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村纪事
2014-03-08李九伟
李九伟
竹林村纪事
李九伟
当我成为城里人的时间超过了农村人的时间,当我走在烟雨蒙蒙的江南乡村的田埂上,看着满目的翠色和随处可见的池塘,总会想起那个远在中原的、也曾这样温润润、湿漉漉的童年的家园。童年村庄里的池塘、水井、田野、土路,仍清晰地印在我的记忆里。然而,我对于村庄的记忆,更多的还是对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的记忆。我喜欢看人,喜欢了解不同人的故事,这个癖好从孩提时就养成了。我们竹林村有三百多户人家,村子大,啥人都有,他们丰富多彩的人生故事,是孩子们的娱乐内容之一。30年过去了,岁月的烟尘淹没许多世事,而童年的村庄和村庄里的一个个人物,仍会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放映一遍。
我童年的村庄有“老村”和“新村”两个概念,以1980年为界。
对“老村”的记忆
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我对于“老村”最深刻的印记,可以浓缩在一个夏日的傍晚。
一
那天,我跟奶奶坐在池塘边绿茵茵的草坪上,夕阳的余晖金灿灿地照着草坪上的附子草和蒲公英的小黄花。奶奶掐一截附子草的茎,从两头破开往中间拉,如果中间呈四方形,就预示明天是晴天,H形则预示阴天。这是我喜欢的游戏。
当然我不知道,30年后,当我为孕育孩子作难时,医生常开的一种中药“附子”,就是小时候司空见惯的附子草。
奶奶告诉我,池塘边曾有棵空了一半的百年大柳树,树洞里住着两只长耳朵的白精灵。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大树被雷击中,精灵从树洞逃出,跑到鸡冠山山顶上去了……
读小学后,我多次爬上鸡冠山山顶,探查藏着精灵的洞穴,都没找到。平平的山顶上有个躺着的神像,有坦克样的巨石,有插红旗的基座和解放鸡冠山纪念碑。山顶西侧,一排波浪形的洼坑,是当年的战壕。山的西南脚下,驻扎着一个部队,我在山的东南脚下的小学读书时,学校曾组织小学生到部队观看阅兵式。
奶奶讲故事时,常用手把厚厚的嘴唇捏起来,问我像不像小鸭子。我喜欢听奶奶讲妖魔鬼怪的故事,心里自然有些怕,不敢一个人到光线暗淡的厨房拿馒头吃。我淘气任性时,奶奶就吓唬我:“老猫来了,耶耶,咱不管,三只老猫六只眼。”我飞快地跑过来,把头埋进奶奶怀里,不敢动弹了。
那时奶奶71岁,一双裹过的小脚,走起路来,颤巍巍的。我是奶奶最小的孙女。半年前那个傍晚,我蹲在院子前面有着长刺的枳子树下玩,夕阳里走来了小脚的奶奶,那是我对奶奶最早的记忆。
俗话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大概这就是枳子树,不过大家叫它“臭鸡蛋儿”树,因为它的比蛋黄大不了多少的果实,又酸又苦,晒干后却是药材,可以消食气,我家鸡窝上就有几串干“臭鸡蛋儿”。
我的小哥个头不高,长着一头浓密的自来卷头发,冬天穿一件他自称为“火龙单”的黑棉袄,衬得脸很白。他是“机关腿儿”,走路一阵风,手也快,拾庄稼时两手并用,总比同龄孩子拾得多。他是学生娃中的“司令”,上学放学路上,都由四个“兵”抬着,威风凛凛。据说他班里有个长得国色天香的女孩,家是村西县农机厂的,被同学称为“司令夫人”,司令自然指的是小哥了。
小哥的性格有点“土匪”,绰号“红头牛”,跟二哥打架时,手里掂块砖头,追得比他高半截的二哥满村跑。一次,二哥被小哥追得紧,就慌不择路地撞到了八英子大娘家,正擀面条的大娘把二哥藏在一口空缸里,看着发怒小狮子一样的小哥走远了,才把二哥放出来。我最怕他两人打架了。不过有一次我竟然看到他俩谈得很投机,还破天荒地相视一笑,我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赶紧向妈妈报告。
小哥对我很不友好,不让我摸他圆溜溜的白石子儿,不让我动他一小木箱的连环画,还常作弄我。有一次小哥问我,想吃苹果吗?我说想。他就把我带到枳子树下,让我用光脚丫踩一片树叶,我一踩,树叶就破了,大拇脚指上扎进了一颗枳子树的长刺,我中了小哥的“陷阱”了。他得意地笑着跑了。我哭着用脚跟点地,一蹦一蹦地去找妈妈告状,妈妈从厨房拿根擀面杖出来,追着小哥骂“你个小兔崽子”。妈妈从未跟人吵过嘴,最凶的时候就是骂小哥“小兔崽子”。
不过在爸爸面前,小哥似乎有点蔫。一次,爸爸把过年的枣花馍上的枣掰下来给我,把没枣的馍给小哥,小哥嘟着嘴不接,爸爸拧一下他的耳朵,他不情愿地接了过去。这是我印象中唯一一次小哥服软。
我问妈妈我是不是二平姐带大的,记得前院比我大几岁的二平姐背着我玩。有一次,二平姐把刚睡好午觉的我背上,去蓉蓉姐家玩,我看到蓉蓉姐抱着的小妹妹不哭也不闹,就一巴掌把小妹妹打哭了。二平姐很生气,回了我一巴掌,我也大哭起来。我对此印象很深。但妈妈说是奶奶把我带到一岁多,然后她去了湖北我的小姑家。所以奶奶回来时,我不记得她了。
二
那天傍晚我穿了一件红色肚兜,下面是一条有点褪色的小碎花短裤,短裤有点肥大。这是刚才我大伯拿来的小堂姐的衣服。
阵阵蛙鸣传过来,水面上盘亘着一些低飞的蜻蜓,在水皮子上一点,又飞开。我拿起奶奶做的网,想把蜻蜓粘住,但我的小棍一扬,蜻蜓就轻灵地逃开了,小青蛙扑通、扑通从岸边的草丛跳进水里。这种网做法简单,折一根梢部有两股叉的树枝,去掉树叶,把两股叉留半尺长,在蜘蛛网上绕几下,就成了。要下雨了,成群的蜻蜓在低处盘旋,小哥和小堂姐常用这种网去粘蜻蜓。每次我想摸一下,他们都不允许。
“留级生,戴眼镜,吃豆芽,屙长虫。”一群放了学的小孩边跑边大声嚷嚷着过来了,小堂姐也在其中。她一眼看见我穿着她的衣服,就怒气冲冲地走过来,但看到奶奶一脸慈祥的笑,她没有像以前那样,毫不客气地朝我背上打一拳,而是把手里一根光溜溜的棍子递给奶奶说:“奶,我给你削了个拐棍。”奶奶笑呵呵地接过来。小堂姐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扭头走了。化险为夷的我,躲在奶奶怀里,脸憋得通红。
奶奶是个慈祥的有福气的奶奶,她的三个儿子都在县城工作,常有人问奶奶我父亲弟兄三个做什么工作,奶奶总是乐呵呵地告诉人家,然后人家就夸她有福气。奶奶还有三个女儿,就是我的姑姑们,小姑离得远,大姑、二姑家奶奶每年都要去住一阵子。奶奶四世同堂,两个大孙儿已结婚,她有重孙了。奶奶很爱孩子,包括顽劣的小哥、“假小子”小堂姐。小堂姐曾把比她大几岁的小堂哥推个嘴啃泥。
夕阳燃红了半边天,放学的学生一群群回来了。渐渐地,光线暗下来,奶奶要回家做饭了。我牵着奶奶的衣襟,边走边东张西望,小心翼翼地提防着小堂姐,怕她冷不丁地偷袭一下。
有一次,小堂姐趁我不注意,一条腿从我头上跨过去。那时,人都说,如果有人从你头上迈腿过去,你就不长个儿了。我马上念咒语:“倭瓜秧、葫芦秧,兔子漫我我还长。”小堂姐一边回敬:“倭瓜子儿、葫芦子儿,不叫老子跷跷腿儿。”一边追打我,我就在疼爱我的两个大堂姐身后躲来躲去。大堂姐大声呵斥,小堂姐不管不顾,愣着头追我。虽然没打着,但我非常害怕,夜里做梦都哭醒了。
小堂姐有时在我面前卖弄新词,她说谁谁考试考了个大“鸭蛋”。我想,考试能考鸭蛋,我也想上学,考很多鸭蛋带回家。
但我第一次进学校,就被吓到了。那是春天的时候,学校开演唱会,二堂姐把我带去玩。学生们搬着凳子排着队,在台子下坐好。二堂姐问我上不上厕所,我说不上。二堂姐走后,我看着周围陌生的人,有点怯,特别是一个脸上长满痘痘的男生冲我笑,我带着哭腔大喊:“云云姐,我要尿泡。”周围的学生都哄笑起来,我终于哭了:“云云姐,我要回家……”
关于小哥和小堂姐,我补充一下:小哥从部队转业安排到爸爸的单位上班,上世纪90年代辞职创业,开了村里第一家上规模的砖厂。小哥最初辞职时,爸爸还有些担心,后来看他的生意做得红火,就不再操心了。小哥从小跟奶奶睡,是奶奶最疼爱的孙子,他崇拜爷爷,常自豪地说:“想当年,我爷爷一担挑子来鸡冠城……”爷爷解放前白手起家在县城开过鞋铺,大概生意做得挺大,在乡下买过百十亩地。他比奶奶大18岁,大伯出生时,爷爷已四十多岁了。之前爷爷还娶过一房媳妇,就是我的大奶,大奶生了两个女儿后早逝了。爷爷是外地人,只身来鸡冠山城闯荡,开创了那么一份家业,过了一大家人。他在大奶和奶奶所在的村子,都买了一些地。看过作家周同斌的散文集《古典的原野》,我知道那时土地是可以作为私产传给子孙的,所以爷爷有了钱首先想到买地。小哥的砖厂开起来后,大哥说小哥的生意超过爷爷了。
小堂姐婆家经济条不太好,但她和老公都能干。一次,堂姐夫卖胡萝卜没卖掉,回到家,小堂姐二话不说,抄起棍子就打他。这事是堂姐夫走亲戚时说的。他还说,当时小堂姐的脸黑得像谁欠了她一万块钱似的。她怀孕七八个月时,还天天挑水、下地干活。二堂姐跟小堂姐住一个村,收麦子时,都是小堂姐开着收割机给两家收的麦子。经过多年打拼,小堂姐家开了加油站、澡堂,当了老板。
也许他们两个都遗传了爷爷的经济头脑和创业精神,脾气也像爷爷。听奶奶说,爷爷爱说话,外号“李老鸹”,但脾气火爆。这点我父亲跟他正相反,父亲非常温和、善解人意,他和母亲一辈子恩爱如初,没吵过嘴、红过脸。
三
奶奶一边擀面,一边烧火,我帮奶奶往火里加柴火,一闪一闪的火苗把我的脸照得红彤彤的。奶奶把正擀的面条切下一个宽条,让我用小棍挑着,在火上烤熟了吃,这是农家孩子的零食。要是妈妈从地里带个“香半夜”或“花大姐”(两种昆虫)回来,在火里烧熟了就更好吃了。我美滋滋地想。
“啊,哼”,一声咳嗽在院子里响起,我惊喜地飞奔出去,她听出那是爸爸的声音。我对爸爸的脚步声、咳嗽声都非常敏感,隔老远都能听得出。爸爸身材中等,长长的清秀的脸,跟奶奶一样厚厚的嘴唇,人到中年的他,穿一身灰色单衣,背一个大挎包,手里还提着一竹篮苹果。爸爸把东西放地上,蹲下身张开胳膊,抱住了跑过
来的我,用满脸的胡茬在我脸上扎,逗得我咯咯直笑。
爸爸是县农业生产资料公司的采购员,常到外地出差,我两个月没见到爸爸了。听妈妈说爸爸有次去内蒙买马,回来时捡了一匹战马,送给了生产队,生产队的大喇叭里还表扬了爸爸。
爸爸抱着我来到堂屋,变戏法一样给我变出了新衣服、玩具小算盘、葡萄干、连环画、还有一沓子用香烟纸叠的三角。这些三角是我梦寐以求的,小哥有很多三角,但绝不会让我玩的。爸爸给我换上了新衣服,牵着我的小手来到厨房,帮奶奶烧火。他们一边做饭,一边聊天。我从袋子里一颗一颗地捏葡萄干吃。
吃晚饭的时候,一家人都聚齐了,爸爸、妈妈、奶奶、从工厂下班回来的大哥、上中学的二哥,还有小哥,奶奶端出半碗腌的香椿叶,让大家就着面条吃。
门前有两棵碗口粗的笔直的香椿树,像两个忠实的卫兵,守候着我的家。春天,香椿树发了很多嫩芽,奶奶把香椿芽儿用开水烫了,腌到坛子里。奶奶还会腌杏仁、萝卜干,还记得院子中央那棵大杏树,树荫覆盖半个院子,我常爬到树上摘杏蛋蛋玩。
爸爸喜欢把用过香皂的洗脸水,倒在香椿树下。爸爸给我洗手时,把我的小手放在他的大手里,轻轻揉去上面的泥土,再用冒着热气的毛巾轻轻擦干。爸爸会很有耐心地给我叠纸兔子、纸蝇篓,给我讲故事、唱儿歌,爸爸教我唱的儿歌《胖大嫂》是他在部队时学的:“东村有个胖大嫂,圆圆的脸蛋个儿不高,胖大嫂,心眼好,天天干活不闲着,大嫂有一个胖娃娃,娃娃的名字叫小宝。有一年,秋天到,风吹树叶飘呀飘,大嫂疼爱小宝宝,忙着做鞋又做袄,做好了,比一比,一只大来一只小,你说糟糕不糟糕。”这首儿歌爸爸后来也教会了我的几个侄儿。
爸爸十分顾家、疼孩子,他多次流露人是为了儿女后代活着的思想。在我的记忆里,爸爸的怀里一直有小朋友抱,我大一点后有了大侄儿,后来又有了一个侄女和两个小侄儿,他们都是爸爸的“开心果”。爸爸一生平淡,在单位里只是个股长,但在家里,爸爸却是家人温暖的港湾,他用全部的爱撑起了家庭的幸福空间。
吃罢晚饭,爸爸拿出水果刀,给我一圈一圈削苹果,长长的果皮垂下来,我用小手托着,越来越长,苹果削好了,皮也没有断。爸爸把苹果切开几小瓣,让我拿着吃。
大哥平时爱看书,不爱说话。他已经订婚了,是同村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女子,就是我的大嫂。爸爸给大哥买了新皮带,还把自己的皮带取下来比着,往新皮带上砸眼,一边砸一边说,他的皮带用了十来年了,还好好的。
我向爸爸告状,说小堂姐欺负我。爸爸笑呵呵地说:“谁敢欺负俺的小娇妮儿?走,咱找她去。”就真的牵着我来到大伯家。大堂哥、二堂哥正端着碗在院子里,吸溜吸溜地喝番茄汤,圆圆的番茄片飘在红红的汤里,馋得我流口水,大堂嫂给我盛了小半碗,我香香地吃起来,把小堂姐的事也忘了。
我也常去大堂哥、二堂哥家玩。像小哥、小堂姐欺负我一样,我也会欺负比我小的孩子。我曾趁大堂嫂不注意,拧了一下堂侄藕节般肥嫩的胳膊,他哇的一声哭了,大堂嫂问宝贝怎么了,我装得一本正经地说,他可能要拉便便了。还没有孩子的二堂嫂叫我“小蛤蟆”,把我当个小宠物似的逗着玩,给我剪头发,把我的头发剪成了“茶壶盖儿”。大堂哥和二堂哥家晒麦子时,叫我看麦子,报酬是三分钱一根的冰棍儿。为了那根凉冰冰、甜丝丝的冰棍,我会自觉地坐在大太阳里,旁人见了都说我是晒白脸,越晒越白。中午,有背着冰棍箱或提着冰棍瓶的人来村里卖冰棍,不过也有意外,我在太阳地里晒一上午,卖冰棍的却没来。
喝完番茄汤,我想起了我的三角,就跑回家拿了去麻婶家打三角,打法是一人交一个三角,摞地上,然后各人用一个三角向三角摞打去,打翻的算赢的。我年龄小,打三角不得要领,一摞子三角不一会儿就输光了。
村里孩子晚上爱去麻婶家玩,她家堂屋的地上、里屋的床上,都是抓石子、玩三角、打扑克的小孩,喊着,叫着,鞋也不脱,一会跳到地上,一会蹦到床上,被子都弄得脏兮兮的,麻婶也不嫌。
麻婶中等个儿,身材微微发胖,圆圆的脸上,有一些大大小小的麻子坑,所以叫她麻婶。麻婶家也有几个孩子,大女儿小时候脚跟生冻疮发痒,就常压着脚跟走,长大后走路有点外八字步。麻叔在大队里做事,冬天穿一件救灾时发的蓝色棉大衣,走路爱抄着手,缩着脖子。他们两口子都和蔼可亲。有一次,我听到麻叔对奶奶说:“老姑,我说实话,家里穷,孩子吃的赖,穿的孬,再咋我也舍不得打孩子。”奶奶附和着说:“是哩,富汉家惯骡马,穷汉家惯娃娃嘛。”
听奶奶说,麻婶本是外乡人,逃荒到村里,嫁给了弟兄多、家里穷的麻叔,就在她怀着大女儿几个月时,她夫家人找来了,麻叔把麻婶藏到茅厕里,仗着弟兄多,硬把她夫家人唬走了。后来他们也没再来过。
那个傍晚是我童年的一个比较完整的记忆片段,至今仍十分清晰。
四
“老村”有一条南北走向的溪流样的长形池塘,里面的水跟山脚下坝堤里的水相通。村北头有个圆形池塘,长形池塘跟圆形池塘形成一个大的感叹号“!”,村里人的房屋就散落在感叹号周围,我家在圆池塘的西边。村子虽叫竹林村,却没像样的竹林,只是麻婶家屋后有几根瘦竹子,我小时候也没吃过竹笋。
坝堤有两个,在鸡冠山脚下,一个叫南坝堤,一个叫北坝堤。坝堤下是十几亩稻田。春天稻田里有小鱼、黄鳝、虾米。小鱼刺多,妈妈喂我吃鱼时,都要先放到自己嘴里用舌头拱出刺,再给我吃。有一回,大哥捉了一条一米长的黄鳝,妈妈把鳝段裹了面油炸,鳝段肉质滑嫩,只一根大骨,没小刺儿,我可以放心吃。我也吃过焙得发红的小虾米,抓一把捂进嘴里,又咸又香。
春天,我最喜欢那些绿油油的麦田,里面有很多荠菜、面条菜。晴朗的日子,麦田里这儿、那儿都是挖野菜的孩子,他们的欢笑声、嬉闹声常引得我迫不及待地挎个小篮,加入其中。大概我爱唱爱跳出了名,一次我挖菜时,村里一群大点的孩子跑过来让我给他们唱歌。我不乐意,扭头就跑,刚跑几步就摔倒了,挖菜的铲子把脸划破了,血顿时冒了出来。我捂着流血的脸,哭着往家走,看到大嫂正在村里的打面机房打面。她关切地问我怎么了,我不理她,哭着径直回家了。弄得她和一位打面的姐姐莫名其妙。
大嫂的娘家在村子的东南头,门前有棵柿子树,每年都结满沉甸甸的红柿子。大嫂给我家送过一篮子红柿子,还有给我做的花鞋。
在“老村”的时候,我的玩伴不多,住在大伯家北面的雯雯是一个。她和我都长得圆圆脸,白白的,走在路上,外人会问我们是不是双胞胎。她父亲是县医院的外科大夫,母亲是村卫生所的医生。我比她大两个月,是她妈挺着大肚子接的生。我俩好的时候,她常送我医院打完针没用的空纸盒,我也会把爸爸出差带回的葡萄干给她吃。我家老屋西边有个大沟,奶奶在沟边种了一排蓖麻,我和雯雯用蓖麻叶包了石块当点心玩“走亲戚”,用枳子树的刺给对方“打针”。有一次闹矛盾,我一大早就抱着那摞纸盒来到雯雯家,她家还没开门,我就隔着门缝,把纸盒一个一个塞了进去。
我家的馒头都是玉米面贴饼子、红薯面做的黑黏饼子,或是高粱面做的窝头,二堂嫂叫这种窝头“小鬼帽”。只有过节时,才可能吃上白面馍。我小时候吃奶吃到三岁,大概是妈妈想用奶水给我补营养。雯雯家的馒头是一半麦面一半杂粮的“花卷儿”。每次我去她家玩,闻着她家饭桌上有着特殊香味的“花卷儿”和半碗黄澄澄的豆酱,都十分羡慕。小哥说他曾把红薯面饼子烤焦了,美其名曰“金焦馍”,跟雯雯哥换“花卷儿”吃。
雯雯的姥姥我叫鲍大娘的,长得漂亮,个子也高。她一生没生过孩子,雯雯妈是她收养的。她特疼爱雯雯的弟弟,不让他跟别的孩子一起疯跑,怕出了汗感冒,一有点小毛病就赶紧吃药。有一次她大概给孩子吃药吃多了,担心得直哭。雯雯妈是软性子,说话温柔。她笑着对鲍大娘说:“娘,你要是给孩子吃坏了,看你后悔不。”除了雯雯家,村里孩子大都吃饭不洗手,肚子生蛔虫,吃了打虫药,大便里拉出很多蠕动着的小
虫,或几根蚯蚓样缠绕着的长蛔虫。我妈常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从小到大,我倒是不怎么感冒的。
后来雯雯的哥哥、弟弟都考上了大学、研究生,在大城市工作,雯雯妈调到了县医院,雯雯也安排在医院工作,他们家在村里的房子卖掉了。妈妈常说雯雯姥姥鲍大娘有福,说:“人家捡了个闺女还享那么大福。”鲍大娘八十多岁时糊涂了,管雯雯妈叫“娘”。雯雯妈说:“娘,你糊涂了吗,咋管我叫娘?”鲍大娘说:“我光想叫你娘哩。”
我还有个玩伴阿莲,跟我家有点亲戚,她是奶奶娘家的堂侄孙女。阿莲黝黑的脸上有一对酒窝,笑的时候嘴唇显得特别厚。她性格直爽,对我很好,每次看到我,都像很惊喜、很意外地喊:“咦,妮妮来了。”阿莲和妹妹去我家玩时,奶奶会找出我穿小的衣服,给阿莲妹妹穿。
阿莲的奶奶“疯妗奶”其实不怎么“疯”,她会带孩子、做饭,有邻居吵架,还去劝架。她的“疯”大概就是有时候抱着阿莲弟弟,自言自语地在那里嘟哝。奶奶说她年轻时做针线活快得很,就是针脚大,不细致。阿莲的二叔当兵走时穿着新军装,走到哪儿都有一群村里孩子跟着。二叔转业后娶了邻村一个老姑娘,他们的孩子也是“疯妗奶”带的。阿莲的二叔孩子大了,不要“疯妗奶”在他家住了,阿莲爸妈去法院告他。阿莲爸问他,你当兵时谁给你出钱买的手表?你转业回来谁给你娶的媳妇?阿莲二叔自觉理亏,给大哥大嫂家出了一万元钱,算是给“疯妗奶”的赡养费,“疯妗奶”又回到了阿莲家。
阿莲妈长得有点胖,外号“大膘”,她每天都很开心,大概她觉得嫁给阿莲爸很幸福吧。我小时候见过她在一群媳妇里,扭腰弓背地做搞怪动作,逗得大家嘻嘻哈哈地笑。阿莲妈很孝顺,村里有人家待客,她都带着“疯妗奶”去,吃饭时,“疯妗奶”夹一块红烧肉给她,说:“你吃。”别人说“疯妗奶”还挺疼儿媳妇。阿莲妈说,她年轻时“疯妗奶”骂她是茅厕里的“蛆长”,现在倒知道疼她了,有了小的,才知道大媳妇好。阿莲的弟弟常背着媳妇给父母丢些钱,吃饭时总是牵着“疯妗奶”的手到饭桌上,不停地给奶奶夹菜。前几年,阿莲爸身体不好,阿莲妈说:“再咋你也得把咱娘送到南山上啊。”“疯妗奶”九十多岁去世,过两年阿莲爸也去了。现在阿莲妈跟着儿子一家过,常去两个女儿家住上一阵子。听说阿莲家开货车发了家,在县城买了楼房。阿莲又学会了推销保险。
对“新村”的记忆
跟“老村”比,“新村”是时尚的、新潮的。在“新村”,我有了新的邻居和玩伴……
一
我四岁的那年秋天,村里人开始陆续向“新村”搬迁。“新村”在鸡冠山北面的山脚下,是一排排整齐的红砖瓦房,在当时惹人羡慕,村里男子因此找对象很吃香。每排房子六间,按人分,一家三口或四口人的分两间。孩子多点的分三间或四间。我家是第二年搬过去的,家里人多,大哥又结婚了,所以分了四间房。村里的房子是从西头往东头盖的,我家在中间。西头先搬来的人家,已经在做沼气了,东头的房子还在施工。傍晚,工人下班后,我跟小朋友到工地上玩,把砖一块一块竖起一队,然后把最后面的砖一踢,砖就像一列士兵次第卧倒一样倒下去了。我们又下到正在挖的沼气池里,哗啦哗啦淌水玩,在里面大声喊话,听回声。
“新村”后面是通往县城的柏油马路,马路对面是县农机厂。农机厂里有压面条机、澡堂,食堂大厅里还有台黑白电视。村里孩子吃了晚饭就搬个凳子到电视机前排队占座。夏天,村里人在农机厂的空地晒麦子、红薯干。
农机厂有修剪成宝塔状的松树,有高大的梧桐树,花坛里有美人蕉、大丽花,在我眼里,这就是公园了。春天,村里小孩来打梧桐子,冬天下雪时到农机厂的雪地里踩脚印,爬到一个二层楼上玩,这里刚开过茶话会,地上的垃圾里还有一些吃剩的炒花生。有的孩子就捡出没吃过的炒花生剥了皮儿吃。厂里孩子比村里孩子显得文雅
时髦,彬彬有礼。到了下午,工人们在厂门口的柏油路边上乘凉,有的则沿着村里小路到山坡上散步。收麦子时,工人师傅也会到地里拾庄稼。我大哥是厂里的占地工,他见了那些工人,不论男女都张师傅、王师傅地称呼。
跟“老村”比,“新村”多了些现代生活气息,但也少了些绿色和灵气。村南有个池塘,水是黄浑的,浅色衣服洗了得用井水再涤一遍。冬天池塘结冰,村里人围着水井洗衣服,井水暖和些。也有人到农机厂洗,那里有自来水。
夏天,村里小孩常把自己泡在黄混的池塘里,用手捏着鼻子,蹲到水下圪蹴着往前走,然后突然从水里冒出来。我不会游泳,就用手扶着岸边的石头,用腿和脚在水里扑腾,叫“打飘”。家长不允许小孩去池塘里洗澡,常常有人喊:“某某的妈来了。”那个被喊了名字的赶紧从水里爬出来跑,母亲手里拎着棍子骂着追打。八英子大娘家住在池塘边上,我们玩水有时也去她家山墙边乘凉,她抱着小孙子唱“红华红华坐火车,火车呜呜响,红华好穿蓝大氅,蓝大氅,挎盒子,专打美国的老婆子”。她是个小巧玲珑的老太太,有头痛病,太阳穴上贴两个一分硬币大小的圆膏药。
每天下午一放学,我就跑出去玩,摔泥巴、踢石子、吹泡泡糖、跳绳子、丢手绢样样精通,吃了晚饭又出去接着玩,整天弄得像个泥猴子。奶奶常说:“看看前院的蓉蓉,说话文文气气,整天拿着书看。”我有时也拿着《民间文学》杂志或家里的小说《第二次握手》看,只要我看书,奶奶就高兴。爸爸出差给我买了《深山画虎》、《黑龙潭的秘密》等课外书,但我都不怎么上心看。
村子离县城有三里路,县城电影院、戏院里有了新电影、新戏,我们都成群结队地去看。有家长不同意的,我们一群人就去那家当“说客”。“六一”儿童节可以免费看电影,记得我看了一场《悲惨世界》。电影院门前的五香葵花籽一毛钱一包,一颗一颗放嘴里嚼,吃的是那个香味。过年走亲戚回来,也赶紧跟着村里或邻村的大人去戏院看戏,记得那时看过《呼延庆打擂》、《打金枝》、《三哭殿》等戏。也在家里披了被单子当戏装唱戏。看了电影《杨家将》、《少林寺》,我就喜欢手里拿根棍子舞舞咋咋,爸爸笑着说:“我闺女还会武术呢”。村里有说书的,我每场不拉地去听,记得说书人形容呼延庆“一步七尺半、两步一丈五”。邻村有放电影,我们也跑很远去看,有时候赶到那儿,人家说没有电影,情报有误。回来时,有人问看了什么电影,就说“白跑腿儿、磨鞋底儿”。
“新村”是经过统一规划的,一排排整齐的门楼从东到西都对齐着。我已经七八岁了,正是人嫌狗不待见的年龄。我端着饭碗从东边跑到西边,把坐在门楼下吃饭的人碗里的饭都尝一口。我得了个外号“癫狂妮子”。麻婶家一个傻亲戚“臭妮儿”头发像鸡窝,她每次来麻婶家,我都拿个豁牙子剪刀给她剪头发。过了好几年,有人问她:“你的头发谁剪的?”她还说我的名字。
当我们在“新村”疯玩时,“老村”的房屋、池塘、树木、水井,已经变成绿油油的庄稼地了。
二
二平姐家在“老村”时在我家前面,在“新村”时在我家后面。虽然小时候她带过我,但我七八岁时,跟她打扑克“小五分”、推“牌九”,却老赢她的钱。
她母亲花大娘胆儿大,会用土法治病。据说村里有个人背上长了脓疮,肿得老高,任谁都不让碰。一次干活间歇,花大娘趁那人没留意,一个箭步冲上去,撩起他的衣服就用手使劲挤脓疮,一股红白相间的液体随着那人歇斯底里的喊叫流了出来,几天后竟痊愈了。小时候我的左手中指关节上,长了个刺瘊子,上面有好几个肉刺。在花大娘家玩时,花大娘用几根头发缠着刺瘊子,用力一拉,把瘊子拉掉了,留下一个血窟窿,不久也愈合了。村里有人害红眼病找花大娘,花大娘选夕阳西下时,用手使劲刮病人眼眶,把血往太阳穴处赶,然后用缝衣针往两边太阳穴各刺一针,再挤出一些发黑的血,红眼病很快就会好。平时小孩去花大娘家玩,她喜欢用一根头发拧成绳,在小孩耳朵里掏痒痒,把耳屎转
碎了,头一歪倒出来。
花大娘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随随在北京的部队里。每次他探亲回来看到我,都笑着说我几岁几个月了。我问随随哥怎么知道我的年龄,他说他当兵走那天,正是我满月。随随的媳妇大鲵嫂子是村里的赤脚医生,皮肤特白,她到池塘洗衣服,常有人们围观她挽起衣裤露出的雪白皮肤。赤脚医生兼给本村和邻村的孕妇接生,作为报酬的荷包蛋,使她的白皮肤透着桃花的红。
花大娘是个乐天派,喜欢说说笑笑,她有个外号叫“洋谈”,因为她爱东家长李家短地闲扯。夏天,我常去她家门楼下玩。她讲,吃食堂时她领着大女儿和二儿子去县城送人,走到半路舍不得又折了回来。随随从北京给他女儿寄了一双尼龙袜子,三四寸长,花大娘说有弹性,要试试看她能不能穿得上,结果就套进去了,此事经她绘声绘色一宣传,让没穿过尼龙袜子的人好生羡慕。二儿媳过门后,花大娘常讲他们夫妻小时候打架,女方家长来告状的趣事。
花大娘一天到晚乐呵呵的。有一年冬天地上结了很厚的冰,一般人都不敢出门。花大娘踏着冰去串门,半路上摔了一跤,骨头刺破肉皮露了出来,她竟把露出的一截骨头抽了出来,她的傻大胆那次犯了大错,后来住院好一段时间才治愈。
花大娘的二孙子军军从小长得俊,他父母在县城开有超市,还买有乡村巴士。军军媳妇是村里的漂亮媳妇,生了个白胖儿子。前年军军却因酒后驾车早逝了。花大娘如今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她老伴老来大爷年轻时当过“党代表”,说话有点唠叨,以前大鲵嫂子给儿子打防疫针,老来大爷常跟她吵。二平姐结婚,哥姐们都备了厚礼,全让老来大爷挡了回去。老来大爷最疼军军,军军去世后,八十多岁的老来大爷糊涂了,见到村里小孩就说:“喊我爷,我给你一块钱。”
三
那时候,哪里有死人的、吵架的,村里小孩也会像看戏一样,一窝蜂地凑过去看热闹。
邻村槐树庄有个女孩叫静岚,长得白净清秀,学习好,年年都是“三好”学生。但她家穷,我上小学时,见过她穿了一件不知谁给的老太太的带大襟的黑粗布衫。她小学毕业那年暑假,跟同学一起在马路上散步,不幸遭遇车祸身亡。大概事故没处理好,连着几天,我们村的小孩都跑到槐树庄去看。她的哥哥隔一会就过去把覆盖在她身上的冰块理一理,我看到他含着眼泪,一遍遍地整理她的书本和一摞奖状。她的一
个本家嫂子抱着两三岁的小女儿也在旁边帮忙。现在想起此事,心里有些沉重,不过那时作为孩子的我,只知道看热闹,完全不理解人家的悲伤。
看吵架就要快乐许多。以前,“新村”临马路有个公共厕所,厕所的墙壁是小孩涂鸦的场所。我家西边的老吴婆家有7个女儿,号称七仙女下凡。有人在厕所墙上写她家的大妙、二妙、三妙分别嫁给村里的某某某。为此,老吴婆在村里骂了好几天。老吴婆那时四十多岁,高挑个儿,有些姿色,原是农机厂工人家属,因丈夫早逝,改嫁给村里的光棍吴亨。吴亨性子软懦,在村里辈分最低,像我这样的小孩子,他都要叫小姑的。老吴婆有个外号“母老虎”,她老爱指着吴亨的鼻子骂他窝囊,见人不敢说话,低着头扣指头,上不了台面。
老吴婆能说会道,又能干,缝纫活也做得好,因此她家的女儿穿得比别家的孩子光鲜漂亮。我小时候穿的加花边的汗衫,嫌大嫂做得呆板,就跟老吴婆的三女儿换汗衫穿。村里媳妇农闲时到县城贩水果,别人老赔本,老吴婆却能赚钱。她也无私地向几个媳妇传授过经验,但常常好心没好报。
老吴婆常跟人吵架,吵得两嘴冒白沫,女儿四秒到水缸里舀半瓢水给她,她喝了水又接着骂。我记得她跟人持续时间最长、骂得最凶的一次架,是跟我家的左邻、因干活下死力气而绰号“半拉牛”的婶婶。她们在稻田插秧时,“半拉牛”婶婶说,农机厂有个小孩叫胡子啥的,不知道是不是长了胡子。老吴婆曾是厂家属,不屑地说,你这样乱说,人家会找你麻烦的。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吵上了,在田里还动了手,弄一身泥,回家接着骂。这场旷日持久的吵骂,让村里孩子快乐了好几天。
早上,不爱睡懒觉的我,总是很早起床在大门口刷牙,常会听到老吴婆骂她几个女儿:“小祖奶奶,小祖爷,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来。”不吵架的时候,老吴婆也笑吟吟的。妇女们吃晚饭爱端着碗扎堆吃,圪蹴着、或坐在一块砖头瓦块上,吃完一碗招呼孩子回家再盛一碗。这个说吃了四碗面条,那个说吃了五碗。农活重,她们的饭量也大。
老吴婆最终于和吴亨离婚了,嫁给了农机厂的一个退休工人。刚离婚那年,老吴婆的姐姐从老家来,还劝他们和好。他们生的一个女儿判给了吴亨,吴亨把女儿送到外地亲戚家养,后来在外地参加了工作,当了医生。吴亨把分家时的一间房卖给了老吴婆,另买了一院房。有一年,他收留了一个比他大十多岁的拾荒老太太。村里有人对吴亨说老太太家里还有个瘫痪老头的,让吴亨赶她走。起先吴亨不乐意,就说:“你们是不是看有个人给我做口饭了,就来胡说八道?”后来吴亨女儿从外地回来,要接他去城里,吴亨有点动摇,对老太太说:“你走吧,牛和家里东西你随便拿。”老太太不肯,吴亨也就算了。过几年,老太太下世了,吴亨用女儿给自己备的棺材埋了老太太,仍一个人过。他是村里一个地主的后代,读过书,有些文化。老吴婆几个女儿都嫁在本村,吴亨有什么事她们也热心张罗,毕竟吴亨抚养了她们十多年。
这几年村里人都盖起了二层小楼,老吴婆没儿子,她和老伴还住在那三间瓦房里,瓦房被周围高大的楼房包围着,显得有些矮小孤单。
四
村里有两个“极品”级的人物,一个是“葛朗台”长兴伯,一个是“二流子”吴大举。
长兴伯家是外来户,住老村的东南角。他是竹林村的“葛朗台”,很会算计。早年他家孩子多,没人带,夫妻出门干活时,就把婴儿绑到一个自制的童车里,把小车架在猪食槽上,小孩拉的屎尿直接就成了猪食。
长兴伯矮小瘦弱,大概一米六左右,他老婆比他高许多,患有肥胖病,肚子挺得老高,外号“老羊母子”,他们走在一起有点不协调。小时候,我去村南玩,常看到长兴伯家的人在石头槽里捣药材,说是在做“牛皮癣”药,做好了除了自家人用,还到外村卖。那时候人穷,没换洗衣服,身上长虱子、疥疮、牛皮癣很常见,大概长兴伯就是看到了这个“商机”。村里人都说他人矬心不矬。长兴伯还会修缝纫机,给人修缝纫
机,一般人家都打碗荷包蛋感谢,长兴伯直接问人家要生鸡蛋带回家。
像长兴伯家这样的外来户,娶媳妇不容易。长兴伯的大儿子却娶了个高鼻子、大眼睛的漂亮媳妇,据说他们是同乡,长兴伯的大儿子长得五大三粗,加上村子离县城近,长兴伯的一个老乡就把女儿嫁过来了。长兴伯家的孩子有个共同特征就是“大眼儿”,眼睛又圆又大,似乎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我小时候还去长兴伯家看过一次吵架,是长兴伯跟二儿媳吵。因为孩子病了,还没有分家的二儿媳就拿了家里几个鸡蛋,想去街上卖了,给孩子看病。长兴伯舍不得,就夺媳妇的鸡蛋兜,争着争着,鸡蛋摔地上打碎了。二媳妇抱着孩子,坐在门前的一堆碎砖头上,哭着诉说了一个上午。
长兴伯虽然吝啬,但据说很看重文化。他大女儿说对象时,长兴伯让家里上学的孩子给男方出题,要考考他的文化水平,在当时传为笑谈。“老羊母子”大娘很和气,见了人都笑着打招呼,声音很温柔。后来有一次,她感冒了,在村诊所打针,因药物反应不幸去世了。
儿女都成家后,长兴伯在几个儿子家轮流吃饭。他在马路边支了个修自行车、补鞋的摊子,间或还进城捡些破烂卖。虽然他的儿孙们生活都过得不错,也孝顺他,但长兴伯还老态龙钟地做着自己的营生,村里人都说,长兴伯的账算得可准,少一分钱他都不干,是个名副其实的“葛朗台”。
与精打细算的长兴伯不同,另一个“极品人物”是“二流子”吴大举。在“老村”时,常有小孩喊:“快到打麦场看,吴大举装死哩!”村里孩子就会跑过去,看光头的吴大举四肢伸开,一动不动地躺在场地上。也有小孩去告诉他父母。吴大举的父母是地主,那时六七十岁了,说话很和气。有一次地主老头问我:“你小哥大名叫什么?”我说:“文”地主老头说:“文好,文好,孙中山就叫文。”吴大举年轻时当过国民党,好吃懒做。父母死后,他成了“五保户”。每年村里发给他粮食,他就卖了粮食到县城买酒买肉吃喝,没多久花光了,就在县城要饭。据说,他县城有个表姐曾看他可怜,收留接济他,但他品行不好,偷表姐家的东西卖了买吃的,被表姐赶了出来。他常拄着一根棍子,瘦高瘦高的身子,穿得破破烂烂,见人就露出一口黄牙笑。小孩子见了他都吓得赶紧躲远。往“新村”搬时,他也分到了一间房,后来他就死在了那间房子里。
村里还有个“五保户”双溪大娘,她无儿无女,但带大了村里的几个小孩。这些孩子长大后对她也很亲。双溪大娘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她爱打纸牌,每天和几个老头老太太打牌。有个牌友是找了倒插门女婿的丑丑姑,因儿媳不允许她住家里,她和老伴就在山坡下自己地里盖了一间房。丑丑姑打牌时突发急病去世了。双溪大娘却每天精神得很。她爱管闲事,村里有个媳妇叫她表妗子的,不给公婆对钱对粮食,双溪大娘骂那媳妇生不出儿子还死扣,那媳妇毫不示弱地回敬她是“绝户头”。双溪大娘九十多岁了还打牌。后来乡政府盖了敬老院,村里把她送到了敬老院,没想到,双溪大娘去那里不到一年就去世了。
当然,村里还有很多能人、怪人、普通人,他们就如同竹林村的一个个土里刨食的鸡一样,津津有味地品着自己的幸福人生。
读中学后我就住校了,平常很少回家。读大学时只寒暑假回家。到南方工作后,一年甚至几年才回家一趟。每次打电话,妈妈总爱唠叨一些村里的人和事。以前我曾怨她不关心我,倒去关心一些不相干的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于家人和村庄的怀念,成了一种浓浓的乡情。
我居住的小区住的大部分是学校里的人,我有时也串门,晚上在小区里散步、跳街舞,跟认识的同事、邻居聊天。小区的孩子由家长陪着在一起玩耍,此情此景,我不止一次联想到童年的村庄和小伙伴,仿佛我又回归到了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