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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范注”看《定势》篇的主旨和理论地位

2014-03-10

阴山学刊 2014年6期
关键词:刘勰定势文体

运 丽 君

(包头师范学院 文学院,内蒙古 包头 014030)

从“范注”看《定势》篇的主旨和理论地位

运 丽 君

(包头师范学院 文学院,内蒙古 包头 014030)

《定势》篇的“势”范畴及主旨是“龙学”研究中的难点。范文澜的《文心雕龙注》对《定势》篇主旨及理论地位作了深入探究,指出《定势》的主旨是“别体”,是确立“循体成势”的原则,并首次指出《定势》与“论文叙笔”的紧密联系,从而不仅使《定势》篇与“论文叙笔”的作意明朗化,也指明了《定势》篇在《文心雕龙》中不同寻常的理论地位。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定势》;“别体”

“势”作为重要的文学理论范畴,是刘勰在《文心雕龙·定势》中确立并论述的。但由于刘勰以“图(描绘)风势”之法写作《定势》,对“势”未作明确的理论阐释,故使后人索解本篇产生了重大分歧。《定势》篇的主旨是什么?《定势》定什么“势”?《定势》篇在《文心雕龙》全书中具有怎样的理论地位和意义?这些问题迄今为止争讼不已,悬疑未决。

范文澜先生是重要的《文心雕龙》学者,曾在南开大学等讲授《文心雕龙》。他著述的《文心雕龙注》(前身为《文心雕龙讲疏》)作为“龙学”研究的奠基之作,校勘细致,征引详赡,抉幽阐微,论理深富,得到了“龙学”研究者的极高赞誉。范文澜先生因“文心为论文之书,更贵探求作意,究极微旨”[1](P4),《文心雕龙注》对《文心》的许多重大命题、篇章主旨、范畴术语等都进行了深入的探究和阐发。周振甫先生赞叹说:“范注功力极深,多有发前人所未发者。”[2](P305)这样的赞誉是非常允当的。范注对《定势》篇主旨和理论地位的阐述,就颇具开创之功。

范注论《定势》主旨之一:通过“定势”以“别体”

对《定势》篇主旨的看法,目前说法纷纭。

詹锳认为:“‘定势’,就是要选定主导的风格倾向。”[3](P132)马宏山说“定势”就是“要使表现‘情’的文章体式有一个固定的趋向性。”[4](P139)牟世金认为:“本篇主旨却是强调体势有定,不能随意逾越。”“《定势》是论不同的文体要求不同的体势。”[5](P23~25)郭晋稀《文心雕龙注译》指认:势是作品所表现的语言姿态,即语调辞气。本篇论述决定作品语言姿态的条件,所以叫《定势》。[6](P388)石家宜说:《定势》篇的要旨是在“定”循体成势的原则。[7](P251)周振甫认为:按照不同的内容来确定不同的体制和风格,这就是定势。……[8](P344)

从上引观点可见,由于学者们对“势”涵义的理解不同,导致对《定势》篇旨理解也存在重大分歧。刘勰以“定势”名篇用意到底何在?看来,单纯从“势”的涵义上求解是难以取得共识的。石家宜先生有一个很好的研究心得:“我们在探讨它(《文心》)每一篇的理论内容时,首先要摸清这一篇的基本旨意,而要准确的把握篇章的主旨,又必须把这一章放在《文心》的理论整体即其理论体系中去掂量。”[7](P243)这是很科学的方法。

范文澜先生一直是以体系的眼光审视、研究《文心》的。他说:“文心雕龙五十篇,总起来是科条分明,逻辑周密的一篇大论文。”[9](P419)在“龙学”研究史上,范文澜也是把《定势》篇与“论文叙笔”部分联系起来立论的第一人。

《文心雕龙注·定势》说:“本书上篇列举文章多体,而每体必敷理以举统,即论每体应取之势。”范注此语明确指出《定势》篇与“论文叙笔”部分的关系:《文心》上篇举凡三十多种文体,每体结穴于“敷理以举统”,其意义与目的就在于“定势”,以便于人们掌握正确的体势,执正驭奇,写出合体的文章。范文澜在注释《定势》篇“是以括囊杂体,功在铨别”句时指出:“功在铨别,即所谓定势”,明确指出写作主体在写作不同的文体时,成功的关键在于识别、表现与文体相应的体势,此即道出了刘勰以“定势”命篇的意图:由于“势”依“体”而定,故而,定势的过程也是一个“辨体”、“别体”乃至“定体”的过程。《文心雕龙讲疏·序》亦曰:“师古而称通变,别体而号定势,文术虽同,标名则殊,读者不察,或生曲解”,“别体而号定势”指明《定势》的实质目的是通过“铨别”、“定势”以“别体”,或反过来说,“别体”的关键在于“定势”。范文澜指出,“别体”的工作在“论文叙笔”部分缜密、有序地完成了。他注释《神思》篇时说:“文心上篇剖析文体,为辨章篇制之论”。“剖析”一词,指出了刘勰在文体论各篇分步骤、分层次地解析文体,归纳写作要领的做法。而范注用一个“辨”字来揭示刘勰“论文叙笔”的重心,正在于辨明、审定各体的体制特色与写作规范,目的在于确乎正式,以“别体”,意同于《序志》篇所言“囿别区分”。《文心雕龙注·总术》再次强调:“审定体势,上篇所论是也。”也是更加明确地指明,“论文叙笔”的主要目的是“审定体势”。范注通过以上所有论述揭示了一点:《定势》篇与“论文叙笔”紧密相联,二者写作目的殊途同归,在于定势、别体。

“龙学”研究中有一个共识:文体论各篇的重心是“敷理以举统”。详察“论文叙笔”之“敷理以举统”中所论各种文体之“大体”,其主要内容确实在于规范文体的体势特色与写作要求。如《明诗》说“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诠赋》说“赋”的写作:“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睹,故辞必巧丽。丽辞雅义,符采相胜。”《颂赞》篇要求“颂体”的写作要“颂惟典懿,辞必清铄。”《祝盟》要求“祝”体的写作要“降神务实,修辞立诚,在于无愧。祈祷之式,必诚以敬;祭奠之楷,宜恭且哀。”“盟”体的写作应“感激以立诚,切至以敷辞”。《诏策》说:“授官选贤,则义炳重离之辉;优文封策,则气含风雨之润……”《铭箴》说:“箴全御过,故文资确切;铭兼褒赞,故体贵宏润:其取事也必核以辨,其摛文也必简而深”。《议对》称“驳议”的写作要“标以显义,约以正辞,文以辨洁为能,不以繁缛为巧,事以明核为美,不以深隐为奇。”《论说》要求“论”体写作:“义贵圆通,辞忌枝碎”;《书记》指出“书记”体“随事立体,贵乎精要”……从上述所举文体所规定的成体规范看来,所谓“雅润”、“清丽”、“明雅”、“清铄”、“典懿”、“确切”、“宏润”、“辨洁”、“明核”等各体的“大体”、“大要”,与《定势》篇列举的“典雅”、“清丽”、“弘深”等体势要求具有质的相同性。认为“势”是文体风格的王运熙先生也看到了这种联系,他说:“《定势》中这六大类文体风格特征,是同前面分论各体文章部分的‘敷理以举统’内容互相呼应的。(‘敷理以举统’常用体、大体等名称,实与此篇的‘势’内涵相通。)《定势》对每一大类文章的风格特征,只用了两个字,讲得很简括;‘敷理以举统’内容则具体多了,但其核心则大致与《定势》所论相符。”[10](P465)这种看法与范文澜先生是相同的。而在“龙学”研究史上,范注首次揭示出《定势》篇与“论文叙笔”部分的紧密关系,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贡献。

刘勰为什么把“论文叙笔”的重心放在“审定体势”上呢?既然这一任务在《文心》上篇已完成,为何下篇又专门写作了《定势》篇呢?

《文心雕龙注·定势》说:“彦和非谓文不当新奇,但须不失正理耳。上文云‘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赋颂歌诗则羽仪乎清丽’,言文章措辞,势有一定,若颠倒文句,穿凿失正,此齐梁辞人好巧取新之病也。……世之作者,或捃摭古籍艰晦之字,以自饰其浅陋,或弃当世通用之语,而多杂诡怪不适之文,此盖采讹势而成怪体耳。”范注以“齐梁辞人”、“世之作者”二语鲜明地指出,刘勰所以要“定势”,正是针对当时文坛时弊:“采讹势而成怪体”。

范注认为,各类文体的体势是有一定规范的,即“势有一定”,而“宫商朱紫,随势各配”,即文章中的声律言辞应为表现体势服务。而齐梁时一味“好巧取新”,或“颠倒文句”或“多杂诡怪不适之文”,因此违反了文体体势规范,造成了“讹势”,进而导致“怪体”,故《定势》写作的重要目的之一是要人们遵守基本的体势规范。

范文澜在注释《通变》篇“宋初讹而新”句时又征引孙德谦六朝丽指所言进一步强调这一点。“文心通变篇宋初讹而新。谓之讹者,未有解也。及定势篇则释之曰‘自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原其为体,讹势所变。厌黩旧式,故穿凿取新。察其讹意,似难而实无他术,反正而已……’观此,则讹之为用,在取新奇也。”那么,“讹势”有何危害呢?范注征引六朝丽指进一步指出,“文而专求新奇,为识者蚩鄙”,更严重的危害则是“诡更文体”。为此,他特意例举江文通为萧拜太尉扬州牧表“若殒若殡”句所用“殡”字之误,说明“章表之体,理宜谨重”,而“殡”字之用,则“惟务新奇,讹谬若此也”,因此,违反了“章表”类文体“谨重”的“体势”写作规范,而因“讹势”造成了“失体”现象。

范注这一论段可谓最附刘勰之深衷。在《定势》篇,刘勰尖锐地指出,时人写作“厌黩旧式,穿凿取新”、“跨略旧规”、“原其为体,讹势所变”,是造成时文写作“失体成怪”、“文体遂弊”乃至“势流不反”的主要原因。“旧式”、“旧规”皆指文体在长期发展过程中形成的代代相因、相对稳定的成体规范。“失体”、“讹势”、“怪体”,皆指体势不合、取势不确的现象,其讹滥程度以致于导致各种性能稳定的“文体”渐渐失去了自身的规定性、处于“解散”的状态。这种局势是严重的、紧迫的。刘勰在不同篇章,从不同角度反复指出了,日甚一日的文学讹滥之风的表现和根源,就在于“采讹势而成怪体”。《诸子》说:“两汉以后,体势漫弱,虽明乎坦途,而类多依采。”《宗经》曰:“楚艳汉侈,流弊不还”。刘勰在“长怀序志”中更明确自述撰写《文心雕龙》的重要原因是:“去圣久远,文体解散……离本弥甚,将遂讹滥”。在刘勰看来,渊源于“五经”的各种文体具有严格的内在规定性和稳定的美学性能,而“讹势”造成的“失体”现象必然会冲决文体之间的传统界限,不仅乱经,最终也葬送了文学。这种离经叛道、“失体成怪”、“文体解散”的现象,是刘勰绝对不愿意看到的。范文澜在注释此语时亦指出:“通变定势二篇已论之”,指出《序志》所言的“将遂讹滥”与《通变》所言的“由质及讹”与《定势》所言的“讹势”正是刘勰论文要解决的重心。故《文心雕龙》写作的一个重要目的,是匡正时文写作中严重的“跨略旧规”、“失体成怪”现象。刘勰在《文心雕龙》用了近五分之三的篇幅“论文叙笔”,以“囿别区分”,不厌其烦地详述每种文体的发展流程,为其正名;“选文以定篇”以树立每种文体写作的典范;而“敷理以举统”作为各篇的结穴,确立并重点昭示了各种文体的体势规范和写作要领,以“曲昭文体”,确立文体写作的正式。刘勰在《序志》篇把“论文叙笔”部分称为整篇《文心雕龙》的“纲领”,提出“夫才量学文,宜正体制”(《附会》),可见他对规范文体、挽救时弊的极端重视。为了突出强调上篇的写作意义,《文心雕龙》下篇则专列《定势》,指陈时弊,指出“正体制”的必要性和迫切性,特别提出“势”这个范畴,确定“循体成势”等原则为补偏救弊的药方,以从根本上防止和纠正讹变,抵制当时“逐奇失正”的讹滥文风。从这个意义上看,《定势》篇在《文心雕龙》中具有不同寻常的理论意义和地位。它使“论文叙笔”有了明确的针对性:刘勰写作“论文叙笔”就是针对当时“采讹势而成怪体”的文坛时弊以端正文体写作的要领与法则。它使论文叙笔部分的性质与作意完全明朗化:“论文叙笔”不是对“各体的具体评论”,不是“分体文章史”,它就是“各体文章写作指导”。它使《定势》篇的作意晓然若揭:《定势》篇作为“论文叙笔”部分的旨归与结穴,其主旨不在于确定具体的“势”,而目的是针对当时“讹势”、“失体成怪”的文弊,提出“势”这个概念,确立定势的原则,以引起时人的重视、注意。由此可见,范文澜先生说《文心》上篇的目的是“审定体势”,《定势》的目的是“别体”,这种揭示、阐发是非常契合《文心》旨意的。今天,诸多时贤肯定范注的研究成果并不断向前迈进。如释“势”为“风格倾向”的詹锳先生认为:刘勰在《文心雕龙》上编“论文叙笔”部分对各体文章确定了“标准风格”,而《定势》篇“可以说是《文心雕龙》文体风格论的纲领”[3](P132)。石家宜先生说:“《定势》篇在《文心雕龙》谨严的理论体系中,是一发牵全身的、具有特殊意义的章节。”“刘勰纠正时弊的目标最终是在《定势》篇完全落实下来了。”[7](P243)郭鹏先生把《定势》篇称为“《文心雕龙》理论体系的重心和关捩点。”[11](P84)这些看法都是很有见地的。

范注论《定势》的主旨之二:确立“矫讹翻浅”的原则

那么,如何“矫讹翻浅”?这就是刘勰写作《定势》的重要意图所在:确立“定势”的原则。

(一)“体势相因”

刘勰提出的“定势”的原则之一是“循体而成势”。范文澜指出,此即要求“体势相因”。范注曰:“体势相因,即文非最休,亦可以无大过矣。”即指出,“体势相因”乃是写作的最基本要求,遵守这一“定势”规则,即使写不出上乘佳作,最低限度也会符合文体规范,而不会出现“失体”现象。

范注这一论述是契合《定势》文意的。《定势》开篇说:“夫情致异曲,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文章是表现写作主体情意的,情意不同,应选择相应的表现“情”之“体”。譬如要申明讨伐敌人,只能用“檄”,而不能用悼念死者的“诔”,此即“因情立体”。刘勰非常重视这一点。《镕裁》篇说:“履端于始,则设情以位体”;《知音》曰:“将阅文情,先标六观:一观位体……”。“位体”就是指“因情立体”。“位体”妥帖之后,写出的文章是否合体,重在取“势”。如写作“檄”体,必须遵循和体现“檄”的体势,即“植义飏辞,务在刚健。插羽以示迅,不可使辞缓;露板以宣众,不可使义隐。必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如若写得“荣始而哀终”、“凄焉如可伤”,违反了“檄”的体势规范,则“失体成怪”了。刘勰在《颂赞》篇批评“马融之《广成》、《上林》,雅而似赋”,“弄文而失质”,有些“失体”了。而齐梁时弊就是“采讹势而成怪体”,故《定势》篇首要强调“循体成势”,特用“莫不”一词加以强化,“莫不”,“莫不如此”,无一例外,意同于前文所言“自然之势”,即说明文之有势,乃出自然,“循体成势”乃是写作中的定律。为了深入说明“体势相因”对写作的重要性,范注从反面论述了体、势不可分离的道理。他在注释“是以绘事图色,文辞尽情,色糅而犬马殊形”句时说:“此以绘事喻文势也。势之不得离体,犹善画马者不得画犬如马”。其意是说:马的形体特征是一定的,故有画法上的基本规范,如“势”;倘违反了画马的基本规范,用画犬的方法来体现,其“势”与“体”不相吻合,马也就不成其为马,“失体成怪”了。可见,范注强调写作中必须做到“体势相因”、“势之不得离体”,是符合写作一般规律的。特定的“体”与其相应的“势”一旦脱离,必然会导致“失体成怪”,写作也只能是“枉辔学步,力止寿陵”了。

许多“龙学”注家与范注的看法是一致的。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说:“舍人论体势相因之理,实具条贯与谐和两义。条贯者,一篇之中,构体宜与其情同符。谐和者,一体之内,取势宜与其体合节。(体)与情同符,则情更明。(势)与体合节,则体更显。”意即写作中做到了“情与体合”,文体才能更鲜明、确切地表达作者的情意;达到了“体与势合”,体势才能更贴切、全面地彰显文体,三者既条以贯之,始末相承,又是密不可分的和谐统一体。这种论述是极其精辟的。我国古代文家莫不重视辨体。如施畸在《中国文体论》中说:“创作文章如不论体类,其势犹无轨之火车,失缰之骏马,虽在天才,不免危殆。”明代吴讷《文章辨体》亦曰:“文章以体制为先,精工次之。失其体制,虽浮声切响,抽黄对白,不可谓之文矣。”“不可谓之文”,即范注所言之“大过”,刘勰之所谓“失体成怪”。故范注强调“体势相因”,刘勰提出“循体成势”,都是以此矫正写作中“失其体制”、“采讹势而成怪体”的现象,这对于古今写作是有积极意义的。

(二)“文辞虽贵通变,势之大本不可背离”

范文澜先生曾说:“读文心当知崇自然、贵通变二要义;虽谓为全书精神也可。讲疏中屡言之者,即以此故”[12](P4)。他认为,“贵通变”同样贯穿在《定势》全篇中。他在注释《定势》篇指出,就“体势”而言,“文辞虽贵通变,而势之大本不可背离”。

“文辞虽贵通变”,是说“文辞要新变”,要发挥写作主体的个性创造,以出奇制胜,意同于“望今制奇”。“势之大本不可背离”,“势之大本”,指文势最基本的规范,概相当于刘勰所说的“总一之势”,要求写作者从宏观上、总体上遵守各类文体的体势,写出合体的文章。范注此意即主张在遵守文体体势规范的基础上,充分发挥写作者的能动创造性,力求创新,这是完全符合写作理论与实践的。

而“龙学”研究者通知,“通变”是贯穿《文心雕龙》全书的重要思想,同样在《定势》篇也体现了出来,即刘勰针对“讹势”问题,鲜明地提出“执正驭奇”的原则。那么,刘勰的“执正驭奇”包含什么涵义呢?

范文澜在注释《定势》“虽复契会相参,节文互杂,譬五色之锦,各以本采为地”一语时说:“通变篇曰‘宋初讹而新’。齐梁承流,穿凿益甚,如江淹恨赋‘孤臣危涕,孽子坠心’,强改坠涕危心为危涕坠心,于辞不顺,好奇之过也。”

范文澜先生指出,刘勰在《通变》篇已经论述到“讹势”问题。受范文澜先生指点,我们来看《通变》篇这段话:

“黄唐淳而质,虞、夏质而辨,商、周丽而雅,楚、汉侈而艳,魏晋浅而绮,宋初讹而新。从质及讹,弥近弥淡,何则,竞今疏古,风末气衰也。”

在这段话中,刘勰历数文体“从质及讹”发展的过程,指出造成“讹势”的根本原因是“竞今疏古”,即人们竞相追求时尚新奇的东西而疏远、摒弃了古代的规范和传统。刘勰在《通变》篇明确提出“矫讹翻浅,还宗经诰”的主张。

此外,《风骨》篇有一段至关重要的话似乎也在回答《定势》篇的“执正驭奇”问题:

“若夫熔铸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术,洞晓情变,曲昭文体,然后能孚甲新意,雕画奇辞。昭体,故意新而不乱,晓变,故辞奇而不黩。”

“熔铸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术”就是要“宗经”。刘勰认为“五经”为“文章奥府”、“群言之祖”,所以他明确提出“矫讹翻浅,还宗经诰”,把“宗经”当作救治当时文坛时弊的灵丹妙药。黄侃先生注释《通变》篇时曰:《通变》之“要语”就是“矫讹翻浅,还宗经诰”,“彦和之言通变,犹补偏救弊云尔”,此可谓卓见。其次,刘勰认为后世一切文体皆由五经衍化、派生而来,是恒久不变的“有常之体”,《定势》指出产生“讹势”的原因是“厌黩旧式”,故写文章必须“资于故实”,而不可师心自用,任意“跨略旧规”。因此,他一方面在《文心》之“论文叙笔”中作了大量规范文体的工作,另一方面要求写作者“曲昭文体”,以“正末归本”,认为“昭体,故意新而不乱”。范文澜在注释《总术》篇时亦说:“才之能通,必资晓术。自非圆鉴区域,大判条例,岂能控引情源,制胜文苑哉”。“圆鉴区域”就是要求写作者熟谙、掌握各类文体的基本规范与写作要领。写作者只有“圆鉴区域”、“曲昭文体”,才能避免“采讹势而成怪体”。牟世金先生说:“‘晓变’指要懂得《通变》篇所论继承和革新的问题;‘昭体’,指要明白《定势》篇所论文章体势的问题。”[5]这种理解是非常深透的。

另外,刘勰并不单纯地否定“奇”,且提倡“以意新得巧”、“雕画奇辞”。这种观点和《辨骚》篇既赞扬屈原“取熔经意”,又肯定他“自铸伟辞”是一致的。故范文澜先生说:“彦和非谓文不当新奇,但须不失正理耳”,这一理解是非常正确的。但“文辞气力”之变必须在“体必资于故实”的基础上进行。范文澜在注释《通变》时也指出:“此篇虽旨在变新复古,而通变之术,要在‘资故实,酌新声’两语,缺一则疏矣”。“资故实”,指学习、继承“有常”的“设文之体”,其中即包涵着“势之大本不可背离”;“酌新声”,则强调个性创造,望今制奇。范文澜认为这两个原则对于写作缺一不可。范文澜在注释上引《风骨》这段话时,他转引《颜氏家训·文章》篇“宜以古之制裁为本,今之辞调为末,并须两存,不可偏废”之论,表达了相同的思想。强调写作必须通于古之制裁,变于今之辞调。并指出“颜氏说可与彦和转相发明”。强调将写作中遵守文体规范之客观因素与发挥写作者主观创造有机结合。

从上可知,刘勰在《定势》中提出的“执正驭奇”原则,概略地讲,所谓“正”主要有两个含义。一是指“经”书所标立的各种规矩和准则,带有传统规范性。二是指规范的文章体制及基调。与“正”对举的奇有两种含义,一是贬斥性的,如“文反正为乏,辞反正为奇”,“奇”指“诡巧”、“趋新”。另一种是褒扬性的,指新奇,带有创造性。刘勰要求的“执正驭奇”就是要求以传统的、规范的规矩和要求,去驾驭、支配文章写作中的变革和创造,以遏制“诡巧”、“趋新”的“讹势”,也体现出他一以贯之的宗经思想。

从上述可见,《定势》篇所谓的“执正驭奇”,是刘勰针对“逐奇失正”的时弊,要求作者宗法经典写作的准则,熟悉文体规范,以正确的规范去驾驭、支配文章写作中的变革和创造。这实质上是《辨骚》篇“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原则在《定势》篇的再次具体化、强化,是从更高、更普遍的层面上对写作提出的要求。刘勰以经典著作为准则规范文体,有不可避免的局限性。但他强调创作必须分清体制,要求以正确的“体势”规范,驾驭、纠正时文写作中“诡巧”、“趋新”的“讹势”,写出合体的文章,这是正确的。范文澜在注释时,淡化了刘勰宗法经典的色彩,理性地提倡在写作中将继承、遵守文体的稳定性与发挥写作主体的个性创造有机结合,不仅切合刘勰的意旨,对写作中文体运用也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三)“就所长者为之”

除此以外,范文澜在注释《定势》篇时,还着眼于写作主体的才性差异,提出“贵能自料,就所长者为之耳”的定势原则。

范注征引《抱朴子·辞义》篇“夫才有清浊,思有修短,虽并属文,参差万品”之论,说明“人之才性不同,善此者不必善于彼”。范注特别举出:“阮瑀陈琳,独善章表,陆云阎纂,不便五言”的例子,说明在写作中,面对众多的文体,写作者有所能,有所不能,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对各种文体“兼解俱通”、“并总群势”,“惟渊乎文者”方能做到;就大多数写作者而言,一般都是“偏长之一致,非兼通之才也”。 因而,对于一般的写作者来说,最重要的是能根据自己的习尚和才性特长,扬长避短,选择擅长的文体写作。范注认为,只要能“郛郭不踰,体势相因,即文非最休,亦可以无大过矣”。相反,如果“违才易务”,“强欲兼之”,最终会导致“失体成怪”、“不免嗤也”(《抱朴子·辞义》)的后果。范注此论与前人之说多有相通之处。曹丕《典论·论文》虽只列举了“四科八体”,但他也承认“唯通才能备其体”,对于大部分写作者而言,“能之者偏也”,是常见的事实。清代纪昀《耳溪文集序》更通俗地把“为文”比作“炊而为饭”,把“赋诗”比作“酿而为酒”,说明“诗文各有体裁,亦各有难易”,而“才有偏长,殆不可强”,有的人只会“酿酒”,不会“做饭”,而古来“诗、文皆长者,屈指典籍,代不可数”,大部分常人则是“善诗者不一定善文,善文者不一定善诗”。以纪氏之意,也即要求选择所长者为之。否则,既煮不好“饭”,也酿不成“酒”。

刘勰也考虑到写作中的主体性因素,提出“随性适分”、“适分所好”等主张。如《明诗》篇指出“诗”体的“体势”要求应是:“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但他同时认为,“诗有恒裁,思无定位,随性适分,鲜能圆通”,写作中应“华实异用,惟才所安。”是故,同样是写作诗体,刘勰赞扬“平子得其雅,叔夜含其润,茂先凝其清,景阳振其丽;兼备则子建、仲宣,偏美则太冲、公斡”。这说明,在“体势”的问题上,刘勰主张写作应符合“总一之势”,如“五色之锦,各以本采为地”,不使“雅郑而共篇”即可。在遵守文体基本规范的基础上,刘勰允许“契会相参,节文互杂”,使文章绚丽如“五色之锦”,意即允许写作主体的个性发挥与创造。因此,在《章表》篇,他赞扬“文举之《荐祢衡》,气扬采飞;孔明之辞后主,志尽文畅。虽华实异旨,并表之英也”。刘勰称赞文家在不违背文体“总一之势”的基础上体现各自的风格特点。

在《定势》篇,刘勰亦看到了写作主体“所习不同,所务各异”的差异,但在具体的定“势”原则和方法问题上,刘勰对主体因素的关注显然是不够的。范文澜在刘勰提出的“循体成势”、“执正驭奇”之外,考虑到写作主体的才性偏向、爱好等主体性因素,鲜明地提出“就所长者而为之”的定势原则,较刘勰的论述更为详备,对写作者也具有更为切实的指导意义。

综上所述,从“范注”的阐发可见,《定势》篇的基本作意,是针对齐梁间文坛时弊,提出“势”范畴,并确立“循体成势”等原则以补偏救弊。因此,《定势》本身的理论价值,也许并不十分突出,但在《文心雕龙》谨严的理论体系中,却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它是“论文叙笔”部分的旨归与结穴,是刘勰补偏救弊、寄予厚望的一个重要篇章。

[1]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例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2]杨明照.文心雕龙学综览[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5.

[3]詹锳.《文心雕龙》的风格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4]马宏山.文心雕龙散论[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2.

[5]牟世金.刘勰论“图风势” [J].文学遗产,1981,(2).

[6]郭晋稀.文心雕龙注译[M].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2.

[7]石家宜.文心雕龙系统观[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

[8]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9]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M].修订本第二编.北京:人民出版社,1949.

[10]王运熙,杨明.中国文学批评通史——魏晋南北朝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11]郭鹏.《文心雕龙》的文学理论和历史渊源[M].济南:齐鲁书社,2004.

[12]范文澜.文心雕龙讲疏·自序[M].天津:天津新懋印书馆,1925.

[责任编辑 常芳芳]

On the Substance and Theoretical Status ofDingShithrough Fan Wenlan’s Annotation

YUN Li-jun

(School of Literature,Baotou Teachers College;Baotou 014030)

The category and substance of “Shi” is a difficult problem in the research of the study onWenXinDiaoLong. Fan Wenlan’s connotation ofWenXinDiaoLongmakes a deep study on the substance and theoretical status of Ding Shi;points out that the keynote of Ding Shi is the “form”;establishes the principle of “Forming the Shi through From”.Fan Wenlan also illustrates the relationship ofDingShiand “the stereotype narration”,which not only clarifies the function of “DingShi” and “the stereotype narration” but also emphasize the importance and theoretical status of Ding Shi inWenXinDiaoLong.

Fan Wenlan;The connotation ofWenXinDiaoLong;DingShi;Substance

2014-06-26

内蒙古自治区高等学校科学研究项目“《文心雕龙》范注中的 ‘文术论’研究”(NJSY11157)部分研究成果。

运丽君(1975-),女,内蒙古巴彦淖尔人,硕士,包头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论文有《范注“文术论”之称今辨》等。

I206.2

A

1004-1869(2014)06-005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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