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缴械”的母亲
2014-03-07卫宣利
卫宣利
一
半年前,何畅接到她的电话。她在电
话里小心翼翼地说:“畅啊,咱家这一块划
进了旅游开发区,咱的房子要拆迁。开发
商赔了一笔钱,我寻思着,你们还背着房
贷,每月都要给银行交钱,不如用这钱先
还了房贷。我呢,就先在你们那儿住,还
能给你们做做饭照看一下孩子,多少也还
能帮上点忙……”
何畅愣了一下,心里暗自叫苦,这两
天他正和媳妇苏语冷战,妈偏挑这时候
来,那就意味着,他不仅要先向苏语低头
让步,并且要想方设法奉承讨好,讨她的
欢心。只有把苏语哄高兴了,妈未了后日
子才会好过些……至于拿她的拆迁款去
还房贷,他是断不敢接受的。自古婆媳是
天敌,妈和媳妇在一个屋檐下待着,时间
短了还行,久了难免会有罅隙,到时候矛
盾重重,鸡毛蒜皮都是事,妈泼辣要强,苏
语又任性霸道,他夹在中间受夹板气,日
子可怎么过?
听他没接话,老太太敏感了:“畅啊,
你是不是有难处?要有难处你说,妈不为
难你。”她顿了一下,声音里有了哽咽,“其
实,我就是想我的大孙女朵朵了,想听她
奶声奶气地叫奶奶,想看她花朵一样的小
脸。还有你,最近也不知道
咋了,晚上一闭眼就梦到
你,梦到你在悬崖边上,手
里没抓没落的,眼看着就要
栽下去……我吓醒了,再也
不敢睡……”
何畅的心,被揪起来,
撕扯着疼。老家的房子没了,她辛苦经营
了一辈子的家没了,她心里该有多失落
啊!她是万般无奈才投奔他来的,他是她
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是她唯一的依靠,
是她的主心骨,可是他,窝囊得连句硬气
的话都不敢说,还在左思右想她可能会带
来的麻烦……他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忙
不迭地叫:“妈,我好着呢,没事儿。您就
是太想我了!房子没了也好,我早打算接
您过来养老呢,您就是不愿意来……我去
接您,明天就回去! ”
二
何畅7岁那年,没了父亲。那时她才
三十多岁,饱满丰腴如一枚新鲜的浆果,
可短短两个月后,她就瘦成了一只枯瘪憔
悴的干果。没了父亲,家里的地里的活,
全靠她一个人顶着。麦收时节,抢收抢
种,那么一大片金黄的麦田,无边无垠的,
她瘦小的身躯丢进去,像石沉大海般被麦
浪淹没。何畅不知道她怎么能那样坚韧,
他没见过她睡觉,或许她根本就不睡觉。
他能看到的母亲,就是手脚不停地忙碌,
割麦,装车,犁地,播种,做饭,喂猪……他
的学费生活费,就靠她蚂蚁一样一点一点
地攒起来。
村里人都劝她,不行就再走一步吧,
好歹有个人帮衬一把,活着容易些。可是
她,头也不抬就把人顶回去了:“我不能让
小畅受委屈。”
她的性格也变得格外泼辣暴戾。那
次,原本批给他家的宅基地,因为另一家
给村支书送了礼,不声不响地就被转给了
别人。她知道后,堵在支书家的大门口,
跳着脚骂,哭闹撒泼,整整骂了三天。村
支书被迫无奈,只好把宅基地退还给她。
还有一次,邻居一个堂叔要翻修房子,正
好他家的牛棚在堂叔门前。堂叔找人来
说合,想把他家的牛棚拆了扩建自家的房
子。她一听就恼了,二话不说,牵上家里
的两头牛住进了堂叔家,吃喝拉撒就在堂
叔的院子里。两天后,堂叔送神一样恭敬
地把她和两头牛送了回来,从此再没敢提
拆牛棚的事。
她的泼辣厉害就这样在村里出了名,
之后在村里,人人都让她三分,再没人敢
欺负他们母子。
一度,何畅很为自己有这样一位剽悍
的妈而羞愧,她不温柔不和蔼,像个男人
婆一样没有一点女人的样子。他羡慕别
人的妈妈,说话柔声细语,待人亲切温
暖。长大后何畅才明白,若不是靠着母亲
的这份泼辣剽悍,他们孤儿寡母的,如何
在村里立足啊?
三
她的能干泼辣,媳妇苏语没看到过。
在苏语眼里,她和街上那些老太太没什么
两样,衣着随便,行动迟缓,反应迟钝。她
其实很想帮他们做点什么,可是她能做什
么呢?开始的时候她做过几顿饭,还是老
家的做法,炒菜旺火重油,一屋子的油烟
好半天都散不了,家具墙壁上,很快就漫
上了一层黏糊糊的油。口味也重,每个菜
都成。苏语说:“妈,现在都注重养生,饭
菜清淡点好。”她答应了,可没几天,又恢
复原样。她嫌洗衣机费水费电,所有衣服
都用手洗,一次衣服洗下来,屋里屋外都
是水。大理石地板,
沾水就滑,有几次险endprint
些把朵朵给摔了。
这样几次后,洗
衣做饭的活,苏语也
很少让她做。可她
在家里劳累惯了,猛
地清闲下来,不习惯。她每天很早起来,
起来就叮叮当当地收拾屋子。苏语前一
晚熬夜赶策划,这一折腾,没法睡了。被
迫早起的苏语黑着一张脸,说:“妈,你睡
不着就在屋里待着,这里里外外地折腾,
我们还睡不睡啊?我昨晚凌晨才睡……”
她低头噤声,那以后早上她再没闹
过动静。有一次何畅起早拉肚子,路过
她的房间,房门半开着,何畅看到她穿得
整整齐齐地,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何
畅的心,疼了。
她就那样干坐着,等着。等到孙女
朵朵的声音响起来,她赶紧殷勤地跑到
他们的卧室,把朵朵抱出来。可是,她给
朵朵穿的衣服,不是反了就是没掖好。
给朵朵洗个脸,眼角的眼屎还在。她的
手,做庄稼是把好手,可做起这些精细活
来,就粗糙得一无是处。有次她刚费劲
巴力地给朵朵扎了两个小辫,转脸苏语
就解了重扎。苏语说:“妈,以后朵朵穿
衣洗脸梳头发的事还是我来吧,孩子大
了,知道讲究,这歪歪扭扭的,出去人笑
话。”
她尴尬地站在一旁,嘴里唯唯诺诺
地应着,手和脚都没地儿放似的。苏语
当然不知道,她年轻那会儿,是多干净利
索的一个人。
她的碗和筷子是专用的,刚来时,她
没在意,看到朵朵喜欢吃肉,就赶紧夹了
肉往朵朵的嘴里喂。苏语像被马蜂蜇了
一样迅疾跳起来,一筷子截住她,“妈,自
己吃自己的,筷子上沾着唾液,夹来夹去
的,不卫生。”她看着那块跌落在桌子的
肉,夹也不是不夹也不是。
她在这个家越来越不知所措,她像
个做错事的孩子,再
也没有年轻时的霸
气。
她从来都不是
个肯忍气吞声的人,
她的泼辣全村人都
知道,没人敢欺负
她。这么多年,她像一个挥着刀枪剑戟
勇往直前的战士,靠着她单薄的力量,保
护着她的儿子她的家。可是在儿子的家
里,她像一个被缴了械的战士,刀枪剑戟
统统收仓入库。她畏手缩脚一无是处。
这个家,她待得多委屈啊。
四
出事那天,是何畅的生日。苏语提
议去外面饭店包一桌,给何畅庆生。她
不同意,说:“咱就在家里过吧,在外面费
钱还吃不好。就在家里,妈给你做长
寿面。你小时候过生日,最爱吃妈做
的长寿面,擀得细细的面条,里面卧两
个鸡蛋,滴点香油,洒上葱花香菜,那
个香哟……每次你都吃不够。”
何畅也动了心,同意了:“好多年没
吃妈做的长寿面了,还真想得慌。那您
就多做几个菜,晚上回来咱庆贺庆贺。”
她乐颠颠地答应,送走他们就下楼
买菜。
晚上,苏语下班回来,一进屋就闻到
一股煤气味,赶紧跑到厨房,她歪在灶台
旁,两颊泛红,人已经昏迷了。煤气开
着,灶上的鸡汤溢了,烧灭了火。苏语赶
紧打120,又给何畅打电话。
所幸救治及时。看老太太清醒了,
苏语忍不住连珠炮地抱怨:“妈,你怎么
搞的?这样多危险啊?今儿是我回来得
早,要再晚一会儿,怎么得了?”
何畅也说:“妈你怎么那么不小心
啊?煤气中毒是要人命的。”
她讷讷地解释:“早上忘了买香菜,
我就出去了一会儿,回来也没发现火灭
了……”她拉住何畅的手就哭了:“畅啊,
妈真是老了没用了,想给你做碗面都做
不了,还惹出这么大的祸,看你这生日过
的,都是我闹的……”
何畅的心被她的眼泪砸出一个小
洞,眼泪无声地涌出来。父亲去世后,她
一个人撑着一个家,再苦再难都没有掉
过泪。可是今天,她像个无助的孩子一
样,为自己犯的错误自责流泪。何畅的
心,又酸又软又疼。
晚上,何畅在医院陪她。她说:“畅
啊,妈想回家了。妈在这儿,帮不上你的
忙,还净添乱,扰得你们也过不好。”
何畅一惊:“哪还有家啊?老家的房
子都拆了。您别多想,这儿就是你的家,
您踏实住着。”
她摇头,叹息:“房子赔的钱给你还
房贷你也不要,我还拿回去,买套小的,
还和那些老邻居们住一起,也有个人说
说话。”
何畅沉默了,她在这个家待得有多
憋屈,他不是不知道,可真要把她送回
去,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日子,他这做儿
子的,心里怎么下得去?
出院时,何畅带她去了新家,就在何
畅的楼下,一室一厅,家具齐全。何畅
说:“妈,知道您和我们住不习惯,我特意
交代苏语租了这个房子。这样,我们既
互不打扰,还相互有个照应。我每天下
班了,就带朵朵和苏语来您这里坐坐聊
聊。我还请了个钟点工,让她每天来帮
您做饭打扫卫生。还有,对门的张伯前
楼的李姨,我带您认识认识,您平时和他
们一起练练剑打打拳跳跳舞什么的,就
不会太寂寞……”
何畅揽住她的肩膀,动情地说:“妈,
您跟着我,是享福的,不是受委屈的。我
不许您那么委曲求全地活着。我想看到
您从前剽悍泼辣的样子,哪地方没做好,
您就还像以前那样,把所有的武器都使
出来,该打就打,该骂就骂。您痛快了,
我才高兴……”
她靠在儿子的怀里,笑了,又哭了。
这是到城里后,她心里最舒
展的一次。而且,以后,每
天,她都要这么舒展地过下
去。
编辑/纤手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