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1940年代作品中的“神”
2014-03-04唐东堰白玉兰
唐东堰 白玉兰
“神”是沈从文思想的核心范畴之一。纵观沈从文作品中的“神”,笔者发现其含义大致包括以下四种:一是普通意义上的宗教偶像神,沈从文将这个意义上的“神”称为都市里的“神”,认为它是骗人的把戏,对之完全否定;二是特指湘西巫文化中的“神”,如霄神、傩神等等,这个意义上的“神”是地域文化的组成部分,沈从文对于它的态度与其对湘西文化的态度一样,认同大于否定;三是指沈从文借助逻辑分析推导出来的关于“神”之存在的依据;四是指主体在精神上对“神”的觉解,即沈从文所说的“神在生命中”或者“见到了神”。这个意义上的“神”不是关于“神”的一般概念,而是对“神”的切身体验。“神”的后两种意义是沈从文思想的核心范畴,下面笔者分别对之进行研究。
一、作为理性认识对象的“神”
“神”是宇宙的本原,是形上学的对象。它虽然不可见,不可触,不可分析,但是人们可以通过逻辑推理去“确认”它存在。在美好的自然万物与和谐的自然秩序面前,沈从文常常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对造物主的追问:
为什么这样自然?匀称,和谐,统一,是谁的能力?……从神字以外,还可找寻什么适当其德性的名称?①《沈从文全集》第7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89页。
此处的“神”是作者对“造物主”理性思索的结果,它只是一个“符号”,指代那些非人力所为的“可惊能力”。“神”的这层含义与基督教关于“上帝”作为造物主的意义相似。它除了创造万物之外,还支配着那些不受人类左右的“规律”和“命运”。他在《凤子》中写道:
哲学就正在那里告给我们思索一切,让我们明白:谁应当归神支配,谁应当由人支配……我们并无能力支配自己。一切都还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捉弄。②《沈从文全集》第7卷,第90~91页。
“神”是那只“看不见的手”,一切“不是人为的,由他来处置”。“神”是对于那些超出理性范围的种种“神秘”、“未知”事物与规律的总称,理性和语言对于“神”的把握显然是无效的。这种思想在《水云》中得到了延续,只不过在《水云》里面,“神”一词被置换成了“偶然”和“情感”。例如:
生命中还有比理性更具势力的“情感”。一个人的一生可说即由偶然和情感乘除而来。你虽不迷信命运,新的偶然和情感,可将形成你明天的命运,决定后天的命运。①《沈从文全集》第7卷,第95页。
“命运的不可知感”苦恼过沈从文很长一段时间,这一方面可能是沈从文对于身边人(尤其是湘西人)在世事巨变中命运不可自主现象的形而上之思;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对于湘西人原始宗教信仰和思维习惯的批判继承,因为在湘西,人们往往把人力无法决定的事情交给“神”来决定。由于湘西人常常将“神”决定的事情看成是公正、合理的,“神”在沈从文那里又获得了价值层面的含义——“合理的,宽容的,美的”②《沈从文全集》第7卷,第123页。。
总之,作为理性认识对象的“神”一方面指自然规律的统辖者和创造者;另一方面也指人力之外,支配人类命运的那只“看不见的手”,又因为“神”决定的事情总是“合理的,宽容的,美的”,所以“神”还包含着正直、诚实、爱和美的意义。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神”这三重意义都是由逻辑分析推导出来的,正如沈从文所说,理性思辨最大的极限就是告诉我们在理性的尽头还有“一种不许人类智慧干涉的东西存在”③《沈从文全集》第7卷,第117页。。至于这种不受人类智慧干涉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样子,“人们在意识层面上的一切努力都是没有意义的”④刘文英:《道家的精神哲学与现代的潜意识概念》,载《文史哲》2002年第1期,51~52页。。30年代,沈从文对于“神”的探索表明了他尽管还没有真正把握到“神”,但是当理性思辨走到了尽头之后,神秘主义就有可能出现了。
二、作为存在性认知对象的“神”
冯友兰认为哲学的最高点凭着理性思辨是无法企及的,只有当“亲身感受到了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时,仿佛获得了一种形神相契的经验启示,豁然贯通的灵感顿悟,扑朔迷离的身心愉悦时,才能进入神秘的同天境界”,从而“直透超验的形上世界”⑤郭淑新:《神秘主义:一种哲学的“境界”和“方法”——论冯友兰对神秘主义的诠解》,载《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2期,第10页。。冯友兰先生将这种方法称之为“负底方法”,即“神秘意味的直觉方法”。沈从文对于“神”的把握实质上也是如此,例如:
例1:失去了“我”后却认识了“人”,体会到了“神”。墙壁上一方黄色阳光,庭院里一点草,蓝天中一粒星子……它们的光辉和色泽,就都若有了神性,成为一种神迹了……对于一切自然景物的朴素,到我单独默会它们本身的存在和宇宙彼此生命微妙关系时,也无一不感觉到生命的庄严。一种由生物的美与爱有所启示,在沉静中生长的宗教情绪,无可归纳,因之一部分生命,就完全消失在对于一些自然的皈依中。⑥《沈从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122页。
例2:能欣赏仙人掌神奇的人怕不多。这东西从表面看来,平平无奇,可是开花时也有个神性在生命发展中存在,而且完完整整……原来我成天和仙人掌对面,竟悟出这种简单生物中的一点神性来了,发展那点神性,即“顺天体道”。⑦《沈从文全集》第10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309~310页。
例3:日落后,见浅白天空中忽现一星,光弱而美,令人起奇异幻觉。如七月天在草原上一株孤树下仰天躺卧外,与一条曲虹相对时情景。似宗教情绪与情想意识合而为一,引起轻微骚乱,骚乱中交织悦乐与惆怅,两者如此分明可如此模糊。我见到的是一种什么事物?我感到的又是一种什么人生?这一切如何空虚,又如何具体!⑧《沈从文全集》第12卷,第287页。
这种风格的文字在沈从文20世纪40年代的作品中还有很多。这里所说的“神”与其30年代提到的“神”不一样,30年代作品中出现的“神”主要是依靠逻辑分析推导出来的关于“神”之存在可能性的确证。而其40年代所说的“神”则是他“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时”体验到的“神”。下面笔者以上述引文为例,逐段分析。
在第一段文字里,沈从文首先就讲“失去了‘我’后”体会到了“神”,以及神的庄严。这句话表明,“神”是在失去了“我”,即“忘我”的状态中把握到的。“忘我”在此不是指睡眠,而是指人被对象彻底吸引失去自我意识,与物融为一体的状态,即生命“消失在对于一切自然的皈依中”。而“神”就是在这种“浑然一体”中显现的。
第二段文字是对沉迷状态的事后评述。这中间虽然没有出现“忘我”一词,但是有些词语仍然提示我们,沈从文对于仙人掌生命“神性”的把握不是通过逻辑推理而是通过“体悟”获得的。在汉语中,“悟”跟“认识”不一样,“认识”是按照知觉、表象、理性等程序一环一环发展而来,而“悟”则是进入到对象内部,与对象融合为一时体验得来的。这里所说的“神”仍与“浑然一体”状态相关联。
第三段文字展现的是作者的梦幻状态。这种幻境是作者对星空凝眸过久,进入到物我交融的恍惚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人的意识消退,潜意识开始活跃,因此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这段文字没有出现“神”的字样,但是由于沈从文所说的“神”与老庄所说的“道”一样都是恍恍惚惚、不可捉摸的存在,因此文中所说的那种既“空虚”又“具体”的东西实际上就是关于“最高存在”的描述。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七月天在草原上一株孤树下仰天躺卧外,与一条曲虹相对”的情景与佛祖在菩提树下参禅悟道情境很相像,不管这是一种巧合还是一种心灵的相遇,它至少表明了沈从文此时的心理绝不是平常的清醒的状态。
问题是为什么“浑然一体”的体验让沈从文获得一种形而上意味的感悟呢?西方当代心理学马斯洛对此做过长期的研究,发现在这些体验中“人的认知特性和能力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出现了一种特殊形式的认知,即存在性认知”,因而“可以更清楚地看到现实本身的性质和更深刻地看透现实的本质”①A.H.马斯洛:《存在心理学探索》,李文湉译,云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73页。。
存在性认知主要有三个显著特征:首先,存在性认知具有“越出部分而感知整体的能力”②A.H.马斯洛:《存在心理学探索》,第80页。。马斯洛认为存在性认知是“一花一世界式”的感知方式。它使得沈从文常常从“一片铜,一块石头,一把线,一组声音”中“见世界之大,并见世界之全”③《沈从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23~24页。。其次,存在性认知是一种以对象为中心的、物我交融的认知方式。它是主体“全神贯注,‘倾注’到客体之中去”产生的④A.H.马斯洛:《存在心理学探索》,第191页。,沈从文所说的“失去了‘我’后”才能“体会到‘神’”,正是对于这个特征的表述⑤《沈从文全集》第12卷,第120页。。再次,存在性认知是非语言性认知。它的过程是“不可言喻”的,只有诗和艺术才可稍加描绘。存在性认知“使用的是原始人知觉方式”⑥A.H.马斯洛:《存在心理学探索》,第67页。,能够感知那些没有进入到我们语言(意识)状态中的东西。从湘西半原始文化中走出来的沈从文,天生就带有原人知觉方式的特征,前语言思维非常活跃。他能够洞察到那些未进入语言体系之中的东西,故其作品中常常出现一些“荒诞不经”的意象,如“无声的音乐”、“无颜色可涂抹的画”等等。
三、“神”与沈从文的形而上之悟
关于沈从文的“神”和“神性”观点,刘洪涛也提出了类似的看法。他认为,沈从文所谓的神性“正是对非理性在生命层面的准确描述,指其单纯、神圣、庄严、灵异和从容,与宇宙之间具有感应,与大自然和谐”⑦刘洪涛:《沈从文小说新论》,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31页。。在这段话中,刘洪涛指出了沈从文“神性”观念的三个独特之处:第一,沈从文所说的“神性”与生命密切相关,是对生命的非理性层面的把握;第二,“神性”与宇宙存在着神秘的感应关系;第三,“神性”出现在人与大自然和谐之时。遗憾的是,刘洪涛并没有对沈从文“神性”思想的形成机制做进一步的考察。在刘洪涛的研究中,“宇宙”、“生命”、“自然”与“神性”的关系还是孤立的,他没有找到四者的内在结合点,因此还无法解释清楚“神性”为什么会与“宇宙”、“生命”、“自然”发生关系以及存在着怎样的关系。
事实上,统摄“宇宙”、“生命”、“自然”与“神性”的基点正是那种恍恍惚惚的“浑然一体”体验。这种体验是意识与潜意识交融的状态。在这种体验中间,人们摆脱了显意识的干扰,“打破了主客体内外的界限”,“主体精神开始与天地精神自由往来和交融”①刘文英:《道家的精神哲学与现代的潜意识概念》,载《文史哲》2002年第1期,51~52页。。这种境界(体验)与老庄所描述的“悟道”境界一样,既是一种形而上意味的体验,也是人与自然契合的状态,同时还是人与天地同一的境界,因此它实现了人与“神”、人与自然、人与宇宙的合一。在《生命》中,沈从文甚至还借用道家术语“无”来指代“神”,如:
明智者若善用其明智,即可从此云空中,读示一小文……无著者姓名。无年月。无故事。
无……然而内容极柔美,虚空静寂,读者灵魂中如有音乐。虚空明蓝,读者灵魂上却光明净洁。②《沈从文全集》第12卷,第43页。
这里的“无”不是我们平时所说的“无”。在中国文化中,“无”具有特殊的地位。据考证,在甲骨文中“無”是两手持牛尾或茅草狂舞的形象,这表明“‘無’、‘舞’、‘巫’三者之间应存在的某种联系。《说文解字》对‘巫’的界说证实了这一点。其解释‘巫’说:‘祝也。女能事无形以降神也。’巫的职责就是通过‘無’的形式和手段与‘無’打交道,而这个‘無’所表示的则是‘似无而实有’”③孙文宪:《文学言说的意指与境界》,载《民族艺术研究》2002年第6期,第5页。。可见,“无”是“人们对那种同具体的实有没有关系、无力感知其存在、但又确信其为有的对象”的指称④庞朴:《说“无”》,载《良莠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88页。。对于原始初民来说,“无”是人们通过巫术或狂舞进入迷狂状态中体验到的另一个世界。它在某种意义上充当着早期人类的彼岸世界,它带有较浓的神秘性意味。从内容来看,它既“包含着理想和追求的成分”,也“包含着对不可见闻的、尚属未知的规律与法则的猜测”,更“包含着精神、信仰和梦想的寄托”⑤孙文宪:《文学言说的意指与境界》,载《民族艺术研究》2002年第6期,第5页。。可见,沈从文所说的神与原始巫术中的“神”存在着内在的契合,只不过与神巫借助仪式来步入癫狂不一样,沈从文则通过对“美”(如自然、艺术、人体等)的迷狂、痴迷来消弭主与客界限,进入“浑然一体”的状态实现“人神合一”——“神在生命中”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沈从文思想中的“神”是一种与原始文化相关的,独树一帜的“神”学思想。
四、“神”与沈从文的国家民族重造思想
沈从文40年代的创作与这种“神”思想存在着内在的契合。尽管在作品中追求哲学的底蕴是优秀作家的共同特征,然而与其他现代作家在作品中追求进化论、马列主义等哲学社会科学思想不同,沈从文40年代创作的极致境界弥漫的是那种玄之又玄的“神”、“生命”哲学。在具体文本中,它常常呈现为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体验(境界)。更为重要的是,沈从文在“神”思想的基础上还形成了一套独特的社会政治改造思想——“神之重造”。
在沈从文看来,社会的黑暗与腐败是人心堕落的结果,而人心的堕落,又是“神之解体”的体现。他说:
神既经解体,因此世上多斗方名士,多假道学,多蜻蜓点水的生活法,多情感被阉割的人生观,多阉宦情绪,多无根传说。大多数人的生命如一堆牛粪,在无热无光中慢慢燃烧,且结束于这种燃烧形式,不以为异。
对“神之解体”诸现象的批判是沈从文40年代创作的主要内容。与左翼作家着重揭示上层社会的剥削、贪婪不同,沈从文侧重批判人们生命“神性”的丧失——“放弃了好好做人的权利”,“生活无信心,无目的,无理想”⑥《沈从文全集》第12卷,第11页。。沈从文认为生命“神性”的丧失,知识分子失去了崇高的追求,从而“将知识仅仅变成一种‘求食’工具,并不能作为‘做人’的张本”。而社会名流由于对“生命”缺乏深刻的认识,常常充当“假道学”的角色,虚伪做作,“对人生现象毫无热情”,亦无实现欲望的能力,“生命如一堆牛粪,在无热无光中慢慢的燃烧”⑦《沈从文全集》第17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237页。。在《潜渊》中,沈从文又为丧失了“神性”的生命做了一个总的画像——“样子都差不多,睡眠不足,营养不足。俨然多少代都生活在一种无信心,无目的,无理想的情形中。脑部各种官能因不曾好好运用,都显出一种疲倦或退化神情。”这种“生命”形式不光对于社会无意义,对于个人也无任何价值。
要想铲除这种无热无光的生命形式,沈从文认为光依靠政治纲要、社会设计和其他流行的思想是没有效果的。唯有“抽象的神”才能“阻止退化现象的扩大,给新的生命一种刺激启迪”,“煽起更年青一辈做人的热诚激发其生命的抽象搜寻,对人类明日未来向上合理的一切设计,都能产生一种崇高庄严感情”①《沈从文全集》第17卷,第362页。。如此一来,“国家民族的重造问题,方不至于成为具文,为空话”②《沈从文全集》第17卷,第362页。。可见,“神之重造”的最终目标在于“国家民族的重造”。
“神之重造”与沈从文的“神”思想究竟存在着怎样的关联呢?最早阐述“神之重造”观的作品是《凤子》(1932-1937年)。据这部小说的题记所说,该小说的写作目的是为“民族较高的智慧,完美的品德”做一份“善意的记录”。所谓的“民族较高智慧”和“完美品德”实质上是《凤子》中所描绘的那种“神之存在仍然如故”的边城世界,以及由巫风浸染、熏陶出来的纯朴、勇敢、善良的优秀品格。它们与现代中国那种充满欺诈、暴力、杀戮的都市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沈从文认为“边城”世界的生机祥和与“神之存在仍然如故”的巫文化密不可分。中国自古就有较为深厚的“巫教”传统,巫乐仪式不仅能改造人的品格,还能实现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神的和谐相处。《尚书·舜典》曾记载:
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
到了现代,“巫教”传统在汉文化中已逐渐消亡,但在闭塞、落后的湘西世界,“神之存在,依然如故”③《沈从文全集》第7卷,第163页。。湘西苗族没有文字,没有学校,各种教育主要依靠巫术仪式体现和传承。从小深受巫鬼文化影响,并亲自体验过巫术仪式的沈从文自然对于巫术乐仪的心灵教育功能深有体会。因此在应对20世纪中国的主要问题——“国家民族重造”时,他自然地转向了湘西地域文化资源,提出了“神之重造”。“神之重造”是湘西“巫教”功能的现代化提升,也是针对现代中国黑暗现实提出的道德改造策略。
总之,沈从文文本中出现的“神”具有多方面的内涵。然而,作为其思想核心命题的那个“神”是沈从文在对“美”(自然、艺术、人体)的迷狂(沉迷)体验中,借助存在性认知把握到的宇宙、生命的最高存在。这个层面的“神”是不可分析、不可言说的,它只存在生命体验中。结合沈从文具体生活经历来看,“神”既是对于原始巫文化的继承和现代性提升,也是以湘西巫文化铸造民族最高品德的具体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