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代,一种精神
2014-03-05刘涛
刘涛
文颖在鲁院学习的时候,我们时常见面。她给我留下三个深刻的印象:一、常穿旗袍,举手投足之间有“范儿”;二、饮酒豪爽,每每不加推辞,酒量亦大,嗜酒若张楚者有时都难以抵挡;三、“爆炸”发型,或可见其张扬不羁的个性。作家有“爆炸”发型者,我见过的有朱文颖和计文君。
朱文颖成名较早,是青年一代作家的领军人物,她的《戴女士与蓝》、《高跟鞋》等反响颇佳。《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作家出版社,2011年)是文颖近年的长篇小说。这篇小说可以说有三个关键词:莉莉姨妈、细小、南方。小说写的是一类人,一种精神,一座城,一段历史。文颖颇有抱负,她要通过这部小说,通过一个女人、一座城市,反思历史,理解现在。
莉莉姨妈是小说的主角,她出生于革命时期,但其名字“莉莉”极富小资情调,可使人联想到茉莉、幽微、暗香浮动等意象。她的名字与那个时代格格不入,彼时典型的名字应是“红”、“东”、“宪”、“抗”、“跃进”、“力”等。“姨妈”云云则暗示小说并非莉莉自述,叙述者另有其人,“姨妈”是被叙述的,“我”则跃然纸上。
小说共分三部,前两部主要讲述莉莉姨妈家族的情况,讲述她爸爸、妈妈的历史与现实处境,讲述她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的故事,时间则是在“改革开放”之前。第三部处于改革开放时,这部分“花开两朵”,一方面继续讲述莉莉姨妈的情况,此正当其中年时;一方面“我”隆重出场,“我”二十六岁,正青春年少,活力四射,张扬、忧郁、伤感、颓废、困惑、抉择不下……
《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虽从“革命时期”写起,但莉莉姨妈及其家族让读者看到了与“革命时期”不同的品质、性情和日常生活。在高亢的、澎湃的、奋发的、嘹亮的、热火朝天的时代,竟然有细小的、懒散的、颓废的人,“无所事事”,“疯疯癫癫”。然而,这种生活虽然软绵绵的,是“糖衣炮弹”,但较之于“革命精神”确实温暖、甜蜜、有吸引力。莉莉姨妈爱幻想、爱做梦,追求爱情,颓废,不积极,在时尚上“能折腾”;为了爱情,离婚复婚又离婚又复婚。莉莉姨妈与革命时代格格不入,她是革命时期的异类;在“新时期”,莉莉姨妈如鱼得水,酣畅淋漓,恨“余生也早”。
莉莉姨妈处身于一个小圈子中,小说既写了莉莉姨妈,也写了这个小圈子,小圈子里的人似乎置身世外。他们往往有着较为显赫的家世和复杂的身世;他们性格温和、长相甜美,他们体质孱弱、患着肾病;他们或喜欢去郊区独坐半天,或喜欢去教堂;他们客厅中的留声机放着不知是《长生殿》、《牡丹亭》或《桃花扇》的乐曲;他们会为一只鸟的死亡难过好久;他们关心美食,希望吃到四两重的童子鸡;他们为了听美妙的琵琶离家出走;他们孤独,患有“厌食症”;他们近乎“疯子”……
1949年之后,以“新文化”改造“旧文化”、“移风易俗”、“做新人”等是思想文化的主潮。雷锋等属于“社会主义新人”,小说中莉莉姨妈的丈夫吴光荣近之,其名为“光荣”即可见:他战天斗地,当兵、做工人,因工伤截断了两根手指;而莉莉姨妈深具“小资产阶级气质”,属“被改造者”之列。但吴光荣“阶级立场”并不坚定,“改造者”爱上了“被改造者”,他迷恋莉莉,与之结婚。莉莉与吴光荣的关系颇有象征意义,莉莉可谓后来“新时期”的弄潮儿,当时她生不逢时;吴光荣是革命时期的弄潮儿,他正当其时。莉莉与光荣互相吸引,又互相排斥,但又互相吸引,他们缠绵而纠结,结婚,离婚,再结婚,再离婚,反复再反复。
《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开始时只有一个主角,但写着写着,一变成了二,逐渐一山有了二虎,有了两个主角:莉莉姨妈和“我”。小说的第一、第二部分是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第三部分是“我的细小南方”,“我”跳出来,几乎喧宾夺主,取莉莉姨妈而代之。“我”二十六岁,经常出入酒吧,喜欢去美容院,孤独、忧伤、敏感,在几个男友间抉择不下,“我”需吃安眠药才能入睡。莉莉姨妈与“我”是两个人,但其实是一类人;莉莉姨妈是“我”,“我”亦是莉莉姨妈,一而二,二实际是一。“我”从家族中单挑出莉莉姨妈,与之亲近,实因我们气质近似,二者同处于某一精神共同体之中,属于一个阵营。“我”在莉莉姨妈处完成了精神认同和自我确认,莉莉姨妈在“我”身上看到了自己精神的延续。
“细小的”是一种精神、格调、气质、范儿,近乎优雅、精巧、细致,与宏大的、崇高的、革命的、“气势磅礴”的品质截然相反。莉莉姨妈、“我”都是“细小的”精神的拜物教者,是此精神的承载者与体现者。“细小的南方”既是莉莉姨妈的,也是那个小圈子的,也是“我”的。时代在变,天翻地覆,但是这种精神、气质、范儿不变,“江山代有才人出”。
1949年之后的中国,工业与国防乃是诸多工作的重中之重,故崇尚“铁”(铁姑娘、铁人),崇尚“雷锋”,处处如火如荼,鼓足干劲儿,“多快好省”。如此对于中国“站起来”、立国、强国有巨大的益处,但副作用则是使社会单一化、标准化了,人的性格千篇一律,缺乏个性。非常时期,“单一社会”可以同心同德,万众一心;但不能久之,久之伤民伤国。正常时期,社会应该有弹性,兼容并包,光谱普泛。一任刚健、“大壮”,则过犹不及;一任纤细柔弱,则易流入病态、疲弱。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刚者节也,柔者亦节也,如此则可也。就小说来看,文颖似乎喜欢“细小的”,喜欢“莉莉姨妈”,她以此批判了革命时期。《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前两部描写革命时期,但革命时期只是背景,莉莉姨妈及那个小圈子才是小说的中心,他们是“细小的”的典型。“细小的”也有其弊,不可沉溺于此,“我”如此忧伤,如此有情调,望之似乎有物,但细细品之,其实有什么呢?不过是些青春的躁动、青春的彷徨、青春的迷惘、青春的徘徊吧。新时期以来,以细小解构宏大,以柔弱解构刚健,蔚然成风。邓丽君之所以能在两岸流行,就是因为她以歌声打动了人们内心的柔软之处,经历了非常时期的两岸人民都渴望抛却战火,放弃高压政策,过上日常的生活,故能接受甜甜的、腻腻的品质。崔健“红歌黄唱”了《南泥湾》,能受到人们欢迎,亦是此例也。但细小、甜腻可否持久,邓丽君艺术水准到底如何,其中利弊怎样,作家们应平心静气思之。
“南方”,在《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中具体说的就是苏州。清末之前,苏州一直是全国经济、文化中心,引领潮流,国人对之无限向往。可举文学作品中两个细节以为旁证:一、李劼人《死水微澜》中有一个细节,成都人形容物之“低调奢华上档次”所用语为“苏气”,可见当时苏州在中国的地位。俗语所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亦可见一斑。今日则言“洋气”,时代变迁从词汇变迁中可以见出。二、韩邦庆《海上花列传》中妓女出长台时,总放风出去说“回苏州老家”,以此自重,抬高身价。但太平天国运动之后,苏州被兵燹几次篦过,哀鸿遍野,元气大伤。富商巨贾多迁居上海,苏州、南京遭受重创。待元气稍复之后,有日军侵华,苏州、南京一带又受重创。费穆《小城之春》写苏州往事,大战过后,苏州一片废墟,满目疮痍,令人叹息。
了解一座城市,看城市研究及相关统计数据最为直接:人口多少,生活水平如何,GDP快或慢,历史怎样,现状如何等,直接明了。但如果想了解一座城市的日常生活,莫若由小说进入,小说可以写城市的气质时尚,写城市中人的行止、精神状态等等。初读《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颇感惊喜,因为可从一个侧面了解1949年之后的苏州状况,了解苏州百姓的日常生活和心态,了解苏州大大小小的老派人物。“新时期”以来,苏州迸发了活力,江苏是中国经济发展的重心,苏州是江苏的重心。小说中,苏州的“精神”与“气质”主要通过人到中年或老年的莉莉姨妈与“我”来体现。
苏州有无数“传奇”,浪漫的、轻歌曼舞的、悲伤的、残酷的。这部《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也讲述了莉莉姨妈和“我”的故事,为苏州再添新的“传奇”。一座城生生不息,就是因为不断有新的“传奇”注入。
文颖南归之后,我们已经几年未见。朋友们聊天时,常谈及她的情况,也会忆起当年一起谈天、喝酒的场景。对这部小说,如果有什么想再对文颖说的,就是希望她能在“宏大”与“细小”之间保持平衡,二者皆有可取处,不可偏废,也希望她能平心静气而思苏州的历史和当代中国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