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与“亲民”
——从宋明理学到现代社会
2014-03-10邓国元
邓国元
在对《大学》思想的诠释上,朱熹根据程颐的相关思想,将古本《大学》中的“亲民”改为“新民”,从自己的视角对“新民”作了详尽的阐释,强调“学者”对“民”的教化,使“民”从被“私欲所蔽”的状态回到全善的“明德”之初的理想状态。而后,王阳明则力主古本《大学》,认为古本本身有着完备的结构与意义,反对朱熹“新民”的改动,从儒家教养合一和人道主义的角度对“亲民”作了系统的阐发,彰显儒者对生民亲情式的仁爱与悲天悯人的情怀。自中国进入近代以来,在西方文化冲击下,知识分子在西方思想的影响下自觉对儒家传统的价值观念进行了创造性的诠释,而这种诠释在《大学》的“新民”与“亲民”上也得到直接的反映。在对“新民”的理解上,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梁启超先生的“新民说”。梁先生“新民说”的宗旨是要用西方现代新的伦理来补充和刷新中国的旧伦理,以塑造独立、自由等的新人格,使中国完成由“旧”到“新”的改变,完成“维新”的使命。徐复观先生则把儒家传统的民本思想与现代西方政治思想中的“天赋人权”和民主政治结合起来,赋予“亲民”(养重于教)新的意涵。梁、徐两位先生对“新民”与“亲民”的各自阐释,是中国近代以来所谓中西、新旧等问题在思想上的反映,代表着他们把儒家传统思想加以现代诠释的努力,是中西文化冲突与融合的表现。本文以《大学》的“新民”与“亲民”为考察中心,通过对朱熹、王阳明、梁启超和徐复观四位先哲相关诠释的考察,展示他们各自诠释的独特视角和思想意义,揭示儒家价值观念从宋明理学传统到现代社会之间意义的转换。
一
众所周知,朱子在《大学章句》中根据伊川小程子的观点,将古本《大学》中的“在亲民”改为“在新民”:
程子曰:“亲,当作新。”新者,革其旧之谓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当推己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1](P3)
朱子如此直接改动经文,当然有其充分的理由,所以当门人以“程子之改亲为新也,何所据?子之从之,又何所考而必其然耶?且以己意轻改经文,恐非传疑之义,奈何”相问,朱子就作出了如下的回答:“若无所考而辄改之,则诚若吾子之讥矣。今亲民云者,以文义推之则无理,新民云者,以传文考之则有据,程子于此,其所以处之者亦已审矣。”[2](P509-510)朱子改动的理由就是若直接读为“在亲民”,则“以文义推之则无理”,而读为“在新民”,则“以传文考之则有据”。朱子所谓“传文考之则有据”主要在于《大学》文本中之“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盘铭》),“作新民”(《康诰》)和“周虽旧邦,其命惟新”(《诗经》)三句话。以经典作为改动的理据,是最直接而有效的方法。不过就哲学的立场而言,朱子显然更加注重文义上的依据,即“以文义推之”不可为“亲民”,而应为“新民”。所谓“文义”无疑就是朱子自己的思想观点,而其中最直接的一点就是朱子对“明德”以及“明明德”与“在新民”关系的诠释。朱子有云:“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新者,革其旧之谓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当推己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1](P3)显然,朱子这样的诠释是以其关于人性的思想作为理论支撑的。在朱子看来,“明德”就是人的本体,是全善的。但就人现实的存在来说,则存在“气禀之拘”和“人欲之蔽”的问题,故本体“明德”存在“有时而昏”的情况。在这样的情况下,道德的修养需要改变这种不合理的状态,即需要作“明”之功以“复其初”,这就是所谓“明明德”。但“学者”完成“明明德”之后,却又需要“推己及人”,这就从“明明德”转向了“在新民”,使普通民众也能在学者的教化下去完成德性的复归,复其本性之初的“明德”状态。朱子在这里诠释的关键就是由“旧”转向“新”,或者说是回归“新”的问题,所谓“旧”,就是指“气禀之拘”和“人欲之蔽”那种“染之污”的不合理状态,而“新”自然是指在学者推己及人的教化下民众同样回归到本然的“明德”之初的全善的理想状态。
总之,朱子的“新民”的中心思想是指在“学者”自我完成“明明德”之后对“民”的教化,使“民”也从“旧”的状态回归到“新”的理想状态。教化是朱子“新民”的重点与核心。
与朱子的“新本”《大学》相对,王阳明则力主《大学》的古本。阳明主古本《大学》,首先就是要批评朱子“新民”,而主“亲民”。在《传习录》中第一条就是阳明与徐爱关于此问题的讨论:
爱问:“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亦似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亲”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之谓,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俊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3](P2)
就徐爱所问来看,首先涉及的就是经文依据的问题。徐爱认为朱子改为“新民”与后章“作新民”是一致的,借以说明朱子的改动是可以成立的。但阳明认为这个理由是不能成立的。在阳明看来,所谓“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是不同的,所以不能用来作为改动的理据。仔细体会阳明的意思,他主要是认为“作”与“在”是有区别的,“作新民”之“作”是自作之意,所以“作新民”是自己去作新民之意。但通过上文的分析可以知道,朱子的“在新民”是被动的,是在“学者”教化下完成的,这就与自己去“作新民”不同了,因此就不能用来作为“在新民”的论据。而且依阳明的理解,“在”显然是“赋予”或“实施”之意,有一个由内而外、由“己”而“民”的对象化过程,这从阳明后面对“明明德”与“在亲民”关系的理解上就有充分显示,而这是“作新民”所不具备的。阳明也引用《大学》中的原文来作为自己坚持“在亲民”的支撑。阳明认为《大学》中的“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皆是发明“亲”字的内涵,这说明即使就《大学》本身来说,“亲民”也是可以成立的。同时,阳明还引用《孟子》、《尧典》和《论语》中的相关说法来作为自己“亲民”的理由。阳明直接把《孟子》中的“亲亲仁民”之“仁民”等同于“亲民”,认为“亲”和“仁”是相同的。而在后面引用《尧典》和《论语》的话语中,阳明则把“明明德”与“在亲民”关联起来进行论证,说明从“明明德”到“在亲民”是一个完整的体系,意义是完备的,而无需改“亲”为“新”。阳明这里的论证是否符合《大学》本身的意涵可置而不论,但就精神脉络来说,显然是符合孔孟儒学传统的。
阳明反对朱子改动为“新民”而持古本之“亲民”,除了上述的理由外,最重要的理由就是他在最后的总结性话语,即“说‘亲民’便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所谓“偏”,自然是指朱子偏重于“教”的一面,而忽视“养”之一面,而说“亲民”,就包含了“教”“养”两个方面。换过来说,“教”“养”都统一于“亲民”中。对于阳明来说,只要说“亲民”,就已经包含朱子“新民”之“教”民了,同时还包含着“养”民的一面。这里也可以这样理解,阳明虽然也主张“教”,但这种“教”显然不能脱离“亲民”这一根本目的,“亲民”才是“教”民的宗旨归宿。如果像朱子那样把“亲民”直接改成“新民”,那么就可能使本来作为手段的“教”具有了目的的意义,自然是一种“偏”见,或者可以说是“偏”离了儒家教化的根本意义。这可以说是阳明坚持古本《大学》之“亲民”的思想原因。
另外还需要注意的是,阳明的“亲民”主张,还体现了他对“民”的恻隐仁爱和悲天悯人的道德情怀。阳明在解释自己提出良知学的原因时指出:“仆诚赖天之灵,偶有见于良知之学,以为必由此而后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则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3](P90)良知对于阳明来说,并不是什么抽象的范畴,而是“每念斯民之陷溺,则为之戚然痛心”的真情实感。显然,从这里就可以直接感受到阳明为何力主“亲民”的原因了。相对于“新民”,显然“亲民”更能够体现儒家对于生民那种一体贯通的仁者情感,更能彰显儒家对民众人道主义的关怀。阳明对宋明儒者所共同追求的“万物一体”境界有如下的把握,即“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无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3](P89-90)所谓的“万物一体”,根本内容就是对生民之困苦荼毒感同身受的体会与同情,是一种把生民之疾痛等同于自我之疾痛的一体感通。而从阳明所谓“明明德者,立其天地万物为一体也。亲民者,达其天地万物一体之用也”[3](P1067)的立场来看,“明德”是“体”,“亲民”是“用”,“体用一源”,“亲民”就是“万物一体”之“体”的具体运用和体现。这样,无论是良知本体,还是“万物一体”的道德境界,都内在地要求“亲民”。换句话说,“亲民”所体现的正是对生民的困苦荼毒感切之于身的感受,是儒家“仁者与万物为一体”的博大情怀。显然,阳明对于自我与生民之间关系的特殊理解也构成他坚持“亲民”的重要原因。
归结起来,阳明不仅从文本、儒家本有的传统以及教养合一的角度肯定“亲民”存在的合理性,而且站在自己的哲学立场(良知本体和“万物一体”的道德境界)对“亲民”作出了学理上的论证,蕴含的是对“自我”与“民”之间关系的全新理解,体现了他对“民”的那种亲情式的恻隐情怀,是儒家的人道主义精神的集中体现。
二
在《大学》的“新民”立场上,现代(这里的现代主要是一个价值范畴,指在近代以来在西方现代价值思想影响下的中国社会)以来最为著名的当属梁启超先生的“新民说”。故下文中以梁先生的“新民说”为论说中心,考察在进入现代社会后,朱子的“新民”所产生的新的意涵。
梁启超先生曾自号“新民子”,足见他对“新民”的重视。梁先生在《新民丛报》章程的第一章“宗旨”的“一”中,首先明确了报刊取名为“新民”的意义与目的。他指出:
本报取《大学》“新民”之义,以为欲维新吾国,当先维新吾民。中国所以不振,由于国民公德缺乏,智慧不开。故本报专对此病而药治之,务采合中西道德,以为德育之方针;广罗政学理论,以为智育之本原。[4](P75)
就梁先生的“新民”来看,显然与朱子的“新民”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在这里,梁先生主要是站在历史发展的角度,或者说以一种历史进步的观念赋予了“新民”新的意义,即“维新”。梁先生指出中国之所以“不振”,根本就在于我们存在“公德缺乏,智慧不开”的问题。而所谓的“公德”(与“公德”相应,梁先生还有对“私德”的阐述与强调。如果说“公德”主要涉及的是一种“群”德,那么“私德”则指向的是“个人”之德。在“公德”与“私德”的关系上,梁先生认为二者是“相属”关系,相互依存。梁先生还特别指出,“欲铸国民,必以培养个人之私德为第一义;欲从事与铸国民者,必以自培养其个人之私德为第一义。”当然,梁先生的“私德”与“公德”一样,同样是受到了西方现代价值观念的影响。详见《新民说》之“论私德”)与“智慧”,其本质可以说就是后来五四运动的民主与科学,或者可以说是中国“无”而西方“有”的一些价值观念。所以,梁先生通过此观点的提出,强调中国之落后就在于缺乏西方现代的价值观念。自然,依梁先生的观点,西方的价值观念是“新”的,传统中国的价值观念则是“旧”的,中国的希望就是以“新”换“旧”,完成“维新”的使命。(在朱熹的“新民”诠释中,也有所谓“新”与“旧”的问题,但显然与梁先生的“新”、“旧”有着根本的区别,参见前文)或者说,梁先生通过对朱子“新民”全新的理解,根本目的在于要使中国完成“维新”的变革,从传统儒家的价值观念为主导的“旧”世界转向以西方的价值观念为主导的“新”世界。
梁先生的这样一种立场和思想还直接反映在他对“新”的界定中。梁先生有云:
新民云者,非欲吾民尽弃其旧以从人也。新之义有二:一曰淬厉其所本有而新之,二曰采补其所本无而新之。[5](P54)
从梁先生的语义来看,他当然不是要完全把“新”与“旧”对立起来,并不是要求人们“尽弃其旧以从人”。但就“新”“旧”之间的关系来说,梁先生的重点显然是在“新”的一面,即由“旧”向“新”的转变。再从梁先生“淬厉其所本有而新之”和“采补其所本无而新之”两个方面来把握“新”的内涵来看,他的基本立场是用“新”的价值观念来取代“旧”的价值体系。梁先生在他的“新民说”中所采取的诸如“公德”、“进取冒险”、“权利”和“自由”等价值内容,可以说都是现代西方的思想观念,代表的是西方的价值追求。因此我们就不难明白梁先生“新民说”的宗旨了。从根本上来说,梁先生的“新民说”思想,就是要以西方现代的新伦理价值来改变或者补充中国的旧伦理,按照独立、自由等西方价值观念塑造新人格。显然,只要我们简要回顾整个中国近代的发展历程,就会发现梁先生的“新民说”可以代表近代以来中国社会最为基本的价值追求。换句话说,梁先生的“新民说”可以说是近代以来中国社会价值追求的缩影,是整个时代精神最好的代表。
与梁启超先生通过朱子的“新民”来阐扬他的“维新”思想不同,作为新儒家学者的徐复观先生则极力褒扬王阳明的“亲民”,并通过“亲民”,系统地阐述自己的政治思想,成为中国近现代思想发展中重要的一环。徐先生在论及王阳明的“亲民”时指出:
王阳明这两句话(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一方面是真正继承了儒家的政治思想;因为孔孟荀都是主张养先于教的。同时,也是他对当时专制政治的一种抗议。他之所以再三反复于《大学》上的“亲”字与“新”字的一字之争,这是他隐而不敢发的政治思想之所寄。他看到越是坏的专制政治,越常以与自己行为相反的道德滥调(新民),作为榨压人民生命财产的盾牌;所以他借此加以喝破。他的话,尤其对现代富有伟大的启示性;因为现代的极权政治,一定打着“新民”这类的招牌,作为自己残暴统治的工具。只有以养民为内容的亲民,才是统治者对人民的真正试金石,而无法行其伪。所以王阳明的反对改亲民为新民,乃有其伟大的政治意义。[6](P179)
徐先生在这里首先指出阳明所谓“‘亲民’便兼教养意,说‘新民’便偏了”是符合孔孟荀的政治思想传统的,把阳明提升到正统的地位,当然也提升了自己的论证效力。但徐先生显然更看重的是第二个方面,即阳明的“亲民”表现出他对专制政治的控诉。不过这里需要说明的是,与其说徐先生把所谓“越是坏的专制政治,越常以与自己行为相反的道德滥调(新民),作为榨压人民生命财产的盾牌”视为是阳明“看到”的,还不如说是他自己“看到”的。另外还需要提出的是,徐先生对阳明在教养关系上的理解有一定程度上的划转,因为阳明在这里并没有表达出“养重于教”的意思,这从阳明的“兼”字就应该看出他在二者关系上应该是不“偏”的。但徐先生在这里所要表达的意思是极为清楚的。徐先生把“新民”与“专制政治”、“极权政治”等联系起来,显然是认为“以养民为内容的亲民”所导向的是“民主政治”、“人权政治”,这才是阳明主“亲民”所彰显出来的“伟大的政治意义”所在。徐先生在另外的地方把这一“伟大的政治意义”清楚地表达了出来。徐先生指出:
养与教的关系不仅是政治上的一种程序问题,而实系政治上的基本方向问题。儒家之养重于教是说明人民自然生命的本身即是政治的目的,其他设施只是为达到此一目的的手段。这种以人民自然生命之存在为目的的政治思想,其中实含有“天赋人权”的用意。所谓天赋人权是说明人的基本权利是生而就有,不受其他任何人为东西的规定限制的。承认人权是天赋的,然后人权才成为不可动摇,人的生存才真能得到保障。所以政治的根本目的,只在于保障此种基本人权,使政治系为人民而存在,人民不是为政治而存在的。[7](P128)
徐先生之所以要在教养关系上加以详尽的辨析,是因为这一问题涉及到政治的基本方向,或者说政治的本质。在徐先生的视野下,阳明乃至整个儒家传统所强调的“养重于教”之所以具有伟大的政治意义,就在于其展示了一种正确的政治价值,即把人民的自然生命看作是政治的根本目的。而儒家这一传统的意义还在于,它可以和西方近代以来的“天赋人权”相贯通,二者在本质上是一致的,都肯定人的基本权利是生而就有的,政治的根本目的在于保障人民的基本权利,政治是为人民而存在的。徐先生之所以有这样的理解,与他对中国传统政治思想的一贯看法与思考有内在的关联。徐先生曾指出:
中国的政治思想除法家外都可说是民本主义,即认定民是政治的主体。但中国几千年来的实际政治却是专制政治,政治的权力的根源系来自君而非来自民,于是在事实上,君才是真正的政治主体。因此,中国的圣贤一追溯到政治的根本问题,便首先不能不把作为“权原”的人君加以合理的安顿,而中国过去所谈的治道,归根到底便是君道。这等于今日的民主政治,“权原”在民,所有今日一谈,治道,归根结底即是民意。可是,在中国过去,政治中存有一个基本的矛盾问题。政治的理念民才是主体,而政治的现实则君又是主体,这种二重的主体性便是无可调和的对立,对立程度表现的大小即形成历史上的治乱兴衰,于是中国的政治思想总是想解消人君在政治中的主体性,以凸显出天下的主体性,因而解消上述的对立。[7](P44)
在上文中徐先生提到阳明主“亲民”真正继承了儒家政治思想的传统,这一传统显然就是“民本主义,即认定民是政治的主体”。从这里的阐述,就能够更加清楚地看到徐先生褒扬“亲民”(养重于教)上的“良工苦心”。总的来说,他一方面要表明的是儒家原本存在“民本主义,即认定民是政治的主体”的合理传统,并且强调这一传统是和现代政治中所追求的民主政治是内在一致的。另一方面,他也看到儒家价值理想并没有得到具体的实现,所以中国历史上的政治都是专制,君王成为政治的主体,政治权力的根源不在民而在君。这样,在阳明那里“隐而不敢发”的政治诉求,被徐先生清楚地表达了出来,即“待望着我们的国家,能从四千年的专制中摆脱出来,走上民主法治的大道”[7](P1)。这种诉求最基本的内容就是确立民的政治主体性,消解人君在政治中的主体性,从专制转向民主,肯定人民的基本权利,使政治的目的归结到保障人民基本权利上来,进而使儒家传统的理想政治得到具体的实现。显然,对民主和人权的追求,构成了徐先生对“亲民”(养重于教)一系列诠释的核心,也可以说是他的“立言宗旨”,更可以说是徐先生相关思想的“伟大的政治意义”。徐先生这样的诠释与思想,是站在儒家传统民本思想的基础上,与西方现代政治价值观念相结合的结果。换句话说,就时代背景与思想机缘来看,徐先生与梁先生是一样的,都是在西方思想的影响下来对中国传统的价值观念进行新的诠释,是一种在中与西、传统与现代融合下产生的新思想。
如果说朱熹与王阳明在宋明理学阶段的诠释是传统的,那么梁启超和徐复观的诠释则是现代的。显然,不管是“新民”还是“亲民”,从宋明理学到现代社会已经发生了意义的转换,而这种转化的原因自然是西方现代价值观念的影响。朱熹与王阳明各自主张“新民”与“亲民”,反映的是他们对儒家精神理解上的差异,但都可以说是儒家传统中本有的维度。而进入近代以来,当传统的中国遇到现代的西方,就必然存在所谓的“新旧”、“中西”问题。梁启超先生的“新民说”强调“维新”,徐复观先生对“亲民”的创造性诠释,强调民主人权,显然都是以西方的价值观念为参照,对传统儒家价值和范畴进行现代诠释的结果,体现了传统儒家思想与现代西方价值观念的冲突与融合。当然,朱熹、王阳明、梁启超和徐复观四位儒家先哲在《大学》的“新民”与“亲民”上的诠释所体现出的思想视野和精神关怀,以及他们的诠释对于儒家思想发展的意义,对我们今天依然具有重要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