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生态批评的两次浪潮看其哲学根源
2014-03-10李铭
李 铭
从20世纪70年代欧美生态文学批评始兴至今已近半个世纪。在几十年的发展中,这门批评话语逐渐形成了以环境责任感为核心,在文学、文化的批评版图中加入科学、哲学、心理学等跨学科生态话语的研究方法。美国著名生态批评家劳伦斯·布依尓认为:“生态批评不是在以一种主导方法的名义进行的革命——就像俄国形式主义和新批评、现象学、结构主义和新历史主义所做的那样。它缺乏爱德华·赛义德的《东方主义》(orientalism)为殖民主义话语研究所提供的那种定义范式的说明。就这方面来说,生态批评更像是女性主义之类的研究,可以利用任何一种批评的视角,而围绕的核心是一种对环境的责任感(commitmenttoenvironmentality)”[1](P12)与马克思主义批评、女性主义批评类似,生态批评也是围绕着道德、政治意识而建构的文学、文化批评话语。这个定位决定了这门批评话语必须从多门学科中汲取批评营养,因此采用跨学科、跨理论话语的研究方式是必然的。
在《环境批评的未来——环境危机与文学想象》一书中,布伊尔在第一章中以较大的篇幅论述了生态文学批评发展的两个不同的阶段:1995年之前处于第一波,着眼于人类与自然世界的关系,强调用科学知识介入生态文学研究中,甚至以科学研究主导这门批评话语,认为惟其如此,这门批评话语才能够从理论的主观性中脱离,与外部的客观世界建立联系,成为一门真正具有客观性的文学批评话语。由于这种号召反理论、反现代性的倾向,这一波科学主导的潮流被第二波所取代。从1995之后的第二波阶段里,生态问题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有关环境污染的问题,而且包括已经形而上的环境意识,是渗透在文本话语、日常体验甚至文明世界都共有的生态属性。布伊尔将之命名为环境性(environmentality)意识,认为这一意识是日常生活、人类文明、自然共有的特性,而生态文学批评的任务是将环境性建构到文本话语和人类文明之中。(也有学者将生态批评划分为“三次浪潮”,所谓“第三次”浪潮是美国学者斯洛维克在布伊尔的两次浪潮的基础上,将生态批评的全球性传播作为第三次浪潮。因为“第三次浪潮”不涉及这个批评话语自身确证性、学科属性的“内部”问题,不属本文的探讨对象,所以本文依然沿用布伊尔“两次浪潮”的提法。)
在第一波的生态文学批评的主导因素的讨论中,科学性的加入曾经在1995年以前,作为这个批评话语自身确证性的重要元素,得到广泛的欢迎。当时美国的生态批评界就到底应该以科学知识还是文学、文化理论为主导因素的问题上,曾进行过激烈的争论。后来,当生态批评逐渐深入到生态哲学伦理学范畴之后,这个争论才逐渐平息,进入了布伊尔所说的第二波阶段。中国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引进欧美的生态文学批评至今,这门批评话语在中国得到了迅速的普及和发展,相关的论文、论著已经在学术研究中占据了相当的比例。然而,对于生态批评第一波讨论中曾经引起巨大争议的科学导向问题,在我国的生态文学批评中却罕有介绍,最多只是寥寥数语地一笔带过:
“生态批评”一词,从字面上看,似乎是将生态学与文学批评结合起来。的确,早期的生态批评倡导者最早从生态学那里获得启发的。密克尔对“文学生态学”的解释就基本局限于文学与生态学、生物学的关系方面鲁克尔特说得更为明确“比起近些年来我所研究的任何学问来,生态学(作为一门科学、作为一个学科、作为人类目光的基础)对我们所生活的世界的现在和未来具有最为重大的意义。”然而,随着生态批评走向深入、走向更广阔的领域,大多数生态批评家都摈弃了密克尔和鲁克尔特的观点尽管有些生态批评家也引用了一些生态学研究成果、环境科学研究数据,但从整体来看,生态批评里的自然科学成分并不突出。生态批评是在生态哲学思想指导下的文学批评。[2](P58~59)
虽然这段话极为概括地说明了早期、即从第一波科学指向的争论前进到第二波——在更为广阔的研究视野下进行生态文学批评的基本情况,但是对于第一波批评家提出科学指导生态批评的缘由,以及基于何种学理上的原因从早期倡导的科学性转为在生态哲学思想指导下的文学批评并没有详细论述。即便如此,王诺的这本著作还是提及了早期科学与文化、文学之争的。或许是因为我国的文学研究领域里较少有跨学科、尤其是与自然科学相结合的跨学科交叉研究,所以对早期欧美生态文学批评的科学问题,国内的学术界都将之忽略在生态文学批评的版图之外,未作论述。
事实上,直到2002年我国学者韦清琦对布伊尔的访谈中,布伊尔仍然强调了生态文学批评的跨学科特征,尤其是与自然科学学科相结合的重要性。
对生态文学批评在跨自然学科研究必要性的强调上,布伊尔的观点显然与王诺在著作中:“生态批评里的自然科学成分并不突出”的理解有一定差异。这需要将早期生态文学批评的科学性倡导从文学批评的历史中进行把握,理解当时的生态批评家们大力倡导由科学主导生态批评的原因所在。同时分析这个科学性和科学性主张自身的缺陷是什么,以至于在1995年之后,科学问题不再作为学科界定的基准,却仍然作为生态批评跨学科实践的交叉学科知识,不仅持续证明着生态批评跨学科的学术立场,更极大地丰富着学术批评话语。只有厘清早期生态批评的科学性主张的来龙去脉,才能从文学批评的发展历程对这门学术批评自身的态度有更清晰的了解。同时,在科学性、客观性的争论中,生态批评自身的哲学伦理立场才得以更加清晰地凸显出来,给第二波更加广阔的学术视野打下坚实的哲学伦理基础。综上所述,本文将从早期生态批评科学主张的言论着手,首先在文学批评史中具体分析科学性、客观性主张的原因;再从科学哲学中借鉴其中对所谓科学的客观性的历史阐释,反证早期生态批评界对这个概念的误用;最后从哲学认识论框架中把握科学的客观性概念背后,实际上体现了人与自然主客体二分、二元对立的哲学认识论立场,第二波生态批评正是在对这一哲学立场的解构中,重新在整体论、主体间性的哲学本体论上奠定了深层生态学的哲学伦理基础。
一、重返客观——反对现代文本性理论的科学立场及缘由
在第一波的生态批评中,拉夫(Glen A. Love)是一位重要理论家的代表,他最早敏感地捕捉到生态批评有可能建构在文学理论的范畴之外,他将文学理论家对理论的依赖看做精英主义在狭小理论范围内的自我陶醉,认为生态批评将改变文学批评过度依赖理论的状况:“时髦的批评家更喜欢‘自我意识(ego-consciousness)’,胜过‘生态意识(eco-consciousness)’现实主义者和其他重视整体性的话语,将从后结构主义虚无的灰烬中冉冉升起。”[3]他认为,只有建立在社会生物学基础上,生态批评才有意义。另一位批评家爱德华·威尔逊(Edward O. Wilson)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美学和社会理论最终一定会服从于进化遗传学,“而文化建构的立场只会为破坏者提供方便”。[4](P21)明确地表达了人文科学的主观性对生态批评有害,只有类似于进化遗传学之类的客观性的科学才能担当建设生态批评的重任的观点。当时的生态批评家对文学批评的理论化、精英化趋势十分反感,拉夫将局限在文本内的结构主义研究方法斥为自我意识,认为只有通过与外部科学相结合的方式才能改变这种虚无主义的状况。美国作家、批评家杰·帕里尼(Jay Parini)曾在1995年《纽约时报杂志》上发表的文章中,盛赞1994年在科罗拉多州举办的“文学与环境研究学会”的首届会议开创了一个新的批评话语,他表达了与拉夫相似的观点:“它意味着重返行动主义和社会责任感,和拒绝理论越来越强的‘唯我’趋势。从文学角度而言,它标志着重新与现实主义相结合,与那些在文字符码的‘荒野’之外,真正的岩石、树林、河流的宇宙的相结合。”[5]
这些观点,正反映了在生态批评创建之初,文学评论家期盼着生态批评话语从文学理论的“自我陶醉”中走出来:“第一波生态批评呼吁更多地掌握科学知识”[1](P6),认为只有通过掌握科学知识才能与实际的大自然进行真正的结合。所谓“文字符码之外,真正的岩石、树林、河流的宇宙”和所谓的现实主义的大自然,强调着这个新的批评话语与唯我相对立的客观性立场。“文字的符码的荒野之外的宇宙”,显然意味着科学客观表达中的大自然。用科学的客观性自然纠正文学文本理论已然过度的主观、唯我趋向的狭小研究范围,固然是为文学研究注入外部现实鲜活血液的修正方法,然而,也有批评家从文学批评固有的修辞特点本身质疑:生态批评作为一个人文研究领域的批评话语,它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脱离文字的符码,走向科学的大自然?批评家丹纳·菲利普斯(Dana Philips)就认为,这样的想法在文学批评中根本无法实践,因为这违背了文学语言本身的修辞性特征:
如果真的脱离“文字的符码”反映生态科学指向上的自然,那么语言、尤其是诗歌语言的复杂性将被视为对“自然”的复杂性的表达,或者干脆就是由“自然”的复杂性所决定的。那么,对文学文本的生态分析只能胡乱地开展:借用“生态圈”、“生态组织”、这样的术语,似乎文学、生态学、环境类型的话语言说方式是完全一致的。[6]
文学语言本身的修辞性特征这个浅显的道理似乎被早期倡导用科学语言引导生态批评的理论家所忽视了。原因是他们将关注点集中在文学研究“反理论”方向的把握上:“很多早期生态批评家把文学批评中的环境转向的运动主要看成是‘拯救’文学的一个途径——它可使文学摆脱由批评理论的结构主义革命造成的读者远离文本,文本远离世界的状况。这些站在生态批评立场上的‘政见不同者’寻求的,是在(关于环境的)创作和批评著作与关于环境(特别是自然世界)的经验之间重新建立联系。”带着这个良好的矫正意愿,却造成了当时的生态批评状况“更像是一场大搜寻,在一大堆可能中挑选适当的研究模式,而且他们可以从任何学科区域挑选。控制论、进化生物学、景观生态学、风险理论、现象学、环境伦理学、女性主义理论、生态神学、人类学、心理学、科学研究、批评领域的种族研究、后殖民理论、环境史学。”[1](P20)当时,在跨越众多学科的生态话语建构中,到底应该与科学领域的学科相结合还是坚持在人文科学领域做文学、文化分析,曾经引起广泛的争议和关注。“相当多的生态批评家和文学理论家持有这样的观点:文化与自然之间本质性的鸿沟,或认为在理论压制天真、绿色的自然话语之前,必先除之。结果,这个批评话语并没有变成某种受人尊敬的非理论话语,反而带着一些似是而非的理论四处冒头。”[6]反对局限于文学内部研究的意愿造成了“反理论”的研究趋势,然而,作为一门文学研究领域的批评话语,它的语言修辞性特征与生俱来,使用科学语言和理论主导建构一门文学批评话语,在实践中的难度可想而知。因此,在一段时间内,急于脱离文学理论和文学语言的修辞性而努力借鉴科学知识的文学批评犹如失去了房屋的地基和架构,使当时的批评实践“更像是一种业余人士的狂热行为而非一个具有学术合法性的新‘领域’”(布伊尔语)。
可以说,第一波的生态批评强烈呼吁的科学客观性导向背后的原因,是西方近一个世纪以来现代文学批评的历史因素造成的:
其一,在对结构主义、新批评派等过度专注文本,脱离文化、历史、社会语境的反感之下,在后结构主义对文本意义的解构之后,期冀着与客观世界紧密连结的矫正愿望驱使之下,反叛文学、文本自我中心的另一条科学主义出路。
其二,在西方现代化发展已经趋于成熟、环境问题恶化的生态背景之下,文学理论家在后现代主义对西方文明解构中心、解构意义的失望中,试图在日益高涨的对客观世界的责任感中建构一个以科学为主导,具有实践意义、彻底抛弃文本研究的虚无主义,在现实中派上用场的文学理论。
概言之,生态批评在第一波时期,理论家们普遍期待着凭借科学的客观性来矫正半个多世纪以来文学批评陷于主观性、只关注文本的语言研究的愿望,这既是文学批评为着自身生存而作出的方向性调整,也是整个生态、社会大环境之中,文学批评领域里社会责任感的体现。然而,在文学批评领域期待与科学结合而实现客观性的愿望,是否仅仅是一个矫枉过正的心理愿望?科学的客观性相比批评的主观性而言是否“意味着要预设一种基本的‘人类’条件,要肯定科学方法描述自然规律的能力,并把科学看做对批评主观主义和文化相对主义的一种矫正”?[1](P21)事实上,即便作为科学自身的客观性问题,在科学哲学领域中,也经历了数个世纪哲学家们的在本体论、认识论等领域内不断地质疑和论证。
二、科学“客观性”概念的由来及其哲学基础
早在古希腊时期,主体的概念尚未形成,更不分主客,人们只有实体这一意识。在现代哲学中,被称为“客体性的实体本体论哲学”。所谓的主观、客观,自然无从谈起。直到中世纪经院哲学中,邓·司各托和威廉·奥卡姆引入了客体这一术语,在与主观(subjectum)相对立的概念上使用。哲学家达斯顿(L.Daston)认为,这些术语(客观、主观)乃是中世纪经院哲学中关于共相问题讨论的术语,这些讨论更多地偏重于本体论而非认识论问题,将真实的客体定义为上帝心智中的观念。[7]主观则为人类的意愿、理性,而客体是上帝的安排和用意。在这个意义上,这对术语影响深远,文艺复兴之后,即便是导致哲学认识论转向的笛卡尔,也没有能够完全摆脱中世纪的用法。18世纪,德国哲学家康德对“客观有效性”界定的判断标准是:“经验判断的客观有效性(objective validity) 意味着经验判断的必然、普遍的有效性客观有效性和(对任何人的)必然的普遍有效性这两个概念是可以互相换用的概念”。[8](P63~64)康德的观点是,客观有效性的时间、空间等范畴是对任何人都普遍有效的先天形式,客观的等同于普遍和必然,换言之,在人类意识中,先验、并具有普遍必然性的判断则是客观有效的。
然而,当英国诗人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在1817年把客观性、主观性的哲学概念介绍到英国的时候,没有严格遵循大陆哲学里对这对术语的定义。或许,正是由于他对康德的创造性的误解,才形成了今天客观和主观的对立。柯勒律治用客观指代自然(Nature),而用主观指代自我(Self) 或理智(intelligence)。[7]这样的误用不难使人联想到中世纪哲学学家主、客体的分类依据——人与上帝二元对立逻辑框架下的概念。柯勒律治将上帝心智中的概念——客观,替换为自然;与人类心智中的概念——主观,并置为主客两分、对立的二元。自此,词典上基本都沿用他的定义来解释这对术语:“大约在1850年前后,现代客观性概念已进入欧洲主要的语言之中。但与中世纪相比,主观性和客观性的涵义有了180度转弯。”除了柯勒律治对主、客观的定义,达斯顿认为,在19世纪还出现了一种对客观性新的理解,那就是非视角的客观性(aperspectival objectivity)。非视角的客观性更接近康德意义上的普便适用的客观性:不将主、客观定义在永恒不变的二元对立的范畴内,而是寻求普遍适用性的努力。“非视角的客观性作为一种理解的方法,倘若如果一种思想较少依赖于个人的气质和地位,或较少依赖于它是创造物的特定类型的特征,那么这种思想比另一种更客观,”[7]这种非视角的客观性并不属于柯勒律治的本体论范畴,更偏向于认识论范畴。按照康德的概念,既然客观有效性大致等同于先验的普适性,那么客观性就应该最大程度地回避个人的气质,惟有如此,才能保障不同主体之间沟通的顺畅,使知识、思想得以在不同的主体之间相互传播。对于客观性的非视角的理解,不再是中世纪人、神二分,或是柯勒律治的人与自然二元对立的本体论范畴,而是认识论范畴中的主体间性意识——主体与主体之间的统一性。尼古拉斯·布宁等编著的《西方哲学英汉对照辞典》中对主体间性的解释是:“主体间的东西意味着某种来自不同的心灵的共同特征而不是对象自身本质的客观性。心灵的共同性与共享性暗含着不同,是为心灵或不同主体间的互动作用和传播沟通,这就是它们的主体间性。”[9]
这种对主体间性的认识,是在现代哲学的认识主体转向个体之后,对认识的普遍性问题的解决方法。然而在近代哲学中,认识论仍然是在主客对立的框架中考察主体的认识能力,认识基础是从中世纪就奠定的主、客二元对立的本体论。从科学的客观性的历史发展中追本溯源,自柯勒律治以来,西方对客观的观念就固定在主、客两分——人、神两分的二元对立的理解框架之下。涉及到人类心智、自我意识的概念被归类到主观一类;而自然则归属客观。自然作为上帝的造物,被固化为客观——与主观世界相对的另一极,换言之,自然的本质即是客观。因此,在18世纪之前,当时的科学家们带着对上帝的虔诚对客观的真理笃信不疑,在自然中到处寻找能够符合基督教神学内容的所谓自然的真理:在筛选自然样本时,并不依据自然物本身的属性,而是以上帝的设计为依据,套取符合上帝的真理的自然样本,抛弃数量更多的差异性样本。以现在的观念,这样的方法反而是认识论中的主观化,完全违背了科学伦理。然而,当时由于尚不具备认识论范畴的客观性概念,科学自身的客观性伦理问题自然无从谈起。
直到19世纪,科学家在研究中尽量排除自我的因素,不以所谓上帝的意旨选择样本,更加遵照自然本身的多样性开展研究才成为近代科学的认识论德行。现代人们眼中的科学,虽然没有了自然真理的光环,但18世纪延续下来的科学的神性却依然存在。追求科学事实的客观性作为追求自然真理的延续,是人类将关注的重心从神转变为人的结果,但又保存了一种类似于宗教的狂热。“所谓科学的盲目崇拜即是坚信科学万能论,从而导致科学沙文主义产生,在认识世界上一切唯科学马首是瞻,而无视其他方式的存在和有效。这就使得人们只见科学之功,而无视科学之过,从而让科学成为另一个神或上帝。”[10]这种心理意识的内涵追溯起来仍是18世纪延续至今、对上帝所创造的自然真理的神性的虔诚。而自然的真理这个旨在证实上帝精密、全能的安排的18世纪的理神论范畴中的概念,却在柯勒律治影响深远的创造性的错误的误导下,被理所当然地置换为唯有自然本身才蕴含真理,才是与人类相对的客观性之所在。
从客观性概念的演变史来看,两条定义客观性的主线贯穿了从中世纪以后的哲学概念。其一是来自于神学人-神二元对立之下的本体论,人居于主观一元,上帝设计的自然世界为客观的一元。另一条主线来自于康德的客观性定义,客观与主观的范畴更接近认识论,主、客的区分不同于本体论之下固化、分裂的二元,而是相对而言客观拥有较主观更多的普适性。虽然第二条主线中的客观性基础仍然是人-自然二元对立的本体论,但是这个客观性概念逐步演进为近代哲学认识论范畴的主体间性,为当代生态哲学——本体论中的主体间性打下了基础。
三、当代生态批评的哲学基础——主体间性思想
对于生态批评第一波中所推崇的“站在文字的符码之外,重新与自然相结合”的观点中将自然视为文学和人类社会之外的客观现实,主张抛弃文本的修辞性,以客体的语言建构这门文学批评的话语,在逻辑基础上存在着难以解决的悖论:作为主体的人类,如何站在客观自然的立场上,代表自然发言?正如哲学家托马斯·乃吉尔的发问:“我们怎么知道做一只蝙蝠是什么感觉?”[11]这正是生态批评在第一波中沿袭后殖民主义批评、女权主义批评早期盛行的对抗式批评实践范式——对人类中心主义和文学研究中理论过剩的趋势,站在对立立场进行批评的尴尬之处。在对抗式的言说中,生态批评难以做到像后殖民批评站在被殖民者的身份;女性批评中的女性身份对强势的一方进行反击。作为人类的一员,只能站在人类的立场为大自然说话,却永远无法客观地做为被侵害的大自然的一方发言。这个尴尬暴露了第一波生态批评的抵抗策略本身即建立在人类与自然、理论与科学、文化与自然主客两分、二元对立的本体论哲学基础上。而这个二元对立的本体论框架与生态学的精神本质完全背离。
如前所述,人与自然之间在哲学本体论范畴中的二元对立,来自于经院哲学,在西方工业化的过程中被大大加强。唯有在人-自然二元对立中,旨在征服、改造自然的人类中心主义哲学才得以在现代化道路上所向披靡。站在这个哲学基础上抨击人类中心主义,只能做到对表面现象的对抗式批判,却回避了人类中心主义的基础和本质,只算是有保留、不彻底的批评。解构人类中心主义首先要从解构人与自然主、客对立的哲学基础开始,从转变人类居于主体、自然客体的地位开始,才能找到人类的存在与自然合二为一的可能性之所在。近代哲学中,首先是从认识论范畴探讨主体间性思想,到海德格尔及其后的现代哲学的发展过程中,逐步树立了存在论、解释学的本体论哲学范畴中的主体间性概念:这个哲学思想彻底消解了人与自然的二元对立的逻辑基础,建构了整体性的解释学框架,在人与自然同为主体的主体间性存在中,才有可能实现“人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
“最早涉及到认识主体之间关系的是现象学大师胡塞尔。胡塞尔建立了先验主体性的现象学,把先验自我的意向性构造作为知识的根源,这就产生了个体认识如何具有普遍性的问题。为了摆脱自我论的困境,他开始考察认识主体之间的关系。他认为认识主体之间的共识或知识的普遍性的根据是人的‘统觉’、‘同感’、‘移情’等能力。胡塞尔的主体间性概念是在先验主体论的框架内提出的,只涉及认识主体之间的关系,而不是认识主体与对象世界的关系,因此只是认识论的主体间性,而不是本体论的主体间性。”[12]换言之,在认识论范畴,胡塞尔首先意识到了先验主体的意向性构造,认识个体之间的差别,提出了知识理解的客观性在于主体间性——主体之间的统一性、共享性,是以人的统觉、同感、移情等能力作为认识基础,达成主体之间的共识或知识的普遍性。虽然认识同样是在主客体二分的框架下进行的,但主体间性的概念的提出,将主体与主体之间的关系作为达成理解、沟通的客观性之所在。相比仅在本体论范畴内二元对立的主、客体,主体间性思想的提出将本质上互相对立、隔离的两元,进化为在本质之上,主体对客体的认识中,主体间的交流关系。这个理论目的虽然是在认识论中把握多个不同主体,但它的提出,搭建了本体论中主、客体沟通的可能性。
在现代哲学的发展中,主客体对立框架下的的主体间性认识论思想又逐渐发展成为消解二元对立之后,主客不分,主体与主体之间的关系,也就是从近、现代认识论哲学重新转向本体论哲学。德国哲学大师海德格尔提出了此在、共在的观念,对人类的此在、人类与大自然共在关系的阐释初步奠定了现代哲学主体间性本体论的基础。他后期阐发的“天-地-人-神”四方游戏的主体共在思想,和“人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的存在方式,已经脱离了西方哲学千年以来主客二元对立的基本哲学逻辑模式,提出了人、自然、精神的主体间性存在论。宗教哲学家马丁·布伯更进一步,清晰地阐释了本体论范畴中的主体间性概念:“存在是关系而非实体,而作为存在的关系本质上是一种“我-你”关系,而不是“我-他”关系,包括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以及人与神的关系;我-他关系是主客关系,是非本真的关系,而我-你关系是本源性的关系,是超越因果必然性的自由领域。”“在‘我—你’关系中,体现了纯净的、万有一体之情怀,人通过‘你’而成为‘我’”。[13](P46)
现代不再在主/客体二元对立的认识框架中定义认识论范畴内的主观性、客观性。重新回到本体论范畴的哲学中,将二元对立、人类中心主义的认识论框架彻底解构——不再将自然、人类固定为客体与主体的关系;自然在近代数百年中被认识、被征服的客体身份被当代生态哲学所抛弃;在地球整体的哲学视野中与人类并列,同属主体。因此,当代哲学中,自然与人类是主体间的“我-你”关系,在存在论的理解中,这才是本真的存在——主体间性的存在。“本真的存在不是现实存在,而是可能的存在它指向自由。本真的存在何以可能,就在于超越现实存在,也就是超越主客对立的状态,进入物我一体、主客合一的境界。这个境界不是像道家那样把主体降格为客体,而是把客体升格为主体,变主体与客体的关系为主体与主体的关系。在主体与主体的平等关系中,人与世界互相尊重、互相交往,从而融合为一体。这就是主体间性的存在,存在的主体间性。”[12]在此意义上,最早由海德格尔提出的存在论“标志着由主客二分到‘此在与世界’,以及由认识论到当代存在论的过渡”[14]。
回顾生态文学批评的历史,从早期提倡的科学客观性基础发展到当今整体观、主体间性存在本体论的哲学基础,其间不过经历了短短数十年。这门理论批评借鉴了诸多哲学家、科学哲学家的理论,综合构成了生态哲学基础。在这个基础上进行的文学、文化研究或是与自然科学、伦理学、社会学相结合进行的跨学科研究,形成了当今生态文学批评气象万千的新局面。可以说,没有早期的生态批评家们出于与真实、客观的自然世界相结合的愿望,也就不会有科学引领批评的倡议。只有将科学的客观性还原到历史之中,才能明白这个概念的来龙去脉和背后真正的哲学本体论基础;明白这个潜在的二元本体基础从根本上违背了当代生态精神。温故而知新,对照第一波和第二波生态文学批评方向的转换,对这门批评本身的话语定位和本质的生态精神才能有准确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