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的茶香
2014-03-10刘诚龙
刘诚龙
明朝文人比其他朝代的各色人等,都会过日子些,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陆树声在其《花寮记》中云,喝茶当处如下胜境:“凉台、静室、明窗、曲江、僧寮、道院、松风、竹月、宴坐、行吟、清谈、把卷”,方可把茶喝出味来。这些词都不错,只是这些对于置身现代都市生活的我们哪能都享受呢?凉台、静室、明窗,都不易得。曲江、僧寮、道院,本是蛮脱尘的,去了那里,看到僧士与道长,手机响得比我还频,设置的音量比小号还嘹亮,喝茶的兴趣便索然了。松风、竹月,我老家已没了,深山更深处,倒有,但难邀到人去,一邀便被人用话噎了回去:去那里发神经啊,快来三打一!宴坐喝茶?不晓得陆兄怎么把这场合也列进雅趣了。行吟倒可以,我居不远处,有条步行街,略远处,有条防洪堤(还仿古栽了杨柳呢),只是去那里行吟,真怕让人骂发神经了。
清谈中喝茶,情景是很不错的,不过佳人不再得,佳境也不易得——把你喊到茶馆,要签合同,要解纠纷,要跟你说个事帮他办个事,怎么清谈?于我,最理想的喝茶,是把卷了。静室未必静,明窗未必明,但手上持一卷书,桌上摆一杯茶。茶喝见底,将茶杯于桌上轻敲三下,便有老妻(若有新妇,自是极好,只是哪有这福分?)持壶来添水;她若兴致高,说不定纤手在肩颈处,轻拢慢捻抹复挑,按摩几下,血管凭空舒张了些,书上词语进入脑里不那么堵塞了,会顺畅些。
读蒲松龄,我曾着过迷。书生月夜里读书,墙壁上挂着美女画像,书不读了,去看美人,神迷一晌,便听得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石榴裙拂地响,美女走出画面,下来给书生添衣,添水了。年少,我买过明星画片,买过刘晓庆,后来也买过宋祖英,近来觉得范冰冰迷人,老夫聊发少年狂,将她也买来过。只是二三十年过去,夜半对她们也曾聚精会神,却从未见她们下过我的窗,从我墙头走下来。可见这事,是古人欺我。
山不过来,我就过去;画不下来,我就上去;书不出来找我玩,我就闯进书里去。桌上一杯茶,手中一卷书,“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四碗发轻汗,五碗肌骨轻,六碗通仙灵”,真个地,人入书去了。陆羽茶泡得第一好,大家都去他那里喝茶,不只和尚皎然,连美女李季兰,也去了呢。美女季兰喝了茶圣的茶,脸上一片嫣红色,男男女女一起清谈,一起品茗,一起说说笑笑,那生活何等惬意?古人的茶会与生活,真个是活色生香。尘世难遇,便情不自禁想穿越一番。去晚明,去南宋北宋,去大唐盛世,闯进那些茶局,讨一杯茶喝。
这就是我曾过的生活,到纸上去品茶香。英国下午茶特好喝,名家高士,名媛淑女,都在那,我哪去得了?而我可手持一卷,读董桥,便可神飞万里,也去品品人到中年的这道“下午茶”。苏轼是古文人里第一通脱人,随他去喝茶,听他开玩笑让人心怡百倍。白居易的茶,你喝过几次?喝没喝过白居易的茶不要紧,但白居易喝了茶后,其中意境,阁下须领会些:“食罢一觉睡,起来两瓯茶。举头望日影,已复西南斜。乐人惜日促,忧人厌年赊。无忧无乐者,长短任生涯。”相比之下,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牛累,就不能停下来,“食罢一觉睡”,然后再“起来两瓯茶”?再这么累去,当心过劳死!
我一碗二碗三碗,喝,喝,喝,确是有三重境界的,曰出窍,落意于在慰藉器官;曰出味,水里加了茶,就升了一层楼,人生就喝出味来了;曰出神,喝书茶,便达到了人生第三重境界,喝出文化来,喝出精神来了,喝出人生哲学来了。君若只是单喝茶,不管是碧螺春,还是铁观音,不管是大红袍,还是金骏眉,不管泡法多妙,不管茶叶制作多精,茶到底还只是茶。但若读了陆羽的《茶经》,读了蔡襄的《茶录》,读了晚明文人那些茶散文,茶随笔,那茶不单是茶了。每片茶叶每杯茶水,成诗了。如此,人可诗意地栖居人间了。
这话是不是冒酸?或许吧。茶馆里的茶,我是喝不起了,但书籍里的茶,我曾喝过很多年。我喝苏轼的茶,我喝白居易的茶,那都是千年普洱。多年前,我血气方刚,我需要喝茶;之后几年,我血性渐低,我喝了些酒。茶是随笔,酒是杂文。茶让人和,酒让人冲。当我颓废多于激进,我要靠酒来提提神气;当我冲劲大于温软,我要靠茶来润润性子。
当大家都在喝茶,自然得呼吁喝点酒;当大家都在喝酒,是不是大家该喝些茶?这就像我们所身处的这个世界:当社会处于颓废状态,我们要激进些;当社会处于激进状态,我们要平和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