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青藏高原丝绸之路”的开辟及拓展*

崔明德

(烟台大学 民族研究所,山东 烟台 264005)

丝绸之路是古代从中国通往欧洲的重要商道。学术界传统的看法是,丝绸之路主要有三条:一是陆上丝绸之路,二是草原丝绸之路,三是海上丝绸之路。我认为,除了这三条丝绸之路外,在中国古代历史上,还有另外一条丝绸之路,我在相关文章中将其称之为“青藏高原丝绸之路”①笔者在《汉唐和亲研究》(青岛海洋大学出版社,1990年6月版)一书提出,除了陆上丝绸之路、草原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之外,“还有一条自长安经吐谷浑到吐蕃,然后与印度半岛各港衔接的新的丝绸之路”(第48页);汉唐和亲“开辟了自中原绕道至吐谷浑或自中原经吐谷浑、吐蕃到印度半岛各港然后由海路西运的新的丝绸之路”(第61页)。2005年,笔者又在《中国古代和亲与丝绸之路的拓展》(《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5年第2期)一文中,明确提出了“青藏高原丝绸之路”的概念。。这条新的丝绸之路自长安经吐谷浑到吐蕃,然后经尼泊尔到达印度,由此通往欧洲。这条丝绸之路的全线贯通与中国历史上的和亲密切相关。

和亲是指两个不同民族政权或同一种族的两个不同政权的首领出于“为我所用”之目的所进行的联姻,在中国古代和亲历史上,至少有360次和亲。②崔明德:《中国古代和亲通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510、555-589页。

从历史文献和考古资料可以看出,与“青藏高原丝绸之路”相关的和亲主要有如下一些:西秦(都苑川)与南凉(先后都西平、乐都)和亲二次,与吐谷浑(其王居伏俟城)一次;东魏与吐谷浑和亲二次;隋与吐谷浑和亲一次;唐与吐谷浑和亲至少有七次;唐与吐蕃(都拉萨)和亲二次;辽与吐蕃和亲一次;西夏与吐蕃和亲五次;阿萨兰回鹘、龟兹与吐蕃和亲各一次。此外,与和亲有关的诸如求婚、报聘、回报、迎亲、公主出嫁、慰问公主等来往就更多了。这些活动,都与青藏高原丝绸之路的开辟或拓展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

一、隋唐与吐谷浑和亲开辟了自长安到青海的通道

隋朝国都大兴(古代多称长安，今陕西西安)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国际化大都市,也是古丝绸之路的起点。在古丝绸之路鼎盛时期,国内的丝绸、瓷器和茶叶等通过长安经丝绸之路源源不断地转运到沿线各国,沿线各国的农产品、工艺品等也经丝绸之路汇集长安后扩散至国内其他城市。

吐谷浑亦作吐浑,是鲜卑慕容部的一支,其先祖居于徒河之青山(今辽宁义县境内),西晋末年其首领吐谷浑率领所部迁徙到今青海地带,再传至孙叶延,始以吐谷浑为姓氏,到五世纪中叶已成为西陲的一个势力较强的古国。

隋王朝刚建立时,吐谷浑曾出兵袭击隋的西部边境,但到开皇九年(589年)隋军攻下南朝陈都建康,吐谷浑王夸吕不敢再向隋挑衅。 开皇十一年(591年),夸吕死,其子世伏继任吐谷浑首领(591—597年)后,主动派其侄子无素与隋朝沟通,希望将女儿嫁给隋文帝杨坚。隋文帝因看出世伏“此非至诚,但急计耳”,便找借口予以回绝。他对无素说:“朕知浑主欲令女事朕,若依来请,他国闻之,便当相学。一许一塞,是谓不平。若并许之,又非好法。朕情存安养,欲令遂性,岂可聚敛子女以实后宫乎?”*《隋书》卷83《吐谷浑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844页。尽管隋文帝并不同意娶世伏的女儿,但希望与吐谷浑建立友好关系。不久,隋文帝就与吐谷浑和亲。开皇十六年(596年),隋将光化公主嫁给世伏。世伏在吐谷浑内乱中被杀,其弟伏允被拥立为吐谷浑首领。经隋文帝同意,伏允又和光化公主结为夫妻。从此,吐谷浑向隋“朝贡岁至”*《资治通鉴》卷178,“开皇十七年”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5560页。,隋也回赐不断。

唐与吐谷浑至少有七次和亲,在双方和亲期间,吐谷浑向唐“献马牛羊万”,并决定对唐“比年入朝”*《新唐书》卷22l《吐谷浑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6226页。。后来的事实证明,吐谷浑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通过这几次和亲,东起长安向西经天水、兰州到达吐谷浑的通道被开辟了出来。

二、吐谷浑、唐朝与吐蕃和亲开辟了自吐谷浑到拉萨的通道

在中国古代历史上,位于青藏高原丝绸之路上的唐朝、吐谷浑、吐蕃三个政权的上层之间都有联姻。这些和亲有力地促进了青藏高原丝绸之路的全线贯通。《新唐书·吐蕃传》载:“吐谷浑与吐蕃本甥舅国”。说明吐谷浑与吐蕃有和亲关系。据中外学者对近世在新疆发现的有关吐蕃文书的研究,唐朝贞观九年(635年),吐蕃墀邦公主出嫁吐谷浑王,生子为莫贺吐浑可汗(诺曷钵),双方由此结成了甥舅关系*胡小鹏:《吐谷浑与唐、吐蕃的关系》,《西北史地》1985年第4期。。武则天永昌元年(689年),吐蕃的另一位王室之女赞蒙墀邦出嫁吐谷浑王慕容忠*王尧、陈践译注:《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北京:民族出版社,1992年增订本,第148页。。吐蕃在将公主出嫁给吐谷浑的同时,也娶吐谷浑的公主作为王妃。据藏史记载,松赞干布的儿子贡松贡赞曾娶吐谷浑公主忙杰赤噶蒂霞为王妃,生下王子芒松芒赞*释迦仁钦德著,汤池安译:《雅隆尊者教法史》,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38页。。吐蕃与吐谷浑的和亲,从根本上说,就是为了确保从吐蕃到吐谷浑这条道路的畅通无阻。只要我们仔细研读《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所记载的唐总章二年(669年)“吐谷浑诸部前来致礼,征其入贡赋税”*王尧辑：《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北京：民族出版社，1980年，第103页。这段话,就能够比较清楚地看出这一问题。

如果说自长安到吐谷浑的通道开辟或拓展还夹杂着战争因素的话,那么,自长安经吐谷浑到吐蕃的通道则完全是由和亲所开辟或拓展的。

唐与吐蕃来往始于贞观八年(634年)。当时,吐蕃王松赞干布“闻突厥、吐谷浑并得尚公主,乃遣使赉币求婚”*《新唐书》卷216《吐蕃传上》,第6073页。。唐太宗当时虽然没有立即答应,但仍派冯德遐随吐蕃使者赴吐蕃考察,后经了解与交锋,同意和亲。贞观十五年(641年),文成公主出嫁松赞干布。此后,求婚使团不绝于路,到金城公主出嫁前共有七批(679年、681年、696年、702年、703年、705年、709年)求婚使团往来于拉萨、长安。景龙四年(710年),金城公主出嫁尺带珠丹。通过这两次和亲以及与这两次和亲有关的活动,自长安到吐谷浑的通道进一步向西南铺设,一直铺设到逻些(拉萨)。唐初著名僧人道宣对这条路线所作记载,与隋唐时期和亲公主的出嫁路线几乎完全一致。但是,道宣所记载的路线,在唐朝和亲之前还没有顺畅地贯通,而唐与吐蕃的和亲以及与和亲相关的一系列活动,才使这条路线得以彻底贯通。

隋唐时期,中原王朝与吐谷浑、吐蕃都对这条丝绸之路高度重视,而且也都努力推动双方的互市贸易。如吐谷浑主伏允就积极“请与中国互市”*《旧唐书》卷57《刘文静传附李安远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302页。,使双方都获得了比较丰厚的利润。吐蕃因与唐朝两次和亲,主动提出“请交马于赤岭,互市于甘松岭。”唐朝不仅同意互市,而且还对其“赐物万计。”*《新唐书》卷216《吐蕃传上》,第6085页。唐朝太常博士独孤及于永泰二年(766年)在给吐蕃赞普信中就明确说:“金玉绮绣问遗往来,道路相望,欢好不绝。”*独孤及撰,刘鹏、李桃校注:《毗陵集校注》卷18《勅与吐蕃赞普书》,沈阳:辽海出版社,2007年。由此可以看出青藏高原丝绸之路的繁盛程度。

三、吐蕃和亲圈向西南延伸了丝绸之路

多元和亲是吐蕃和亲的显著特点。据汉藏文有关史料记载,隋唐时期,吐蕃分别与苏毗、象雄(羊同)、吐谷浑、苏禄、小勃律、泥婆罗(尼泊尔)、党项、南诏及康国(撒马尔罕)等政权建立过和亲关系,形成了以拉萨为中心的吐蕃和亲圈。其中,松赞干布本人就与唐朝、泥婆罗、象雄、党项等政权和亲,墀德祖丹赞普先后与南诏、唐朝及康国和亲。这些和亲都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丝绸之路,尤其是吐蕃与泥婆罗的和亲,使青藏高原丝绸之路从逻些(拉萨)向西南延伸直达尼泊尔、印度等南亚诸国,然后与海上丝绸之路连在一起。

泥婆罗位于吐蕃的西部,据《新唐书·西域传·泥婆罗传》记载,泥婆罗曾臣附于吐蕃,唐太宗时,吐蕃王松赞干布又娶泥婆罗(尼泊尔)公主为妻。据藏文典籍《贤者喜宴》记载,松赞干布曾派大臣吐米桑布札带着一百人到泥婆罗迎请尺尊公主。这样,通过吐蕃与唐朝、泥婆罗的和亲,就将长安到拉萨再到尼泊尔的道路彻底贯通。

这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唐朝右卫率府长史王玄策出师天竺国的途中曾受到文成公主和松赞干布的保护,也得到过泥婆罗的发兵相助,说明从长安到拉萨再到印度半岛的通道基本得到了和亲政权的有效保护。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到隋唐时期,天竺国与大秦等西方国家的贸易已经颇具规模,而且从事商贸的各方都获得了丰厚的利润。据《后汉书·西域传·天竺传》记载,“天竺国一名身毒,在月氏之东南数千里。……西与大秦通,有大秦珍物”。又据历史文献记载,中天竺“与大秦、扶南、交趾相贸易”*《新唐书》卷221《西域传上》,第6237页。,大秦“与安息、天竺交市于海中,利有十倍。”*《后汉书》卷88《西域传大秦国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919—2920页。“中天竺国,在大月氏东南数千里,地方三万里,一名身毒。……其西与大秦、安息交市海中,多大秦珍物,珊瑚、琥珀、金碧珠玑、琅玕、郁金、苏合。苏合是合诸香汁煎之,非自然一物也。又云大秦人采苏合,先笮其汁以为香膏,乃卖其滓与诸国贾人,是以展转来达中国,不大香也。”*《梁书》卷54《海南诸国传中天竺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798页。由此可以看出,这条通道又由尼泊尔伸展到印度半岛各港口,与海上丝绸之路相衔接,然后与大秦等西方帝国连在一起。

除此之外,吐蕃通过和亲也拓展了通往中亚的路线。《旧唐书·高仙芝传》载:“小勃律国王为吐蕃所招,妻以公主,西北二十余国皆为吐蕃所制”。小勃律在今克什米尔吉尔吉特,地处青藏高原通往中亚的要塞。开元二十八年(740年),吐蕃公主杰娃墀玛类(Je-ba-khri-ma-lod)嫁给小勃律首领苏失利。另据《通典·边防十五·苏禄》记载,吐蕃首领还将公主嫁给“有众二十万,遂雄西域之地”的突骑施首领苏禄,而且,突厥首领也把公主嫁给了突骑施首领苏禄。吐蕃将公主嫁给小勃律国王和突骑施首领,其主要目的就是借和亲进入中亚,进一步控制丝绸之路。

四、辽夏金及蒙元与吐蕃和亲进一步拓展了青藏高原丝绸之路

辽夏金时期,辽、西夏、甘州回鹘、龟兹等政权都与吐蕃有和亲关系,仅西夏与吐蕃的和亲就有5次。这些和亲不仅向东北、西北延伸了青藏高原丝绸之路,而且还带动了西域商业的繁荣,为这条丝路增添了新的生机与活力。《宋史·吐蕃传》载:“及元昊取西凉府,潘罗支旧部往往归厮啰,又得回纥种人数万。厮啰居鄯州,西有临谷城通青海,高昌诸国商人皆趋鄯州贸卖,以故富强。”说明吐蕃与西夏、回鹘的和亲促进了这些政权的经济贸易,进一步活跃了丝绸之路。

蒙元时期,蒙元与吐蕃也有一系列和亲,这些和亲进一步拓展了青藏高原丝绸之路。蒙元与西藏萨迦款氏和亲至迟始于帝师八思巴时。据藏文史料记载,1264年,帝师八思巴之弟恰那多吉娶元朝宗王阔端的女儿墨卡顿公主为妻*蔡巴·贡嘎多吉:《红史》,北京:民族出版社,1981年,第48页。。恰那多吉死后,其子达玛巴拉又娶阔端之子诸王启必帖木儿之女贝丹为妻。达玛巴拉死后,其族弟达尼钦波桑波贝在元成宗时继任萨迦法主,并娶元成宗之姊门达干公主为妻。门达干生有儿子锁南藏卜。据《元史·泰定帝纪二》记载,泰定三年(1326年),锁南藏卜“尚公主,锡王爵”。另据藏文文献《萨迦世系》记载,锁南藏卜所娶公主名叫布达干*《萨迦世系》,德格木刻本,第151页。。此外,锁南藏卜的同父异母之弟贡噶勒贝迥乃坚赞贝桑布也被封为白兰王,并娶皇帝之妹为妻。蒙元与西藏萨迦款氏家族的和亲,既有重视萨迦款氏宗教和政治影响的考虑,也有巩固和发展经济文化交流的意图。毫无疑问,这些联姻对于进一步拓展青藏高原丝绸之路必会起到一定的推动作用。

五、结 语

通过对相关文献的梳理,可以得出如下几点认识:

其一,青藏高原丝绸之路是中国古代历史上除了陆上丝绸之路、草原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之外的第四条丝绸之路。

其二,隋唐与吐谷浑、吐蕃的和亲开辟或拓展了自长安到拉萨的通道。吐蕃与象雄(羊同)、泥婆罗(尼泊尔)等政权和亲,向西南延伸了这条通道,使其与海上丝绸之路连接起来;吐蕃与康国(撒马尔罕)等政权和亲,又向中亚地区拓展,与传统的陆上丝绸之路连接起来。尤其是吐蕃与康国和亲,有效地拓展了通往中亚的通道。因为康国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枢纽,连接着波斯、印度和中国这三大帝国。

其三,通过青藏高原丝绸之路交流的主要是绢帛、文化及宗教等物质产品和精神产品。与陆上丝绸之路、草原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相比,当时青藏高原丝绸之路的贸易额是比较低的,其繁盛程度也无法和其他三条丝绸之路相比。这与自然环境、交通条件、经济发展水平、重视程度以及通道开辟较晚有密切关系。

其四,青藏高原丝绸之路是和亲、商贸、外交、文化、宗教、迁徙和战争等多种力量的结果。相对而言,和亲的作用更加突出一些,尤其是和亲公主及驸马为使这条丝绸之路的畅通无阻,做了大量富有成效的工作。因此,我们也可以将青藏高原丝绸之路称之为亲情之路、友情之路和感情之路。

其五,青藏高原丝绸之路以其独特的方式尽力使中华文明、印度文明、阿拉伯文明和欧洲文明联在一起。所以,青藏高原丝绸之路在人类文明交往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其六,在青藏高原丝绸之路上不仅留下了丰富的物质遗存,而且积淀了丰富的文化遗产。深入挖掘和全面探讨青藏高原丝绸之路,对于当今青藏高原经济、社会、文化和对外交流都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其七,地处青藏高原丝绸之路上的我国陕西、甘肃、青海、西藏等省区,有着灿烂的历史文化、浓郁的民族风情和丰富的旅游资源,具有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和独特的民族文化内涵。因此,进一步繁荣古青藏高原丝绸之路,应当努力打造文化品牌,以文化交流与合作促进经济贸易的持续健康发展,尤其要把民族文化品牌做大做强。

其八,2013年9月,习近平总书记在哈萨克斯坦纳扎尔巴耶夫大学发表演讲时提出了“丝绸之路经济带”的战略构想。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审议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提出,推进丝绸之路经济带、海上丝绸之路建设,形成全方位开放新格局。丝绸之路经济带是在古丝绸之路概念基础上形成的一个新的经济发展区域,它东边连着亚太经济圈,西边连着欧洲经济圈。坐落在丝绸之路经济带上的陕西、甘肃、青海、宁夏、新疆等我国西北五省区,地域辽阔,资源丰富,发展空间比较广阔。尽管这五省区的目标定位不尽一致*对于各省区在丝绸之路经济带的目标定位,专家学者和官员都作了大量探讨,陕西定位为丝绸之路经济带的新起点和桥头堡,甘肃定位为黄金段,青海定位为战略通道,宁夏定位为战略支点,新疆定位为核心区。我认为,确定合适的目标定位固然重要,但更为重要的是立足当前、着眼长远,扎扎实实地做些实事,使古丝绸之路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但都想抓住机遇,抢得先机,做出一番事业。2014年7月13日,我在接受宁夏电视台记者采访时说,在丝绸之路经济带上的各省区市,都有自己的优势和特色,只要能够突出优势、彰显特色、打造品牌、借力发展,就能大有作为,就可以繁盛起来,成为丝绸之路经济带上璀璨的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