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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庚辰本《石头记》两条脂批

2014-03-06

文教资料 2014年36期
关键词:脂砚斋庚辰石头记

王 晴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论庚辰本《石头记》两条脂批

王 晴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探究脂批与《石头记》的关系,舍却庚辰本《石头记》必不能详尽。与其余脂评本比较,庚辰本现存2100余条脂批中确有许多其他抄本上没有的点睛之笔,但也不乏与《石头记》内容相抵牾的评点,疑影重重,令人费解。为了寻找症结所在,本文重点从文本人物形象出发来鉴定几条颇具争议的脂批,穷其枝叶,溯其源流,还原《石头记》的本来面目,也为正确而有效地利用脂批研究《石头记》提出比较科学的方法。

庚辰本《石头记》 脂批 人物形象

《红楼梦》的版本总的可以分为抄本和刻本两个系统,其中,早期抄本传至今时约有十二个版本,如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等等,一般为八十回,但多为残本,残缺严重者仅存有几回文字。它们大都是乾隆年间开始流传的,从小规模的亲友借阅再到逐渐扩散至市井民间,引起了文人与统治者的注意,几十年后才出现刻本。因此和程伟元、高鹗主持补写、翻刻的程甲本、程乙本比较,早期的抄本自然最接近雪芹原稿,对于研究《红楼梦》意义也最重大。这之中,无论是保存原稿的完整程度还是脂批的数量上,庚辰本都算得上是最为珍贵的本子:前八十回独缺六十四回、六十七回,并十七和十八回合二为一没有分出章回,十九回缺回目,并且诸多回目文字与各个版本有很大的出入等等,从版本对比中我们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和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①的不寻常的“著书黄叶村”②的斑斑痕迹和《石头记》逐渐精炼纯熟的过程;又《庚辰本》保存了大量的脂批——据统计约2100条③——虽然没有仅存16回的甲戌本紧凑集中,但数量上确实远远超过(甲戌本为1600余条),而且一部分脂批凡批阅时间、批阅人甚至批阅地点都较精细,对于捋清曹雪芹创作历程、还原现存《石头记》的本来面目和推测后数十回遗稿的内容有不可小觑的作用。

据前人对于脂批的研究,为《石头记》作批的批书人如脂砚斋、畸笏叟、梅溪、松斋、鉴堂等,他们非但对《石头记》的情节安排和人物塑造了如指掌,而且对曹雪芹“茅椽蓬牖,瓦灶绳床”的著书情况、《石头记》“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④的成书过程以及书中部分的大小事件、琐碎物什的创作原型都能历历道来、如数家珍,可见多是曹雪芹的故交亲友,更有可能就是与作者一同流落京城的曹家同族——如脂砚斋和畸笏叟,与雪芹交好的爱新觉罗·裕瑞在《枣窗闲笔》中直言“曾见抄本卷额,本本有其叔脂砚斋之批语,引其当年事甚确”⑤,便可以证明其为曹家人——无论如何,他们的点评对于梳清这部文学巨著的脉络有无可比拟的巨大作用。但是,他们的点评真的完全可靠吗?古往今来,研究脂批者前仆后继,大家辈出,论著更是汗牛充栋,但多数把重点放在对脂批里明言暗语的雪芹家世、原创遗稿和艺术价值上,对于脂批提供的信息到底正确与否鲜有重点论述。据笔者观察,单庚辰本的脂批,就有几条存在着令人费解的问题,而且个别的“漏网之鱼”还没有引起红学研究者的穷源细究。现书中就有两条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脂批,其囫囵之处实不能等闲视之。

一、香菱在金陵十二钗又副册?

第一条出现在第十七至第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里。在大观园修成之后,王夫人与林之孝家的商议请妙玉一节,在“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姑苏人氏……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18岁,法名妙玉”旁,以朱笔行侧批的形式展现,现抄录如下:

妙卿出现。至此细数十二钗,以贾家四艳再加薛、林二冠有六,去秦可卿有七,再凤有八,李纨有九,今又加妙玉,仅得十人矣。后有史湘云与熙凤之女巧姐儿者共十二人。雪芹题曰《金陵十二钗》,盖本宗“红楼梦十二曲”之义。后宝琴、岫烟、李纹、李绮皆陪客也——《红楼梦》中所谓副十二钗是也。又有又副册三断词,乃晴雯、袭人、香菱三人而已,余未多及——想为金钏、玉钏、鸳鸯、茜雪、平儿等人无疑矣,观者不待言可知,故不必多费笔墨。

这一段洋洋洒洒近两百字,告诉了我们两条宝贵的信息:其一,自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酪曲演红楼梦》之后,首次遍点“金陵十二钗”的名讳,为读者大开洞悉之门;第二,对第五回略略提及的金陵十二钗副册和又副册的人物作比较概括的介绍,使阅者不至于惶惑无知。但是,这里又有个非常醒目的问题:批者把香菱与晴雯、袭人相提并论,而且算进了又副册的排名里,于副册竟只字未提!

内容紧跟这段文字的是另外一条来自畸笏叟的评语,朱笔写在书眉,显然是针对这条脂批的回复之语:

前注副十二钗,总为的确,皆系漫拟也。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讳。壬午季春。畸笏。

在《石头记》的众多批书人中,除了脂砚斋,畸笏叟算得上是对《石头记》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乃至书中所有人的始末终局最为熟知的一个了,尤其是后数十回失落无考的珍贵手稿,他确是亲见并参与评阅的,所以继曹雪芹、脂砚斋之后最具有发言权。但这条批中,好为能事的畸笏叟并没有指出墨夹中显露的重大疑问,只是显摆了自己比作批人更为知晓其余未经点明的副钗乃至三、四副钗的芳讳下落而已。难道是畸笏叟批阅时太过大意没有看到?再或者,在曹雪芹原稿中,甚至是再早些的《石头记》抄本中,香菱就是又副册的薄命女,而且就是在晴雯、袭人的名次之后?

这就奇怪了,遍翻十二版本的早期抄本,即便是目前公认的底本最古老的现存抄本——甲戌本,在第五回里都明明白白地写着:

宝玉看了,不解,遂掷下这个,又去开了“副册”(甲戌本多了“橱柜”两个字)。拿起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画了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书云: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对《红楼梦》稍稍熟悉的人都知道,这个判词写的就是香菱,而且,显而易见,香菱就是副册群芳之冠。书中写的这样清楚明白,一字不落,为什么作批人会这样堂而皇之地把香菱算进又副册里?而且地位远在晴雯、袭人之后?再看,紧接着畸笏叟的点评,我又找到一条来自严冬阳的评语,点出了问题所在:

前处序十二钗在夹批,却是漫拟,及至看过末回“警幻情榜”后,始发觉有误,特加以说明。所谓错者,可知有两点:“一是薛、林二冠”,盖情榜以宝玉领衔,而以黛玉为十二正钗之首。二是香菱原为副册之冠,夹批则变为又副册第三名。⑥

薛林之争于本文无涉,所以暂不论及;但第二点一针见血的指出了这条行侧批存在的错误,只是引出“警幻情榜”作为佐证,后三十回原稿丢失,无法查看,恐难让后人信服。

推开这段文字不提,要证明这条脂批确实存在重大错误也并不难。金陵十二钗以及副册、又副册之间泾渭分明,《石头记》上说“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等语已经明确写出。我们只要细细搜寻出有关香菱在书中的文字,考证出她的品貌气质和身份地位就见分晓了。

香菱是《石头记》众裙钗中最早出场的,原名甄英莲,是姑苏城阊门内的乡宦望族甄士隐的独女,生得“粉妆玉琢”,又为甄氏夫妇“惯养娇生”,可谓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后来命途多舛,三岁便被拐子拐了去,养至十二三岁又强卖与“金陵一霸”的薛家,成了“呆霸王”薛蟠的小妾,未经几年安稳日子又被薛蟠的悍妻妒妇——夏金桂使计作践,最终“酿成干血之症,日渐羸瘦作烧,饮食懒进,请医诊视服药亦不效验”,第七十九回已经离“归期”不远,足应了癞头和尚那句“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的谶语(通行本后40回改成香菱被薛蟠扶了正,后又母凭子贵,享尽福气,是败笔,不可信)。香菱一生遭际如此,命薄如纸,可怜可叹,也寄寓了作者无限的同情与感慨。

从这里我们大概可以看出香菱究竟是副册还是又副册的“薄命女”了:

首先她的出生与晴雯、袭人全不相同,她是一位小姐,而且是姑苏甄家独出的小姐。甄士隐是全书之大关目,他穷困潦倒、顿悟出家的晚年遭遇可看做是贾家败落后贾宝玉“寒冬噎酸薤,雪夜围破毡”的真实写照(即所谓“真事隐去”也),由此可知香菱在全书中的地位之重。

其次,我们看香菱的人品相貌如何。全书中并没有对她的模样作细致的刻画,我们只能从别人的眼光中细细品藻了。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宴宁府宝玉会秦钟》里,周瑞家的初见香菱时如是赞叹:“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蓉大奶奶是指秦可卿,她是金陵十二钗之一,“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第五回里说可卿“鲜艳妩媚,有如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兼具钗黛二美,可谓惊世骇俗。将香菱与可卿远远一比,这个评价之高,不言而喻了。

最后,香菱并不是丫头,是薛姨妈“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的与他(指薛蟠)作了妾”。既然是妾,就是“半个主子”,与袭人、晴雯等地位自是不同(袭人虽得王夫人器重,拿着二两一钱银子的例钱,又与宝玉有过肌肤之亲,她也不是妾,“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所以晴雯能当面揭她的短)。

综上所述,曹雪芹绝不会如此糊涂,书稿既成之后把香菱划进又副册里。晚清文学家“大某山民”姚燮在香菱判词后也说:“‘副册’香菱一人,大约为人之妾如平儿等俱在此册”,比照那条批语上“后宝琴、岫烟、李纹、李绮皆陪客也”,⑦不难看出她们确是一个册子里的。

所以,我们不能妄自猜测雪芹原稿上曾有改笔,即香菱是又副册的“丫头”,自始至终就是如现在所见,她位居副册女子的冠首,那么这条长达二百字的脂批就犯了个普通读者都不会轻易犯下的错误。

甲戌本第一回有条眉批明确指出“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⑧,出自脂砚斋,为曹雪芹逝世时间的铁证之一。那条来自“壬午季春”的畸笏叟批语是在雪芹未丧之前,可知这条有明显漏洞的脂批曹雪芹一定见过。他生前对庚辰本最后定稿的时侯难道没有注意到这个批语?凭雪芹的精细谨慎,似乎不太可能,不然就是碍于作批人的颜面,不好轻易删改,那么这条脂批就很可能来自于脂砚斋了。脂砚斋与曹雪芹的关系非同一般,他的许多批语无论在 《石头记》的内容研究还是作为文学批评的文采力道上都绝对是一流批评家的手笔。如果写得出这样不负责任的批语,那么其它被奉为经典的点评是否也有不妥之处?可惜的是,甲戌本这回文字并没有流传下来,不然我们可以进一步探寻这条行侧批的出处,从而更加清楚地判断与此类似的脂批的可靠性。

二、袭人位居十二钗又副册冠首?

第二条出现在第十九回(庚辰本缺回目,从别书中补为《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里。袭人家去吃年茶,父母商量为她赎身的一段文字,在“又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旁边,也是以朱笔侧批的形式出现:

补出袭人幼时艰辛苦状,与前文之香菱、后文之晴雯大同小异。自是“又副十二钗”中之冠,故不得不补传之。

这一条脂批虽然不长,寥寥四十余字,却包含了两条非常重要的信息:其一,将袭人与香菱、晴雯相提并重,似出于一处一般;其二,将花袭人视为“又副十二钗之冠”,芳压大观园群艳诸钗。第一条与前面所见的那条墨夹一脉相承,很有可能出自一个人的手笔,但绝不是畸笏叟,中有细节尚难推敲,暂且不表;第二条就更令我们疑惑了,对照第五回文字:

宝玉伸手先将“又副册”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一看,只见这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罢了。后有几行字迹,写的是: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宝玉看了,又见后面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是: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前一首是叹晴雯品性高傲终遭奸邪毒手的悲惨遭遇,后一首是论花袭人空费贤淑之名最终算计落空的苍凉结局,写的也是清楚明白,但凡对《石头记》有所了解的读者都能猜得真切,而且绝不会次序颠倒,尊袭人而冷晴雯。何以批书人为表袭人这样堂而皇之地写上“又副十二钗之冠”的名号?如果说是批书人不小心错写了,原无可厚非,只是他措词认真谨细,语气又性情之至,绝不像是粗心大意的疏漏之笔。

再看现存残本己卯本上这段文字,也有这条脂批,内容并无二致,很有可能庚辰本此条脂批就是从怡亲王府组织人力过录的 “冬月定本”的己卯本上原封不动地过录来的(即所谓己卯本、庚辰本同出一综)⑨,那么,这条脂批出现的时间定是比较早,而且曹雪芹、脂砚斋等人都还在世。曹雪芹最后定稿没有筛择、处理,畸笏叟整理过录的时候也并未发现、纠正,似乎也对这个大关节处均表示默认,无论如何,出现这样的脂批太令人匪夷所思。

如此说来,这条脂批提供的关键信息就大有探究的必要了。

《石头记》通篇文字皆用幻笔,倏尔金针暗度,复又山断云连,草蛇灰线,一笔作恒河沙数,自不肯倾泻殆尽。怎么去读才能真正理解曹雪芹“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一番苦心?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里跛足道人送镜于贾瑞时点出玄机:“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紧要紧”,这已经很清楚地告诉我们不要把《石头记》等闲视之,它绝不只是“消愁破闷”、“喷饭供酒”的游戏文字、情色小说,而是浸透了作者对封建末期整个社会“大厦将崩”之下炎凉世态的复杂体悟。正如这里的一条脂批所言:“批书人从此细心体贴,方许你看,否则,此书哭矣”。但是,显而易见,作这条墨夹的批书人就没有“从反面看”,也没有“细心体贴”,以至于留下了这样令人囫囵不解的批语。

在这条批语之后,有评语指出了问题:

按:据第五回,又副十二钗之冠是晴雯。⑩

的确,若按第五回判词之先后,晴雯是“又副册”第一,袭人为第二。但是毕竟不够充分,缺少让人信服的证据。要论及这条脂批提供的信息究竟是真是假,还需要从 《石头记》文本出发,从文中涉及晴雯、袭人的内容泛泛取来再细细比较,不难挖掘出雪芹心中属意。

他写袭人是“温柔和顺,似桂如兰”,但一个“枉自”,一个“空云”就把她的虚伪面目撕开了;她是稳重大方,“行事中带着刚强”,可怡红院中就只她不干净,第六回就私自与十二三岁的宝玉“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早就不是“清净洁白的女儿”;暗中挑拨湘云和黛玉的关系,冷落黛玉,钳住宝玉,做得滴水不漏,坐收渔翁之利;领了王夫人二两一钱银子和几件衣服的恩典,就成了 “西洋花点子哈巴儿”,做了王夫人在怡红院里的“耳报神”,排除异己,打压同仁……这样的女子实在可怕,史老太君都说她是“没嘴的葫芦”,能和“藏愚守拙,随分从时”的“冷美人“薛宝钗一拍即合,可知绝非善类。

再看作者如何待晴雯。晴雯的容貌气度书中鲜有描绘,到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失孤介杜绝宁国府》里才从王夫人眼中见到“水蛇腰、削肩膀”、“钗亸鬓松,衫褪带垂,有春睡捧心之态”的模样和衣饰,究竟只是写形绘态,不太真切。但从“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中可见其美貌非比寻常了。连王熙凤也说“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史老太君的意思也是“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她,将来只她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几百个丫头中只看重晴雯,遭袭人醋妒也是情理之中了。凭这个,袭人就退了一射之地。

论及晴雯的出身,雪芹原有改笔,大概刚开始的时候给了她一个很好的身世,父母都是有头有脸的奴仆,在荣国府很能吃得开,后来抹去了,但在改稿的时候留下了漏笔——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潇湘馆春困发幽情》里小丫鬟佳蕙替小红打抱不平:“可气晴雯、绮霰她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倒捧着她去”,这里晴雯的父母都健在的——为了衬托她 “黄土陇中,女儿命薄”,给了她一个“醉泥鳅”姑舅哥哥和淫妇嫂子多姑娘儿,而且不记得家乡父母,十岁就被赖大家的买了来送给贾母,是奴才的奴才,身份已经很低了⑪。可是她并没有如袭人、小红那样“仗着有三分容貌”、“爬上高枝儿去”,她正直、爽快、纯洁、干净,爆碳一样的脾气,“眼睛里容不下一粒沙子”;她从没有忘记自己的尊严,万不能屈居人下,“为此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光明磊落,实是怡红院中的一朵奇葩。王夫人把病中的晴雯撵出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一般”,宝玉心死神伤,自为“去了心上第一等的人”而“酿成一疾,卧床不起”。晴雯死后,宝玉又以“群花之蕊、冰鲛之榖、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种奇物,用晴雯所喜之冰鲛榖一幅写成《芙蓉女儿诔》,列在芙蓉花前亲为祭奠,珍重之情,怡红院中无人可比。这也是作者深敬晴雯,所以借了宝玉作了这篇诔文为之扬名,绝非袭人一流可比了。

由上所见,把晴雯置之于“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之首是无疑的了。畸笏叟等偏爱袭人,这原是个人好恶的取向不同,不值得批驳诮谤,但是这条脂批公然推花袭人为又副册之冠,置晴雯于不顾,本末倒置,确实违背了曹雪芹原旨。如果真的出自脂砚斋,或者脂批其他与雪芹关系很好的早期抄本的作批者,那么这样的过错就不可原谅了。

当然,这两条脂批绝不是特例。在第四十六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鸳鸯女誓绝鸳鸯偶》里有这样一段话:

鸳鸯红了脸,向平儿冷笑道:“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取得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儿,去了的茜雪……

这里有一条来自脂砚斋的行侧批:

余按此一算,亦是十二钗。真镜中花、水中月、云中豹、林中之鸟、穴中之鼠,无数可考,无人可指,有迹可追,有形可据,九曲八折,远响近影,迷离烟灼,纵横隐现,千奇百怪,眩目移神,现千手千眼,大游戏法也。脂砚斋。

这一段脂批字字珠玑,一笔带下如行云流水,非脂砚斋不能写出了。但是他将袭人、琥珀等拟作十二钗很令人不解:如果是十二又副钗,何以没有晴雯?如果单表自小一处长大的“家生子儿”,比别人亲厚,那么就不该有袭人了——她同晴雯一样,也是外头买来的——千奇百怪,莫衷一是。若是脂砚斋读到这里一时兴起,随手拟出十二个素日喜欢的女孩子为她们立言添色,也在情理之中,但毕竟不够老成谨慎,实在有失批评家的风范。

诸如此类,不能一一列举。由此推之,其它与之相似的脂批究竟价值几何?确实需要下足了功夫考证对待,否则如果全当做是梳通《石头记》的关键锁匙而盲目利用,非但收获甚微,亦且于《石头记》研究有害无益。所以,对待凡《石头记》中所有脂批,应该详细斟酌其中值得参考的可靠的信息,去粗取精,去伪存真,这样才能真正读懂《石头记》,真正还原《石头记》本来面目,真正为新世纪红学研究添砖加瓦,锦上添花。

注释:

①参见曹雪芹,著.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5.

注:本文凡《石头记》引文皆引自庚辰本石头记的影印本,如有其它版本则另笔再注.

②参见敦诚,著.四松堂集(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20.

③参见李广柏.红学史(上).广东教育出版社,2010:94-95.

④参见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沈阳出版社,2007:3.

⑤参见李广柏.红学史(上).广东教育出版社,2010:96.

⑥参见曹雪芹,著.成爱君校辑.红楼梦七十八回汇校汇评本.凤凰出版社,2011:210.

⑦参见曹雪芹,著.成爱君校辑.红楼梦七十八回汇校汇评本.凤凰出版社,2011:42.

⑧参看曹雪芹,著.邓遂夫,校.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作家出版社,2010:87.

⑨冯其庸,著.石头记脂本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53-77.

⑩参见曹雪芹,著.成爱君,校辑.红楼梦七十八回汇校汇评本.凤凰出版社,2011:221.

⑪参见张爱玲,著.红楼梦魇.哈尔滨出版社,2005:156.

[1]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M].沈阳:沈阳出版社,2011.

[2]曹雪芹,著.邓遂夫,校.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校本[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

[3]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4]曹雪芹,著.邓遂夫,校.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

[5]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己卯本).[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6]曹雪芹,著.成爱君,校辑.红楼梦七十八回汇校汇评本[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

[7]张爱玲.红楼梦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8]林冠夫.红楼梦版本论.[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

[9]冯其庸.石头记脂本研究.[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10]应必诚.论石头记庚辰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11]李广柏.红学史(上下).[M].广东:广东教育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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