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秘索思到逻各斯
——从《奥德赛》中的女性世界看古希腊人认知观的建立
2014-03-06丁祎
丁 祎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从秘索思到逻各斯
——从《奥德赛》中的女性世界看古希腊人认知观的建立
丁 祎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奥德赛》着重刻画了奥德修斯的海上漫游经历,其中,作为诱惑者出现的一系列女性形象尤为活跃。从认识论的角度看,这个女性世界,被建构成与文明社会相对的、被自然和本能主宰的世界,充满秘索思的特质。奥德修斯在这个女性的自然的迷魅世界中闯荡、获得知识与理性的过程,正象征着古希腊人以逻各斯精神为武器,挣脱秘索思的迷魅,建构理性的认知观,建立新的社会秩序的过程。
女性形象 认知观 秘索思 逻各斯
《奥德赛》写的是奥德修斯在海上漂泊十年和他归家后报复敌人的故事。值得注意的是,故事中出现了大量生动而活跃的女性形象,特别是在他克服各种困难阻碍的海上历险生活中,以诱惑者的形式出现的一系列女性形象,如强留奥德修斯七年之久的海怪卡吕普索,把奥德修斯的同伴变成猪的魔女基尔克,用歌声诱惑水手的水妖塞壬,以及意欲留奥德修斯做夫君的公主瑙西卡娅。她们作为诱惑者,或是诱惑与援助兼有的角色,是奥德修斯归家途中的阻碍、耽搁、挑战和危险。之前论述《奥德赛》女性形象的文本多从女性主义的视角出发,或集中于奥德修斯之妻佩涅洛佩的形象分析,或是揭示古希腊时期女性在男权社会的 “边缘的‘他者’”[1]身份。在我看来,《奥德赛》中的女性世界,被建构成一个与文明社会相对的、被自然和本能力量主宰的世界。从认识论角度来看,奥德赛在这个女性的自然的迷魅世界中闯荡的过程,正是古希腊人从秘索思到逻各斯的认知观建立的过程。因此,本文将通过分析《奥德赛》对诸女性形象与女性世界的描写,挖掘文本背后的古希腊人认知观建立的深层内涵。
一、女性世界与秘索思
西方文化中,逻各斯和秘索思这两个概念有着丰富的内涵。逻各斯本义是指“话语”和借助话语进行分析、分辨的能力,代表进行“说理”所必须依循的“规则”,进而象征着理性的沉稳、逻辑的力量、以及科学的规范。与之相对的秘索思(muthos或mythos)则与诗、神话和故事之类虚构的描述,神秘,以及由此引申出来的诗意和诗化(表述)相联系。[2]“当然,logos与muthos的抗争决非两个希腊词汇之间简单的碰撞。逻各斯代表新生的科学意识,秘索思则代表陈旧的宗教观念。逻各斯象征哲学的,明晰和散文(logos)的简洁,秘索思则象征诗的模糊和格律文的繁琐。逻各斯鼓励人们进行解析、归纳、说理、创新,秘索思则反其道而行之,崇尚守旧,不图进取,僵化人的思想,阻滞思辨取向的形成。逻各斯和秘索思代表了西方文化中的两种传统,集中反映了西方人对宇宙和生命的两种不同的理解,概括了两种对立和互补的思路。”[2]
基于以上的多义论述,本文所要阐述的秘索思倾向于指称原始、本能、神秘、感性、直觉等内涵,而逻各斯则象征着理性、思辨、对知识的探索、对智慧的渴望。从秘索斯到逻各斯,我们可以看到两股“源力”的拼搏,也是人类借助理性的光束认知世界,照亮古代秘索思中垢藏的愚昧和黑暗的过程。
再来看《奥德赛》文本中女性世界与秘索思的关系。女性形象的描写及其背后的观念本身,是当时希腊社会发展的产物。远古时代,女性由于生产的能力,与奇幻变化的大自然更为亲近。“整个异己的大自然,集中表现在了女人身上。”[3]这个女性的自然世界,有着不被男性所认识了解的神秘力量。由于男性对自然的无知、敬畏和恐惧,自然世界被赋予了女性的形象特质,它的原始、野蛮和神秘,深蕴着秘索思的潜力。这种想象是在一个自然与文化对立的模式生成的。当时的希腊社会正由原始时代向文明时代、由母权制向父权制、文明与自然一步步走向分离,而这一过程,必然要以理性和知识为手段,驯化原始的母权社会,构建新的文明的社会秩序。因此,《奥德赛》对诸女性形象与女性世界的描写中,均强调了与秘索思相连的特性,而将奥德修斯突破种种阻挠返乡的旅程,呈现为具有逻各斯的意义。
二、从秘索思到逻各斯——从女性世界看认知观的建立
(一)基尔克的魔酒:挣脱蒙昧的秘索思
在海岛艾艾埃,美发的神女基尔克用特制的美酒招待途径的陌生人,让他们迅速把故乡遗忘,然后把他们变成猪、狮子、狼等。基尔克象征着自然、野蛮、本能,与男性象征的文明世界对立。奥德修斯渴望离开基尔克的仙岛,这是古希腊人挣脱蒙昧、鄙陋的秘索思世界的开始。
基尔克的能把人变成猪的神奇食物显示了女性和草药、魔术的密切关系,在这里,女性成了神秘自然的同谋者。此外,基尔克的居所也充满了自然原始的气息:“有烟气从地面不断袅袅升起,来自基尔克的宫殿,透过丛莽和橡林。”[4]178而宫殿周围有健壮的狼群和狮子,摇着尾巴,“如同家犬对宴毕的归来的主人摆尾”[4]180。在艾艾埃的生活也是原始本能的,奥德修斯白天和他的同伴“围坐着尽情享用丰盛的肉肴和甜酒”[4]189,晚上他便“登上基尔克的华丽无比的床榻”[4]185。
基尔克象征着的自然、野蛮、本能,与男性象征的文明世界对立,受情欲支配的本能也与男性的冷静理智对照。而这种生活与“变出了猪头、猪声音、猪毛和猪的形体”的野兽生活有何区别呢?“基尔克扔给他们的橡实和山茱萸”,这是“爬行于地面的猪好吃的食料”[4]181,对于野兽,这显然也是丰盛的美味。沉迷于这一蒙昧的秘索思世界一年后,奥德修斯终于重新恢复 “离开崎岖的伊塔卡那故乡土地时胸中原有的坚强勇气”和“勇敢的心灵”[4]189,离开了基尔克的仙岛。这是古希腊人自觉从蒙昧中觉醒、挣脱原始的秘索思诱惑的开始。
(二)塞壬的歌声:从秘索思中求索逻各斯
在一片绿茵的海岛上,女妖塞壬拥有人面鸟身和美妙的歌喉,她们用歌声诱惑过路的航海者而使航船触礁沉没。塞壬象征着的是神秘奇幻的异域与自然,奥德修斯因为对知识的追求而渴望听到塞壬的歌唱。此时,人类不仅仅是抵抗秘索思的诱惑以决绝地投入逻各斯的怀抱,更是在看似粗砺的秘索思中获得逻各斯的理性与认知。
塞壬的歌声有着“惑众”的威力,是神秘奇幻的异域与自然的体现。当同伴们用蜂蜡塞住耳朵以抵御塞壬歌声的诱惑时,奥德修斯却渴望聆听歌声,即使身体要被缚在桅杆上。因为塞壬“知悉丰饶大地上的一切事端”,聆听了她们的歌声,“见闻更渊博”[4]228。对知识的渴望与全知是奥德修斯的本性,这体现了奥德修斯对于理性的逻各斯精神的追求。奥德修斯虽然身体被缚,却获得了心智与认知的自由。
塞壬的歌声便象征着秘索思的诱惑,这一根捆绑的绳索即是对诱惑的抵抗,而这一抵抗包蕴的是逻各斯精神的理性与冷静。而秘索思不仅仅只垢藏着原始的愚昧和黑暗,也包含了粗朴和颠扑不破真理,秘索思与索逻各斯互补相生,奥德修斯正是从塞壬“惑众”的歌声中増进了对自我和世界的认知。
(三)卡吕普索的洞穴:逻各斯的选择
神女卡吕普索以永生为砝码强留奥德修斯长达七年之久。卡吕普索的仙岛象征看似不朽的永恒的自然世界,而奥德修斯却放弃了不朽,选择了流变;放弃了遗忘,选择了记忆;放弃了与文明脐带切断的自然世界,选择了有着紧密的社会关系的城邦。奥德修斯的选择,是古希腊人借助理性的逻各斯的光束走出蒙昧的过程。
卡吕普索的仙岛有着结满硕果的葡萄藤蔓,流奔不息的清澈水泉,柔软的草地。“即使不死的天神来这里见此景象,也会惊异不已,顿觉心旷神怡。”洞穴里,“炉火燃着熊熊的火焰,劈开的雪松和侧柏燃烧时发出的香气弥漫全岛屿。”[4]87这是一种温煦的不朽的永生的气息。这样一个看似永恒的自然世界,几乎仅仅是想象中的虚幻、秘索思的虚构。
然而,奥德修斯为什么要放弃在卡吕普索洞穴中“神仙眷侣”般的生活及长生不老的日子,整日泪流,渴望回到伊塔卡呢?卡吕普索的洞穴不由让人想起柏拉图的洞穴之喻,洞穴里的囚徒以为木偶的影子是唯一真实的事物,而当他回过头,再走出洞穴,太阳的光芒照亮他理性的心灵。[5]
卡吕普索所提供的永生和感官欲望的生活,必须要付出与文明脐带切断的代价,“忘记伊塔卡”,跟“忘忧花”[4]155一样,是一种失去过往记忆和自我身份的诱惑。颇有意味的一个细节是,当使者赫尔墨斯向卡吕普索宣告释放奥德修斯回家的命令时,在这场以奥德修斯为中心的谈话中,竟然没有直接提及奥德修斯的名字,只是以“英雄”和“他”来指代。卡吕普索的名字意指“隐藏者”,此时,奥德修斯就被雪藏于此地,处于“无人”[4]164的状态——没有记忆,没有自我身份,没有社会认同。而认知是处于社会和城邦中的人对自己和世界的观照,没有自我身份和自我认同的社会环境,就谈不上认知。
吕普索提供的永生和不朽,让人想起阿尔基诺斯的宫门前,用黄金白银浇铸的狗。“赫菲斯托斯用巧妙的想象制作了它们”,寓意“永远也不会死亡,也不会衰朽”。[4]119然而,不朽是想象的虚假的,流变才是真实的。
七年后,奥德修斯终于从蒙昧的秘索思世界中,召唤起本该忘却的记忆,选择了流变,选择了有着亲密的社会关系脉络的城邦,寻求真实的世界。只有回家,奥德修斯才能重归他获得自我认同的社会环境和自我身份。奥德修斯的选择,正是古希腊人借助理性的逻各斯的光束照亮蒙昧的秘索思“洞穴”的过程。
(四)瑙西卡娅的城邦:用逻各斯建立新秩序
斯克里埃岛上,美丽的公主瑙西卡娅意欲留奥德修斯做夫君,这是一种不那么直接明显的诱惑。她所处的费埃克斯尚处于原始的母权社会,奥德修斯在费埃克斯用理性的逻各斯精神建立男权社会的政权和秩序,几乎是他回归伊塔卡的预演,也是古希腊人在纸页上建立新的社会秩序的演练。
费埃克斯是一个女人掌权的城邦,有着原始的母权社会的痕迹。这里歌舞升平,没有战争的记忆,而对外敌也就缺乏抵御力量。同时它又很封闭,“这里的居民一向难容外来人,从不热情接待由他乡前来的游客”[4]117。这个表面上“受神明眷顾”、“现在没有,将来也没有”人给他们“带来灾殃和祸害”的城邦,实则陈旧原始,像古老的秘索思一样,“在喧嚣不息的大海中”[4]111摇摇欲倾。
在斯克里埃岛上,奥德修斯向众人自述历险经历,在竞技比赛中挥动强劲的臂膀。面对一个叫欧律阿洛斯的年轻人的挑衅,“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侧目回答说:‘神明并不把各种美质赐给每个人,或不赐身材,或不赐智慧,或不赐词令。从而有的人看起来形容较他人丑陋,但神明却使他言辞优美,富有力量,人们满怀欣悦地凝望他。’”[4]136一般的解读认为这里是说欧律阿洛斯不善言辞,奥德修斯却演说动人,是伟大的演说家。但从下文他将欧律阿洛斯出众的美貌与其稍逊一筹的才华做了比较,指责欧律阿洛斯“思想糊涂”可以看出,奥修斯强调的是智慧。他的言辞打动人心也是因为“他的话合情离”[4]124。表面上奥德修斯是通过投掷石饼的体力和演讲口才征服众人,实质上是通过“年轻人往往缺少”的“应有的智慧”[4]126,或者说是“善于运用自己的智慧”[4]138,以及“用理智思虑事情”[4]149,最终确立了他在费埃克斯的社会地位。在斯克里埃岛的经历,是教他如何在伊塔卡用“知”建立政权和秩序的一次重要学习和历练,更是古希腊人在文本上建构新的社会秩序的一次演练。
总之,《奥德赛》对诸女性形象与女性世界的描写,及其背后的观念本身,是当时希腊社会发展的产物。当时的希腊社会正由原始时代向文明时代、由母权制向父权制、文明与自然一步步走向分离,男性通过对女性形象的想象,建构起一个和女性相联系的自然的蒙昧世界,这个世界充满了秘索思的原始、神秘的特质。从对蒙昧状态的无知无觉,到自觉地运用逻各斯精神的理性与对知识的探求,对这个秘索思世界进行抗争、驯化和改造,是古希腊人构建自身认知观的过程。用理性建构对自我的认知、对世界的认知,最终,用这种“知”建构文明的男权世界的秩序。
然而,秘索思和逻各斯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对立关系,而是互补相生,相互增益。它们丰富的内涵特质是人类取之不尽的智慧源泉人——人类既是从秘索思的诱惑中挣脱出来拥抱逻各斯,也是在秘索思中获得逻各斯的自我认知和对世界的认知,又是像对待动物与自然一样驯化秘索思的野性,使之归顺以逻各斯精神为代表的文明社会。而今天,当逻各斯走过了两千多年理性思辨的路程但却面临 “山穷水尽”之际,人类又是从原始粗砺却充满离奇想象和颠扑不破真理的秘索思中寻找精神的寄托。
[1]李昌其.边缘的“他者”——希腊神话中的女妖形象解读[J].怀化学院学报,2010,07:78-80.
[2]陈中梅.柏拉图诗学和艺术思想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3]西蒙·德·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
[4]荷马.荷马史诗·奥德赛[M].王焕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5]柏拉图.理想国[M].吴献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