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韵高而才短”
——以张爱玲、奥斯汀、沈从文为例①
2014-03-11高传华
高传华
(山东体育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2)
[文 学]
也谈“韵高而才短”
——以张爱玲、奥斯汀、沈从文为例①
高传华
(山东体育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2)
文学创作;韵高才短;小说家
因为风格、境界各异,作家的学力、阅历、天分等各有不同,所以小说和小说家也有着“韵的高低”与“才的长短”的差异。张爱玲、沈从文、奥斯汀等都是极具天分但是学力一般,且近些年声名渐隆的中外作家。张爱玲、沈从文是上世纪80年代重写文学史后重新进入大众视野的,其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分量和热度甚至超过传统的显学“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同样在英国,奥斯汀的6部小说也从小众范围沉淀成大众经典。通过分析发现,三位“韵高而才短”的隐逸作家的生活范围和作品题材都相对狭小而稳定,都有着敏感、内向的性格特点和纯净的文章风格。虽然个人学力、阅历都不足以使他们倾力于对普通人生的描写和对人性、人情的深刻挖掘,但他们的作品在岁月的淘蚀中仍保持了长久的魅力。
苏东坡对孟浩然诗有一句评语颇为流传,他说:“孟浩然之诗,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尔”②何文焕.历代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4.。苏东坡这里的“才”是指才学,可以涵盖知识、学力、阅历、视野等等;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孟诗格调高远、巧思卓越,但是没有足够的学力、知识和人生阅历作为支撑。如果用于现代,这句话用来评价张爱玲和奥斯汀倒也恰如其分,两位女作家正是“韵高而才短”的典型代表,男性作家也有可类比的,如沈从文。
如果我们全面分析“韵高而才短”这个评语,就发现它并非仅是贬义,而是体现了两种不同的风格和追求。或者说,它也暗示了存在着两种不同类型的作家。在古典时期,“韵”与“才”是唐诗与宋诗不同的境界特征,两者各有侧重。唐诗(从整体上说)追求的是境界和韵味,追求作品表达的情感与景物和词句之间没有隔阂,用后人的话说就是“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③释文莹,严羽.玉壶清话·沧浪诗话[M].朱刚,批注.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这是唐诗的最高标准,也是唐诗的不可逾越处。而宋代诗人沿用了杜甫的传统,也算是另辟门径吧,讲究以“才学”入诗,大量用典,讲究“无一字无来处”,就成了宋诗的典型特征。我们对比孟浩然与苏轼的诗歌,就会发现孟诗句法一气贯之,节奏平畅疏朗,善用白描手法,景物不事雕琢而创造出淡远清旷、超然脱俗的诗境,表现出朴素恬淡的生活情趣,自然天成,不求工而自工,但有的诗歌也存在着表意过于直露、缺乏幽深韵致和诗意贫弱、思想内容不够丰富的缺点。苏轼诗则题材广泛,内容丰富,在讲究意境的同时以“理趣”见长,同时还善于运用隐喻、寓言等各种手法,才情奔放,风格多样,极大的拓展了诗歌的自由度。但苏诗也和辛弃疾词一样,有些诗铺排古典成语,所以有些批评家嫌他“用事博”、“如积薪”、“窒、积、芜”、“獭祭”①钱钟书.宋诗选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一
阅读现代小说,发现沈从文和钱钟书的文章有类似唐诗与宋诗之别,沈、钱之风犹似孟苏之别。沈从文一生自称乡下人,类似于孟浩然这样的虽多次赴京但没改变身份的小地主,而钱钟书一生偏嗜宋诗,并作《宋诗选注》,大约也受了宋诗的影响,其散文小说旁征博引,善用比喻,显示了学者的才华气度。如果用“韵”与“才”的关系比较两位作家,大约也是很有趣的。这说明“韵高而才短”也可用来研究小说家。
小说创作也和诗歌一样,存在着“韵”与“才”的问题,这个问题很复杂,在不同的时代有着不同的认识评价。正如有的时期尊唐(诗),有的年代崇宋(诗)一样。在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之前,由于政治因素的干扰,中国批评家有意或者无意的忽视了文学的“韵”——也就是审美的标准、境界的标准——而更偏重才识。所以在国内很长一段时间,多才多艺、学识渊博,更主要的是思想正确的郭沫若、茅盾被看作是比相对而言“才短”的沈从文、曹禺更为伟大的作家,冰心也比张爱玲、萧红拥有更高的声望。但是随着文明的推进,文学最终会回归本源。一些被淹没的作家重新浮出水面,进入人们的视野。本文就以沈从文、张爱玲、奥斯汀等几位作家作为重点加以分析,探讨一下这一类作家创作的独特之处,同时也涉及到现代文学的其他几位作家。
二
因为天赋和灵感的不易把握和不方便用于数据分析,深受西方影响的学院派批评家基本是放弃了传统文论的批评方式,把文论搞成逻辑分析,从而使得文学研究变得机械而无趣。这类批评喜欢套用某种模式或者工具,对类似于“韵”与“才”这样的问题,对有着个性特征的作家——尤其是那些女性作家——她们主要是靠天赋而非才学创作出她们最初的一系列令人惊叹的杰作(这也许和女人的直觉能力更强有关)——则不愿关注,鲜少提及。
张爱玲,20世纪40年代在上海红极一时的女作家,她在20多岁的时候就写出了《沉香屑·第一炉香》、《红玫瑰与白玫瑰》、《倾城之恋》、《金锁记》等堪称经典的现代小说,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刚刚因战争从香港大学辍学的少女。张爱玲出身贵族,祖父张佩纶是清末名臣,祖母李菊耦是朝廷重臣李鸿章的长女。在这样的家庭里,张爱玲自小就接触古典文学,尤其喜欢《红楼梦》,也爱看当时的言情小说。不过她的童年遭到压抑,生母流浪欧洲,剩下她和弟弟在父亲和后娘的监管中成长。或许这是导致张后来的作品充满悲观与势利的主要原因。她笔下的女性是实实在在的:自私、城府。就是这些近人情的角色的永恒性加重了她文字的苍凉的味道,反复地提醒着我们所有现今的文明终会消逝,只有人性的弱点得以长存于人间。至于她本人亦是斤斤计较的小女人,认为摸得到、捉得住的物质远较抽象的理想重要。在那些现代尤其是具有同样影响的作家中,张算不得学识渊博,在知识储备、思想境界、人生阅历上均无出众之处。但是这些并不妨碍她凭借一个年轻女性的敏感透视人性的不可靠以及潜在女性意识内部的原罪意识,从而在她的作品中融入了浓厚的苍凉之感。张爱玲的小说拥有女性的细腻和古典的美感,对女性心理的把握令人惊异,而其独特的人生态度在当时也极为罕见。读张爱玲的小说就像品茗一杯绿茶,余味悠长。她像一个老太婆那样絮絮叨叨的讲出一个又一个故事,神闲气定,把握十足得使你陷入其中,那主人公被古老的传统磨灭了人性,而隐痛却转了个弯附在你身上,让你也抑郁的喘不过气来,这是一种苍凉的清醒。
张爱玲在意象营构和意蕴开拓上明显具有唐诗的追求韵高的特征。这与她从小所受到的传统教育有关,更与她的家庭氛围密不可分。张家到她父亲这一代,只剩下旧时王谢堂前燕的暮霭之气,张爱玲说自己父亲的家里生活是:抽鸦片,看章回小说,“懒洋洋”“灰扑扑”的生活下去,屋里充斥着阳光和鸦片的烟雾,到处乱摆着小报。她在《私语》中这样描述:“父亲的房间里永远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觉得沉下去,沉下去”。我们读《传奇》也正是这种感觉,张爱玲把她对生活的感受用恰当的方式传达出来,从而无意中达到了现代小说所普遍缺失的韵高的境界。
奥斯汀也算是一位“才”短的作家。她出生在英国汉普郡斯蒂文顿镇的一个牧师家庭,过着祥和、小康的乡居生活。兄弟姐妹共8人,奥斯汀排行第六。她从未进过正规学校,9岁时曾被送往姐姐的学校伴读。姐姐卡桑德拉是她毕生最好的朋友,然而奥斯汀的启蒙教育却更多得之于她的父亲。奥斯汀酷爱读书写作,十一二岁时便已开始创作,成年后,奥斯汀随全家迁居多次。1817年,奥斯汀抱病在身,为方便就医,举家迁往曼彻斯特,在两个月后不治身亡,死后安葬在温彻斯特大教堂。简·奥斯汀终身未嫁,逝世时仅仅41岁。她一生创作了6部小说,分别是《理智与情感》(1811年)、《傲慢与偏见》(1813年)、《曼斯菲尔德庄园》(1814年)、《爱玛》(1816年)、《劝导》(1818年)与《诺桑觉寺》(1818年)。奥斯汀的小说都以乡村中等阶层的未婚男女的爱情和婚姻为主题,描写那些发生在身边的日常生活琐事,诸如社交宴会、郊游野餐、乡村舞会之类。她也是依凭自己对于生活的理解——而不是理论的先导——来描写家庭、婚姻和爱情,但却敏感地触及到了那个时代的本质。
三
在相对宽松的社会氛围中,对于某些作家而言写作似乎是一个单纯个人的问题。沈从文在《城楼:民初年间的自传》中这样评述他的写作程序:我就是个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为现象所倾心的人。我看一切,却并不把那个社会价值掺加进去,估定我的爱憎。我不愿问价钱多少来为百物作一个好坏批评,却愿意考查它在我观感上使我愉快不愉快的分量。我永远不厌倦的是“看”一切。宇宙万汇在动作中,在静止中,在我印象里,我都能抓住它的最美丽与最调和的风度,但我的爱好显然却不能同一般目的相合,我不明白一切同人类生活相联接时的美恶,换句话说,就是我不大能领会伦理的美①沈从文.沈从文文集:第九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179.。
沈从文的这段话阐明了这类作家自然的美与伦理的美在创作中的不同价值。尤其是对于女性作家而言更是如此。女性作家天生具有男性所不具有的细腻与敏感,但是这种细腻和敏感一旦超出个体生命的认知范围,就常常陷入说教和虚浮。在这方面,冰心小说创作的不成功就是一个例证。她常常试图用理智来压倒情感,用于说明某个道理,具有明显的主题先行的意图,因此容易陷入空泛和浅薄。有些男性作家深具女性气质,比如茅盾,他小说中塑造出色的常常是那些与他生活同时代的、和他本人处境心理相关联的女性。在20世纪20年代,他创作出类于高尔基《母亲》似的具有标杆意义的长篇小说《子夜》。同样的,《子夜》同《母亲》一样,它的文学的意义在不断降低,甚至被称为“一份高级形式的社会文件”①蓝棣之.一份高级形式的社会文件[J].上海文论,1989(3).。茅盾为创作《子夜》多次进入股票交易所,深入了解金融市场,而作品的主要人物也都有原型,加上作者对结构的熟练掌控,对细节的精细打磨,增强了小说的可读性和艺术性,体现了茅盾深厚的艺术功底。但是受制于“主题先行”的天生不足,使作品丧失了更为丰富的内蕴。
四
作为具有天生敏感性且关注当下的女性作家,张爱玲、奥斯汀更忠实于她们的生活和她们的内心,更依赖于女性性格对于社会的人物的直观的判断。我们仅仅选取最能影响作家创作的一个因素——爱情和婚姻来加以分析。两人在婚姻上都不成功。张爱玲在年轻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段不太圆满但却对她影响很大的婚姻和爱情,那就是著名的张(爱玲)胡(兰成)恋。人生初恋的张爱玲偏偏恋上有汉奸身份且已婚的胡兰成,两人秘密结婚,后来胡兰成因抗战胜利被通缉而四处躲避,两人的婚姻不久即告结束(胡兰成那时又和一个女护士同居)。移居美国后,张爱玲又与美国作家赖雅结婚,11年后,赖雅也去世了。纵观张爱玲的一生,虽然她有过两次婚姻,但终身未育。张爱玲的两次婚姻都是与长她年龄接近一倍的男性结合。这正是她对于婚姻不自信的表现和征兆。当一个社会的价值体系处于紊乱阶段时,人们对于婚姻的要求就越来越注重爱情以外的东西,特别是经济条件、对方的地位、权势、家庭背景等等。当一个自身条件不错的女性嫁给年龄差距较大的男人时,通常她对婚姻和爱情抱有不乐观的态度。只不过有时这种意识明显,有时处于潜意识罢了,而通常她们会宣扬是因为爱情而不看重年龄的差异。就张爱玲来说,她的这种不信任感来自于家庭。
张爱玲虽然出身于贵族家庭,但自幼父母不和,且很少对她关心照顾。甚至在张爱玲成年后,父亲还在后母的唆使下毒打她,长时间地把她禁闭在一间空屋里。在长期禁闭的时间里,内向的弟弟也没伸出援助之手。这在正常的家庭中是很难想象的。在这阴沉冷酷的环境里,张爱玲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恐惧与怀疑,在心里筑起了一道坚硬的屏障与世隔绝。纵观她的一生,她并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亲人与朋友,有的只是脾气相投能够相互是对方的不寂寞的同伴而已,比如姑妈和炎樱。肝胆相照、生死与共、刻骨铭心的友情、爱情和亲情,这些在张爱玲那里是找不到的。她是一个真正寂寞的人,生也寂寞,死也孤独。即使在她最大红大紫的40年代,她也没有真正的融入到那个时代的生活,没有真正把她的心融入到一个系统或者一个人之中。“人是最靠不住的”是她从青春磨难中总结出来的人生信条。她性格的冷漠、自私,她的急功近利,冷漠世故,她的孤僻清高,都直接渗透到她的作品的创作中。
张爱玲23岁时,她还没经历过爱情,却已经创作出了反映男女感情的《倾城之恋》这样的名篇。但她本人对爱情是否真正存在是持怀疑态度的。通读全篇后,我们就感觉读她的故事就像在听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坐在轮椅上讲述她的人生故事。用冷眼旁观的洞悟,渗透着一种冷漠的苍凉。
张爱玲和奥斯汀一样在爱情中曾经用尽力气,却只换来半生回忆。我们总会时不时地想起张爱玲在《爱》中的那句名言,“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碰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以说,唯有轻轻的问一声,‘嗯,你也在这里吗?’”当她陷入爱情时,她应该已经预想到结局的不圆满。对她来说,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很显然,她接受了这个对她不公的命运,同时这也加重了她创作中的悲剧感。胡兰成的成熟世故,张爱玲的孤傲自我,使得两人的相逢像在田间偶遇的两个刺猬,彼此欣赏、爱恋,但是又懂得保持相互间的距离。正如张爱玲传奇中的男女主人公一样,没有高尚的品格,没有炽热的情感,有的只是不圆满的人性和人生。她甚至认为“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因而她更关注那些世俗的小人物,他们没有强烈的家国意识,只关注那些与自己利益相关的人与事。取材不外于家庭和婚姻,在情感上没有大忠大勇、大爱大恨、大奸大邪。张爱玲在谈到自己创作的人物时曾说,极端病态或者极端觉悟的人毕竟不多,时代是如此沉重,不容易就那么大彻大悟。这些年来,人类到底也这么活了下来,可见疯狂是疯狂,还是有分寸的。张爱玲在现实生活中也目睹了不少知识女性如苏青等人的不幸婚姻,她对自己与胡兰成的爱情没有天长地久的期望,正如她塑造的葛伟龙、曹七巧、白流苏那样。张爱玲和钱钟书不约而同地把婚姻家庭描绘成“枷锁”和“围城”。人们都企图通过婚姻的枷锁拴住对方,但又都希望自己拿着枷锁和围城的钥匙随意进出。
《金锁记》中曹七巧对男人、爱情、金钱的摇摆不定的微妙心理,不正是欲东家食,西家宿的齐女?汉代应劭《风俗通·两袒》:“齐人有女,二人求之。东家子丑而富,西家子好而贫。父母疑不能决,问其女,定所欲适。‘难指斥言者,偏袒,令我知之。’女更两袒,怪问其故。云:‘欲东家食,西家宿’。”可见古今的人性心理是想通的,并无多大变化。张爱玲能够忠实于她所认识到的生活,如实传达了她对人性尤其是女性“原罪”意识的看法,并通过人物折射作者复杂的心灵,有着独特的苍凉的艺术美感。及至50年代,她因为种种原因写作《秧歌》、《赤地之恋》,得到了极有争议的评价。但是毫无疑问,属于张爱玲的文坛时代,已经过去了。
五
奥斯汀也是一位爱情型的作家。把张、奥二人归为爱情型作家,是因为她们的作品主要是以家庭、婚姻、爱情为主题,而且她们个人的爱情又与众不同,她们的这种特别的爱情经历又对她们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1796年,21岁的奥斯汀与汤姆·勒弗罗伊相恋。由于汤姆叔父的阻拦,他们不顾世俗的反对离家出走,但后来又考虑到私奔会导致二人身败名裂和不得不面临的经济困窘,遂最终回到最初的轨道。汤姆后来结婚给自己的女儿取名为简(奥斯汀的名字),并逐渐成长成该地区的首席法官。而奥斯汀和她的姐姐终身未嫁。和张爱玲不同,奥斯汀相信并赞颂真正的爱情。这可能与其家庭关系、生活环境、个人经历有关,也可能是性格使然。奥斯汀生活在乡村,环境宁静,民风淳朴,有着乡村小乡绅的家族背景,而且家庭和睦。尽管在当时英国的社会潮流中,流行着以婚配作为女子寻求经济保障、提高经济地位的恶习,和重门第而不顾子女感情和做人权利的丑陋时尚,但奥斯汀却显露出她与陋习对抗的勇气,她在她全部的小说中都赞美那些纯真而不失理智的爱情。在她最为著名的《傲慢与偏见》里,伊丽莎白和达西的爱情就和作者自己的经历非常相近。她一生创作的6部小说在题材上大同小异,却都堪称精品。
按照通常的看法,一个优秀的作家不应该重复自己,而是要不断地突破自己。真正杰出的作家应该善于经常改变自己的写作视角。这种认识只是说对了一半。正如张爱玲所说:“虽然直接经验不是创作题材的唯一的源泉,但女人的活动范围较受限制,所以作品大都取材于家庭和恋爱,笔调比较稚弱绮靡多愁善感,那和那个人的环境、教育、性格有关,这是无法可想的。”①王一心.张爱玲与胡兰成[M].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01:158.奥斯汀的所有作品都描写乡间体面人家的婚姻大事等狭小的题材,这正是奥斯汀终生逗留期间的小天地。据她自己说,乡间村庄里的三四户人家是她得心应手的好材料。当时英国的摄政王要她在写作上改换路子时,她婉拒了,而是继续保持自己的风格,按自己的路子写下去。摄政王无非是要奥斯汀扩大她的写作题材,脱离男欢女爱的小圈子,去写骑士传奇或者歌颂王室的作品。但这些不是奥斯汀所熟悉的,也不是她擅长的。虽然小说是用来表现社会生活,但首先是表现自己,对那些“韵高而才短”的作家更是如此。
六
朱自清在《文学的一个界说》中这样说:“‘表现自己’实是文学——及其他艺术——的第一义,所谓‘表现人生’只是从另一面说,——表现人生,也只是表现自己所见的人生。表现自己,以自己的情感为主,能够将自己的‘实感’充分表现的,便是好文学,便能使人信,便能引人同情;不管所叙的事实与经历的事实一致否。……总之,文学所要写的,只是人的灵魂的戏剧,其余都是背景而已。灵魂的历史,才是真正的历史。正史上只记政治上、经济上、文化上的大事,民间的琐屑是不在被采之列的。但大事只是轮廓,具体的琐屑的事才真是血和肉,要看一时代的真正的生活,总须看了那些琐屑的节目,才能彻底了解”①朱自清.文学的一个界说[EB/OL].[2013-10-12].http://www.fox2008.cn/ebook/zzqswj/a9-027.htm.。和那些革命文学的宏大叙事相比,张爱玲、奥斯汀的叙事显然是琐屑的。但她们的叙事却因为表现自己而拥有了永恒性和经典性。
文章来源于生活,只有对生活有深刻的体验,才能写出真正的好文章。一个善于观察的人,往往能够抓住生活的火花,哪怕只是星星点点,也能成为他们最为重要的写作灵感。相反,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许多忽视作家个体性与文学的本体性、用公式和概念塑造人物、表现某种主题的文学,会因为其面目的模糊性而失去文学的魅力。倒是傅雷说得好:“哪一种主义也好,倘没有深刻的人生观,真实的生活体验,迅速而犀利的观察,熟练的文字技巧,活泼丰富的想象,决不能产生一样像样的作品,而且这一切都得经过长期艰苦的训练”②参见: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EB/OL].(2009-11-13)[2013-10-02].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8657987/.。
但是,我们强调作家创作的独特的个体性,并不是否定理论、学识、阅历对写作的作用。作家的艺术天赋是个首要的而且最为重要的条件,但还不是充分条件。一个优秀的作家需要在自己熟悉的领域里尽情地展示自己的艺术才华。正如莫言所言:我创作了一个文字的王国——高密东北乡,我就是这个“王国”的国王。把他体验认识的生活发挥到极致,就是一个很优秀的艺术家了。然而一个优秀的作家要成长为一个伟大的作家,单靠天赋的“韵高”恐怕还不成。伟大的作家必须要有高超的艺术才能,有文字和审美方面的天赋和才气,有着敏感而细腻的心灵体验,有卓越的语言天分和丰富的想象力;有把自己对生活的积累和独特的思想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来的能力。不仅如此,他还要有崇高伟大的思想和悲天悯人的情怀,有着直面社会黑暗和人性丑陋的勇气。除此之外,他还必须对当下的社会和时代有着独特的判断和理解,而且不仅仅局限于个人生活的喜怒哀乐和狭小的社会范围,而是要准确深刻地把握并能反映那个时代。张爱玲和奥斯汀无疑都是她们那个时代杰出的小说家,但都在作品的内蕴上缺乏一种持久的震撼性和感染力,因而不能说她们是代表了那个时代的作家。
张爱玲的小说语言造诣很高,有着浓郁的古典韵味。贾平凹甚至说,读了张爱玲的小说还以为是古典作家写的。另外就是格调好,也就是我们一再强调的“韵高”特征。有着“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的境界,散发着一种贵族没落的苍凉。虽然张爱玲和巴尔扎克一样,都是有着对贵族没落的叹惋,但张爱玲不像巴尔扎克那样从政治、经济等宏大的角度去书写,她只是把人生不如意的叹息不露声色的撕开给人看,平静、淡定,读得多了,却又感觉有些单调。永远是悠长又悠长的自怨自艾,让人痛。这种痛让人觉得被针扎了一下,很真实,真切,但又不是大悲痛,大悲剧。大悲剧能产生崇高,小悲剧则产生抑郁。张爱玲的世界如此狭小,对生命的意识看得如此灰暗,所以她的主角和她本人一起走到了灰暗的结局。而其实她的格局完全可以再大一些。这一点,迅雨(傅雷)在《论张爱玲的小说》中批评得非常中肯:
聪明机智成了习气,也是一块绊脚石。王尔德派的人生观,和东方式的“人生朝露”的腔调混合起来,是没有前程的。它只能使心灵从洒脱而空虚而枯涸,使作者离开艺术,离开人生,埋葬在沙龙里。
我不责备作者的题材只限于男女问题。但除了男女之外,世界究竟还辽阔得很。人类的情欲不仅仅限于一二种。假如作者的视线改换一下角度的话,也许会摆脱那种淡漠的贫血的感伤情调;或者痛快成为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把人生剥出一个血淋淋的面目来。我不是鼓励悲观。但心灵的窗子不会嫌太多,因为可以免除单调与闭塞。
总而言之:才华最爱出卖人!像张女士这般有多方面的修养而能充分运用的作家(绘画,音乐,历史的运用,使她的文体特别富丽动人),单从《金锁记》到《封锁》,不过如一杯对过几次开水的龙井,味道淡了些。即使如此,也嫌太奢侈,太浪费了。但若取悦大众(或只是取悦自己来满足技巧欲,——因为作者能可谦抑地说:我不过写着玩儿的)到写日报连载小说(fcuilleton)的所谓fiction的地步,那样的倒车开下去,老实说,有些不堪设想。
宝石镶嵌的图画被人哲学,并非为了宝石的彩色。少一些光芒,多一些深度,少一些词藻,多一些实质:作品只会有更完满的收获。多写,少发表,尤其是服侍艺术最忠实的态度。(我知道作者发表的决非她的处女作,但有些大作家早年废弃的习作,有三四十部小说从未问世的纪录。)文艺女神的贞洁是最宝贵的,也是最容易被污辱的。爱护她就是爱护自己。①参见: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EB/OL].(2009-11-13)[2013-10-02].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8657987/.
而抱着出名要趁早的张爱玲显然没有接受这些批评和劝告。或许,她自己也没有要成为伟大作家的期望,她没有伟大崇高的灵魂,只是没落贵族里一个极为有才华的遗少,不管曾经多么的凄艳、华丽,也只能留给人们一个幽怨的背影。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这样的现象很多。曾经一些极具天分、极有可能成为大师级的作家却不幸没有把他的写作引向巅峰。正如傅雷在《论张爱玲的小说》的结尾所言:“奇迹在中国不算希奇,可是都没有好收场。但愿这两句话永远扯不到张爱玲女士身上!”偏偏是不幸而言中。
七
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还有一位和张爱玲非常类似的作家沈从文。说是类似,一方面是因为两人都是沉寂几十年又被重新发掘的作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两人都属于“韵高而才短”这一类型的作家——但在隐逸方式上二者有所不同。——我把80年代重写文学史中被重新发掘的几位作家:周作人、沈从文、张爱玲、钱钟书都归类到隐逸作家之中,其中周作人和废名、沈从文属于东方式隐逸,张爱玲、钱钟书属于西方式的隐逸。关于这点,将另有论述。这里,只把张爱玲、沈从文关于才情和才识的矛盾之处加以分析。
本来,艺术创作讲究的是厚积而薄发,任何人总有自己江郎才尽的时候。现实情况是一个人终其一生能有一两部精品或者称得上经典的已属不易。作者把他的观念、认识、阅历、情感浓缩于他的代表作品之中,很难在短期内再有大的突破,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个人精力的衰退,看透尘世的消极情绪都会侵蚀作家的雄心抱负。尤其对长篇小说创作而言,写作更像是一种体力劳动,在付出巨大的心力的同时,也要有很大的体力支撑。作家在创作中遇到的困难、阻力、焦躁、挫败感等等是对一个作家走向成熟的考验。
就拿沈从文来说,叶兆言在《纪念沈从文》中提到这么一个细节:1949年,叶兆言的祖父(叶圣陶)到北京去看望老朋友沈从文,见面的结果让他很失望,沈从文的恍惚,不近人情的多疑,明显的精神失常,让叶圣陶感到揪心之痛。见面一周后,沈从文竟然试图割颈、割腕自杀,还喝煤油(自杀)。关于沈从文走向极端的原因,多数研究者都从政治迫害的角度入手。但这种理由并不足以让人信服。因为相对于其他作家,沈从文的政治身份定位并不严重,沈从文被称为粉红色作家(郭沫若语),和汉奸文人(周作人)、黑色作家(萧乾)、蓝色作家(朱光潜)等相比处境要好一些。所以连沈从文的家人,包括他的妻子张兆和都不能理解沈从文的过激的举动。和纯粹的文人学者相比,自小当兵、见多识广,且出身于民风彪悍的湘西的沈从文,本该有着更强的抗压能力和生命意识而不该选择走极端的绝路。
我认为沈从文行为如此反常的原因更多的来源于其自身。事实上早在1949年以前,沈从文的写作就遇到了严重的问题,即所谓个人发展的瓶颈。以小说水平而论,1934年出版的《边城》是其巅峰之作,这以后基本上陷入拔尖茫然的境地。到了1942年的《长河》,虽然有所突破,但是作为小说家,他的个人影响力正在减弱,读者关注度明显减少。这固然与抗战的文学大背景有关,也与小说的深度分不开,沈从文作为优秀小说家的素材和思想资本已经被挖掘得差不多了,这也是他此后最大的寂寞之处。
这里有一个似乎矛盾但又很有趣的问题。我们说沈从文陷于抑郁的原因在于内部,即他在自己写作的问题上遇到了瓶颈,通过努力也实现不了突破,同时又发现他更实际的疑虑是还能不能留在大学里教书的问题。这两个问题实际上是一个问题,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也就是一个共同的“因”,即我们所说的“才识”。张爱玲、奥斯汀、沈从文实际上都是属于同一个类型,就是“韵高而才短”的作家类型。如果我们把沈从文和同一时代的作家做一比较就很容易明白,与胡适、周作人、鲁迅、闻一多、朱自清、林语堂、徐志摩、梁实秋、钱钟书等名作家、名教授相比,沈从文的资历、学识、学术声望都逊色许多。即使是底层出身的老舍,在大学里的待遇和名望也要高于沈从文。沈从文在上个世纪30年代通过文学创作,成为与诗人徐志摩、散文家周作人、杂文家鲁迅齐驱的小说名家,并经胡适等人的引荐,在上海中国公学任教,但是只有小学学历的沈从文显然在学术上没有取得令人信服的成果。因而他在文坛虽贵为名家,但在不以写作而以学术研究为主的高校却位置尴尬。也有很多同时代的学者说沈从文自卑。这种自卑既源于外界的压力,更源于内心的不自信。隐逸作家之所以隐逸的原因都和他们内心的柔弱有关。一方面,作家敏感的神经有助于他们更准确地把握人性和生活的细密之处,从而创造出普通人所无法表达的艺术作品;另一方面,又会给作家自身带来惊扰和不安定感。像老聃、庄子等都是很好的例证。
沈从文后来致力于文物研究,并且成就斐然,可能就是上述原因的综合结果。和张爱玲一样,沈从文也是属于他们那个时代那个生存范围内极为敏感而有天赋的小说家。但当他离开湘西数十年,在挖掘完原有的资源后,要在创作上再取得突破难免力不从心。而另外的生活,他又缺乏了解,在不能从根本上融入新的环境的情况下,即使有心也难免无力,或者是泛泛之谈。沈从文一生自称乡下人,虽然生活在北平等大都市,但与实际的都市生活并不融入。据说沈从文的学生汪曾祺去香港旅游,到了旅馆就不再出门,而是躺在沙发上看书,再不就是下棋,而对外界不感兴趣。以至于同行的女士笑言汪曾祺出门就是换个地方看书。其实这类作家他们就是生活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我称他们为现代的隐士。
和沈从文类似的是,张爱玲据说也很少与外界打交道。而且朋友很少,仅炎樱、宋淇数人而已。除了姑姑,她甚至和家人也少有交往。虽然张爱玲经常以“俗人”自居,但也只是就物质的追求而言——她对真正的世俗生活并不在行。张爱玲曾这样描述现代的隐居生活:“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厌倦了大都市的人们往往记挂着和平幽静的乡村,心心念念盼望着有一天能够告老归田,养蜂种菜,享点清福。殊不知在乡下多买半斤腊肉便要引起许多闲言闲语,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层,你就是站在窗前换衣服也不妨事!”①张爱玲.公寓生活记趣[EB/OL].[2013-10-12].http://www.chazidian.com/sanwen7443/.由此看来,城市也是隐居的好地方。在网络日新月异的今天,每时每刻都有大量的作品涌现在网络平台上,但关于作者却模糊不清,人们对他们的情况知之甚少。比如《悟空传》、《侯卫东官场笔记》、《盗墓笔记》、《诛仙》等流传一时的小说,他们的作者并不称为作家。这是新的时代的私人化写作。沈从文、张爱玲、奥斯汀等作家就是颇具私人化写作的典型,他们的创作更像是个人的写作,重在描述、反映他们经历或者加工回忆的生活,而与政治、经济、文化等宏大叙事离开了距离。她们刻意关注人性、人情、人生等平凡但实在的生活细节,从而也拥有了更为长久的生命力——但又似乎并不完全如是,我们将在后文论述。
现在我们再回头谈谈奥斯汀。在她一生创作的6部小说中,都是围绕着婚姻和爱情主题的、以绅士阶层的未婚男女为主要描写对象,以“判断”和“选择”作为男女主人公行动的枢纽,从而传达出作者在道德维度上的良苦用心。和张爱玲一样,奥斯汀的小说也显示了女性作品内容和风格的琐碎、纤弱,缺乏对人类生存命运的关注。虽然,人类的生存命运也是由那些平凡个体的琐碎人生所构成。但在以男性意识为主要话语权的社会里,单单人性的视角未免显得狭隘,这些更多的是由客观因素造成的。奥斯汀虽然出生在绅士家庭,但没有接受过正规的学校教育,在她那个时代也没有属于自己的私人空间,更没有自己的书房。她的大部分写作都是躲在公共起居室的角落里完成的。当别人进屋时,她还得将手头的创作偷偷地藏起来。她没有条件随意购买自己想要的书籍来扩充自己的知识面,也不可能像那时的贵族男性那样迈出家门国门,领略异地异国的风情,陶冶自己的情操,增加个人的经验和阅历。有限的生活经验决定奥斯汀无法涉足政治、历史、社会变革那样的宏大叙事从而限制了她文学创作的视野。但她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勤奋耕作,竟然写出了6部同一题材的小说,而且质量都很高,张爱玲、沈从文也都是如此。天赋的“韵高”成就她(他)们,但“才短”的客观条件又限制了他们成为更加伟大的作家。
八
放眼中外,人类文明几千年来大浪淘沙,涌现出无数的杰出作家,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苏东坡、辛弃疾、关汉卿、曹雪芹、鲁迅、莎士比亚、但丁、雨果、托尔斯泰、巴尔扎克,无一不具有卓越的文字天赋、丰富的学识、心忧天下的情怀和坚忍不拔的气节。张爱玲是天性使然,她自觉地与伟大绝缘,崇高也不是她追求的境界。她缺少个人以外的道德追求和民族责任感。20世纪40年代的傅雷、郑振铎、柯灵都十分欣赏张爱玲的才华,但也为她的前景担忧。因为当时的上海环境特殊,会受到各种背景、各种势力的干扰。所以都希望她在这个是非圈里磨砺隐忍,十年磨一剑从而创作出更经典的文本。但张爱玲的态度是“出名要趁早”。她在《传奇》再版的序言中,率真地表达了她对出名的热望与急切。“呵,出名要趁早啊!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因而张爱玲是实际的、功利的。她的这种过于功利的心态影响了她的创作的质量。而更为重要的是,没有崇高的理想,没有悲天悯人的情怀使她的作品无法升华到更高的层次。尽管灵魂的高度和题材的大小不是评价作品质量的绝对因素,尽管人性是文学性的持久的标准,但我们所提倡的人性不是一个笼统的概念,而是体现不同时代的不同的特征。美食、爱情、婚姻、怀乡思归永远伴随着人类的成长,从《诗经》到《古诗十九首》到《西厢记》到《红楼梦》到《伤逝》,文学的人性光芒熠熠生辉,但文学的高度和宽度显然不止于此。屈原的忧国高蹈,陶潜的不与世俗同流合污,李白的“欲使宴河清”的抱负,杜甫感时忧国的情怀,苏轼建功立业的理想,辛弃疾恢复中原的豪迈,关汉卿对异族统治的鞭挞,无不具有鲜明的时代性和题材的“重大性”。即令但丁的《神曲》、塞万提斯的《唐吉可德》、雨果的《悲惨世界》、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无不具有道德的高度和题材的宽度。因而不能用人性的普适性来否定文学的道德性。即使是小题材的作品也有着重量的差异。鲁迅的《呐喊》、《彷徨》数量少,篇幅短,题材小,但浓缩了辛亥前后广阔的社会背景和作者几十年的人生经历以及浓郁的爱国、立人情怀,因而有着极为深广的意蕴,这恰恰是一些潮流作家的短板。
相比较而言,张爱玲稍逊于沈从文、奥斯汀两人,但在人生态度和创作态度上,张爱玲要比后二者洒脱。这种洒脱的人生态度实际上稀释了作品的浓度。仅举一个例子:在人生极为重要的婚姻问题上,张爱玲就表现出了超脱的一面,超脱到无视胡兰成的汉奸身份,超脱到无视自身“替补姨太太”的尴尬。在美国,她嫁给年老体衰的老男人赖雅,也是非常人所能理解。这种洒脱来源于她的深刻的现代性,根源于她早熟的冷漠。
沈从文则在平淡的笔锋下隐藏着对人生和湘西人民的大悲哀。在沈从文冷静、平常的叙事中,包含着对人间事的巨大的同情。因而沈从文即少孤愤,尤乏讥诮的一清如水的文字并不证明他对人性的愚蠢和家国的动乱无动于衷,因而他求藉着叙述的力量化解他不说也罢的生命创痛。奥斯汀的小说虽然有着平凡而狭隘的情节主题,但是她严肃的分析当时社会的状况和婚姻中的陋习,纪录了社会转变时的青年男女的爱情。奥斯汀借助自己的小说,不仅仅写出了自己对爱情婚姻的鲜明态度,发挥了惩恶扬善的力量,同时也表现了对那个时代丑陋现象的批判。因而沈从文、奥斯汀对社会和人生有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压抑,但却用冷静甚至是喜剧的形式表现出来。张爱玲则有着居高临下的“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的冷眼旁观,而正是这种态度和姿态,形成了两种不同的风格。就如在张爱玲之前的两位更为有名的隐士周作人和废名。周作人虽被称为现代隐士的代表,实际上对人生和政治有着期望,骨子里仍是五四人。而他的弟子废名则做了真正的隐士。周作人的这种对人生的不放弃使得他的作品在平和冲淡之下另有一种韵味,所以优秀的作家在看透了人生之后又不会放弃人生。正如佛之所以为佛,是因为在四大皆空之后又执着于普度众生一样。
简言之,沈从文、张爱玲、奥斯汀都属于“韵高而才短”的作家类型,不同的是沈从文、奥斯汀二人更多的受制于客观的环境,而张爱玲则是主观的意志态度使然。
Novelists of Great Talents but ShortWriting Career:Zhang Ailing,Jane Austen,and Shen Congwen
GAO Chuanhua
(Shandong Sport University,Jinan,Shandong 250102)
literary creation;Great Talents but ShortWriting Career;novelist
Differences in personal style,realm ofmind and life experiences,scholarly learning,and gifts produce differences of greatness in literary talents and in the bulk of works accomplished.Zhang Ailing,Jane Austen,and Shen Congwen,although their writing careers were comparatively short,are gaining greater fame around the world with their limited number of novels.Zhang Ailing and Shen Congwen re-captured readers'attention only after the history of literature started to be"re-written"in the 1980s and aroused a zestgreater than that for established influentialauthors such as Guo Morou,Mao Dun,Ba Jin,Lao She,and Cao Yu.Likewise in England,the six novels by Jane Austen have turned from the canon for a limited readership to classics of the general public.Analysis of these three novelists of"great talents but short writing career"found common among them are their reclusive life,narrow but constant themes,sensitive and introversive personality,and purewriting styles.Although their life experiences and learning failed to empower them to depict ordinary people and explore human nature and feelings at a profounder level,their works have retained their abiding beauty through long years,which isworthy of our further attention and study.
高传华,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家作品研究。
I206
A
1009-9506(2014)01-0035-10
2013年12月10日
本文为2012年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中国现代隐逸文学研究》(项目批号:12YJ750193)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