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奶奶
2014-03-06孟晓冬
河南奶奶
1949年6月13日的松花江西面的江叉子,是个无雨的黄昏。
我的大脑袋老塔爷爷睁圆了他做惯买卖的小眼睛百思不得其解……“哎——你怎么来啦?”
“找的呗!”她拽着蓝布褂低下了头……
这时,窝棚杖子门开了,一个白面女人嘴里吵骂着走出来,她手里拽着我父亲的耳朵,“瞧啊,这个鳖崽子又打了一个碗!”女人把尖下颏冲着我爷爷,而后发出一声惊呼:“噫──这是谁?”
事情就这么简单地发生了。我大脑袋老塔爷爷在老家有妻室的事被抖了出来,这也决定了我从此有两个奶奶,一个尖下颏奶奶和一个河南奶奶或者叫蓝布褂奶奶。
我的大脑袋老塔爷爷一向精明得很,可此时他却错误地估计了形势,还想继续瞒下去。但是那眼神不对呀,我的河南奶奶痴痴地望着他,他却说她是买甲鱼的,原先不太认识。尖下颏奶奶松开了我父亲的耳朵,圆润的胖食指点到我大脑袋爷爷的鼻尖上,狠狠地一戳:“滚犊子吧,我早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说,这是不是你的婊子,嗯——?”
我的河南奶奶垂下了头。
我的大脑袋爷爷支支吾吾地把我的尖下颏奶奶推进了窝棚。
此时的夕阳正浮在地平线上,天际一片血红。微风里的柳树套子裹着腥香的江风抚摸着我的河南奶奶。两千多里地,河南奶奶像母狗一样嗅着我爷爷的轨迹,足足找了一年零六个月。
按时间推算,我的河南奶奶应该是我正宗的奶奶,我的真奶奶应该排行老二。但我的大脑袋爷爷从河南来东北做买卖时说自己未婚,才娶了尖下颏奶奶生了我父亲。这足以说明我的爷爷不是一个诚实的人,对我的两个奶奶统统欠了账。
太阳下山后,屋里的吵闹声停止了。我的爷爷终于从窝棚里钻出来把我河南奶奶让进了屋,而后,他把我河南奶奶的蓝布包放在了炕梢上。这也从此决定了我河南奶奶在东北的家庭地位。
这以后,我的大脑袋爷爷没心思在江东江西的捣腾买卖。他整日地抽搐着脸,啃着撇拉疙瘩咸菜,吸溜着烧刀子酒。喝多了,就抿着河马似的大嘴唱着老塔梆子。我的尖下颏奶奶十分高兴,每天都用圆润的手指不停地往后梳理自己的头发,她不停地给我爷爷装酒,用她的话说:“这下好了,省得他到外面去骚啦!”
郁闷的男人背后,总有一个坚强的女人。
我的尖下颏奶奶挑起了大梁。她直接的奴隶就是我的河南奶奶和我的父亲。这也决定了我的父亲在今年秋天无论如何也让我给河南奶奶写篇小说以纪念她的平凡。
我的尖下颏奶奶每次给河南奶奶派活计时,总是把一天的工作排得满满的,干不完,就不让她回窝棚里吃饭。比如说,割柳树毛子吧,尖下颏奶奶就是一句简单的话,“河南的,你把前片的柳套子都割喽。”我的天哪!那大片大片的河柳,沿着松花江边,无穷无尽。河南奶奶一声不吭地割下去。
我父亲说,当年爷爷家本来是有头驴的,四个小白蹄,一道黝黑的背线,屁股锃亮,精神头十足,浑身充满力气。可每次碾米,尖下颏奶奶都让河南奶奶去推磨,从来不让驴帮忙。河南奶奶也从不反驳,在尖下颏奶奶面前,她就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一声不吭,她穿着蓝布褂在套子里与碾棚之间来回穿梭着,她的影子有点缓慢,每天都伴着松花江的雾气,在父亲的呼唤下走进窝棚。
窝棚后的柳垛像山一样慢慢耸起。
我的尖下颏奶奶还是不停地支使着河南奶奶干这干那。我的河南奶奶因此只能在晚上我尖下颏奶奶极度疲劳之后,才能把一双湿润的眼睛贴在爷爷的胸脯上。
爷爷说,我的河南奶奶从前懒得像只猫,可他弄不明白,河南奶奶到我家后为什么这么的勤快。
每天的太阳潮起潮落。
每天的尖下颏奶奶都把酒壶装得满满的。
每天的河南奶奶像石磨一样转来转去。
终于有一天(具体哪一年,我父亲没有准确地告诉我),我的让酒精杀败的爷爷捂着肝部对我尖下颏奶奶说:“我要和她单独睡一晚上。”
我的尖下颏奶奶眼睛一瞪,狠狠地说:“不行,少扯鸡巴犊子!”
结果,她又把河南奶奶支到套子里去割柳树毛子了。我的老塔爷爷十分生气,问她割这么多柳毛子干什么?尖下颏奶奶说就是要割,没用也割!我一看到河南的,我就闹心!我的爷爷扬起大巴掌说:“日你娘的,你他妈的不是个人。”
尖下颏奶奶说:“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就好了!”说着就把尖下颏递到了我爷爷河马一样的大嘴前,说:“你打,你是老爷们就打,不打不是你娘养的,你打呀!”
就在这一瞬间,我爷爷无力地瘫下去了……
三天后,我爷爷死了。
埋葬我爷爷后尖下颏奶奶就病瘫在床上,昏迷不醒。我父亲找来乡医后就为我尖下颏奶奶打了一口红棺材,准备在尖下颏奶奶过世后把她和我爷爷合葬在一起。
这期间,河南奶奶不再割柳了,她整日望着无边无际的柳树毛子发呆。她还对我父亲说:“那口料子(棺材)打得真好!你爹来东北时还给了我一块银元。”说完,她泪流满面。
我到现在才知道,天阴了或下雨的时候一定会有不幸的事件发生。
那天就是一个雨天。沙沙的细雨淹埋了我河南奶奶平凡的一生。那柳树很矮,矮得只有一米高,河南奶奶穿着干净的蓝布褂跪着吊死在那棵柳树上。
这以后,我父亲说在我们家族发生了两件事。一是我的父亲把我的河南奶奶装进了红棺材但没有把她和我爷爷合葬;另一件事是我的尖下颏奶奶奇迹般地康复了,直到1989年6月才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