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欧克肖特政治思想的哲学基础*
2014-03-11李浩武晓磊
李浩,武晓磊
论欧克肖特政治思想的哲学基础*
李浩1,武晓磊2
(天津师范大学政治与行政学院,天津,300387)
欧克肖特政治哲学思想的主要方面是基于理性主义政治批判之上的对政治理想的构建。学界对于理性主义政治批判思想的研究颇为丰富,但是对于欧克肖特政治哲学批判思想形成的方法论路径,特别是欧克肖特经验模式哲学的基础性影响重视不够。这限制了正确把握和理解欧氏的政治哲学思想。本文首先从欧氏经验模式的哲学思想出发,论证了经验模式是一种独特的世界观,以及经验模式的几种类型。重点抓住历史经验模式这一思想对欧氏政治哲学思想形成的基础性影响展开分析。
经验模式;历史哲学;整体主义
经验模式的提出源自欧克肖特根本的世界观。与唯物论、唯心论相同,根本世界观的表述离不开几个基本的哲学概念,而客观实在、主观意识,在欧克肖特那里并不是世界观的主要“成员”,构成欧克肖特的世界观的主体概念是经验,是意义。从本质上说,消解了主体与客体二元结构的哲学是一种唯心论,它的渊源是英国传统的观念唯心论,但欧克肖特承认实在的客观性,从这一意义上说,他的经验唯心论又有所不同。消解二元结构比二元对立给人以新的认识,使人从另外一种角度来理解世界,更为重要的是,欧克肖特从这一消解出发,完成了对世界的哲学解释,构建了一个比较完整的哲学体系,用他的词语表达就是相对“完满”。这是一个十分困难的工程,尤其要摆脱长期以来唯物论与唯心论的二元对立格局。从“意义”出发,用不同的经验模式建构的相对完满的哲学体系,为其后来在政治哲学中,对理性主义政治的批判奠定了哲学基础,而其中影响至深的是历史经验模式,即历史哲学。
一、经验模式的提出及其类型
对于欧克肖特来说,世界是怎样的并不重要,理解世界、解释世界的哲学是怎样的才是关键。欧克肖特是英国的哲学家,他的哲学受到英国传统经验论与观念论的影响,“英国观念论继承了黑格尔的思想,坚决批判英国古典经验论、功利主义和原子式的个人主义。这些批判传统为欧克肖特所接受”,[2](p8)“对于英国传统经验论来说,无论是直接经验(当下的感觉)还是间接经验(印象、观念),都是对经验的东西的全盘接受,在此意义上,经验完全是被动的。而对于英国观念论者来说,没有单纯的经验,经验总是已经包含了某种解释”,“英国经验论所设想的那种不掺杂丝毫思想的经验是不存在的”。[2](p20)尽管欧克肖特所接受的观念论对传统经验论进行了批判,但实质上,观念论亦是经验论的发展,二者的共性在于对经验的重视,而非被经验者——客观世界。①这更像是一种知识论,问题在于欧克肖特及其哲学传统并没有将知识论与其哲学相分离,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这种知识论中,并以此构建其哲学体系。因为他认为哲学才是唯一完满的经验世界。经验在观念论中有着独特的意义,“意识到某物总是已经认出和判断它的”,[2](p20)这一论断有着三个方面的考虑。其一,经验是一个经验与被经验的过程,它不是一下就完成了的;其二,它涉及到了思考。思考是一个价值判断的过程,是一个意义取舍的过程;其三,它与前经验即以往的经验相联系,“在经验中,没有什么东西是孤立的,不与前经验发生关系,为它所改变的”。[2](p21)联系这三个方面可以发现,贯穿其中的是意义,是被经验者对于经验者的意义。②此处应当注意,对经验者与被经验者的区分是十分重要的,传统经验论者是否认经验者而只承认被经验者的,它肯定的是经验的绝对独立性地位。因此它也是否认经验是一个理解的过程的,因而它也就忽视了意义的重要地位。欧克肖特从意义出发,认为世界首先是经验的世界,人类对于世界的认识是通过经验知识来实现的。经验本身是一个整体,其次,世界是意义世界,即进入人类视野或经验总结的物质都是有意义的,若是没有意义,它就不可能被注意,因此,在这一独特的世界观中,世界不是实在的客观世界,只有对于经验主体来说它才是客观的,而经验主体也不是独立的,它本身就是经验世界这一主体,因此,物质与意识的二元结构被消解了,主体与客体的对立也被消解了,只有意义世界,才是独立的。
由上述分析得知,欧克肖特的世界观之所以独特,在于他从传统英国观念论出发,提出观念世界是意义世界,通过对意义的强调,他的哲学消解了经验论与唯理论之客体与主体的二元对立,同时也将唯物论与唯心论之物质与意识的优先性的争论抛到了一边,重视意义就在于无论是主体还是客体,无论物质与意识,都是一体的,都是意义世界的对象,同时也是意义世界的主体,否则,就应该免于被“经验”。这不是功利的哲学,而是实用理性的哲学。欧克肖特认为,“哲学是一种没有预设、没有保留、没有限定、没有限制的经验。哲学是一个自我独立的话语领域,有它自己的兴趣和逻辑”。[2](p19)那么既然他的世界观认为世界是意义世界,那么哲学必然应当与实践相联系,否则意义是谁之意义?但欧氏同时又在强调哲学的独立性,“要普及哲学同时就是在贬低它,大多数哲学家能给我们提供的不是福音,而是(在实践生活方面的)一种逃避,也许是我们唯一可能的完全的逃避”。[2](p33)这两者显然是矛盾的。我们只能从“意义”一词入手来理解。一方面,意义在欧克肖特那里,是指哲学对于实践等经验模式的批判和检验,“哲学的命运就是西西弗斯的命运,由于它自身的原因,它必须追求一种无限的、未被模式化的经验,但它却永远也达不到这个目标”。[2](p30)因此,意义是对于构建哲学体系以及完满的经验模式来说的。另一方面,意义世界是一个整体的经验世界,“但它不是一个单一维度的整体,而是有许多不同的方面,或者说,可以从不同的方面来解释世界,或者说,可以从不同的观点来接近世界”,任何对于世界的经验解释都构成了这一意义世界的整体的一部分,而各种经验世界又是融贯一致的。这里,意义是对于认识和理解世界来说的。前者是对方法论与认识论的构建,后者则是本体论的内容。欧氏之所以强调哲学的独立性,一方面,在于他想要构建一个完满的经验世界,而他认为只有哲学能够做到这一点;③事实上,欧氏对哲学的认识前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前期,他准备构建的哲学这一模式是超越于其它的经验模式的,哲学负责批判和检验,后来欧氏放弃了这一主张,使哲学与其他模式回到了并列的地位,这将在后文经验及其模式的章节中得到讨论。另一方面,与他身处的时代有关。任何对意义的曲解都可能使哲学走向意识形态,从而导致对哲学纯粹批判性的破坏。这一点,在他后来对政治中的理性主义的批判中格外突出。
在上文的讨论中,出于对意义世界的进一步理解,我们已经提到哲学及其它经验模式的关系。在这一节当中,我们将展开对经验及其模式的讨论。欧克肖特之所以将世界认识为经验世界、意义世界,除了与他深受英国观念论的影响有关外,还与他自己要构建的哲学体系有关。首先,我们结合当今的有关学科的划分情况,来理解欧克肖特的哲学思想。尽管世界万物,纷扰繁杂,人类的认识还是在历史的长河中不断进步与深入,到了近代,随着学科体系的精密建立,知识的分类已经大大的细化,若以人文社科与自然科学为知识之划分的总括,则各类之中又不知仍可细分为几千几万科目,然从哲学的高度来分析则通常不过仍是唯物与唯心之对子哲学的样子,对世界万物(这里主要还是指与人类目前认识水平相关的内容)的划分总不过如此几类。欧氏则不同于以往,而是创立了一个新的认知体系,即将世界的本质视为“经验”,其划分不同,乃是模式之不同,模式总共则不外几种,分别为“哲学、历史、科学、实践、审美”。④“欧克肖特的同时代人柯林伍德则把精神的生命发展分为艺术、宗教、科学、历史、哲学五个阶段,这五个阶段同样存在等级之分,艺术最低,哲学最高。但欧克肖特和他的老师布拉德雷一样,把这些模式看作是自主和平等的,没有等级之分,也没有先后之分。”引自《论历史及其他论文》p25。
尽管欧克肖特否认哲学是几种模式中的最高阶段,也不是最高形态,但欧克肖特一直认为哲学是唯一完满的经验世界,是无需任何其它经验模式的辅助就能够实现“彻底自觉和自我批判的经验”,他认为哲学的任务是对其他模式的批判与检验,不仅如此,哲学是对生活的总结与提炼,但不指导生活,只是反思与升华,政治哲学、历史哲学都是如此。“到了20世纪50年代,他的立场有所改变”,即他不再把哲学排除在经验的模式之外,“哲学不再是没有预设、没有保留、没有限定和限制的经验”。[5](p10-17)然而,事实上,哲学这一经验模式还是超越了其它的模式,否则,又如何执行检验与批判!这里,我们不必要纠缠于哲学是否超越了其它类型的经验模式,我们只需要知道,在这几种模式中,哲学比其它模式更具有批判性,特别是对自我的批判能力。从这一角度来理解哲学,是欧克肖特独特的贡献,哲学的独特意义就在于批判,并且包含了对自我的批判。这种精神启发了其它模式,当其它类型的模式一旦与哲学相结合,便开始有了反思的能力,历史、科学、实践、艺术,无不如此。
“科学世界是一个抽象的、有缺陷的世界,是经验的一种限定物”。[2](p27)将科学只是作为经验的一种模式来看待,而且还是有缺陷的,在当时就已然不易被理解。放到今日,则完全是不合时宜的了。现代性的一个重要的特征便是科学性,如今,科学已经深入到了每一个角落。在人类生活的地球上,无论是地下深处,还是天外深处,都“漂浮”着科学的垃圾。科学还武装了人的头脑,把手伸入到了精神生活的地方。上世纪的行为科学,本世纪的后行为主义时代,都是科学的时代。很明显,科学追求的是价值中立,甚至是价值无涉。然而这种价值无涉反倒使科学走向了意识形态一方,它已不再是欧克肖特所提出的经验模式的科学,因为,虽然在模式里,科学本身“达到了一种同质的、融贯一致的经验世界”,[2](p27)但它仍然接受哲学的检验与批判,它服务的对象是人,而不是人为它服务。这不是对价值中立的背离,而是作为一种模式存在的科学,还是一种理论形态,与科学实践是存在距离的。
实践的经验模式恐怕是最为复杂的一种模式,它涉及到道德、善恶、是非、偏好、苦乐等众多因素。欧克肖特认为这五种模式的划分只是第一级的,各种模式除了作为经验世界这一整体的组成部分外,它们各自都有自己的分枝,就像哲学包括逻辑、认识论、形而上学、政治哲学等。实践的经验模式也是如此。我想用行为哲学这一概念来解释实践这样一种经验模式,尽管可能不太准确。行为哲学是对日常生活行为的经验总结,是一种实践的智慧。举例来说,比如法治在我国的推行与建设。这一过程是一个实践经验模式即行为哲学与具体行为相结合的过程。一本比较有名的著作可以被提到,费孝通先生的《乡土中国》。其中描述了法治在中国农村的推行遇到了阻力,原因有多方面。比如宗法制度、家族势力的存在,比如封建传统文化的遗存,还有制度设计的缺陷。这个过程说明,行为哲学要涉及到调查、判断、选择等一些方面。无疑,其中的任何一项的完成都离不开标准的确立问题。如何调查,判断以何为凭,选择的价值取向是什么?以上只是原则性的一方面,行为哲学还是智慧经验的总结。同一件事的处理,交给实践经验不同的人去解决,所得到的结果是不同的。政治实践更是如此。这其中还涉及到人的性格的问题,因而是异常复杂的。
以上的分析已经脱离了单纯的实践经验模式的理论考虑,而是与具体的实践结合在了一起。之所以这样分析,是想说明,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一种实践经验的总结能够完满的解决一切实践的问题,无论是新自由主义、保守主义还是社群主义,都不能够。这一分析是与欧克肖特对理性主义的政治的批判密切相关的,因为,理性主义的政治往往是一式的政治、意识形态的政治,它对实践模式的判断也是一式的,从前是道德、宗教教义,之后是自由、权利或者民主。欧克肖特对实践模式的认识正好说明,行为的多样性,决定了行为哲学的多样性,行为哲学的批判与自我批判,使人类总不至于毁灭于其中的一种行为选择。
审美不是指具体的行为,而是一切与审美相关的经验形式,比如诗歌、舞蹈、音乐等种种艺术所带来的审美感受。这是一种最为独特的经验模式,说其是“经验”其实并不准确,虽然审美经验的获得一定是来自具体的客观世界,然而,某些时候审美感受的出现,是一种特别的心理状态。这种给人以独特感受的心理经验把人带入了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仿佛与经验世界、客观世界都是无关的。在这个世界里,人们获得的不是科学,也不是真理,用欧克肖特的话来说,是“意象”。⑤同样是对实践理性十分重视的中国学者李泽厚,也非常强调审美感受对于一个民族的历史文化进程的重要影响,特别是审美感受对一个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的形成的影响。这一点非常值得进行深入研究,因为,审美感受不只是一种简单的对美的体验,它涉及到科学、道德等多个方面。当然李泽厚与欧克肖特的研究完全是两种不同的路线,然而这种共鸣却有很大的启发性。以政治为例,现代政治学对政治行为的判断,认为在某些情况下,政治是一种艺术,这是不假的。而这就必然与审美感受相关,因此,审美感受作为一个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的“物态化”的表现形式,对于这个民族的政治行为、政治智慧及政治抉择是有一定的影响的。非常奇怪的是,欧克肖特在界定这样一种意象时说,“我们不能说这些意象是事实的,还是不是事实的,也不需要道德上赞同或是反对它们;而就是把它们当作纯粹的意象”。[2](p28)这就如同他在对其它几种模式做界定时一样,尽量避免带有价值的取向性。然而结合后来欧氏的批判,他分明又在表达一种道德的或价值的追求,只是他非常小心,生怕这种取向被意识形态所俘获,进而伤害到一些人、一些选择。可以看出,在他那里,审美经验是一个美好的经验模式,是这个意义世界中其它几种模式的重要补充,尽管这一模式也常常受到工具理性主义的影响,成为意识形态的工具,但古往今来,保持的最为纯洁的,恐怕就是这一模式所构成的世界了。
二、历史经验模式的基本思想
之所以将历史经验模式提出来,作为单独的一节来讨论,是因为与其它几种模式相比较,历史经验模式的基本思想与欧克肖特对理性主义政治的批判的思想的形成是直接相关的。这种历史哲学⑥历史经验模式的思想实质是一种历史哲学。的根本精神与态度为欧克肖特政治思想的形成奠定了基础。如果说,经验模式的哲学体系是欧克肖特政治思想的哲学基础,这其中有关历史哲学的部分则是主要部分。因为,对政治形态及行为的判断与检验,离不开对政治史的根本认识。如何看待和认识一个国家、民族、地区的政治进程,将对接下来的判断形成根本的影响,而政治史的撰写与研究无疑是历史学所要探究的内容。这就是欧克肖特用了大量的论文来说明“历史是什么”的原因所在了。
历史是由大量的过去事件所构成的一个过去的世界,除哲学、科学、艺术之外,对历史这一经验模式的理解,如同对实践的理解一般,也必须考虑到众多的因素,而且这些因素并不像道德、好恶、苦乐那样容易区分。因此,欧克肖特所确立的历史这一经验模式要比其它模式更加属于一种理论抽象。在现实中几乎找不到这样的历史研究。在这个抽象理论中,“它与任何实用目的无关,它的目标不是满足我们的种种欲望,而是根据当前的证据构建一个可知的和客观的过去经验的世界”,[2](p26)历史研究与其它经验模式一样,要追求绝对客观(但不是价值无涉),至少在理论上是如此。这实际上要求历史学家只扮演历史学家的角色,而非任何其他实践的角色,比如发明家的角色,“史学家是为了过去而过去,他感兴趣的是死的过去”。[2](p53)这种客观性是不容易被理解的。因为,历史研究与考古并不完全等同,考古学家在进行考古的过程当中的发现是一些实实在在的客观物,比如对一座古墓的发掘,只要确定了它的具体年代,那么它所反馈给人的信息就基本上是准确无误的。如果发现了漆器,我们便可以知道在历史的某个时期,人们已经开始使用漆器,而且已经相当的精美,如果墓主人穿的是丝绸,我们便可以下结论说在那个时期,人们已经掌握了蚕丝技术。但是,历史研究还要比这些复杂的多。例如思想史的研究,其中涉及到的不仅是文献的考证工作,而且离不开相当多的理解与判断工作。这时的客观性如何保证?还是思想史根本不应该划入历史研究的领域?历史是由过去的客观事件构成的,思想,在某种条件下,也是客观的。因此,要理解这种客观性,就必须考察历史经验模式当中历史探究与理解的过程。⑦写到此处,对欧克肖特对经验模式类型的区分我们已经全部提出,虽然做了一些仔细的分析,但是对于为什么欧克肖特作如此区分,除了这五种模式之外,难道没有其他的模式可以帮助我们来理解世界么?我只能说,欧克肖特的这种经验模式的哲学体系对于其后来的政治思想的形成有着基础性的影响,而本文的主旨也在于此。但这并不是说以上两个提问没有意义,在欧克肖特看来,这五种模式相互独立的,都能够各自形成一个融贯一致的经验世界,而它们又是相联系的,是一个整体,因为经验世界本身就是一个整体。除此之外,他没有再提供其它具有这种“能力”的模式。
对历史经验模式体系的构建,始于欧克肖特对历史本身的认识。历史的本然是指由一系列事件所构成的过去,这些事件可能相关,也可能不相关。人们对历史的认识实际主要靠回忆及一些实物的证据来推导,完全客观的重现历史的本来面目是不可能的。比如学界对于清史中光绪皇帝死因的判断,只能是靠文献、野史来推断,完全客观的、真实的再现这一历史事件的本来面貌是不可能的。这里的历史完全是一个存在过的客观实在,但不是欧克肖特所要研究的对象。除了这种历史外,“历史”一词还有至少两种不同的含义。而它们才是历史经验模式所关注的对象。这又不得不涉及到对历史探究和理解的两个因素。其一是客观的时间中发生的事件,即前面提到的第一种意义上的历史;其二是主观的人的头脑对这些事件的收集与整理。决定权在后者,欧克肖特认为,历史学家从过去的角度出发,为了过去而对过去的探究和理解,是一种“历史的过去”。如果从实践的角度和目的出发,以今日来考量过去,并进一步推导出将来,这是一种对历史的实践的理解,即是一种“实践的过去”。
事实上,在对欧克肖特进一步深入研究之后,可以发现,欧氏反对带着一种功利实践的目的去展开对无论哲学、历史、科学、艺术等的研究。因为他非常清楚,在现代性的条件下,这种功利实践的主张并不是一种实践理性与智慧,而是工具主义的意识形态的理性,它带有很强的非科学即排斥的特征,而且它是打着科学的旗号反科学,打着自由的旗号破坏自由。它本身的自我批判能力不是一种理性的批判,而往往是一种异化,其结果常常是陷入相对主义或虚无主义。但与此同时,欧氏又是强调实践理性的,他不是抛弃了“实践是人类的主题”,而只看到理论。只是,经验模式与实际的经验过程相对是有一定距离的,这使欧克肖特的哲学看起来成了一种纯粹的哲学,与实践不相关的哲学。历史的过去对历史的理解就持有这样一种态度,“真正的史学家应该根据事件自己的历史来认识它们,而不是根据它们与史家自己当前关心的问题的相关性来认识和解释它们”。[3]
实践的过去是对历史的实践的理解。长期以来对历史的理解主要是以这种形式存在的。史学家对历史的研究,爱好读史的人们,都很自觉的将历史与当下的实践相结合,并且希望能够从对历史的理解当中,找到指导今后实践的“真理”或“原则”。这种现象不只是进入现代以来才出现的,在古代社会就有许多例子。例如《资治通鉴》的撰写就完全是出于对未来皇权政治的实践的借鉴意义而进行的。但与现代性下对历史实践的理解不同,《资治通鉴》不是整体主义的,它没有得出比较“科学”的规律或真理,倒是从历史出发,寻找了一些启示。故而,在现代性条件下,对历史的实践的理解往往与其它问题相关联,如历史目的决定论、历史因果决定论等等,它是一种特殊的思维方式。欧克肖特不反对爱好读史的人采取这样的思维习惯,他反对的是史学家也采取这种态度,那意味着史学家背离了历史研究的独立性,而卷入了现实的斗争当中去了。这种情况带来的影响比较恶劣,就好像将野史放到正史的地位,去让人拜读,人们不仅信以为真,而且将其作为习惯予以捍卫。
传统史学的思维方式即是从实践的角度来理解历史的思维方式。欧克肖特区分了历史的过去与实践的过去两种不同的对待历史的思维方式,并且认为合理的历史经验模式应当是以历史的过去这一理解方式为主的,在史学的研究领域,即历史的经验世界里,应当反对实践的过去这一理解方式。史学家要跳出传统史学的思维方式,就必须反对以下几点对历史研究的态度和习惯。
第一,以古喻今及以今度古是同样一种思维模式,其出发点都是当下。历史学的研究在受到现代性的影响下,往往缺少这种反思。它没有注意到对历史的研究的前提或者预设,不是从历史这个过去本身出发的,而是以今日的哲学研究、科学判断为前提的。例如中西方对封建文化及制度的批判,皆是建立在现代性的条件之上的。它所带来的优点在于能够更加清晰和彻底地对其弊端进行批判,但同时这也带来一个问题,即站在现代性的基础之上来反对历史上的封建的文化及制度,往往对其批判的对象的认知是片面的,甚至是有些事后诸葛亮的味道在其中。对历史的要求太过苛刻,这种彻底的批判往往被证明破坏了许多精微的文化遗产,它们被当作糟粕被批判和丢弃了。以今度古在历史学的研究中具体表现为一种计划式的安排。这种安排是为今日的价值、道德等等的标准服务的,如果某一历史事件符合这个计划,那么它当然的会被安排在其中,否则它将被删除或者被认为是微不足道的。可能会有人反驳,认为此种对历史的研究实质上只是缺少一种科学的、负责任的态度所导致的结果。它与以今度古没有多少关系。然而没有人怀疑这种对历史研究的科学态度恰恰是一种以今度古的态度。因此,这种思维形式,已经成为我们思考历史的一种习惯,而且很少有人对此习惯进行过反思与质疑。随着对现代性的反思逐渐加深,人们开始意识到这个问题。⑧汪晖在其《如何诠释中国及其现代—关于现代中国思想兴起的几个问题》中,提出的“内在视野”,应当是这种意识的一种表现。
第二,进入近现代以来,传统史学的思维方式不仅是以今度古,而且是以整体主义的方法论为基础的,“把历史看成一个整体,要发现它的计划和目的,要表明每一个单独的事件是这种整体的一个必不可少的部分”。[1](p106)它导致的后果有以下几点。首先是忽视每一个历史事件的特殊性,整体掩盖了一切。每一个历史事件的发生有其特定的时间、地点、条件,此前未发生过,此后也不可能重复,它们是独一无二的。整体主义看不到这一点,在整体主义的方法论影响下,对历史研究总是将某一历史事件看作是这一历史整体中的一个环节,它的意义不在于其自身,而在这个历史整体里它扮演了什么角色。其次,整体主义忽视历史事件的个性,原因在于它总是发现贯穿于这些历史事件所组成的历史整体中的是一些规律,一些不变的真理。它的优点在于,人对自身的安身立命的起点与归宿的深深的疑问,可以在这种方法论的指导下得到稍许的安慰,但实践证明这种安慰很快便随着历史的潮流被否定和怀疑,人的进步的终极是否存在,成为一种普遍的困境存在于各种理论流派中。
欧克肖特对历史这一经验模式的认识,是要反对带着某个目的来进行历史研究。以今度古与整体主义的方法论都会将历史研究指向某种目的主义。欧克肖特注重历史事件的偶然性、特殊性,在此基础之上探究历史的变动,即历史变动是否具有连续性、同一性。这样可以避免史学家对历史的目的性的建构,避免史学研究成为讲述成功的故事,而那些历史当中的失败者同样应当受到重视,它们有其具体的意义。这为欧克肖特在对人类的联合模式的分析与选择奠定了基础,法治与道德被提升到同一个高度来被重视。
三、历史经验模式在欧克肖特哲学体系中的地位
后期欧克肖特所主张的实践的智慧,从传统行为中寻求启示,在此处可以找到它的方法论根源。反对传统史学的思维方式,所反对的正是带有一种目的性的,将历史看作是一个绝对整体的,以今日之思想环境为研究前提和预设的思维模式。这种方法论的对立面,是一种无目的性的,历史的,从古至今的思维形态。它主要包括以下几点。
第一,历史的无目的性决定了哲学只负责解释这是欧克肖特对哲学的根本态度,人类的认识是在历史的进程中逐步形成。对历史的解读,必然影响到人类认知的目的性问题。历史的无目的性反对“把历史变成科学或在历史中发现普遍规律或一般原因”,“史学家的任务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去理解过去的行为和发生的事,即以一种它们在当时决不会这样被理解的方式来理解它们’。”[3]历史哲学是这样,同样,政治哲学(政治哲学也是通过对政治史的研究得来的)也应当如此。它的任务是从对人类政治现象的观察当中,去理解与总结,提供理解上的帮助,这种理解有时候是批判性质的,但不是构建性质的。
第二,反对整体主义并非承认历史主义。整体主义是一种普遍主义,即在对历史的研究当中,认为人类社会的历史走向受同一规律的影响和支配,它为历史的发展设定目标,对任何事件、思想、文化的考虑都是将其放入这个整体中去考察的。而历史主义正好相反,历史主义的方法论否认将历史看作是一个整体,也不存在贯穿一致的规律,历史主义不是历史决定论,而是历史至上主义者,它彻底否认了人类历史的同一性与继承性,认为历史就是一个个孤立的、偶然的事件。相对于整体主义与历史主义,欧克肖特可能更倾向于历史主义,至少认为他是一个保守主义思想家的人会这样认为。矛盾就在于此,欧克肖特要调和历史主义与普遍主义的冲突,原因在于他一方面对非常实践理性(实践智慧)的重视,但另一方面,当时的理性被工具理性主义所把持,哲学很容易滑向意识形态。
第三,从古至今的方法是一个寻求暗示的过程。欧克肖特之所以主张对历史的研究要以过去为研究的前提与预设,是因为这样做可以避免研究过程中由于个人偏好而产生的偏见,同时,这样做的好处在于能够最大限度的减少由于知识的有限而导致的对于历史的偏见和不理解。在对政治现象(它涉及到政治史)的研究中亦是如此,已经得到的政治知识与政治经验,只是对我们进一步理解政治现象有很大帮助,而不是为我们提供“步骤图”。我们理解过去各种事件的真正的重要性和意义越多,我们得到的暗示就越多。这决定了欧氏在后来对政治的判断,即政治是一个寻求暗示的过程。
历史经验模式表达了一种具有根本性影响的历史态度,形成了一种作为其他判断逻辑起点的历史观,它的根本看法是历史像是由无数次人类的谈话活动所构成的一个时间性的过程,每一次谈话的具体内容、方式,如何进展,由谈话人的数量、文明程度、性格所决定。这造成了某些谈话是一场艺术享受的过程,因为它的各方面的条件使得这场谈话进行的非常合适,而另外一些,则由于受到不利条件的影响,进行的非常失败。总体而言,每一次谈话都已经结束,但是并没有形成一个固有的结论,人们的意见也可能都并不一致。这个历史观所强调的是一种历史的无目的性,它应当包括两个方面的意思。首先,历史的进行并不从属于伦理哲学的要求。近代以来,无论中西方的思想家都发现了历史与伦理之间存在着重大的冲突。一方面,建立巨大事功,从客观上根本影响了历史走向的突出人物、事件,在另一方面,却又并非常常能符合当时的伦理的要求。以我国古代的历史事件为例,无论是不同朝代间的如曹魏代汉、赵宋代周,还是同一朝代的如世民杀建成、永乐逐建文,在今日看来这些历史事件客观上都使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迈进,但在当时,毕竟与封建正统、儒道孝悌是有冲突的。在形成此类判断中,或形成认识之前,存在着一个对历史的基本的观点,它是判断的逻辑起点。欧克肖特的历史经验模式必须解决这个历史观的问题,虽然他并没有明确的表达,但是提供了方法论的批判。对于历史与伦理,“黑格尔将伦理学从属于历史观之下,以历史过程来统摄一切”,[6](p296)这是一种近乎历史主义的看法,认为在社会科学领域,任何存在的,或者成功的便是合理的。这种以实证的方法论为基础的历史主义在后来,逐渐陷入了多元与相对主义,在为思想界带来混乱的同时,当进入到具体的层面,涉及利益之时,又往往抛弃了此前的多元,转而回到了一元论的判断上来。但不可置疑的是,伦理道德的标准是随着历史变动而转移的,“孔子著春秋,乱臣贼子惧”也只是历史时空的一个片刻,后世的依经作注便是具体的表现。那么有没有不变的内容?完全将伦理从属于历史,就极易以成败论英雄,虚无了评判的价值标准。其次,历史的进行不是直线式的进步。这回到了一个根本性的问题上,即历史的进行是否是人的不断的进步的结果,或者说人的本性的完善能够在历史的进程中获得完结。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将直接影响到对于政治的判断,这在欧克肖特那里明显的表现为其保守主义的政治倾向。既然历史没有目的,也就不会终结,因此,在每一代人的历史活动中,都必不可免的要参与到一场政治的漂泊当中,而不同的传统与条件将会提供不同的参与模式,这是从历史观这一逻辑起点出发的。
[1]卢克·奥沙利文编,迈克尔·欧克肖特.历史是什么[M].王加丰,周旭东译.上海: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2009.
[2][英]迈克尔·欧克肖特.论历史及其他论文[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3]张汝伦.历史是意识形态的工具么[N].东方早报,2010-01-17(T08).
[4]汪晖.死火重温[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5]张汝伦.欧克肖特思想的哲学基础[J].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3).
[6]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
(责任编辑 刘强)
D0-02
A
1671-0681(2014)06-0035-05
李浩(1986-),男,天津师范大学政治与行政学院政治学理论博士研究生;武晓磊(1983-),男,天津师范大学政治与行政学院行政管理硕士研究生。
2014-04-28
*本文系“天津师范大学2014年博士生学术新人资助项目(2014BSXR)”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