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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楚辞》评点校刊者冯绍祖考论

2014-03-04罗剑波

新闻与传播评论 2014年4期
关键词:章句屈子楚辞

罗剑波

在《楚辞》评点史上,万历十四年(1586)冯绍祖校刊王逸《楚辞章句》,是较早问世且影响深远的一种,该本由于校刻精审、择选周切,自问世后,连年刊刻,广为关注,直至清代。但冯绍祖是何人?其家世、生平如何?其对屈原及《楚辞》的认识怎样?这些问题都值得我们去考察和探知。

一、冯绍祖家世及其与黄汝亨之交游

历代史籍、方志及学术界相关研究中关于冯绍祖的介绍可谓凤毛麟角。冯绍祖有《校楚辞章句后序》一篇,题“万历丙戌月轨青陆朔盐官冯绍祖绳武父书于观妙斋”,于该书每卷卷首又题曰“明后学武林冯绍祖绳武父校正”。①冯绍祖校刊:《楚辞章句》,明万历十四年(1586)刻本。后世关于他的相关介绍,皆由此而来。如姜亮夫《楚辞书目五种》云:“冯绍祖,按字绳武,盐官人。”②姜亮夫:《楚辞书目五种》,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3页。池秀云《历代名人室名别号辞典》释“观妙斋”云:“冯绍祖,观妙斋为刻书室名,明武林人。万历年间刻《楚辞》十七卷,附录一卷。”③池秀云:《历代名人室名别号辞典》,山西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346页。瞿冕良《中国古籍版刻辞典》有“观妙斋”条,云:“明万历间杭州人冯绍祖的室名。绍祖字绳武,刻印过《楚辞章句》17卷《附录》1卷。”④瞿冕良:《中国古籍版刻辞典》,齐鲁书社1999年,第126页。

“盐官”,原为官名,西汉吴王刘濞煮海为盐,设“盐官”。后指地名,即浙江海宁县,属杭州府。《明一统志》云:“海宁县,在(杭州)府城东一百二十里。本汉海盐县地,属会稽郡。吴王濞于此立盐官。三国吴因置盐官县,属吴郡。隋属余杭郡。唐初属东武州,寻并入钱塘,后复置属杭州。宋因之。元升盐官州,后更名海宁。本朝洪武初,改州为县,编户三百五十六里。”⑤李贤:《明一统志》,《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73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5年。杭州别称“武林”⑥李贤《明一统志》:“(杭州)郡名‘钱塘’,陈名。‘武林’,因武林山而名。‘古杭’,隋名。”又云:“武林山,在(杭州)府城西南一十五里。《汉·地理志》注:武林山,武林水所出,亦曰‘灵隐’,曰‘灵苑’,曰‘仙居’。或谓:本名‘虎林’,唐因避讳,改‘虎’为‘武’。”《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故冯绍祖又自称“武林”人。

又核冯本“观妙斋重校《楚辞章句》议例”之“核评”云:“兹悉发家乘,若张氏《楚范》、陈氏《楚辞》、洪氏《随笔》、杨氏《丹铅》、王氏《卮言》等集,一一搜载。而先王父小海公间有手泽,随列之。”按,“小海”,为冯觐别号。《四库全书总目》云:“冯觐,明浙江海宁人,字晋叔,号小海。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官至广东按察副使。”①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97年,第2455页。据绍祖“先王父小海公”云云,知其为冯觐之孙。检历代书目,冯觐有《小海存稿》八卷,已亡佚。据《四库全书总目》可略窥其大概:“是集诗三卷,文五卷,乃其子有翼所编。张瀚序称其简易明畅,不假雕琢,颇非溢美,然才地颇弱,未足名家。”②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第2455~2456页。冯觐又选编《秦汉文抄》12卷,录《卜居》、《渔父》两篇③冯觐视屈原为秦人,误,故为四库馆臣所讥,以为“冠以《楚词》,惟录《卜居》、《渔父》二篇,题为秦人,是不足与论矣”。见纪昀等著:《四库全书总目》,第2455~2456页。,以为“屈原辞、贾谊赋,以文尤雅驯,赏识家亟播颂云”④见冯有翼辑:《秦汉文抄·凡例》,明万历十一年(1583)清音馆刻本。,此种认识,亦可与其批点《楚辞》之举相互印证。这种家学渊源,对于冯绍祖重刊王逸《楚辞章句》,产生了重要影响。

冯绍祖校刊《楚辞章句》,卷首有黄汝亨作《楚辞序》,兹摘录如下:

儒家谈文辞,则《庄》、《骚》并称云。间或以庄生浩荡自恣,诡于大道,其言多洸洋幻眇,不可训。屈《骚》所称古连类,与经传不合,小疵《风》、《雅》。总之,文生于情,庄生游世之外,故清浊一流,醉醒同状,寄幻于寰中,标旨于象先。而屈子以其独醒独清之意,沉世之内,殷忧君上,愤懑混浊。六合之大,万类之广,耳目之所览睹,上极苍苍,下极林林,催心裂肠,无之非是。辟之深秋永夜,凄风苦雨,郁结于气,宣畅于声,皆化工殹,岂文人雕刻之末技,词家模拟之艳辞哉!马迁读庄生书而归之寓言,此可与言《骚》也已矣!宋玉而下,有其才而非其情,贾谊有其情而非其才。谊之泣以死也,又其甚者也。亦犹晋人者之嫉物轻世也,庄之流也。相如因缘得意,媚于主上,所为《子虚》、《大人》之篇,都丽寥廓,乏于深婉,其情可知已。道不同不相为谋,呜呼!此《反骚》之所以作也。儒者探《易》之幽,而参于《庄》,讽《诗》之深,而参于《骚》。参于《庄》可以群,参于《骚》可以怨,其庶几乎!然《庄》多善本行世,而《楚骚》独缺。俗士罕及之。绳武博物能裁,搜自刘、王讫于近代,齿间合文,要于神情,斯不亦符节骚人,而升之风雅之堂哉。万历柔兆阉茂之岁夏且朔。

黄汝亨,晚明著名文学家,字贞父,浙江仁和人,号泊玄居士、寓林居士。万历戊戌(1598)进士,授进贤知县,升南京工部主事,历礼部郎中,出为江西提学佥事,转布政司参议,有《寓林集》、《天目游记》、《廉吏传》、《古奏议》等传世⑤参冯梦祯《快雪堂集》卷三(《四库存目丛书》影印万历四十四年黄汝亨、朱之蕃等刻本)。另,曹溶《明人小传》、朱彝尊《明诗综》、陈田《明诗纪事》及《四库全书总目》、《江西通志》、《仁和县志》等,俱有黄汝亨的相关记载,亦可参。其中尤以《仁和县志》与《江西通志》所载为详。《仁和县志》云:黄汝亨,字贞父,脑后棱棱有奇骨,目如曙星。万历戊戌进士,授进贤知县。邑多浮赋,汝亨上书台司,力争之,宽其征催。又为建仓水次民,不病输輓。暇则与诸生论文,搜剔名胜,复竹林旧址,寻戴叔伦栖隐处,筑栖贤院。为坛自署坛石山长,奏最以忌者。左迁,久之起南工部主事,升礼部郎中。视学江西,力持风格,竿邮屏绝,尝以片言定诸王孙之变,无敢哗者。进参议,备兵湖西。踰年谢病归,结庐南屏,题曰寓林,以著作自娱。持缣素碑版请者,望于道。每避客六桥之阴,轻舟软舆,踪迹继至,则启窗一笑,酒茗交行,挥翰如飞。人有得其片札者,时以为荣焉。”沈朝宣纂修《仁和县志》,《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清光绪钱塘丁氏嘉惠堂刻武林掌故丛编本。。其《楚辞序》对后世有较大影响。如凌毓枏校刊套印本《楚辞》,就选录其中“屈子以其独醒独清之意”至“词家模拟之艳辞哉”一段,与“宋玉而下,有其才而非其情,贾谊有其情而非其才”一句,作为眉评⑥凌毓枏校刊:《楚辞》,明万历二十八年(1600)刻朱墨套印本。。而蒋之翘校刊朱熹《楚辞集注》(即《七十二家评楚辞》),将“然《庄》多善本行世”以下删除后,其余部分则全部收录,置于卷前“《楚辞》总评”处⑦蒋之翘校刊:《楚辞集注》,明天启六年(1626)刻本。。黄氏此《序》无疑为冯本增色不少。而其所言“然《庄》多善本行世,而《楚骚》独缺。俗士罕及之。绳武博物能裁”云云,又暗示出对绍祖的嘉许与熟悉。

今核黄汝亨《寓林集》卷23,有“与冯绳武”书一封。文云:

足下跛能履耶?无乃为平原门下买笑耶?此物宜起不宜下,宜静不宜动。山中爽气竟秋,命童子移竹床,据而挥尘,漱以名茶,令湿火从毛孔中四出,胜太乙金针多矣。⑧黃汝亨:《寓林集》,明天启四年(1624)吴敬、吴芝等刻本。

《寓林诗集》卷一又有五言古诗“冯绳武招饮湖舟兼呈凌四元礼时元礼小恙”一首:

晨光曜疏峰,绪风纾青阳。林气澹素秋,悲哉思如狂。何以写我忧?尊酒命咏觞。湖水净游氛,扁舟极徜徉。严壑朗几席,芙蓉揽衣裳。顾盼迟行杯,谈论披中肠。高会及须臾,握手夜未央。人寿亦几何?荣华等朝霜。阮籍沉名饮,刘伶诵短章。涉世似已诞,韬精讵云荒。捐俗在无营,达情自不伤。寄言餐霞人,参术非良方。①黃汝亨:《寓林诗集》,明天启四年(1624)吴敬、吴芝等刻本。

由于冯绍祖无诗文传世,其与黄汝亨之交往情况,于黄氏诸书中仅见此二例。前者反映了绍祖病恙之时汝亨及时问候之情形;后者则折射出他们宴饮咏觞、吐露心声之情状。黄汝亨为仁和人,冯绍祖为海宁人,两县相邻,往交密切,也正因如此,在冯绍祖校刊《楚辞章句》之时,黄汝亨即欣然序之。

二、由《后序》、《议例》看冯绍祖之论《骚》

冯绍祖有“校楚辞章句后序”,又有“观妙斋重校楚辞章句议例”五则。因其著述情况不详,兹以此《后序》、《议例》为据,就其论《骚》作些考察。冯绍祖“校楚辞章句后序”云:

不佞非知《骚》者也,而譊譊慕《骚》。读“伤灵修”、“从彭咸”语,见谓庶几《谷风》、《白华》之什,而哀怨过之。观《哀郢》、《怀沙》,则忿怼浊世,湛没清流,以世无屈子忠也者,而屈子遇;无屈子遇而屈子忠也者,心悲之!差、玉以下二三君子,法其从容,而祖其辞令。方且以柔情入景,语藻缋易深厚。至《九辩》诸篇,而乃始矩武其则,而功令奉之,彼犹然自好者也。盖不佞居恒谓屈子生于怨者也,故鞶帨不胜其呻吟。宋、景诸人,生于屈子者也,故呻吟不胜其鞶帨。要以情文为统纪,岂可过乎!是编也,不佞非以益《骚》,而聊以毕其所慕,繄起穷愁而揄伊郁也。若曰或卬之而或抑之,则不佞乌敢开罪灵均,而为叔师引咎哉!嗟乎!子云《反骚》,至其论《玄》也,则谓千载之下有子云。谓千载之下有子云者而知《玄》,毋乃谓千载之下,有屈子者而知《骚》乎哉!万历丙戌月轨青陆朔盐官冯绍祖绳武父书于观妙斋。

绍祖此序对屈子之文、之为人作出极高评价,以为其文可堪比《诗经》,或甚而过之;其人为臣子者千古之模范,其遭际则令人深感悲伤与同情。屈子其人如此,其文更堪比经典,后世慕其影踪,自非可与其同一并论。因此,绍祖“譊譊慕《骚》”,除以上所述外,重新校刊王逸《楚辞章句》,亦有欲使屈子之文流传千世之用心。

此外,绍祖此《序》,亦有值得我们深入探究者:其一,以《诗》较《骚》。《诗》、《骚》相较,是《楚辞》批评史上一个非常重要又影响深远的话题。早在汉代,围绕这一点就曾经有过激烈的讨论。对此,刘勰《文心雕龙·辨骚》有所总结:

昔汉武爱《骚》,而淮南作《传》,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蝉蜕秽浊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皦然涅而不缁,虽与日月争光可也”。班固以为“露才扬己,忿怼沉江;羿浇二姚,与《左氏》不合;昆仑悬圃,非经义所载;然其文辞丽雅,为词赋之宗,虽非明哲,可谓妙才”。王逸以为“诗人提耳,屈原婉顺,《离骚》之文,依经立义,驷虬乘鹥,则时乘六龙;昆仑流沙,则《禹贡》敷土;名儒辞赋,莫不拟其仪表,所谓金相玉质,百世无匹者也”。及汉宣嗟叹,以为皆合经术;扬雄讽味,亦言体同《诗》《雅》。四家举以方经,而孟坚谓不合传,褒贬任声,抑扬过实,可谓鉴而弗精,玩而未覈者也。②王利器:《文心雕龙校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7页。

汉代诸家,无论“举以方经”者,或是“谓不合传”者,在刘勰看来,均未允“厥中”,故其有“任声”、“过实”之叹。在重新“征言”、“核论”后,他得出《楚辞》“四同”、“四异”于经书的结论。而审此冯绍祖“读‘伤灵修’、‘从彭咸’语,见谓庶几《谷风》、《白华》之什,而哀怨过之”云云之语,其用意似与以上诸家一样,是欲以《诗》为标准,来反观《骚》之价值。

今核《谷风》见《诗经·小雅》,前有毛序云:“《谷风》,刺幽王也。天下俗薄,朋友道绝焉。”孔颖达《正义》云:“作《谷风》诗者,刺幽王也。以人虽父生师教,须朋友以成。然则朋友之交,乃是人行之大者。幽王之时,风俗浇薄,穷达相弃,无复恩情,使朋友之道绝焉。言天下无复有朋友之道也,此由王政使然,故以刺之。”①孔颖达:《毛诗正义》,载《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第459页。《白华》亦见《诗经·小雅》,前毛序云:“《白华》,周人刺幽后也。幽王娶申女以为后,又得褒姒而黜申后。故下国化之,以妾为妻,以孽代宗,而王弗能治,周人为之作是诗也。”孔颖达《正义》云:“《白华》诗者,周人所作,以刺幽王之后也。幽王之后,褒姒也。以幽王初娶申女以为后,后得褒姒,而黜退申后,褒姒妾也,王黜申后而立之。由此故下国诸候化而效之,皆以妾为妻,以支庶之孽,代本適之宗,而幽王弗能治而正之。使天下败乱,皆幽后所致,故周人为之而作《白华》之诗,以刺之也。申后之黜,幽王所为,而刺褒姒者,言刺褒姒则幽王之恶可知,以褒姒媚惑,以至使申后见黜,故诗人陈申后之被疏远,以主刺后姒也。”②孔颖达:《毛诗正义》,载《十三经注疏》,第496页。

以上二诗,均反映了周幽王时王政衰微、风俗败坏之境状。“穷达相弃,无复恩情”,尤其是《白华》所反映的以妾代主、诸侯以支庶代本宗之情形,与屈子之时,怀、襄二主以谗佞为忠信,以奸邪为贞正以及“芳草”变节之行相比,是何等相似!“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离骚》)屈原失望之极,愤激之至,无奈处呼天抢地,遂抱“依彭咸遗则”、“从彭咸所居”之心志。此与上引二诗相较,可谓愤激之心同,而哀怨之情甚或过之。绍祖所论,其意应在此。

其二,屈赋生于怨情。

如上所述,绍祖在将《离骚》与《谷风》、《白华》比较时,已涉及这一问题,并言其“哀怨过之”。又云:“盖不佞居恒谓屈子生于怨者也,故鞶帨不胜其呻吟。宋、景诸人,生于屈子者也,故呻吟不胜其鞶帨。要以情文为统纪,岂可过乎!”在其看来,《离骚》是屈原情感堆积之下的自然流露,是对其自身怨愤之情的排解和抒写,是“以情文为统纪”者,故能做到情文兼胜,而非宋、景诸人可比。

其实最先注意到屈子之“怨”情者,是西汉刘安。刘安曾奉汉武帝之命作《离骚传》③见《汉书·淮南王传》,文云:“时武帝方好艺文,以安属为诸父,辩博善为文辞,甚尊重之。每为报书及赐,常召司马相如等视草乃遣。初,安入朝,献所作《内篇》,新出,上爱秘之。使为《离骚传》,旦受诏,日食时上。”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第2145页。,《离骚传》原有叙,总论屈原著《骚》旨意及《离骚》内容、特点等。据汤炳正先生《〈史记·屈原列传〉理惑》④汤炳正:《屈赋新探》,齐鲁书社1984年,第1~22页。一文考证,刘安《离骚传》之叙,被后人分割撺入《史记·屈原列传》中。今从《屈原列传》抽出相关文字,摘录如下:

《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旨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⑤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第2482页。

刘安以为,屈原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刘安如此立论,着眼点在于儒家传统的《诗》教观念。“盖自怨生”,实用孔子所谓《诗》可以“怨”之意。《论语·阳货》:“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可以怨”,何晏《论语集解》引孔安国曰“怨刺上政”。邢昺疏云:“‘可以怨’者,诗有君政不善,则风刺之。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可以怨刺上政。”⑥何晏等注,邢昺疏:《论语注疏》,载《十三经注疏》,第2525页,。《离骚》虽是屈原“怨”情之表现,但以儒家《诗》教观念来看,诗人之“怨刺”,因“君政不善”而发者,是完全合乎要求的。因此,《离骚》之怨,在刘安看来,亦是合情合理。刘安以“忠怨”概括《离骚》之意旨,就在于要指出屈赋是完全符合儒家文艺观念之要求的。故《离骚传·叙》又云:“《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

由此来看,冯绍祖之“屈子生于怨者”,与刘安之“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之间,当有某种联系,或言冯氏持论即由刘安《离骚传·叙》而来。冯本《楚辞章句·离骚》卷末总评所引第一位就是“淮南王安”,所引曰:“《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又曰:“蝉蜕于浊秽之中,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这足可证明绍祖对于刘安之评《骚》论点是熟悉的。但需要指出的是,尽管如此,其着眼点与刘安已有了很大不同:绍祖在叙述时,虽然也强调屈赋之生于“怨”,但其目的是欲指出这种“怨”情在作品中所起到的支配作用,而非如刘安那样意在表明屈赋之符合儒家诗教规范。

冯绍祖又有“观妙斋重校《楚辞章句》议例”,今将其中“印古”、“铨故”、“遴篇”三则摘录如下:

第一印古

《楚辞》先辈称王逸本最古,盖去楚未远,古文不甚流滥脱轶耳。后人人各以意撺易,若晦翁所次《九辩》诸章,固自玢豳,要非古人之旧矣。今一意存古,故断以王氏本为正。

第二铨故

《楚辞》解当汉孝武时,已令淮南王安通其义矣。惜乎言湮世远,今不复存。东汉王逸汇其故为《章句》,盖其详哉!至宋洪兴祖、朱晦翁,俱有补注,总之不离王氏者居多,兹专主王氏《章句》。洪、朱两家,间有裨益处,为标其概于端,俾读者得以详考,亦毋混王氏之旧焉。

第三遴篇

《楚辞》编于刘子政者十六卷,《章句》于王叔师者十七卷。至唐、宋而下,互有编次。而《楚辞后语》,则朱子仍晁无咎氏之故云。今主《章句》则仍《章句》,即莫赡《后语》不论矣。

于此则又见冯绍祖“崇古”的论文倾向。其刊刻《楚辞》,择以《楚辞章句》为底本,即说明了这一点。“王逸本最古”,“去楚未远”,“古文不甚流滥脱轶”,而“后人人各以意撺易”。即使是在明代影响甚巨的朱熹《楚辞集注》,由于“要非古人之旧”,亦为其所不取。而“铨故”、“遴篇”亦是循此原则。

绍祖这种“崇古”倾向,似应受到其祖父冯觐的影响。冯觐与汪道昆交好,汪氏在叙及与冯觐“同舍”共事时的一段经历时说:“及晋叔守尚书郎,则不佞同舍。于时诸曹群聚而讲业,不佞默默而目亲之。即不言,二三君子故知其有合也。及不佞操户说,晋叔默默而目亲之。即不言,不佞固知其有合也。”①汪道昆:《秦汉文钞序》,载冯有翼辑:《秦汉文钞》,明万历十一年(1583)清音馆刻本。汪氏为明代复古派之重要人物,可与以王世贞为代表的“后七子”并肩。上引”群聚而讲业“、“固知其有合”者云云,当有指两人复古主张相同之意。此外,据冯觐之编著情况来看,亦可见出其复古的文学倾向。冯觐曾编选秦汉古文百六十篇,又曾批点《商子》与《楚辞》,其所属意,均在于先秦两汉之间。这与前、后七子所主张的“文必秦汉,诗必盛唐”,颇有相合者。就冯绍祖而言,其校刊王逸《楚辞章句》,用意似在于延续、实践冯觐的这种复古倾向。

综上所述,因材料所限,我们可对冯绍祖作以下简单描述:冯绍祖,字绳武,浙江海宁人,为明故进士、广东按察副使冯觐之孙。与黄汝亨交善,且有书信及宴饮唱和之往来。其评论《楚辞》,注重屈子之“怨”情,推重屈赋,许之为“情文”,同时在《楚辞》版本的择取上,以古为尚,“断以王氏本为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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