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小说(二题)
2014-03-10曲湘春
曲湘春
梨花开了
一
刘坎老汉有三个女儿。大女儿杏花远嫁,二女儿梨花在县城读书,小女儿枣花刚上小学六年级,脖上系着红领巾,头上扎着羊角辫儿,放学回家就知道跳皮筋儿。三朵花数梨花有出息,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这姑娘不但人长得俏,学习肯用功,高中二年期末考试,在学年组考个第一名,父母收到学校寄来的喜报,乐得合不上嘴,老两口发誓:一定把女儿供到功成名就。没想到那天早晨刘坎老汉推着独轮车去卖梨,不幸跌下梨树沟,医生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他的腿得三个月才能复原。刘坎老汉躺在炕上咳声不止,眼看就要秋收了,他心里就像着了火。
老伴平时病恹恹的,见家里堆着那么多活计,愁得她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觉得眼前黑沉沉的。现在家里唯一能干活的是二女儿梨花,老两口怕女儿知道了,学习会分心,一直瞒着女儿。但是瞒过初一,瞒不过十五,国庆节梨花放假回家,看见身上缠满绷带的父亲,她险些跌倒。她一头扑向父亲,一串泉涌般的眼泪,打湿了她的衣襟……
母亲捧出一大把刚从树上打下来的香水梨,放在女儿面前:“吃吧,这梨汁满,吃了败火。”懂事的梨花哪有心思吃梨,家里前后两处果园打下那么多梨,等着她去卖,地里的庄稼需要她收割,家里数不清的农活需要她去干,一进家门的梨花,心里像压上一块石头……
傍晚,母亲为愁眉不展的女儿做了一碗荷包蛋,梨花眼望着碗上漂浮的油花,眼泪一滴一滴掉进碗里。事情明摆着,如果梨花不休学,家里的秋收就没发搞。俗话说:“三春不如一秋忙。”好沉重的一个秋,像山一样压在梨花的心头……
梨花咬破了嘴唇,把乌黑的辫梢拆了又系,系了又拆,最后把心一横:决定休学。村里有两个看中梨花的小伙子,主动上门包揽梨花家的农活,被梨花谢绝了。她记得豫剧有一句唱词:“谁说女子不如男……”她心里发狠:替父母排忧解难。
梨树沟有两大特产:一个是玉米,另一个是梨。每年秋天家家把玉米收回来,交完公粮,留下一年的口粮,就所剩无几了,这一年的花销全出在梨上。孩子上学需要卖梨,平时买油盐酱醋还需要卖梨,就连红白喜事的礼钱也得从卖梨上出,家家把丰收的梨当成生活的唯一收入。据说连村子的村名也是因为盛产梨而得名。春天,这里漫山遍野是一片片雪白的梨花,和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那数不清的梨园连成一片,几乎是一夜之间,这里变成了“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盛景。
每年秋天,家家的地窖装满了梨。人们从树上打下第一个梨那天就开始吃,一直吃到第二年新梨下来还吃不完。俗话说:“桃养人,杏伤人,梨树底下躺死人。”后面说的是梨吃多的害人之处。这里的大人小孩儿都厌腻梨,就连贪吃的猪看见梨,它都不嗅,宁肯踩着梨走过去,决不拱一下。这里的梨成了一种灾难,人们运——运不出,卖——卖不出去,只好把梨扔的扔,烂的烂,最后垫沟或沤粪,此外没别的办法。
横在村口的梨树沟,是出村的唯一通道,沟旁仅有一条推独轮车的小路,曲曲弯弯,蜿蜿蜒蜒的延伸十余里,才接通通往乡里的沙石路。平素村民们最打怵的是出门,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出沟。荒凉的梨树沟常有野兽出没,夏天青草如人高,外出的人手里至少要拿一把镰刀或背上一杆猎枪。晚上,村民们常听见狼嚎,沟底有闪烁的鬼火,一闪一跳的很瘆人。这里天黑了就关门睡觉,省吃俭用的村民们吝啬灯油,他们怕点灯时间长了浪费有限的灯火,他们已经习惯摸黑,就连纺线,纳鞋底,都借着月光……
在学校上惯晚自习的梨花,冷丁回家看见家里的如豆灯光,心里像关上两扇门那样憋闷。早上她顶着拂晓的星星下地,晚上踏着月光回家。她起早贪黑地拼命抢收庄稼,很怕自己闲下来,望着家里冒着一缕长烟的煤油灯想心事。她认为累乏了倒下就睡着了,不然想起学校的同学和老师,还有教室里雪白墙壁映照的雪亮灯光,和眼前的带死不活的煤油灯相比,家里简直成了黑沉沉的地洞。
秋天给人收获,也给人烦恼。母亲见女儿忙得连头都顾不得梳,她心疼地说:“我娃命苦,看把孩子累的,握惯了笔写惯字的手,哪能干这么粗重的活。这老头子早不该,晚不该,偏在这大忙季节摔折了腿,弄得我这十八九的嫩闺女干那些大小伙子都难以承受的活计,这得多么刚强的人才能顶下来……”眼望女儿从地里收回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玉米棒子,母亲不知怎样疼爱女儿。
“梨花,我看这两天地里的庄稼收拾得差不离了,今晚早点睡,解解乏。你这孩子干活太狠,哪有像你这样下死力的,别累坏身子骨……”
梨花不听母亲唠叨,径直下了梨窖。母亲追到窖门,唤她出来:“梨花,你不好好歇着,鼓捣那些梨干什么?”
躺在炕上含着烟袋的刘坎老汉,把烟袋锅儿往炕沿一磕说:“咱这孩子,刚收完庄稼,琢磨着去卖梨,知道为咱们分忧了。咳,我这腿要不折,怎能让孩子挨这样的累……”父亲猜对了女儿的心思,梨花想收拾完庄稼去卖梨。晚上她让枣花小妹给她捶捶背,揉揉腿,解除不少乏困。她把个头大,品种好的梨,装满一背篓,起早踏着一抹初亮的曙色,伙同自家的堂嫂,奔向乡里的“二五八”大集(即每月初二初五初八)。
堂嫂外号叫“快二嫂”,她不但嘴快,人也泼辣,没用上半上午,满满一背篓梨就卖完了。可是梨花却一个梨也没卖出去,她站在那低着头,红着脸,羞答答的。二嫂想趁机逛集,她一看这位叔伯小姑站在那不敢张口,就帮着小姑卖起梨。“快来买呀,个大脆甜的大鸭梨贱了,一块钱二斤,五斤两块……”她连呼带喊地没用上一顿饭的工夫,就把梨花的梨卖完了。
“我说孩子她二姑,哪有你这样卖东西的,给你钱,数一数……”她把秤盘往篓里一放,拽着梨花就走,“咱们逛集去……”
后来梨花跟着二嫂赶了两次集,学会了卖梨。她每个集,都卖上一背篓梨,乐得母亲眉毛弯弯的,给女儿卧了五个鸡蛋……
过了几天,这里的梨卖不动了,卖梨的占满一条街。有时一天卖不上一个梨,早上怎么背来的,傍晚还得怎么背回去。家里的梨没卖出多少,梨花嘴上却起满了泡儿。
眼看太阳要落山了,这天她背到集镇上的梨一个也没卖出。最近乡改为镇,她家距镇里有十五华里。如果这时不回去,回家就贪黑了。此时街上卖东西的小贩们已相继收摊了,她站在那眼巴巴地望着行人,多么盼望有人买她的梨呵。就在这时,开来一辆带高栏的汽车,猛地来个急刹车,从驾驶室跳下一个小伙子,他头发毛毛的,唇上光光的,脸堂黑黑的,印堂有一颗明显的黑痣,像个刚毕业的中学生,他来到梨花面前连价钱也不问,提起她的一背篓梨就往车里倒。
“小师傅,这……”
“啰嗦什么,一筐梨多少钱?”他顺手掏出两张十元钞票,往梨花手里一塞,上车摁一声车笛就开走了。梨花站在那眼望着汽车卷起的烟尘,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喜悦。她心里说:“哪来的愣头青?愣头愣脑的可倒大方。”她踏着瑰丽的霞光,一路上唱着歌,像一只归巢的燕子,飞向梨树沟……
从此她几乎每天都遇见那位开车的小伙子来买她的梨。这人可真爽快,每天连价钱也不问,篓里有多少他要多少,几乎一天买她一背篓梨。一来二去,两个人很快熟悉了。梨花叫他“开车小哥”,他叫她“卖梨妹子”。
这天梨花刚踏上回家的路,忽听身后响起一阵急刹车声,从驾驶室探出一张黝黑的笑脸:“卖梨妹子,你回家啊?我顺便捎你一段路……”梨花向他说一声“谢谢”,她用诧异的目光望着车门上标着勘探队字样的汽车,心里涌上一股喜忧参半的情绪。她喜的是,这位开车小哥真好,不但买她的梨,还让她捎脚坐他的车,忧的是去年她表姐搭坐一个个体户的汽车,半路那司机起了歹意,乘机调戏表姐,让表姐吃个哑巴亏。眼前这位开车小哥,能不能……她心里上下打起鼓,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那位开车小哥一踩油门,从她身边急驶而过,在铺满晚霞的路上,卷起一道滚滚的烟尘,让她隐隐约约地感到,这烟尘犹如一个疑团久久不散……
二
算这一次,他已经是第三次请梨花坐他的车了。那天夕阳好红,把梨花的身,梨花的脸,涂上一层瑰丽的色彩。开车小哥用友好而诚恳的目光告诉她,这次她如果不坐他的车,就打了他的脸。人家好心好意天天买你的梨,还让你搭车少走一段路,这样的美事,怎好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呢。梨花抬头看了看落山的夕阳,她猜想母亲这时已从家门出发来接她了。她想象母亲那一步一喘的样子,身不由已地上了他的车。她上车坐在那很拘谨,和他拉开能坐一个人的距离。她关了一下车门没关上,他伸出粗壮的长胳膊越过她丰满的胸脯,“砰”地一声关上车门,一踩油门,车像离弦的箭,沿着乡级公路向前驰去。
两个人坐在那谁也不说话,驾驶室里好静,小伙子几乎听见她的喘息声,他目不斜视地握着方向盘,不知不觉来到梨树沟口。他半开玩笑地说:“卖梨妹子到站了,如果你想坐车,明天我接你。”
“谢谢小哥……”梨花下车,目送汽车消失。她觉得今天的路这么短,盘山路像一条飘带展现在她面前……
第二天梨花又坐上了开车小哥的汽车。这一次,话匣子终于从她那羞涩的像挂上一把锁的嘴唇打开了……从此两人每天都唠上三两分钟,断断续续地双方了解了各自的身世。开车小哥告诉她,他有一个和梨花年龄相仿的妹妹,那年他考上省里的交通学校,刚上初中的妹妹为了供他上学,十四岁就辍学,帮助祖父伺弄责任田。城里离异的父母根本不管他们,他和妹妹是被乡下的祖父从小拉扯大的。他现在一看见十八九的女学生,就想起他的妹妹。他夸赞妹妹是一位像母亲一样伟大的女性。去年祖父犯了老病,他妹妹过早地嫁给一位林业工人,把彩礼钱全部献出来给祖父治病,前不久祖父来信说,身体已经好多了。
说到这里,他把头转过去,擦起眼睛。多好的妹妹呀,听得梨花眼睛湿润了。
“小哥,你不想回去看望她吗?”
“我何尝不想,如果我那位至今还没见面的妹夫,对我小妹不好,我非把他揍扁……说着他擦了一下眼角的泪痕,趴在方向盘上哽咽了。
她从怀里掏出手帕递给他,他擦了一下眼泪,觉得手帕上有一股很干净的香草味儿,这种香味很像他妹妹,妹妹平时穿的衣服总是那样干净,散发出一种很干净的香草味儿。
当他得知梨花被家境拖累得辍学,他对梨花抱着一种视如同胞妹妹的关心,不然他怎能天天故意买她的梨呢。
夕阳像一个红灯笼高高挂在西山的山头,以往在这个时候,开车小哥会准时来买她的梨。“他怎么不来了呢?难道他……”她站在那,猜测他也许走了,如果那样,她从此再也看不见那开车的小哥了。
就在她站在那愣神的时候,她觉得身后有人拍了她一下,她回头一看——这不是开车的小哥吗,“你今天怎么……”她关切地看了他一眼,脸上飞起一朵红云。他低着头,搓着手说:“我今天是想和您告别的,这是我买你的最后一筐梨了,也许以后……”
“看您说的,我谢谢您还来不及呢,这筐梨是我送给您的,拜托您把这筐梨捎回去,让我那位没见面的爷爷尝一尝我们家乡的梨……”
“不,不……”小伙子窘迫地摸了一下脑袋,坚持让她收钱。“小哥,这钱我是不能收的,我知道,您是为了帮助我才天天买梨的……她说着眼圈一红,跪下要向他拜谢,被他伸出一双宽厚的手扶了起来,“这可使不得……”
她眼望这位憨厚朴实的略带几分粗野的小哥,把心里要说的话跳到嗓子眼儿,“我妈说……不,是我自己……如果你不嫌弃,我想拜你做我的干哥哥。”她恭恭敬敬地给他敬一个礼。他感到她的举动太突然了,他望一眼她那苗条的柳肩,小妹妹一般羞涩的神情,还有她那双酷似他同胞小妹的眼睛,此时他心里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的妹妹站在面前。“你可羞煞我了,像我这样五大三粗的,不配做你的哥哥,好了,梨我收下,至于干哥哥吗,我看就算了,我这人一年在外东奔西跑的,难得见上一面,以后你考上大学,心里记着我就行了。”说着他拿起一个梨,往衣服上蹭巴两下就咬上一口,他又渴又饿,跑了一天车,他说今晚要连夜出车,明天勘探队就开拔了。
“小哥,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这我可说不准,也许以后我再也不能来了,但是这里有人会来的,通过我们勘探,在梨树沟附近埋藏一座很有开采价值的铜矿,听说省里已经批准了,明年春天就破土动工,到那时横在你们村口的梨树沟,就会修上公路,说不定你们村子会发展成为一个大镇呢。”
听了他这番振奋人心的话,梨花那对充满天真的眼睛,露出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如果这里真的开矿了,到时车呀,人呀,说不定涌来多少,她禁不住问:“小哥到时你会来吗?”
“也许会来,现在我说不准。领导说在没正式开采之前,在这里设一个勘测点,到时我一定尽量争取,不然……”他脸一红,把话咽了回去,偷偷瞟了一眼面带期待的小妹,咬了一口脆甜脆甜的梨,钻进驾驶室,“小妹,再见!”
怎么筐里还有一百元钱?她追上去,“小哥,你的钱……”
“您拿着,送给您做学费……”开车小哥向她连鸣三声车笛开走了。
她手里握着百元大钞,心里向开闸的渠水,荡起一股清悠悠的碧波……
三
寒冷而漫长的冬季很快过去了,梨树沟附近的山峦,被春天这位化妆师巧妙地打扮起来,荒废一冬的荒山秃岭被和煦的春风梳理出一抹新绿。在这抹新绿中,引人注目的要数满山遍野含苞待放的梨花了。在这梨花即将盛开的时候,开来一支数不清望不尽的采矿大军,搭起一眼望不到头的帐篷。这开采大军驻下来,就响起了开山炮声。那一台台数不清的翻斗车、推土机、挖掘机,不分昼夜地往梨树沟拉土运石。在当地老百姓眼里,填平梨树沟就像气吹的一般。通车剪彩那天,梨花姑娘手拿着一束雪白的梨花,在人群中寻找她日夜盼望的开车小哥。
采矿工人比山上的石头还多,在数不清的人海里,寻找一个人比大海捞针还难。她拦住一位身穿中山装像干部模样的长者,问他那里有没有一个开车的小哥?长者笑了,“小同志,我们采矿大军有好几千人,你说的开车小哥,我们这里太多了……”梨花向他介绍小哥的个头和外貌。
那位长者向她摇了摇头。她愣愣地站在那里,心里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惆怅。一个充满憧憬的念头占据她的心——过两天她就要复学了,高考时她想报考走俏的电子计算机专业,现在她改变了主意,到时她填写的第一志愿是地质学院。她要像开车小哥那样,到穷僻的山区去勘探。一个充满希望的生活画卷,像漫山遍野的刚刚开放的梨花展现在她眼前……
果子熟了
一
从部队复员的幺占柱,刚踏上故土,对象王霞就跟着村里的“大款”走了。本来回归故里是令他高兴的,可是他心里如同撞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了……久别重逢的母亲擦干了昏花的老眼,安慰儿子:“孩子,你要想开些,对她那种丧良心的人,你就别再思恋她了。这几年妈做梦都盼望你回来,今天妈把你盼回来了,你要堂堂正正的干出个样,世上找三条腿的蛤蟆找不着,找两条腿的活人有的是……”母亲鼓励儿子放宽心,心里为儿子另有打算。“隔壁的丑丫心真好,你当兵这几年,多亏她照顾我,妈已答应她做我的干闺女……”母亲转移话题,夸起丑丫,她想让儿子喜欢乳名叫“丑丫”的姑娘。
母亲在这个时候提起丑丫,不但没给儿子带来快慰,却使儿子的心情增添了忧郁。第二天幺占柱拂晓就起来了,他借着凉爽的晨风,冷静一下头脑,顺着村头延伸的小路,来到村前的小河。这是他当年和王霞经常约会的地方,如今一幕幕往事,像河水一样流走了……
他顺手拾起一枚石子,抛进河里,惊起岸边一对水鸟,他目送这对比翼的水鸟,轻松快活地飞上蓝天。“柱子哥,伯母让我叫你回去。”见丑丫来叫他,他不知怎么表达心情,局促地说了一句:“谢谢您照顾我妈……”丑丫把头一低,羞怯地说:“说这些干什么,伯母待我比亲妈还亲。”她把头抬起来,看了一眼愁眉不展的幺占柱,“刚才伯母让我劝劝你,我知道她和你……你要放宽心,别愁坏了身子……”
丑丫说话声音很温柔,话音很像他的对象王霞。听到这熟悉的话音,他产生一种错觉,以为王霞来到面前。他打量一眼丑丫的侧影,见丑丫的身段不比王霞差,个头不比王霞低,只是脸比王霞黑一点。王霞那双眼睛油黑,长睫毛,双眼皮。丑丫这双眼睛短睫毛,小眼睛,单眼皮。丑丫丑在她那双眼睛,脸盘长得并不难看,若仔细端详,丑丫并不丑,是个不丑不俊的姑娘。丑丫见他望着自己发怔,她脸腾地红了,红得像东方升起的红云。她转过身看了一眼幺占柱那张被朝霞映红的脸颊,见他那张英俊的脸上,布满愁苦。他想安慰眼前这位失恋的柱子哥,一时不知从何谈起,她红着脸窘促地说:“还站在那干嘛,伯母在家等着你吃饭呢。”
占柱收回目光,跟着她离开了潺潺的小河。
二
也许人的心情随着天气的变化,幺占柱那颗痛苦而又失落的心,随着春天返青的草木振作起来。这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幺占柱见山坡上,大路旁,搭起一座座放蜂人的帐篷。这对当地人,已经司空见惯了。不就是养几箱子,搅几斤蜜吗,哪比得上我们插秧种地,晚上搂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舒舒服服地享受天伦之乐,他们根本没把外乡人放在眼里。幺占柱发现,外乡人很会利用家乡的自然条件。春天这里柳絮扬花,夏天椴树飘香,山花烂漫,有采之不尽的蜜源。他灵机一动,走访了几个外乡的放蜂人,从他们那里买了两箱蜜蜂,想养蜂干出一番事业。夏天的养蜂场像个喧嚷的大音箱,“嗡嗡”不停。这对幺占柱来说,似一支粗犷浑厚的交响曲,歌颂他开始新的生活。他第一次开箱取蜜时,手激动得有些发抖。他庆幸自己,终于为生活酿造果实了——这果实本身就是甜的。他每天迎着朝霞,笑眯眯地望着无数蜜蜂,围着他在霞光下左右飞舞。他不时地蹲下身子,好奇地观察蜜蜂在蜂箱的出口飞出飞进。他觉得蜜蜂太可爱了,犹如千军万马和他一起在家乡开辟新的战场。他心里很自信,那天他向外乡人请教,一位放蜂的老汉,把养蜂说的那样神秘,其实养蜂没啥了不起的,不就是搅蜜卖钱吗,乐得他禁不住唱起:“我们的生活充满了阳光……”
一天中午,他戴着防蜂帽,忙着开箱取蜜,猛抬头见另一箱的出口,飞出很多蜜蜂,在蜂场上空盘旋。他没在意,不大一会儿,蜂王随着蜂群倾巢而出,飞到树上结成一团。听人说,蜜蜂结团是在分窝,他急忙拿起一个空蜂箱追了过去。有经验的养蜂人收捕分窝的蜂群,要在蜂箱里洒上蜜汁的巢脾,这样才能把蜜蜂引下来。他哪懂这些,在树下举着空蜂箱,急得直跺脚,眼睁睁地看着树上的蜂团很快散开,铺天盖地地飞走了……“年轻人,那蜂蜜是轻易能酿出来的吗?如果谁都能养蜂,早发家了……”听了乡亲们的冷言冷语,剩下的那箱蜜蜂,他没心思伺养了。
天,下起连绵的小雨,给他痛苦的心情蒙上几多惆怅。雨过天晴,母亲见儿子双眉紧蹙,闷闷不乐,催他到外面散散心。占柱沿着山脚信步走去,见山坡不远有一座果园。听说果园是丑丫父亲栽培的,他顺着山间小路,来到果园。
满园的蒿草,几乎掩盖了园里的果树。透过阳光掩映的树叶,零零星星有几枚青果挂在树上,犹如一种可怜的点缀。荒芜的果园,给他惆怅的心境,增添了满目凄凉。他转身想离开这里,从树丛忽然钻出一个人。“柱子哥,你到这里干什么?”占柱一看是丑丫,很不自然地回答:“我来散散心……”
两人沉默,如默然不动的两棵果树。丑丫顺手拔起一株蒿草,把泥巴往脚上一磕,扔进了草丛。占柱不解地问:“你怎么把果园弄成这样?”丑丫没有回答,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占柱帮她拔了几棵蒿草,长叹道:“咳,这果园荒废得太可惜了……”
丑丫眼圈一红说:“我何尝不想弄好果园,可是我爹开春儿撒手人寰撇下我,家里的一大摊子就够我忙活的……”丑丫眼泪汪汪地说:“我现在想找个帮手,你如果愿意,能不能帮助我重整果园?”占柱见她对自己很信赖,折下一根树枝,“咔嚓”一声折为两段:“你说话当真?”
“谁反悔,谁是小狗……” 两人的食指自觉地勾在一起,立下了孩提时发出的誓愿……
三
荒芜的果园,砌起一座用石头垒起的小房,升起一缕飘袅的炊烟,给萧条的果园带来了生气。经过一冬一春的忙碌,果园的主人盼来了繁华似锦的季节。眼望一棵棵亲手修复的果树,开出茂密的繁花,占柱和丑丫心里美滋滋的。虽然果树正处于花期,可是果园的主人提前感受到了丰收的景象。
柔韧的秋风像一把梳子,把果园梳理得似一位羞羞答答的新娘。一天黄昏,果园吹来一阵和煦的山风,山风吹过,摇起树梢,占柱站在那凝视着压弯枝头的累累硕果,心里一阵激动,一阵遐想……此时他想的最多的是丑丫,如果没有她,自己也许会跑了蜜蜂就一蹶不振,如果那样,自己的精神支柱就垮了……他的精神太专注了,竟没有发现丑丫来到身后。
“柱子哥,伯母让你回去,说东庄来个给你说媒的。”丑丫身披霞光,脸色通红,她暗问自己:“今天怎么了?”她偷偷打量占柱,她觉得占柱的剑鼻、浓眉,还有微微下垂的嘴角,那样可爱。她想向他披露心迹,可是又怕他……她心里矛盾着,躲着占柱的目光,见占柱正以深切的目光望着她。她窘迫不安地说:“你怎么还不回去?”
“我想打一辈子光棍儿。”
“这可不行,伯母盼孙子都盼红眼了。”丑丫说完,看了看占柱的表情。占柱说:“自从我和王霞吹了,我妈总张罗给我介绍对象,这年头时兴自由恋爱,用不着托人搭桥牵线。”“你恋上谁了?”丑丫忐忑不安地问。
占柱看了看脚上穿着的新布鞋,红着脸说:“我恋上一个不怕吃苦,会做鞋袜的姑娘。”丑丫忽然想起半个月前给他做了一双布鞋,见他脚上穿的正是自己送给他的那双布鞋。“难道他相中我了?”她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激动地问:“你能告诉我,那位姑娘是谁?”占柱说:“暂时保密。”
“是不是看上了什么张霞李霞呀?”丑丫半真半假地试探他,见他把脸一绷:“你怎能和我开这种玩笑,我看上谁了,你心里还不清楚?我妈对我说,‘丑妻近地家中宝,我要找一个丑丫头。”“不许你胡说。”丑丫脸红得像压弯枝头的红苹果,羞赧地低下了头。她上身穿着质地很薄的红绒衣,透出了乳峰的优美曲线。占柱和她几乎天天在一起,却没有发现她长得这样丰满。也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感到她那双眯缝的小眼睛,像一条美丽的金丝线,牵动他的心。
两人对视着,目光像电流接在一起……瑰丽的夕阳,染红一对偎依的身影,树上那成熟的果子,在晚霞的照射下,闪耀一种诱人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