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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年,酒

2014-03-06喻咏槐

参花(上) 2014年12期
关键词:米酒灯光

◎喻咏槐

陈年,酒

◎喻咏槐

乌蓝色的小轿车缓缓地移动,它像一只小船,先是离开那座黎明和夜色笼罩的城市的港口,然后简直是无声无息地驶入了弯弯曲曲的公路的河流,朝着那个梦魂萦绕的地方驶去……也许它更像一只小鸟吧,在这个冬天的黎明,突然无所顾忌地飞起来,穿过漫漫岁月的长空,飞回那个本该属于它栖息的地方去……

小车从清早出发,行走到下午,便进入海一般深的山区。老天也不作美,偏偏纷纷扬扬地下起小雨来。车子简直成了一只蜗牛,在那山山岭岭间爬上爬下,最后,停在一个十分偏僻的小镇上了。

这是一个古老的集镇。猪肠子似的小街,零零落落的房屋,暮色和细雨,使小镇蒙上一层神秘的轻纱。已经是黄昏了,所有的店铺都早早地关了门,只有一个个小窗口,陆续地闪出稀稀散散的灯光。显得好静,静得使人心里有些发慌。

司机小杜疑惑地望着老吴从从容容地下了车,撑着一把雨伞,很快便消失在了一条幽深的巷子里。

老吴的步子依然迈得不紧不慢,他沿着一条小街走,左拐右拐,一点也没有陌生的感觉,好像昨天刚刚来过这里。最后非常自信地拐进另一条小巷,眼前终于出现了一座两层的小楼。他在这座楼前站住了。

他把雨伞举高了一些,抬头打量这座楼房。他有些吃惊,小楼上那一面木格窗子里透出黄色的灯光,是那种温暖的、淡淡的灯光……他禁不住有些激动,他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朝着那灯光,踏着木楼梯上了二楼。

四周出奇的清静,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门虚掩着,屋子里的灯光从门缝里透出丝丝缕缕。老吴的手禁不住有些发抖。他知道自己再不能够犹豫,便轻轻地推开了门……

一股暖暖的气流扑面而来,他禁不住眼前一亮,浑身一震。

——一个年轻女人款款地向他走来,那挺拔的身子像一棵美人蕉,清秀的脸上,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闪动着勾人心魄的、明媚的光波。他下意识地张开双臂,紧紧地搂住了女人。他的双手触到了那柔软的腰身,胸部紧贴着挺拔的乳房,一股温馨的气息像电流一样传遍了他的全身……

“你来了?坐吧!”女人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际飘来,却分明是从眼前的女人口里发出来的。老吴睁开眼睛一看,女人站立在藤椅边,其实离他还有很远。而且,分明是一位老太太啊!她那身材,那脸庞,那眼神,既熟悉又陌生。老吴感受到有一股热流从胸口一直涌上眼窝,屋子里的一切好像看不清楚,一时有些云里雾里。他感受到梦境和现实发生了混淆,在那一瞬间,他有些站立不稳。

是那平静的声音,使他仿佛一下子从梦幻中惊醒了过来。他一时有些慌乱。“好好,我坐我坐……”把雨伞挨墙放着,坐在那一张空着的藤椅上了。

房间里的所有摆设依旧,桌子上的盘呀碟呀也都是原来那样摆着,桌子中央还摆放着一只温酒的锡酒壶,壶边倒放着两只精致的酒杯呀!甚至那一盆木炭火,也是放在那个位置。一切都是老样子,只是墙壁比以往更黑,也更显得老色了。不知道是心里的感觉,还是确实如此。

但眼前的老太太呢,无论怎样也难以与那个年轻女人的影子重合起来。不过使他有些讶异的是,那一双眼睛依旧黑葡萄似的,闪着年轻而明媚的光波,亲切而温暖。他想,这或许是灯光的作用吧?

“秀娟,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老吴的胸口怦怦地跳起来,他觉得这句话问得非常蠢。

叫秀娟的老女人怔了一下,嘴唇抖了抖,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对于老吴的到来,她一点也没有吃惊的样子。她先是给老吴端来一碗热茶,轻轻放在桌上,又把炭盆往老吴的跟前移了移,就不声不响地进灶屋去了。老吴的茶还没有喝完,她又给他端来了一大碗香气扑鼻的面条,上面卧着两个黄黄的荷包蛋。

叫秀娟的老太太静静地坐在了椅子上,看着他吃。

老吴的肚子确实是饿了,他低着头,咕噜咕噜地吃起来。

她怎么知道自已没有吃饭?

这么晚了,虚掩着门,亮着灯,烧一炉这么大的木炭火,难道只是巧合吗?

好大一碗的面条,外加两只荷包蛋,连同半碗汤,吃得干干净净。浑身开始发热,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又给他端来了一盆洗脸水。

这一切,不过是几十年前的又一次重复。接下来,就是喝酒了,还能喝上那种自家酿造的糯米酒吗?她的母亲,当年可是全镇最会酿米酒的高手。

果不其然,叫秀娟的老太太从柜子里搬出一只老式的青花瓷坛,瓷坛的盖是用红布密封着的。她细细地一层一层解开,然后,她将那只盖子轻轻地揭开……

一股浓郁的酒香,立刻弥漫开来,悠悠的、绵绵的、水一样纯净的酒香,一直沁到了他的心里去。那种酒的清香好熟悉好熟悉,老吴禁不住脱口而出,“是米酒啊,好米酒,好米酒呀!”

叫秀娟的老太太将酒斗伸进坛里去,又吃惊地搬起瓷坛摇了摇,有些怅然若失的样子,说:“哎呀,分明满满一坛酒,怎么就少了许多呀?”

老吴走过去,也搬起了瓷坛摇了摇,却喜出望外地说:“还有酒就好,至少还有几斤呀,够咱俩喝的啦!”

秀娟说:“这坛酒,是我母亲亲自酿的,我特意封存了,一直等你来喝的,我平时搬它的时候,一直没感到它变轻了呀,不知怎么就……真是可惜,要是再晚些来,只怕瓷坛就是空的了!”

老吴叹息说:“还是你母亲在世时酿的酒?呀,没想到都几十年了,怎么一晃就过了呢?”

老吴一满杯,她自己小半杯。两人不约而同地移了移藤椅,面对面地坐着。

“喝吧,来……”她还是用左手端杯,三个手指捏着杯子,小指头高高地翘起来。老吴看得分明,那一双纤纤素手依旧白净,但显得干燥了许多,看得见一根根的青筋。她望着老吴,眯着眼睛笑了,眼角边溢出了细细密密的皱纹。老吴仿佛这才发现,她那满头的秀发已是银丝闪闪……

“好,我们,喝……”老吴握着杯,举起来,两只杯子在空中清脆地一碰。

两个老人就这样坐着,喝着。总是让她那小半杯酒喝干了,老吴才一口把自己的酒喝干,然后停一停,再筛酒,再喝。三轮酒过去,两人的脸上都泛起了淡淡的红晕。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他们就是这样喝酒的,好像两个人每天都在这里喝,已经习惯了。这样喝轻松、自在。

其实,从一开始,他们就在相互默默地打量着对方。细细地打量。

仿佛要探求出对方的每一条皱纹的来历,寻找出对方的白发哪一根白得最早,哪一根白得最晚。灯光虽然不是很亮,但他们都有些看不清楚对方。那一张两尺见方的小桌子,使他们那么贴近,但又隔得那么遥远。分明隔着几十年的岁月,隔着一千道山,一万道水。

……

——人怎么说老就老了呢,几十年这么一晃就过去了。跟做梦一样。

是啊,分明是满满一坛米酒,几十年过去,它就少了那么多呀!

世界上只有青山不会老,绿水不会老,但山每年也要黄一次,水呢每年也得枯一次!人如果不变老,世上的事情那就更看不清白了。

我这一辈子,真是愧对于你,愧对……于你。我真的没想到,竟然害得你一无所有。人老了,还是独守空房,伴着一盏孤灯……可是,你也真是太,太那个了。

其实,得到了又怎么样呢?你看人生下来时,两只拳头握得紧紧的,好像什么都要抓住,等到离开人世的时候呢,两只手就平平摊开了,表示什么都不需要了。谁都是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

你真的一点也不怨恨我吗?

人为什么总是要怨恨别人呢,最难解的疙瘩,时间老人都能给你解开。什么事情都是能够想通的。多难得今晚一聚,木炭火还算暖和吧,这陈年的米酒也香吧,又不伤人。我们还能尽情地喝几杯……

屋子里,炭火正红,酒兴正酣。

真有倦鸟回到旧巢的感觉,这种感觉真好。

他感到全身说不出的轻松,感到自已好像年轻了好多岁。一切尘世间的烦恼,仿佛一扫而光。

她举杯喝了一口。

老吴仰脖子干了一杯。

两位老人一杯又一杯地喝着,两人的脸上都开始泛出一片红光。他俩明白,其实那些挥发掉的分量不是酒,而是水分,那酒自然更加醇厚,更加幽香。酒不醉人人自醉啊,他们全身的血液也流得比平时活跃了,似乎还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一千年一万年也说不完。但有时又沉默良久,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依旧那么静静地坐着,双膝微合,两只手轻松自如地搁在桌上。她坐得那么高雅,那么古色古香,像一尊菩萨。

一壶酒就这样被喝干了,老吴说:“我还能喝,再热一壶呀!”

那个叫做秀娟的老女人微笑着摇摇头,说:“再喝,就会醉了。” 又说:“醉就醉吧,人生难得几回醉咧!”

于是又温了一壶,又一杯一杯地喝起来。

窗外细雨依旧,夜色依旧。镇边那条小河还在流淌。小河那边有一座青山,山上有一块白色的石头,远远望去,分明就是一个女人的身影。当地人叫它“望夫石”。当年他俩在山下遥望“望夫石”的时候,以为那种凄美的传说只有小镇才有,很多年之后才知道,原来到处都有这样的传说。

——还记得那时偷喝米酒吗?一不小心,就醉倒了。你母亲知道我们偷她的酒喝,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呵呵地笑了。

记得的,记得的。你走的那年,母亲特意酿了糯米酒,等你来喝,可是你一直没有来,我就留了这一坛,谁知这一等,就等了几十年呢。

还记得我们爬山过坳去看草台戏的情景吗?看到深夜才回来,有一回还坐在河边说了很久的话,回家时,全身都被露水打湿了。

记得的,记得的。那一次唱的是《韩湘子渡妻》,当时我一直问你,韩湘子为什么在洞房之夜离家出走呢?他成仙后,为什么又来寻找他的妻子林英?难道林英一定要上吊自杀,她的灵魂才能随韩湘子升上天堂?我问了你好多好多,但你那时也回答不出来。

……

夜很深了,快到了天亮的时分,他们又一次匆匆离别……

老吴站起来,在房子里来回地踱着步。

“我,我怕是该走了吧?”老吴说着,用征询似的眼光望着她。

她也站起来,从墙上取下围巾和帽子。老吴弯腰低头,顺从地让她把围巾系上,又让她把帽子给戴上。她把围巾给围得严严实实,把帽子给戴得稳稳重重、端端正正。

又一个热浪头从胸口一直涌上嗓子眼。老吴一把握住了她的两只手掌,像捧着两只温暖的鸟儿。他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想揽住她的腰,“我现在,我,我……”她却趁势抽出了双手,平静地说:

“你应该走了,时候不早了。”

老吴感到有些羞愧,自己差一点又凭空许诺了。

——你要是远走高飞了,你还会记得我吗?你还会来喝米酒吗?

记得记得,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将来多么飞黄腾达,我都会来接你!

那我一直等你,你要早些来,好不好呀?

会的,会的,我可不是神话戏里的韩湘子,直到成了仙才来接林英……

但是,她为什么再不提起这些话题,是有意避开还是真的忘了?老吴现在却明明白白能想起来,一阵难言的愧疚之情,油然而生。

又是一段沉默,那种有着一种默契的沉默。

她理了理花白的头发,又整了整衣领,慢慢地坐回到藤椅上,端庄而娴静。她朝老吴摆了摆手,好像在说:“有空再来。”或者说:“再见了!”

老吴能读懂她的手势,默默地点点头,最后一次深情地望了一眼她,“我走了啊!”便一步一步地退了出去,顺手把门带上。一股冷风袭来,老吴不禁打了一个寒噤。门是缓缓地关上的,门缝渐渐地变窄,变窄,最后剩下一丝光亮。他的眼睛紧紧贴着门缝,他看见她忽然一下子变得那么苍老,她好像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站立起来,将那一只青花瓷酒坛紧紧地搂在胸前,颤巍巍朝门口走来。门缝隙的光立即被挡住了,老吴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她这时正站在门那边,眼睛贴着门缝往外看。老吴默默地站着,轻轻地抚摸着那张被雨打湿了的门缝。好久好久才转过身,撑起雨伞,沿着那木楼梯,一步一步往下走。

夜很深了,西北风刮得很猛,伞挡不住雨水,老吴满脸都是湿的。老吴走到街口转弯处,最后一次回转身来,那一扇窗口依然亮着灯。

醉意朦胧中,老吴分明看见,屋子里有一位美丽少女,正用一绺一绺红布,一圈一圈地缠绕着那只青花瓷坛。灯光辉映下,那张瓜子脸透着红晕,一双眸子亮汪汪的。胳膊上青筋显露,手指头舒展着、跳跃着,用力的时候,一只小拇指头总是高高地翘起来,脸腮上那一只小酒窝在颤动。她要将满坛的酒,也许还有岁月和期盼,密密地封存……

写于浏阳河畔,豫园

(责任编辑 张雅楠)

喻咏槐,男,湖南省宁乡县人。现为浏阳市教师进修学校教师。1949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湘江文学》《芙蓉》《文艺生活》《创作》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20多篇,在《儿童文学》《中国儿童》《小蜜蜂》等杂志发表儿童小说30多篇。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野花满山》等4部,长篇小说《村路》等3部。湖南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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