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富帅”看网络拼缀词形式和意义的统一
2014-03-11蒋向勇白解红
蒋向勇 白解红
摘 要:网络流行语“高富帅”的构词方式在汉语中早已有之,但学者们对其范畴的划分存在分歧,有的认为是复合词,有的认为是缩略词。通过对其构词方式和意义生成过程的分析,我们认为可以将其视作拼缀词。研究还发现,“高富帅”的意义建构是不同心理空间进行整合的结果;作为概念整合产物的“高富帅”又会在不同的语境下重新进行整合,从而实现意义范畴的不断扩大。“高富帅”类网络流行词语的形式合成和意义的概念合成之间具有对应性,体现了形式和意义的统一。
关键词:“高富帅”;形式合成;概念合成;形式和意义的统一
互联网带来了一场语言革命。互联网时代几乎人人都是造词专家,各种网络语言借助于网络媒体前所未有的覆盖面和传播速度得到了快速传播。其中一些网络词语如,“蛋白质”(笨蛋、白痴、神经质)、“白骨精”(白领、骨干、精英)、“无知少女”(无党派人士、知识分子、少数民族、女性)等,以其新颖别致的构词方式赢得了广大网民的追捧。2012年伊始,又一此类网络新词“高富帅”迅速窜红网络,用以指集“高大、富有、帅气”于一身的极品男人形象。“高富帅”不仅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还成为媒体的宠儿频频出现在各种报刊和网络媒体上。请看下例:
[1] 希望你们个顶个地成为“高富帅”、“白富美”。无论是蜗居还是裸婚,无论是坐在宝马车里哭还是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笑,我都祝福你们找到属于自己的爱情归宿。(《中国青年报》2012年07月16日第11版)
池昌海、钟舟海①从修辞学托形格的角度对新型的“白骨精”和“无知少女”进行了探讨,但学界对该类词语的构词形式和意义建构缺乏研究。
一、从构成形式看“高富帅”类网络词语的范畴取向
认知是语言的基础,任何新词语的产生都与人类的一般认知能力和认知机制紧密相连。王寅、李弘②也指出人类的认知始于范畴化,然后获得范畴,形成概念,最后会将范畴化和概念化的结果相对固定于词语表达之中,这就是词语形成的全过程。“高富帅”类网络新词语属于哪个范畴?
1. “高富帅”类网络词语有别于汉语缩合词
“高富帅”沿袭了网络流行语“白骨精”、“蛋白质”等的构词方式,而实际上这种构词方式在汉语中早已十分普遍。我们耳熟能详的“泰斗”一词是“泰山”和“北斗”的拼合。同样,“武汉”、“江苏”和“安徽”分别是“武昌、汉口、汉阳”、“江宁、苏州”以及“安庆、徽州”的拼合。还有“财会”(财务、会计)、“财经”(财政、经济)等许许多多的例子。“高富帅”类网络词语的构词方式与“泰斗”等并没有区别。
李熙宗③将“数理化”(数学、物理、化学)、“文史哲”(文学、历史、哲学)等视作缩合方式中的位移式纳入缩略词语的范畴。马庆株④同样将“青藏”(青海、西藏)、“教科文”(教育、科学、文化)等纳入缩合词范畴。王吉辉⑤也将“财经”、“财会”、“歌舞”(唱歌、舞蹈)等作为合称纳入缩略词语的范畴。但汉语缩合词通常截取原词语中的代表性语素重新组合而成,并且不改变其意义,如“师范大学”→“师大”,“风险投资”→“风投”等。对比发现,“高富帅”与汉语缩合词同中有异。相同的是,它们的构词过程均是从原来较长较复杂的原形式中截取有代表性的核心语素再拼合在一起。不同的是,典型的汉语缩合词是从原本结合在一起、固化程度较高的词或短语中选取代表性语素组合在一起。而“高富帅”等构词方式通常是从临时拼凑在一起,结构上较为松散的几个不同的词语中选择代表性语素进行拼合,有些甚至是直接截略再拼合。此外,典型的缩合词语与其缩略前的原形式并存,且具有较强的还原性,其意义一般较透明。而“泰斗”、“高富帅”等的拼合还伴随着新意义的产生,其意义较之典型的缩合词也没那么透明,即还原性较差。尤其是“白骨精”、“蛋白质”、“无知少女”等借用以前的词语形式,构成同形异义词(homograph),其意义就显得更加不透明。可见这种构词方式与汉语缩合词并不完全相同。
2. “高富帅”类网络词语有别于汉语复合词
周荐⑥以“泰山、北斗”等不是语言的词汇单位,而是词语的自由集合,不能成为缩略词语构成的基式为由,将以上这些词视作复合词。俞理明⑦同样将“李杜”(李白、杜甫)、“韩柳”(韩愈、柳宗元)等视作并列结构的单音词或词素构成的词组或词,认为它们是常规的词或词素组合,因而将其视作并列组合。但汉语复合词一般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自由词根结合在一起构成。虽然从构词过程看,“高富帅”等词语均是从原式中选取语素再结合后构成新的词语,这种组合过程同复合词一样。但复合词是由词根直接构成,经历的是由词根到词的复合过程。而“高富帅”等则是在组合之前有一个截略过程,经历由词到语素再到词语的过程。此外,一般复合词的意义都是建立在自身构成成分的意义基础之上形成的,同构成成分在意义上都有或多或少的关联⑧。因此大部分复合词的意义相对而言都较透明,而网络新词语“蛋白质”、“白骨精”、“无知少女”等则相对较隐晦。况且,“白骨精”中的“白”无“白领”这一词义,“蛋白质”中的“白”无“白痴”之义,“质”亦无“神经质”之义。可见“高富帅”类词语的构词与复合词也不同,不加区分地将其并入复合词亦不妥当。
3. “高富帅”类网络词语的归属
事实上沈家煊⑨曾将这种好比是将两根绳子各截取一段再重新接成一根的构词或造句方法形象地称之为“截搭”,但他更多的是关注句子层面上的“截搭”,而没有详细去论述汉语构词上的“截搭”。“高富帅”正是分别从“高大”、“富有”和“帅气”中截取代表性语素“高”、“富”、“帅”再重新拼凑而成的,而这种构词方式与英语拼缀构词十分相似。Plag⑩将英语拼缀词定义为将两个(或更多的)词中的一个源词或者两个源词都删除部分构词成分后重新组合成的一个词,如potato+tomato→pomato(土豆西红柿)、telephone+ conference→telecon(电话会议)等。Cannon{11}认为拼缀在所有语言中都很普遍,拼缀发生在语言发展的各个阶段。汉语中的“高富帅”等正是从各自组成成分中截取部分语素再重新拼合成的一个新词。既然这种构词方式与汉语中典型的复合词和缩合词均不完全相同,而又与英语拼缀词的构成方法一样,因此我们完全可以将汉语中此类词称作拼缀词。尽管英语拼缀词截取的是字母的组合,而汉语拼缀词截取的是代表性的语素,但先截略后复合的构词过程完全一样。
英语拼缀词既涉及缩略又涉及复合,因此一些学者将其单独列为一种构词法,一些学者则认为它是一种特殊的复合词,也有部分学者将其视作缩略词的一种。原型范畴理论认为,范畴的边界是模糊的,范畴中存在作为认知参照点的原型成员和边缘成员。因为拼缀词范畴与缩略词范畴和复合词范畴均存在部分重合,因此如果突显其构词过程中的复合过程,则会将其归入复合词的范畴。反之,如果突显截略过程则会将其归入缩略词范畴。鉴于这些词语与典型的复合词和缩合词均有区别,我们认为将“高富帅”类词语笼统地纳入复合词或者缩合词范畴均不妥,可以将其界定为汉语拼缀词。
二、“高富帅”类网络拼缀词语的意义建构
认知语言学认为词语的形式由其意义决定,因此我们有必要以“高富帅”为例来揭示汉语网络拼缀词语的意义建构过程。语言意义不是对客观世界的直接映射,而是认知者的重构,是概念化的结果。概念整合理论能够很好地对在线意义建构和理解做出解释。周启强、白解红{12}通过对英语拼缀构词的研究表明英语拼缀构词的认知机制可以归结为不同心理空间的概念合成。我们认为“高富帅”类汉语网络拼缀词语的意义建构同样是一个概念合成的过程。
1. “高富帅”基本意义的建构
“高帅富”的基本意义看似透明,但实际上即使再简单的意义建构过程也涉及大量复杂的不为我们所意识到的幕后认知。编码外显的语言形式只是显露于复杂内隐的意义建构的冰山之一角。“高富帅”类拼缀词不是各自字典义的简单相加,而是各自激活的概念结构的整合。
“高富帅”语义建构的概念整合网络中,“高”、“富”、“帅”三个词汇概念分别作为三个输入空间。因为“高富帅”最初是用来形容完美男人的,类属空间为与“男人”相关的概念域。根据新华字典第11版(商务印书馆 2011),与描述人相关的“高”、“富”、“帅”核心意义“身高”、“富有”和“英俊,帅气”最先被激活。类属空间引导输入空间中与男人域相关联的核心概念进行跨空间映射,并向合成空间投射。经过“组合”、“完善”和“细化”三个相关联的认知加工过程,诞生新显结构“高大、富有、帅气的男性”,再经过转喻压缩得到“高富帅”的外在编码形式。其概念整合过程如图1所示。用人物的典型特征来代指具备这些特征的人物同样是转喻认知作用的结果。必须指出的是整合得出的“高富帅”意义不是“高大”、“富有”、“帅气”的简单相加,“高”、“富”、“帅”不过是从“身高”、“财富”、“相貌”三个方面来代指“完美男人”的理想化认知模型,这也是认知语言学整体意义大于部分之和的体现。
2. “高富帅”的意义拓展
语言表达式的意义不是静止不变,而是动态发展的。Turner{13}甚至认为语言表达式本身没有意义,它们不过是我们建构意义的提示。而正是有了这些提示,我们便可以在语境的指引下通过概念整合来获得意义。
概念整合作为人类认知中最普遍、最核心和最能产的方面,不断推动新事物和新概念的产生,进而不断推动语言的发展。Faucconier &Turner{14}曾作过精辟的论断,“从武器到意识形态,从语言到科学,从艺术到宗教,从幻想到数学,人类和人类所创造的文明,一步步地制造整合物(blends),又不断毁灭它们,并重新进行整合,去创造新的整合物,总是达到人类可以直接操控的整合物”。语言的发展更是如此,一个新词语从诞生到广为人们所接受进而词汇化后,它又会被人们有意或无意地作为加工材料进行进一步整合,从而创造出越来越多的新语言形式或者新的语义。基本意义的“高富帅”本是概念整合的产物,但它同样又会作为加工材料被人们用来进一步整合加工,从而实现语义范畴的不断扩大。请看下例:
[2]“高富帅”新轩逸泰城亮相(《齐鲁晚报》2012年8月4日C10版标题)
此例通过隐喻认知将概念整合的产物,基本意义的“高富帅”进行拆解,并进行全新的再整合,得到意义截然不同、令人耳目一新的车族“高富帅”。赵艳芳{15}认为“人的大脑不是无限容量的数据库,而是具有创造力的,其创造力就在于它能借助于已知的事物和已有的语言形式认知和命名新的事物”。概念整合网络的构建中,基本义的“高富帅”及其相关的元素作为输入空间1,而“新轩逸”及其相关的特征元素作为输入空间2。概念整合的关联原则引导两个输入空间相关联的部分建立联系并进行跨空间映射。输入空间1中的“高大”与输入空间2中用来描述“新轩逸”的相关元素互相映射,联想到当今小车注重节能环保的设计理念,“高效”义会被激活。由于“新轩逸”的售价只有十万元左右,排除了其“富贵奢华”之意,“富”指车身空间宽敞富足。“帅”用来形容车,无外乎是指“新轩逸”帅气的外观和内饰。两个输入空间中建立了联系的部分向合成空间投射,经过组合、完善和细化三个认知加工过程并在概念整合的压缩原则作用下,得到全新、比喻义的“高富帅”。用以表达“新轩逸”的“高效节能、高效稳定和高效安全”、“极富空间、极富舒适”以及“帅气的外观设计”。
可见,无论是基本义还是比喻义,“高富帅”的意义建构都是不同心理空间进行概念合成的结果。
三、“高富帅”类网络拼缀词语形式和意义的统一
传统语言学认为语言形式和所指意义之间是一种任意性关系。而认知语言学认为语言形式是人类对现实世界体验、认知的结果,语言形式与意义之间存在象似性对应关系。象似说认为语言形式与客观世界、经验结构、概念框架、语义系统之间存在种种对应相似的理据性现象,正由于人类是基于对客观外界结构的感知之上,经过认知加工才形成了人类的语言{16}。认知语法理论则认为,词素、词汇、词法、句法构成一个连续体,语言表达式从词素到语篇都是象征单位,每个象征单位都是音位单位和语义单位的配对结合体。一个词素是一个象征单位,两个或多个词素经过整合加工可以形成一个语法构造。而认知和语义是语言形成其语法构造的内在决定因素。Langacker{17}认为语法构造本质上就是为建构语义内容服务的。“高富帅”类拼缀词语的构成形式是由隐藏于其拼缀形式背后的整合认知所驱使并服务于其意义的概念合成的。整合思维推动着社会的发展,整合是人类自觉或不自觉的活动,整合发生在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植物学家通过嫁接或杂交,培育出苹果香蕉、苹果梨等新品种。动物学家通过杂交也创造出许多新的物种,如狮虎、山绵羊、狼狐等。语言中的拼缀同样是整合思维作用的结果。因此,“高富帅”等汉语网络词语的拼缀形式和其所表达的整合意义之间不是一种任意性关系,而是有理据的。这种语法构造体现了人类组织基本经验的方法,是人类整合思维在语言中的直接反映,其构成成分形式上的拼缀象似于其意义建构上的概念整合,形式和意义之间具有对应性。
事实上,Fauconnier &Turner{18}以McJob(McDonald+Job单调乏味的低薪职业)为例将英语拼缀词视作形式合成(formal blending),并认为它们体现了形式和概念两方面最大化的压缩和整合,在形式和概念两个层面满足了概念整合的网络和解包指导原则。而通过对“高富帅”构词形式和意义建构上的分析,我们发现该类网络词语同样是形式合成与概念合成的配对结合体。不可否认,意义的概念合成并不一定就对应语言表达上的形式合成,如网络新词语“三明治太太”、“钓鱼执法”等同样是基于意义的概念合成产生的,但“高富帅”类网络拼缀词语易于创造和理解,符合语言的经济原则,并且其形式合成与概念合成之间契合度最高,形由义定,见形知义,形义相配。“高富帅”类网络拼缀词是多个语素整合加工而成的象征复合体,是人类整合思维作用下的形义结合体,其形式合成和意义的概念合成之间具有对应性,特定的形式合成约定俗成地代表特定的概念合成,体现了形式和意义的完美统一。
四、结 语
“高富帅”类网络流行词语先截略后合成的构词方式与典型的复合词和缩略词均存在差别,不加区分地将其并入复合词或缩略词范畴都不妥当,而这种截搭式构词方式与英语拼缀词极为相似,可以将其界定为汉语拼缀词。“高富帅”类网络流行词语的意义建构是不同心理空间进行动态概念整合的结果,其构词形式上的形式合成和意义建构上的概念合成之间具有对应性,很好地体现了语言形式和意义的统一。
注 释:
①池昌海、钟舟海:《“白骨精”与“无知少女”:托形格略析》,《修辞学习》2004年第5期。
②王寅、李弘:《体验哲学和认知语言学对词汇和词法成因的解释》,《外语学刊》2004年第2期。
③李熙宗:《论语词的紧缩》,载倪海曙主编,《语文现代化》(第1辑),北京:知识出版社,1983年,第88页。
④马庆株:《关于缩略语及其构成方式》,《语言研究论丛》(第五辑),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93页。
⑤⑧王吉辉:《现代汉语缩略词语研究》,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8-50页,第23页。
⑥周荐:《缩略词和缩略语》,《语言研究论丛》(第五辑),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107页。
⑦俞理明:《汉语缩略研究─缩略:语言符号的再符号化》,成都:巴蜀书社,2005年,第77页。
⑨沈家煊:《“糅合”和“截搭”》,《世界汉语教学》2006年第4期。
⑩Plag I:“Word Formation in English”,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pp.105.
{11}Cannon G:“Blends in English word-formation”,Linguistics,1986(24).
{12}周启强、白解红:《英语拼缀构词的认知机制》,《外语教学与研究》2006年第3期。
{13}Turner M:“Reading Minds:The Study of English in the Age of Cognitive Science”,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1,pp.206.
{14}{18}Fauconnier G,M Turner:“The Way We Think”,New York:Basic Books,2002,pp.396,pp.390.
{15}赵艳芳:《认知语言学概论》,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96页。
{16}王寅:《象似性辩证说优于任意性支配说》,《外语与外语教学》2003年第5期。
{17}Langacker R W:“Foundations of Cognitive Grammar vol.Ⅰ:Theoretical Prerequisites”,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pp.38.
(责任编校:文 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