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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人家什?迂里刮外?五脊六兽

2014-03-10董晓葵

海燕 2014年3期
关键词:打人李娜方言

董晓葵

2014年1月25日,31岁的李娜澳网折挂,令中国人提前过大年了!李娜个性强烈,表现在她的言说方式上。她的言说方式大致分为三种情况:以“娜式幽默”面对国际镜头谈笑风生;以“毒舌”席卷中国记者问;以武汉话与老公姜山吼来吼去。在兔年首场国际比赛中,手握4个赛点却被逆转,李娜沮丧极了。姜山获准以教练身份进场指导,兼安慰。不料李娜火了:“你莫碰我撒!”姜山只好直奔主题谈技术,如火上浇油,李娜又吼武汉话:“冒得不晓得 (我不是不知道)!你说的都是些屁话!你说那么多烦不烦?”姜山灰溜溜地撤了。据说,那晚熬夜看球的网友将这一段录下来当手机铃声。在另一场比赛中,李娜赢了,血干净!观众沸腾了,姜山显得过于安静,李娜又吼开了:“加哈(下)子油,莫在那里坐着!”

论婚姻关系,李娜曾这样感慨:“他对我很重要,最重要的是,他是免费的。”免费的人或关系,是我们在人世间的最后停靠。在这种亲密的关系中,铺陈的是朴实真挚的俚语俗词,是活蹦乱跳的“小话儿”。“小话儿”上不了台面,却最洞见肺腑。人们最轻松自如地表达思想感情的语言,一定是方言。

也是在1月份,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发出通知,要求广播电视节目规范使用通用语言文字,除节目特殊需要外,播音员、主持人一律使用标准普通话,不得模仿地域特点突出的发音和表达方式,不使用对规范语言有损害的俚语俗词。各大卫视纷纷自查,湖南卫视表示:像《快乐大本营》、《天天向上》等在青少年中有影响力的品牌节目,要为形成良好的语言环境积极承担责任。不过,观众对此不完全苟同,希望能够保留地方电视台的方言节目。

一方面是大力推广普及普通话,不允许普通话与方言有勾连,坚决剥离、撇去在普通话中沉浮的俚语俗词,捍卫普通话的主流地位。另一方面是由官方发起的方言数据库建设在全国各地展开,“莫让乡音成乡愁”的方言保卫战如火如荼。方言与普通话的矛盾又被提及,方言究竟该何去何从呢?

据研究统计,目前我国处于濒危状态的语言达20余种,其中,使用人数在千人以下的语言有15种。预计在未来的20年到50年之间,将会有20%的语言不复存在。以恰当的方式保护、拯救方言,真的是势在必行啊!

打人家什

打人家什,是指精湛的技术、完美的手艺。一个人有了技术、手艺,才能参与竞争、与人较量。在外地人眼里,东北人手荒儿,一没钱,二没手艺。没手艺,没打人家什,怎么能有钱呢?看南方人,打小就讲究学手艺,将那些不起眼的手艺练成了绝活儿,练成了养家糊口的打人家什。

一大连姑娘大学毕业后去北京工作,芳龄26岁,长得挺“辣眼”(大连话,意思是很出众、很完美),谈恋爱非“富二代”、“高富帅”不谈。今年春节,姑娘领回一个“富二代”,几间寒舍蓬荜生辉,父母点头哈腰低至尘埃了。惟有“海南丢”出身的老祖母敢于盘问:“你爹有钱有什么用?富不过三代,那钱是你的吗?你有什么打人家什?”一身沧桑的老祖母说着一口滴哩嘎啦的山东话,小嫩兔子“富二代”听得一头雾水。

“富二代”的父母没看好姑娘,对当今姑娘凭姿色谋生亦谋爱甚是反感。怎奈儿子与她蜜里调油拆不散,只好到大连登门造访以探虚实。这个工薪家族的平衡感完全被富人颠覆了,还是老祖母从头到脚一派淡定。她坐在一张大床的中央,身子沐浴在金灿灿的太阳光里,像一个巨大的能量场,散发着不尽的暖意与慈悲。老人家大嗓门说话,任凭世事变迁沧海桑田,这一口山东话不曾有一丝更改。那富人逐渐变了脸色,原来他的祖辈也是“闯关东”。乡音柔软了他的心,轻轻扯去了那张傲慢的脸皮,他明姿冶态,放松又虔诚,像游子回到母亲身畔,偎在母亲的乡音里不愿离去。

方言常常是这样,在外人听来,可能是粗鄙伧俗极不受听,但在自己人听来,却是娇俏妩媚听不够。

有人说,在大连,每个家庭就有一个人和大连港有关。这种说法并不夸张。据史料记载,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九成来大连的“海南丢”选择在码头上安营扎寨。力气,是“海南丢”最原始的谋生工具。那些身怀精湛技艺、有打人家什的,可以四海为家,即使落于烂石砾壤,也可以繁衍生息,生如夏花。

一条斑驳沧桑、遗迹重重的老街,它的名字叫东关街。走进它,近乡情怯的痛楚与留恋交织在心头。当年的小岗子,今天的东关街,是当年一大批“海南丢”来大连的落脚之地。在这条街上,他们开始了各种各样的讨生活。以齐鲁人的不屈不挠向命运讨一份生活。1938年,14岁的陈立文在大连下了船,城市的光怪陆离令他感觉那么新鲜欢喜,但他很快冷静下来,生存大计俨然摆在眼前。他摸了摸挂在身上的胡琴,掂了掂手里的喇叭,这是他的打人家什,是他的生存手段。他找到了大龙街76号的福顺喇叭,他在这里成了一名吹鼓手。小岗子的老百姓逢婚丧嫁娶都要到喇叭房请吹鼓队,这支吹拉弹唱的演奏班子分四人制、六人制和八人制。老百姓根据自身的经济实力,请不同规模的演奏班子。那时婚丧嫁娶和今天一样大摆宴席,陈立文吃遍了小岗子上的饭店。穷人家去不知名的小饭馆,有钱人家去大饭店,什么杏乐天饭店、天成饭店、中央饭店、东京饭庄……大饭店都有自己的八大碗、招牌菜。鲍鱼、海参,不过是寻常角色,陈立文还见识过黄瓜大的海参。凭着吹拉弹唱这副打人家什,陈立文在大连街扎下了根,并娶妻生子,还将山东家的父母接到了大连。

据老辈人说,当年,闯关东的福山人即使不做厨子,也愿意到饭馆打杂讨生活。福山是中国鲁菜的发祥地之一,旧时京城流行一句话:“东洋的女人西洋的楼,山东的馆子福山的厨。”福山人有打人家什,来到大连,先是做厨子,有了资金和胆量,就开起了饭馆。20世纪30年代末40年代初,新开路西侧的儒林村饭馆、桃源村饭馆等,都是福山人的生意。

先辈“闯关东”,若没有一份精湛的打人家什,怎么能在天地间扎根生息,活出了令子孙后代瞻仰不尽、取之不竭的“闯关东”精神呢?

论当下,随着后工业化时代的来临和学习型社会的发展,一个全新的“能力主义时代”已然来临。能力不是“一纸文凭”,能力的最终体现途径是实践,是“能够为之”的力量,是一份卓而不群的打人家什。世界银行曾对世界各国的资本存量作过一个统计,推出了“国民财富新标准”,认为全世界人力资本、土地资本、货币资本三者的构成大约是64∶20∶16。也就是说,人力资本是全球国民财富中最大的财富。传统的“人才”观念是“守规矩的人”和“有学历的人”,新的人才观念强调学习新技术和新知识的能力,换句话说,是人才必须有打人家什。打人家什是经过千锤百炼才傍上身的。endprint

迂里刮外

迂里刮外,是大连坊间说得最频繁的一条大连话,至今仍时常挂在人们口头。大致意思是没有正经精神,是外路精神,不怎么靠谱。

甲和乙,从小光屁股在一个大院里长大,小学、初高中又是同窗,是高考将他们分开,并拉开了人生差距。甲大学毕业后在要害部门衣轻马肥,下海又赚得盆满钵满;乙没考上大学去工厂当技工,下岗后在社会底层沉浮挣扎,朝不保夕,债务缠身。某年同学聚会,甲乙喜相逢。这以后,乙常找甲,今天安排一顿饭,明天安排一顿酒,后天安排一次桑拿,甲从来不拒绝。乙觉得倍儿展扬,常跟穷哥们大肆吹嘘,穷哥们不仅不羡慕,反而讥笑他:“你就是迂里刮外,你同学那么有能耐,你怎么不找他要个项目干?”乙说:“人家干的是大买卖,需要高管、CEO,咱能干什么啊?”“越是大生意,需要人的地方越多。你成天迂里刮外,谁会瞧得起你?”受穷哥们挖苦式的启发,乙当真去找同学。同学听明他的来意,露出欣慰之笑:“你终于不再迂里刮外了,我这儿正好缺保安,你来吧!”

迂里刮外之人,为人不实在、不靠谱;迂里刮外之人,好高骛远,眼高手低,是块荒料;迂里刮外之人,好吹嘘,穷嗖嗖,兜里永远比脸干净;迂里刮外之人,大多嘴贱话多,骨头也没硬哪去。

相声演员陈寒柏以大连话为元素在中国相声界表演了20多年,广受欢迎。20世纪80年代,孟凡山和范仲波有一相声名叫《大连话》,陈寒柏听了特有感觉,就试着表演,不料赢得一片喝彩。从此,陈寒柏就以大连话为元素进行相声表演。有人说陈寒柏把大连话搬上舞台,是在糟蹋大连人。陈寒柏强烈反驳,用朴实、赶劲的大连话说相声,能够生动表现大连人的豪爽幽默、乐观善良的性格,外地人听着好玩,大连人听着过瘾。《无价的情》是陈寒柏自己创作的相声,讲一个外地人来大连旅游,在海边不慎落水,大连人向他伸出援手的故事。陈寒柏用大连话模仿了大连男女老少的表现,其中一小伙子扔下200元转身就走,外地人说你给我留个名吧!小伙子回头说:“我让你开了,多点事儿,你知道我是大连人就行了!”陈寒柏说,用大连话表演相声,不失为一个宣传大连的好方法。

胡适先生曾说:“方言的文学越多,国语的文学越有取材的资料,越有浓富的内容和活泼的生命。如英国语言虽渐渐普及世界,但它那三岛之内至少有一百种方言,如苏格兰文,爱尔兰文,威尔士文,都有高尚的文学。国语的文学造成之后,有了标准,不但不怕方言的文学与它争长,并且还要倚靠各地方言供给它的新材料,新血脉。”(见《胡适文存》卷一)胡适先生对徐志摩以硖石方言创作的诗歌《一条金色的光痕》大加赞赏,对鲁迅先生未能用绍兴土话作《阿Q 正传》深表遗憾。

方言都可以用来做诗,用来讲相声有什么不可以!而且,方言最应与传统民间艺术结缘。在陈寒柏的相声里,经常会听到“迂里刮外”一词。既然“迂里刮外”是形容一种生活态度,那么,生活之河缓缓流淌永存人间,这条大连话就不会消失吧。

来欣赏《一条金色的光痕》中最精彩的几行:

昨日子我一早走到伊屋里,真是罪过!

老阿太已经去哩,冷冰冰欧滚在稻草里,

野勿晓得几时脱气欧,野呒不人晓得!

我野呒不法子,只好去喊拢几个人来,

有人话是饿煞欧,有人话是冻煞欧,

我看一半是老病,西北风野作兴有点欧。

虽然不是江南人,却也依稀读懂诗里穷人的悲哀与苦难,读出胡适先生所赞的“这是真正的白话,这是真正活的语言。”

有趣的是,近年来,各地人为了展示所在地域方言的特色,纷纷以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来演绎,这首脍炙人口的抒情诗,被各地人以千奇百怪的方言轻吟慢诵,其爆笑胜似赵本山小沈阳师徒。

五脊六兽

五脊六兽,是北方话,是说闲着不知该做什么好,闲大发了,百无聊赖,难受死了!

这是一栋家属楼。家属楼是专供工厂或军队家属居住的楼房。计划经济年代,男人才享受分房福利,这栋楼里的男人都在一个单位上班。后来大家都下岗了,加盟引车卖浆者流。住一楼有开店的便利,几乎家家都开个小门脸儿,朝耕暮耘一天又一天。老张也住一楼,他沉疴多年不能承重,媳妇却超级能干,不足一米六的个头形气羸弱,却在附近几个高档小区身兼数职,早晨给一户人家送孩子,中午给一户人家的老人做饭,晚上去接另一户人家的孩子放学。周末还要给两个新婚家庭做保洁。每天像机器一样旋转,月收入极为乐观。家中有顶梁的女汉子,老张毫无担待感心安理得地闲着。早晨,女汉子前脚出门,他后脚也跟着出去了。去菜店抽支烟,再去建材店喝口茶。茶当然是自带的,他长年随身携带一个大号塑料杯,里面沤着一堆烂茶叶,就像他这个人似的,浑浊破败,没有一点滋味儿。上午打发过去了,中午回家吃口饭,打个盹,下午又出来逛荡。跟收废品的小媳妇泡一泡,再跟磨刀的老汉侃一侃,很快暮色四合,倦鸟也归巢了,这一天结束了。有邻居背后啐他:“媳妇在人家做牛做马,他却猫在家里闲得五脊六兽的。”都说东北男人疼老婆,其实东北男人吃起软饭来,倾轧起女人来,是相当令人发指的。

在大连话中,“五脊六兽”是少见的具典故出处的。多数大连话找不到什么依据或出处,像从石窠里蹦出来似的,让人摸不着头脑,细品之下又觉得大有来历。这就是大连话的魅力所在。

据说,在中国古代建筑里,起脊的硬山式、起脊的悬山式和庑殿式建筑都有五条脊,分别为正脊、垂脊、戟脊、围脊、角脊。其中最顶上的水平方向的脊为正脊。在垂脊上常见四个小跑(小兽),小跑类型按瓦的形式来定。古代建筑的瓦,分为琉璃瓦和黑活瓦(砖雕瓦),琉璃瓦上的小跑第一个是仙人,后面依次是龙、凤、狮子;黑活瓦上的小跑,从前往后依次是仙人、狮子、天马、海马。仙人在小跑中单算人的一类,而兽只有三个。垂脊有四条,共有12个小兽。

在古代,律法森严阶级分明,琉璃瓦多为皇家使用,老百姓家只能用黑活瓦。以建筑形式来论,硬山式建筑是老百姓住宅,悬山式是商业建筑,庑殿式建筑宏伟壮观、美轮美奂,是至高无上的建筑形式,只有皇家方可乐享。硬山式建筑只有前面的两条垂脊有小兽,后面的没有,所以就是六个小兽。

大连人从表面上理解,那垂脊上的六个小兽长年累月蹲在那儿,啥活儿不干,多闲啊!闲大发了,闲死了!适度地清闲,忙中偷点闲,内心是愉悦明亮满足的,而一旦闲大了,彻头彻尾地停摆了,就绝对不美妙了,心里就不太平了以至于狰狞起来。

在过去的《国语词典》里,“五脊六兽”是个正经成语,形容心烦意乱、忐忑不安。老舍《四世同堂》第69章:“这些矛盾在他心中乱碰,使他一天到晚的五脊六兽的不大好过。”此处,有人说“六兽”是指“六畜”,即牛、马、羊、豚、鸡、犬。城乡民宅不敢张狂,只设“六畜”。但作家弥松颐表示质疑:“六畜”多为安详动物,绝不会不成体统,而“六兽”个个狰狞不堪,一天到晚不大好过。还是以“六兽”为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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