺露（先生）都要带领村寨中德高望重的老人向“务满”汇报。然后由贺露念经保佑村寨平安、人丁兴旺。务满和神林共同保佑着村寨的平安，神林中的一枝一叶都不得任意捡拾，更不要说是砍伐。至今村寨中对砍伐神林中树木遭受天谴的事例仍然讳莫如深。

在传统社区中，到了一定的年龄，熟悉佛教教义，家庭美满，德高望重的男性老人在村寨中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他们架构起村民与佛祖之间的桥梁，负责向佛祖转达村民们的愿望，帮助佛祖规范俗世的秩序。村寨中的大事小情都有“老人们”主持，村民盖房如果需要砍伐村寨所属的树木，必须得经过老人们的同意。人们通过神话、仪式、宗教，使得人与环境互为主体、互相建构，达到一种可持续发展、和谐统一的生态美的境界，从而实现水的生态环境的有效保护和利用。

（二）水文化在民族身份认同中的确证功能

众所周知，德昂族是一个主体在外的跨境民族。追溯历史，由于战争等因素，德昂族同胞曾大批迁往缅甸，文革期间又有部分德昂族同胞跑到缅甸。改革开放后，随着国运日渐昌盛，德昂族的经济文化的发展受到党和国家的高度重视，人民生活水平逐年提高，跑出去的这部分同胞又回到国内原驻地生活定居。另外，越来越多的缅甸德昂族因向往国内富裕安定的生活而与国内德昂族通婚，并定居于国内。

这种反向迁徙的背后体现的是强烈的民族认同感，这种认同感体现在文化中，表现之一就是对华夏民族之龙的传人的身份确证。德昂族龙文化的普及是“民众认祖归宗的现象，是国运昌盛、人民生活富足后的表现。人们对文化的强调，并非仅仅是基于对自己历史传统、宗教信仰、风俗习惯、语言艺术、生活方式等等的自然传承和迷恋，而是强调这些因素已经成为我们政治身份和权利的重要组成与表达。”

三、德昂族水文化的生态文明价值

在当代，水文化是实现水的可持续利用不可缺少的要素，是我们维持对人水关系的理解，建设良性的行为、制度与环境的重要基石。联合国教科文组合在2006年世界水日宣言中指出：“在世界上不同的地方，文化传统、本土惯例、社会价值决定着人们如何看待与管理水。”水文化可以作为一种遗产加以继承，也可以作为一种文化进行建设，作为一种手段运用到水的保护中去。总之，在当代对水文化继承、建设与运用，是我们化解水危机、保护水环境的一项迫切工作，有必要大力彰显水文化的价值，推动水文化的建设与利用。事实已经表明，德昂族丰富的水文化在其历史上对水的利用、保护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对德昂族水文化的研究，大力彰显水文化的价值，一方面极大地促进对德昂族传统文化的保护与传承，另一方面，对其水文化的弘扬，是化解当代水危机，保护水环境的一项迫切工作。尤其对于我国这样一个干旱缺水严重的国家，进一步提高全社会关心水、爱惜水、保护水和水忧患意识，促进水资源的开发、利用、保护和管理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干事松浦晃一郎说过：“自从人类降生以来，水就使我们获得灵感，从精神上、物质上、智慧上与感知上赋予我们的生命力。分享与运用我们的知识系统中包括传统的与本土社会中的丰富内容，同时学习我们在历史上与水互动中形成的经验，将极大地贡献于寻求应对今天水挑战的解决方法。”2008年，国家级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将德昂族的泼水节纳入其中，并命名为浇花节，显示出对水环境的生态保护与植被的科学管理被有机地结合起来，并从国家的层面予以保护，预示着德昂族水文化向更高一级的层次迈进。

［1］郑晓云.水文化的理论与前景［J］.思想战线，2013，（4）.

［2］德宏史志资料：第十九集［M］.1984.

［3］［法］史怀泽.敬畏生命［M］.陈泽环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5.

［4］金泽.宗教人类学［M］.宗教文化出版社，2001.

［5］德宏州文联.崩龙族文学作品选［M］.德宏民族出版社出版，1983.

［6］黄光成.云南民族文化纵横探［M］.科学出版社，2006.

［7］路芳.生态［J］.民族艺术，2013，（5）.

（责任编辑 刘强）

K890

A

1671-3842（2014）06-0162-03

陈瑞琪，云南大学人文学院在读博士。

2014-05-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