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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丫鬟群像成功塑造的文化原因探求

2014-03-04张泽琳

关键词:丫鬟曹雪芹红楼梦

张泽琳

(宣城职业技术学院 安徽宣城 242000)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以饱蘸爱和尊重的笔墨塑造了一群个性鲜活、性格丰满的丫鬟形象。据统计,《红楼梦》中的丫鬟有近80人,其中作者重点刻画的就有十余人:知进退的平儿、善调和的袭人;骨气天成的晴雯、力争上位的小红;聪慧的紫鹃、刚烈的鸳鸯……还有那些数笔勾勒就令人过目不忘的,如口齿伶俐的侍书、傻傻的大姐。中国艺术画廊中第一次大规模地出现了拥有独立生命个体的下层女性形象,《红楼梦》丫鬟群像成功塑造的原因值得探讨。中国古代小说戏曲中上千年各具特色的丫鬟形象必然给予作者创作上的启发,明清人文思潮和主情的文学观念使《红楼梦》体现了前所未有的对人的尊重、对真实人性的展现和对真情的张扬。加之曹雪芹本人以“实录其事”的手法为闺阁昭传的创作思想共同促成了文学史上最光彩夺目的丫鬟群像的诞生。

一、古代小说戏曲中丫鬟形象的积淀

丫鬟形象在古代小说戏曲中初露锋芒应追溯到唐传奇。小说的发展从唐代开始进入一个新的历史时期,做为“始有意为小说”的唐传奇,在全方位的描摹人间百态的同时,丫鬟形象也第一次作为一类人物展现在文学作品中。

唐传奇中的丫鬟,呈现出两种不同程度的表现模式:其一,纯属配角,符号化、背景化的呈现。如《霍小玉传》中,提到了很多丫鬟,樱桃、桂子、浣沙,她们只是在主人需要脱靴解带和点灯磨墨时适时出现,随之便隐身而去,而浣沙因去典当霍小玉的珠钗,少许起到了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最为典型的就是《莺莺传》中的红娘,她在张生和莺莺的关系中,穿针引线,出谋划策。但只寥寥数笔,远没有写出一个人的神采。其二,充当主角,但形象单薄。我们很欣喜地看到最卑贱的丫鬟成为传奇作品中的主人公,作为正面形象,赢得歌颂。如《红线》、《上清》、《却要》等。上清信守承诺,辗转数年,让蒙冤的主人得以昭雪。红线在两军对垒之际,来去自如、周旋于敌我之间,终化干戈为玉帛。却要因其美色被主子的四个儿子垂涎,她略施巧计,使“诸子怀惭,不敢失敬”①,以喜剧结束。这些丫鬟,都因为她们的忠义守礼赢得一个好的结局。

唐传奇《莺莺传》中的红娘历经几百年的变迁走进《西厢记》,从一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变成决定崔张爱情婚姻的关键人物。在崔张爱情的初始阶段,红娘并不认同。直爽、率真的红娘很瞧不上张生酸腐的文人气,嘲笑张生是个“傻角”。但当她觉察到崔张彼此的情谊,特别是张生一封书信救莺莺及全家于水火,她感激万分,一心玉成此事。随后老夫人悔婚,一对有情人陷入生不如死的境地,她便义无反顾地站到了崔张一边,把早已“心向往之”的莺莺送到张生面前,了却了两人倾慕已久的相思之苦。西厢事发后,红娘不慌不忙沉着应对,一番言辞有理有据,老夫人哑口无言,只好认亲。《西厢记》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日渐丰满的丫鬟形象,她富有正义感、善良聪慧、幽默风趣,为广大读者所喜爱。

《金瓶梅》作为世情小说的开山之作,塑造了一个世俗女性世界。数房妻妾的明争暗斗,整个家庭笼罩在酸风血雨的淫俗气息之中,各房丫鬟也是这污浊氛围的推手。秋菊浊蠢,饱受凌辱,却又倔强死性,三番四次地告密,最终揭穿了潘金莲和陈经济的奸情。玉箫为了迎合西门庆,帮他与宋惠莲私会,而后与书童私通,被潘金莲发现,不惜出卖主子月娘以求苟安。性格最鲜明的当属春梅。春梅为了在大家族站稳脚跟,牟取更多利益,掌握自身命运,与主子潘金莲结成一气,排挤孙雪娥、铲除李瓶儿,为虎作伥,做了不少恶事,人性的自私、贪婪、暴戾,表露无遗。但与此同时,她心高气傲,脾气来了,连主子都敢反。还不忘旧恩,很讲义气。西门庆死后,她被卖到周守备那里,侥幸得宠当了二奶奶,随之哭哭啼啼地在守备跟前诉说金莲如何对她好,如何色艺双全、百伶百俐,“他若来,奴情愿做第三的也罢”②,这样的情深意重也是难得。

在丫鬟形象的发展史中,才子佳人小说中的丫鬟形象是从《金瓶梅》到《红楼梦》的过程中不可缺少的一个重要环节,它的链接作用不容忽视。其一,诗化了丫鬟形象。佳人优雅高贵、才貌双全,和她们朝夕相伴的丫鬟也是气质不俗、胆识过人,有着“一泓秋水”般清丽脱俗的外貌和“运腕如风,洒墨如雨”的才情。《好逑传》中的冷秀温文尔雅的举止、清晰有致的谈吐,如惊鸿一瞥,令人印象深刻。《玉娇梨》中的嫣素在红玉和苏友白的爱情进程中占重要地位,没有她就没有才子佳人大团圆的美好结局。还有其他作品中的娇绡、红渠、绿绮、彩云等等,她们也都继承了以往戏剧小说中忠仆义婢的传统,为了成全小姐的爱情,舍生忘死、不辞辛劳。其二,新型主仆关系的呈现。在才子佳人小说中,主仆关系不再是呼来喝去、相互戒备,她们相互欣赏,彼此信任,行事你商我量、共同进退。《平山冷燕》中的冷绛雪虽身为丫鬟,却才华过人,小姐山黛初次见面便以宾主之礼待之,后来更是情同姐妹。

我们看到,丫鬟形象在文学史上经历了从无到有、从单薄到丰满、从类型化到个性化的螺旋式发展历程,从中也折射出时代观念和作者创作观念的变化。唐人的尊卑观念,较之前朝已有了很大改观,卑贱的丫鬟也因此在作品中有了一席之地,甚至成为主人公。但也只是把丫鬟作为一个陪衬,或是一个彰显忠义礼教的工具,并不尊重或关注她们本身。王实甫则不然,他看透了封建礼教的虚伪和贵族青年反抗的软弱苍白,他发现只有代表着热情、智慧的下层劳动人民的红娘,才能勇敢地冲破封建礼教的藩篱,以无畏的言行促成“有情人终成眷属”。《金瓶梅》作者的高妙之处在于,除了暴露那个淫荡糜烂的时代所孕育的“欲”和“丑”之外,他克服了以往作者写人物类型化、简单化的倾向,描绘出了人物的个性化和多面性。从以前文学作品忽略丫鬟个人情感的表达到《金瓶梅》多侧面、立体化的人物塑造,中国古典小说群像已经由类型化走向个性化。多棱立体的、生活化的人物塑造对曹雪芹的创作理念有很大的影响,极具生活气息、复杂多面的红楼女儿与文学史上这些优秀的丫鬟形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紫鹃为了宝黛爱情劳心劳力,于宝玉处秘密试探、于黛玉处切切商量,活脱脱《西厢记》中忙前跑后、侠肝义胆的红娘形象。而晴雯犀利的性格、伶俐的口齿甚至“身为下贱,心比天高”的天生傲骨和春梅都颇有神似,只是思想境界上有着天壤之别。

作为《金瓶梅》中低俗、龌龊形象的有力反驳,也作为作者理想的承载,明末清初的中下层文人借小说臆想出才、色、德兼备的佳人来抚慰失意才子孤寂的灵魂,净化的形象也直接为《红楼梦》中塑造人物真善美的一面提供了借鉴。

但直至才子佳人小说,丫鬟形象仍存在着明显的不足。其一,过于理想化,要么大善大恶、要么大忠大贤,缺乏真实感。丫鬟们“千人一面”的慧心俏胆、义薄云天,没有自私、贪婪这些人性中共有的弱点,没有属于自己的情感需求,她们已经成了作家观念的化身,而不是现实生活中有喜怒哀愁的真实的个体了。《金瓶梅》倒是第一次描写了一群个性张扬、自我意识强烈的丫鬟形象,但又过于粗俗、放浪了,也远离了生活之真。其二,仍然缺乏作者平等的关照。王实甫的红娘虽已光彩照人,但仍显不够立体、缺少独立的生命关照,特别是把红娘为崔张奔波的潜意识原因表现为最终实现“如夫人”的理想,这显然把红娘形象浅薄化了,显得美中不足。才子佳人的作者虽然渴望通过新型的主仆关系来宣扬一种朦胧的平等的思想,但千年遗留的尊卑观念还是根深蒂固,作品中丫鬟并没有太多独立的生命意义。如《玉娇梨》中,嫣素费尽心思最终成全了公子苏友白。苏友白在娇妻美妾的温柔乡中“感嫣素昔日传言之情,与二小姐说明,又就收用了”,“收用”嫣素却不用问她本人,只要苏友白的两位贤妻点头就完事了,现在看来是可笑的逻辑。

所以,丫鬟形象经过世代积淀,特别是《金瓶梅》的生活化描摹和才子佳人的诗意化呈现,已经各尽其妙,只等有着丰富人生阅历和深厚文化修养的曹雪芹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价值观和表现手法来实现既有理性之美,又有生活之真的丫鬟形象塑造。

二、明清人文思潮的影响

宋代以来,程朱理学成了统治阶级愚弄人民的思想工具。人性被压抑到了极致。明朝中后期,随着资本主义萌芽和城市经济的繁荣,社会财富日益集中,市民阶层逐步壮大,声色享乐的欲望已经不可遏制,程朱理学已经越来越显出它的虚伪性和脆弱性,面临崩溃的边缘。一个新的道德体系的建立,在时代大潮之下成为必须,王阳明的心学应运而生。

思想家王阳明认为,“心者,天地万物之主也”③,他的学说本意是维护封建纲常的,只是把代表封建伦理道德的“天理”转化为人内在自觉的“良知”,希望人们能自觉遵守封建教义。但是,他的学说客观上肯定了人的主体地位,突出了人的主观能动性,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触发了人对自己本心的发现,有利于人自我意识的觉醒。从此以后,王阳明的心学流布天下,形成许多派别。在明清文艺思潮中影响最大的,是极具叛逆色彩的李贽,他认为伦理道德根源于人们之日常生活,归根到底是穿衣吃饭,因此,离开穿衣吃饭就无所谓道德。肯定人自然欲望的合理性,反复强调追求生活享受,好货好色,是人的天性。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李贽的妇女观,更是对沿袭了几千年的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的大胆挑战,他肯定女皇帝武则天、肯定寡妇再嫁,认为男女是平等的,并无轻重之别,男女之间只是性别的差异,并不由此决定见识的长短。而女性在日常生活中之所以表现的“短见”,是外界束缚其身心而导致的。而且他还认为,尧舜与普通人一样,圣人也与普通人一样,也就是说不管是帝王还是圣人,与凡人都是平等的。男女平等、众生平等,他的思想在当时真是惊世骇俗之论,大江南北为之震动,仰慕者甚多,最终在晚明社会掀起了人文思潮的狂飙。

当人作为个体被发现、人性被肯定,发自人内心的真实情感也就自然被文学理论和文学作品所大力歌颂和宣扬。也是李贽首先提出“童心说”,所谓“童心”,是“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④,“绝假纯真”,即完全发自内心的,未经任何修饰的真实情感。这与后天习得的“闻见道理”,即虚伪的儒家道学是天然对立的。他认为天下的“至文”,都是作者真实情感的自然流露。公安派袁宏道在其影响下倡导“性灵说”,提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⑤。长期以来,“性灵”被“天理”所压抑,文学作品充满了浓厚的道学气,缺少个人情感的抒发。而这个口号的提出,强调了真实表现作者个性化思想情感的重要性,无疑强烈冲击了封建道德规范对文学创作的约束力。

伟大的剧作家汤显祖更是在呼唤真情的文学思潮的推动下,创造了掀起世人情感狂澜的《牡丹亭》。《牡丹亭》是汤显祖“至情论”的杰作。他塑造了一个为了情“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深闺少女杜丽娘形象。忠实于自己的内心、勇敢追求爱情,为了所爱的人冲破一切伦理道德的束缚,生死相随、无怨无悔。相对《西厢记》中的崔莺莺,她更向世人昭示了追求情欲满足的合理性。莺莺是一见钟情,在红娘的有力推动下“羞人答答的”成就鱼水之欢。杜丽娘则是走进“姹紫嫣红”的后花园,春光旖旎,万物勃发,花草蜂蝶相依相恋,充满生机的大自然唤醒了杜丽娘沉睡的生命激情。当然,压抑封闭的现实环境不可能满足她的渴望,但是,强烈的生命激情一旦被唤醒就不可遏制,于是在梦中,杜丽娘经由花神指点与书生柳梦梅云雨欢洽,体验了刻骨铭心的身心震颤。在那个时代,男女两情相悦已为封建道德所不耻,而今公然宣扬情欲的庄严华妙,更是对压抑人性的封建礼教的决然反抗、对个体生命欲求的充分肯定。

在前辈们大力倡导的尊重人权、解放个性、男女平等、崇尚真情等等一系列人文思潮的冲击之下,千古奇文《红楼梦》如横空出世一般,反映了这一时代的人文主题。在《红楼梦》中,丫鬟不再被作家观念所歧视,第一次以一个独立的真实的人的形象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她们不再是单纯的时代观念的投影。他们有自己的思想情感,或悲或喜、或惊或惧;也有自己的个性,或宽容隐忍、或凌厉张扬。明清文化思潮中,对人的尊重特别是对妇女的尊重直接影响了曹雪芹“实录其事”、为闺阁昭传的创作观。

而《红楼梦》中对男女爱情的描绘,也是最丰富、最真实的。丫鬟中的小红和贾芸眉目传情、司棋和潘又安的偷期密约以及晴雯对宝玉的芳心暗许,生死相随,这些在封建卫道士看来是“奸淫狗道的行为”,曹雪芹却是赞赏有加。司棋的临危不惧、慷慨殉情写得庄严悲壮;晴雯的临死之际吐露衷肠情真意切,一篇《芙蓉女儿诔》道出了曹雪芹对晴雯的高度评价和由衷赞美;至于贾芸、小红,透过脂批,我们可以知晓,他们绝不是封建道德家眼里的钻营小人,而是在贾府落败之后重情重义的侠义之人。可见对于这些有悖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儿女私情,曹雪芹是支持并同情的,明清文学思潮中主情的文学观念,在曹雪芹的《红楼梦》中得到张扬。

曹雪芹以饱蘸深情的笔墨描绘了一个个鲜活独立的生命,写出了她们的爱恨悲欢,聪慧美丽而又各具特性的丫鬟形象倾注了曹雪芹对女性深沉的关注和尊重,千红万艳共同的悲苦命运寄托了曹雪芹对女性的同情和叹息。

三、曹雪芹创作观念和表现手法

(一)为闺阁昭传

曹雪芹在第一回就开宗明义地写道“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⑥,他发现闺阁中的女子行止见识,皆超越了堂堂须眉,因此要为她们奉献他的敬重、为她们立传。这正是《红楼梦》创作超乎前人的指导思想。

曹雪芹所处的时代,已经深受明清人文思潮的影响,对人本身的发现和尊重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特别是李贽所强调的“男女平等”的妇女观,更为千百年被压抑、被损害的广大妇女带来了光明和憧憬,女性也一再成了文学作品中美好的形象被塑造。但曹雪芹的女儿观更超乎前人,他借宝玉之口说道:“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女儿是清爽的,男子是浊臭逼人的。

有着深厚文化修养和丰富人生阅历的曹雪芹,深刻地体察了男权社会的虚伪、肮脏、腐败和没落,而只有这些较少世俗熏染的女孩儿们还保持着清静洁白的本真面貌,保持着“最初一念之本心”。金陵十二钗在他的笔下代表了天地钟灵毓秀之气,又副册的那些丫鬟们也不再是小姐身边的陪衬,她们也在生命的舞台上获得了空前的关注和尊重。在曹雪芹曾经富贵繁华的人生经历中,丫鬟们的陪伴和呵护应该是他真实的拥有、刻骨铭心的记忆,而且,曹雪芹看到,这些几乎没有文化修养的丫头更脱离了封建“闻见道理”的侵蚀,也就更拥有一颗纯洁的“赤子之心”。所以,他为这些纯洁、真诚的女子写下赞歌。

文本中有两次将丫鬟称为“小鬟”。一次是第5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为众仙姑和宝玉捧上茶来的是“小鬟”,送上“红楼梦”原稿的是“小鬟”;另一次则是第23回,宝玉和众姐妹搬入大观园,心满意足之时写了几首真情真景的即事诗,诗中描绘的主角就是那些丫鬟们,而且亦唤“小鬟”。此称呼亲洽谦和,而且只出现在以女性为主宰的梦境和以女性为主体的大观园中,后者还只限于诗文创作。可见在作者的心目中,丫鬟不仅值得尊重体贴,而且在理想境界中还应有更高的地位。

曹雪芹用细腻真实的笔触为读者刻画了或温柔和顺、或风流灵巧、或稳重平和、或率真任性的丫鬟形象,而且不管是怎样的性格,她们都拥有人性中的善良,这最温暖人心的品质。书中“小才微善”的描写很多,最让人感喟的是平儿和鸳鸯赠别二进大观园的刘姥姥。打秋风的刘姥姥在贵族太太小姐的眼中是粗俗卑贱的,但两位姑娘施恩于她时,却丝毫不见骄矜之气,轻言浅笑之间,是那样谦和、体贴,实可为万世人效仿。她们当时自然想不到,家败人散之际,是今天如草芥一般千恩万谢的刘姥姥不惜以风烛残年之躯出手相助,演绎了“巧得遇恩人”的动人故事。

经历了人世沧桑巨变的曹雪芹,应该更能体会人情的冷暖。在他坠入困顿之后,正是这些出身贫贱,却侠肝义胆、善良淳朴的下层人民给了他人性的温暖,在他“茅椽蓬牖,瓦灶绳床”之际,回望人生,用笔记录下这些最让人感动的人和事。他所体现的人道主义不是对这些低微卑贱的女性的恩赐,也不仅仅是对她们悲惨境遇的怜悯,而是对才华出众而又品性高贵的同样属于人类的女性的尊重。

(二)实录其事

针对清初才子佳人小说“千部共出一套……鬟婢开口,即者也之呼非文即理”⑦的流弊,曹雪芹强调独创性和真实性。他指出“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他继承了史家“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其事”⑧的精神来创作小说。

曹雪芹是“实录其事”,他作品中的人物是真人,真人就是多面的,是福斯特所说的“圆形人物”。曹雪芹笔下的丫鬟都是他钟爱之人,但并不因为钟爱,就抹灭他们性格中的缺陷。相反,他如实描绘他们性格中的不可爱之处。脂砚斋评到,“所谓‘人各有当’也。此方是至理至情,最恨近之野史中,恶则无往不恶,美则无一不美,何不近情理之如是耶?”⑨每个人都有优点和缺点,这才是至情至理、符合生活本身的规律的。晴雯是他最欣赏的,判词列为又副册之首,夭亡时为她撰写《芙蓉女儿诔》,但他毫不客气地表现出晴雯性格中的暴躁和潜意识里的等级观念。她是宝玉房里的大丫鬟,主子对丫鬟三六九等区别对待的规矩她也会不由自主地遵循。三等丫头红玉没有安守本分地在院子里浇花喂雀,她冷嘲热讽;小丫头在她病时没有贴身照顾,她高声叫骂;侍候宝玉熬夜的丫头顶不住坐着打盹儿,她严词威吓;芳官干娘不懂规矩闯入内帷,她厉声呵斥……。虽然这些非本质的弱点如白玉微暇,并不影响晴雯的整体形象,但也更深刻地揭示了宗法制度强大的腐蚀力。身处其中的绝大多数人都难以摆脱被强者奴役和奴役更弱小者的命运,而决定强弱的就是你在这个等级森严的社会中所拥有的地位和身份。袭人鲜明的奴性、浓厚的封建等级思想,是曹雪芹拒绝的。她时刻把主子放在最尊贵的地位,绝不能做越位犯上的事。一次,负责料理葡萄园的老祝妈想讨好路过的袭人,殷勤地请她尝一个葡萄,哪知她以上头还没有供鲜的规矩严词拒绝了。小小的一粒葡萄也应体现尊卑,可以想见她的灵魂深处是多么信守这个原则。但袭人对于更弱小者的同情和宽容,却又是真诚自然的。“花袭人有始有终”更让我们感叹她的善良本性。

鲁迅在评价《红楼梦》时,与脂砚斋的见解一致,认为《红楼梦》打破了传统“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写法。这种善恶并举、正邪互现的创作手法基于曹雪芹对人性的深刻认识。人性中本来就有善恶、真假、美丑的对立,一个大善大恶、大忠大贤之人只能存在于理想化的作品中,现实生活中的人都是有缺陷的。“真实的人性,既具有人的创造性、能动性,又具有人的局限性,具有创造性、能动性,人才区别于动物,具有局限性,人才区别于神”⑩,我们从人物的缺陷美中,才能更真实深刻地感受到复杂的人性之美。

更难得的是,曹雪芹摆脱了才子佳人大团圆的理想化套路,以生活本来的面目还原了每一个他所钟爱的少女的不幸的归宿。不管她们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对抗自身的命运,最终都难逃厄运。锋芒毕露的晴雯死了,自尊自爱的鸳鸯死了,以情抗理的司棋死了,清白无辜的金钏儿死了,任情任性的芳官出家当了尼姑,温柔和顺的袭人理想幻灭……在这样一个自由被禁锢、平等被践踏的大背景下,这些美丽聪慧的少女们保持着自己做人的尊严、保持着善良纯真的个性,在属于她们的人生舞台上披枷带锁、尽情歌舞,而这些春花一般娇艳的生命,在最烂漫的季节,被风雨摧残,带着青春的光泽,带着对生命、对爱情的无限依恋,飘零枯萎。“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曹雪芹并不是以一个高高在上的姿态对她们进行道德评价,而是以深沉的悲悯关注女性的悲剧命运,以满腔的悲愤揭露那个“以理杀人”的时代对女性的摧残,以一腔真情呼唤一个尊重女性、众生平等的新时代的到来。

长期戏曲小说文化的熏陶、明清人文思潮的浸染、自身命运的沧桑巨变,使得曹雪芹对丫鬟——这个被封建等级制度压迫在最底层的、在卑微中讨生活的弱势群体,给予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和同情。他以击赏的热情展示她们的个性、以写实的态度描绘她们的生活、以细腻的笔触刻画她们的情感,人类史上留下了属于那个时代的真实的丫鬟影像,文学史上留下了光照千秋的艺术形象。

注释

① 禹克坤,选注.《却要》,《唐宋传奇精选本》[M].北京:高教出版社,2008:252.

②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1307.

③ 王阳明.王文成公全书(卷六),转引自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四卷)[M].北京:高教出版社,2005:7.

④ 李贽.《焚书》卷三,转引自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四卷)[M].北京:高教出版社,2005(2):172.

⑤ 袁宏道.《袁宏道集笺校》卷四,转引自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四卷)[M].北京:高教出版社,2005(2):173.

⑥ 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1.

⑦ 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4.

⑧ 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5.

⑨ 朱一玄.红楼梦资料汇编[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451.

⑩ 刘再复.性格组合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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