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职经历

雨桦

一

在下岗煎熬下的刘望富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他初中时的同学，田园区现任区长吴北欧。之所以想起他来，是因为在他的社交圈子中实在找不出能帮他的人，这么说也不能肯定吴就能帮他。这么多年，他和他几乎没什么联系，不是他不想联系，而是吴一直处于仕途，而自己在仕途之外，两个圈子的人，彼此地位悬殊，就是凑在一起，也不会有共同语言。

刘望富和吴北欧最近的一次见面也是毕业这些年唯一的一次见面，在六年前的同学聚会上。当时，刘望富还在大地纺织公司宣传部，他一直想调到田园区电视台，但是苦于没有门路。那次聚会他也不想去，想想大家都混得不错，就他还在公司里，多少有些自卑。许小微给他打了几个电话，让他无论如何要去。吴北欧当然是要去的，毕业二十多年，各奔东西，忙于生活忙于前程，二十几年的同学有的一次面也没见过，都想知道对方混成了什么样，却又没有机会聚在一起。许小微一提议，立即有人响应。尤其是吴北欧，和许小微一南一北，遥相呼应。那次，四十几名同学来了二十多个。坐轿车的，当老板的，最次的也是科员，作家只有一个，那就是刘望富。每个人心情都很好，分别十几年，第一次聚到一起，有多少友情想诉说，有多少彼此的日子想了解？好像又回到了当年同窗共枕的少年时光。有几个没来，他们去了天国。没心没肺的说笑过后，相互望着眼角的皱纹，感慨人生苦短，时光易逝。大家在一起喝酒，叙旧，少年时的手足情瞬间如溪水一样在每个人心中流淌。

刘望富与吴北欧也聊了一会儿，没有主题，杂七杂八，没有几分钟，两个人的话说尽，尴尬地看着对方。这时，宏达建筑公司老板汪贵走过来，给他解了围。汪贵搂住刘望富的肩膀，他们两个人曾经是同桌，感情时好时坏。好起来是哥们儿，坏起来是怨家。那时，他们两个人在为班花许小微争风吃醋。许小微对他们两个人都很好，看不出偏向谁。汪贵是急性子，老想与刘望富一决高低。刘望富也是急性子，但在这件事上，他们俩急没用，要许小微急才行。于是，汪贵老是在上课时给许小微传纸条。至于写了什么，刘望富就不知道了。刘望富也不甘落后，他就给许小微写情诗。写徐志摩那种哀婉、凄切的情诗。许小微很喜欢诗歌，尤其是徐志摩的风格。所以，她主动找刘望富的时间多一些。汪贵看着不顺眼，就想对刘望富伸伸拳脚教训教训他不知道天高地厚。一直到毕业，两个人都不怎么来往。刘望富知道汪贵这些年混得不错，也有人让他去找汪贵，在他的公司找个差事。就连安梅也让他去找找汪贵，刘望富偏不去。用安梅的话说那算什么呀！不过是屁大点儿事，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你们两个大傻瓜再痴情，人家许小微谁也没嫁，谁也没看上，纯粹是你们俩自作多情。

其实，聚会一开始时，刘望富就看见汪贵了，礼貌地冲他点点头。

汪贵端着酒杯朝刘望富走过来。刘望富也不好不给他面子，这种场合怎么能无事生非呢？他不能因为自己的感觉破坏大家的感觉。何况老婆安梅说得也没错：屁大点儿事儿，也叫事儿？你们两个全是傻瓜，白忙一场，谁也没捞着，还是握手言和吧。

汪贵先是给吴北欧敬了一杯。他说，这杯酒不是他敬的，是他代表他们公司几百名员工敬吴区长的，所以，吴区长无论如何要喝下去的。吴北欧已经喝得差不多了，他还是一仰脖很豪爽地喝了下去。

之后，汪贵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转过脸，右手拍了拍刘望富的肩。说：“老刘，你是不是在家里还写那些豆腐块？”

汪贵不懂什么诗歌，他管所有的文章都叫豆腐块儿，以前听着就刺耳，现在从他嘴里说出来，让人听着怎么都是贬意的。刘望富觉得这是汪贵对他的轻视，但也不好发作。

刘望富的脸刷地红了。像是谁刚刚甩了一巴掌。又不好喊疼。他看着汪贵，有些不自然。汪贵却依旧一副大大咧咧有钱男人的样，一点儿也不顾刘望富的感受，又接着说：“写那玩意儿干嘛？谁看？你要是愿意写，还不如到我公司里给我做秘书。”

他正说着，许小微端着酒杯过来了。这之前，大家早已互相通报了情况。她接过汪贵的话茬说：“汪老板今昔非比，显示器不但实用，还得豪华，出得厅堂，用个大男人笨手笨脚多不方便？也没法显示你这个主机的强大。”

汪贵、刘望富还有吴北欧都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汪贵咧了咧嘴附和道：“那是那是，还是我们小微有眼力，不过哪个女人漂亮也不及我们的小微漂亮。可惜，给多少钱人家也不稀罕给咱当秘书，是不是？”

许小微一笑。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只是给了汪贵一个礼貌的笑。然后，转向吴北欧。她说：“好啊，吴大人，你躲在这里了，是不是暗中体察民情？怕让我们知道？你看……”她看了一眼刘望富，接着说，“他可是我们当年的才子，真正的作家，你是田园区的父母官，看看人民的作家，还在为衣食奋斗呢。你不能看着不管吧？”许小微早就知道刘望富想去电视台，市电视台不敢保证去成，但是田园区电视台就在吴北欧的手下，不过他一句话的事，许小微早就想帮刘望富这件事了，机会终于来了。

“对对！对对！还是许小微说得对，吴大人，我们都是你的臣民，臣民的事，你不管谁管？刘望富工作的事就是吴大人的事了。”汪贵很会打圆场。

吴北欧早就知道刘望富一直在大地纺织公司做宣传干事，早就知道他经常在报纸上发点儿文章。在他看来在电视台和在大地公司没什么两样。他不想管这事，太麻烦。方方面面的人事都要他出面不说，他和刘望富的关系很一般。话又说回来，人家刘望富又没死乞白赖的求你，何必给自己找麻烦呢？但是，许小微把这事给引起来了，大有不放过他的意思。他就是想躲也躲不过去。他是知道许小微的脾气的，她这是在变相给刘望富说情。当年，吴北欧虽心里也惦记着许小微，直到许小微谁也没理，独自去了深圳，他的心事也算告一段落。

吴北欧端着酒杯，看着当年心目中的女神，如今已经是深圳商界大腕，不敢有半点儿怠慢。要知道，他是吴北欧，田园区几十万老百姓的领导，谁敢跟他用这种口气说话？但是，他眼前的这个女人敢，不但敢，还敢用命令的口气跟他说话。

这是漂亮女人的特权。吴北欧跟她无比热情的碰了杯，他说：“看在你许小微求我的分上，我不敢说半个不字。”

“一言为定？”

“我敢跟你开玩笑？”

“你这老滑头，我有一点儿都信不过。”

“不信你可以天天给我打电话，监督我。”吴北欧意犹未尽地看着许小微那张明媚的脸。当年的感觉一点点在他心头泛滥开来，有多少爱可以重来呢？毕竟，他和她已经不是当年，当年，她没有让爱重来，那么现在，她会给他这个机会吗？吴北欧不知道。他在许小微的脸上看不到他想知道的答案。

就这样，刘望富在一个星期之后去了田园区电视台。因为没有编制，只能算借调。半年后，刘望富在一次酒会上认识了秋川市电视台台长，他又从田园区电视台借调到秋川市电视台，还是没有编制，属于借调。不过，他总算有了用武之地，在秋川市电视台新闻中心，是他最想去最感兴趣的地方。虽说是借调，台长酒足饭饱后一拍胸脯，说，人都在台里了，你还怕什么？我们注重的是工作能力，而不是其他。秋川市电视台从来都是这样，你有多大本事，给你搭多大台子，不怕没舞台，就怕没英雄。谁也没想到的是，六年之后，因为领导层的原因，他下岗了。正确地说，不叫下岗，而是辞退。因为他不是在编人员。他的工作手续在大地纺织公司，大地纺织公司早就关门停业了，他只有一条路：回家。

六年前那次聚会，刘望富对汪贵的话相当反感，恨不得给他一耳光。现在，他不得不承认汪贵说得对，市场经济下，谁还看你的豆腐块？

二

在生活的重轭之下。刘望富又一次想到了吴北欧。刘望富决定去找他。他去找吴北欧是下了很大决心的。从心里说，他一点儿也不愿意去找吴北欧。同样是男人，他去找吴北欧使他有一种深深的自卑感。但是现在，他顾不了面子，吃饭要紧，生存第一。如果不去找吴北欧帮忙，谁还能帮他这个忙呢？据私下里说，现在在秋川市找一份不错的工作已经涨到三万块钱了。没这个数，谁也不会给你劳心劳力的，也不值得去开口。刘望富拿不出这么多钱。如果他当初有钱给台长表示点儿，也不至于弄到今天这个惨样。当然，这是他心里的想法，说不定人家台长真就不稀罕你那点儿破钱呢。人家就是不欣赏你。你能怎么着？

刘望富骑了那辆吱嘎作响的自行车，直奔田园区政府。很不顺利，刚到门口他被站岗的门卫拦了下来。问他找谁？他说找吴北欧。事情就出在这里，他不说找吴北欧还好，说不定就顺利地进去了。可是，他偏偏要找吴北欧，田园区的首席行政长官。门卫给谁站岗？整个政府谁最重要？谁说话好使？谁一句说就能让你高高在上或者斯文扫地？吴北欧也。所以，他就不是什么人都随便找的，想见就可以见到的。

门卫拦下了刘望富。很严肃地对他说：“吴区长不在家，有什么事我可以给你转达。”

刘望富没想到会这样。小小门卫居然不让他去见吴北欧。他说：“不行，是私事，你不能转达，我要亲自见他。”

“我说不行就不行！你怎么这么啰嗦？”

“他是我同学。”刘望富一看不行，又补充说。

“你不明白中国话啊！他是你什么都不行！除非你是他老婆！否则谁都不行！”门卫态度坚决，一点儿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刘望富真想给他一耳光。他忍了又忍，但是又没办法。“你不信，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刘望富又想起了这一招。只好讨好地对门卫说。

“你是不是怕我骗你？不信，我把吴区长的电话说给你3860……”

“得得。”门卫粗暴地打断刘望富。“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看他有没有时间。”

刘望富终于看到了一线希望，他连忙感恩戴德地说：“哥们儿，给你添麻烦了。”

说着递过一支烟。门卫摆摆手，示意他不能吸烟。刘望富只好把烟收起来。大约过了十几分钟，门卫还没有行动的意思。他有点儿坐不住了。试探着问：“我可以给他打个电话吧？”

门卫没吱声，用眼睛乜斜着他。然后他自顾打电话，先是打给办公室。说了一些诸如吃饭睡觉看什么电视的闲话。后来，又打了一个，还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说东说西就是不说他的事。他听出门卫是在巴结办公室的某某人。直到第三个电话，才是打给吴北欧秘书的。那边说什么只能从这边的语气中一点点地猜。门卫还想说什么，但那边很快就把电话挂了。

门卫转过身绷着脸对刘望富说：“我说他开会去了你不信，现在你该相信了吧！”

刘望富只好怅然起身。说了声谢谢，转身走了。

第二次去找吴北欧，他多了个心眼，在公用电话亭里先给吴北欧打了电话，吴北欧把秘书叫过来，让他去给门卫那儿交待一下。要不，他是进不去的。这一次，刘望富顺利地进了政府办公大楼。还是那天的那个小门卫，这次，他对刘望富客气了许多。还告诉他吴区长在几楼。

在秘书的办公室，刘望富待了一会儿，因为吴北欧正在给城建局局长训话。秘书给刘望富倒了一杯茶。让他先等等，吴区长一会儿就处理完了。因为跟吴北欧的秘书不熟悉，大多是沉默。即使说什么，也很简单，一问一答式的。这时，不断有电话打进来。刘望富正寻思着一会儿怎么跟吴北欧说自己的事情时，忽听一阵哭哭啼啼的声音，秘书小王放下电话，连忙跑出去看，这一看不要紧，就看见一件事，那女人衣衫朴素，正在走廊里跪着，看见王秘书，就从走廊那头挪过来。她不是走，而是一步一磕头，直奔他来了。

她要找吴北欧区长。见不到他，她就死在这儿。

她问王秘书吴区长在哪儿办公。王秘书连忙把女人扶到自己办公室，问她是怎么回事，她不说话，只管哭。

她说她的一肚子话只有见到吴区长才能说。

刘望富没见过这场面，对于王秘书来说，这种事是早就见怪不怪了，他样子极其认真，但是，只要你细看，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带有官场气息。既让你感到热情，没有推诿，但是又有那么一点儿说不出的深藏于热情中的冷漠。

刘望富的思维被眼前的女人给打乱了。在王秘书的询问下，女人忘了刚才发过的誓，把事情说了出来。原来，她是来告她们村的村长的。她们村里有个养殖场，她想包，村长答应她可以包，她在村长的诱导下，失身于他，却没包到养殖场，村长玩弄够了，又一脚踢了她，村长利用这种手段奸污了十几个妇女。她要替这些受害者申冤。刘望富正傻看那个女人时，吴北欧走了进来。他微笑地朝刘望富点头示意。 ，

他站在门口，没有往里再走一步的意思。他转身时，又朝王秘书那边看看，见里面有一个女人哭哭啼啼的坐在那里。他只是探了探头。也是随便的问了一下，听到声音，女人和王秘书同时回过头，女人的嘴快，就抢先了一步，女人说：“我找吴区长，吴北欧区长，我冤枉啊！”

女人说完，又磕了一个响头。女人生怕别人不明白她的意思，她又重复了一句说她找吴北欧区长。女人这么一说，吴北欧马上明白，她不认得他。

他朝女人温和地点点头，王秘书很快就明白了，他立即对女人说：“有些事情，不一定非得找吴区长，其他人也可以帮你解决。”

女人半信半疑地看着王秘书。

王秘书说：“你该相信政府相信党。”

王秘书和女人在说话，吴北欧对着刘望富的目光朝他的办公室努努嘴。没说什么，但他们二个人都明白怎么回事，然后，两个人径直去了吴北欧的办公室。刘望富在后面，进去之后门也随手关上了。吴北欧递给刘望富一瓶矿泉水。刘望富说他不渴。

吴北欧说：“这可不是普通矿泉水，要是普通矿泉水，我就不给你喝了，你猜这是谁生产的？”

刘望富看了看矿泉水的商标。红玫瑰图案，产地是深圳。刘望富不用猜也知道了，是许小微公司生产的。

“想不到，想不到。”

“我也没想到，老刘，你别说，许小微还真像那么回事，听说，她这次没少赚。”

说起许小微，吴北欧的兴奋溢于言表，无法掩饰。他不知道今天干嘛对许小微这么感兴趣。可是，刘望富今天不是来谈许小微的，他不是不关心朋友，是因为他来一趟他的办公室很不容易。不是相隔万水千山，而是门卫那儿不行。事实上，近在咫尺，却真如万水千山。他要见到吴北欧，首先要通过门卫的详细盘查，还有秘书的层层询问。如果他高兴了，还可以，就让你等，至于等到什么时候，那完全要看他心情好坏的程度。如果心情不好，他依然会微笑着告诉你，领导去开会了，至于开到什么时候，他也说不准。或者今儿个开，明儿个开，后儿个还开。刘望富几次想把话题引到自己的事上来，都被电话打断了。没有电话时，吴北欧又跟他不停地说许小微。他只好跟着敷衍，心里却急得要命。

时间转眼过了半个小时。刘望富只好把吴北欧的话打断，他知道这样是不礼貌的，但是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把话引到自己的事上，他有点儿脸红，还有点儿紧张。毕竟是来求人家的。毕竟他们已经不是当年的年龄了。二十几年来，他们来往不多，不是不想来往，而是他无法与吴北欧来往，因为吴北欧仕途春风得意。如果不是许小微那次从中说情，吴北欧根本就不可能管他，这一点他明白得很。

说这种话对于刘望富来说有点儿为难，但是，一想到家里的情况，他又只好如此。表面上看不出他对安梅及女儿的愧疚，在他心里，他一直都无法原谅自己的无能。让老婆孩子跟着自己受苦。女儿想当歌星，就是家里生活不好的直接原因，在小惠眼睛里，她之所以那么想去唱歌，喜欢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歌星包里的钞票在吸引她，她时刻都流露着这种想法。如果这些年他能肩负起责任，给女儿提供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他相信，即使女儿想当歌星，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强烈，以至于走上今天这条路。

尽管一再给自己打气，开口时，还是有点儿气短心虚。刘望富的脸红了，像是偷了人家的东西，被人发现。他这是第一次张嘴求人。至于吴北欧听了他的求助之后会是什么反应，他心里没底，有些词不达意。因为紧张，搓着手，像是等待判决。心里慌乱，想抬头看看吴北欧的表情，又有些说不出的胆怯。他真怕吴北欧拒绝他，让他灰溜溜的走出去。他的目光都不知道放哪里合适，四处都是吴北欧的目光，他不想与他的目光相遇，却又无处逃脱。都在沉默，那一刻，时间像是凝固了一样。他低了一会儿头，但是，他无法让自己就那么低着头，那是一种煎熬，漫长的煎熬。他在漫长的煎熬中抬起了头，他看见吴北欧正微笑着看着他。

他这是什么意思？他没拒绝，他会帮我？刘望富的心跳了一下。

之后，他听到吴北欧对他说：“挺难的，现在下岗的下岗，失业的失业，这次金融危机波及的范围广，整个东南亚都这样。”

他是微笑着说的，看不出有一丝当领导的架子，刘望富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挺难的是什么意思？不行还是拒绝？可是人家又没明确说不行。

刘望富说：“是难，你们当官的都觉得难，对于我们可想而知就更难了。吴区长，这事，只能给你添麻烦了，你要是不帮我一把，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我不会让你白帮的。我会给予回报的。”

“老刘，你说这话，我可要批评你了，咱们是多年的老同学。你说这话是不是有伤咱们之间的感情？你还是叫我北欧，我才觉得亲切。”吴北欧说着站起来，示意刘望富喝水。

刘望富象征性地喝了一点。他说：“大家怎么称呼你，我就怎么称呼你，这样还不行吗？”

“你呀，跟我还客套什么？”吴北欧笑了。他的手习惯性地挥了一下，划了一个微小的弧度。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刘望富也在不知不觉中没了紧张。

吴北欧手捏着下巴在办公室里走了两圈，跟刚才的谈笑风生判若二人。他好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刘望富在很大程度上是看着吴北欧的脸色说话的。他突然陷入了沉默，这说明他是在思考他的事情，刘望富没猜错，他是在考虑怎么安排他的工作。

刘望富说：“你看，我又给你添麻烦了，吴区长。”

吴北欧没吱声。就那么沉默了几分钟，然后，像是茅塞顿开，回到桌子前，拿起一支笔。吴北欧说：“你去镇里行不行？”他转过脸问刘望富。

像是落水的人见到一棵小树，刘望富哪管是去哪里。只要有地方去，只要有人给发工资，就是火葬厂他也会去的。他连忙说：“行，行，去镇里也行。”

吴北欧从台历上撕下一张纸，用铅笔写下了几行字。是写给田园镇党委书记杜力成的。要求他适当安排。他把纸条递给刘望富说：“去找杜力成，杜力成你认识吧？”

刘望富接过纸条说：“杜力成，我认识。”

吴北欧接着说他中午还要接待一个考察团。不能再陪老同学叙旧了，表示抱歉，有事再联系。刘望富知道自己不能再打扰人家了，他也该走了，最重要的是他已经办完了想办的事。他站起来，一脸的感激。却也反反复复只有那句话：“吴区长，给你添麻烦了。”

吴北欧拍了拍刘望富的肩膀说：“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北欧，你什么时候也变了？”

刘望富一把握住吴北欧的手，一句话说不出来。他握得很紧。眼圈发涩。然后转身走了。吴北欧站在办公室门口目送他离去。

三

这一天，刘望富的心情相当好，从下岗那天起，他的心情就没好过。他手里舞着吴北欧的条子，激动得像是真的要拥抱幸福生活一样。想大吼几声，想把几个月来的郁闷一声吼掉。他终于在安梅面前有扬眉吐气的机会了。刘望富是在早晨六点钟醒来的，他一夜都没有睡好。因为他睡不着，只好早早的起床。今天，他要去找田园镇党委书记杜力成。就在这时，电话响了。从他下岗后，家里的电话很久没响过了。他看了一眼电话，不知道是谁打来的，谁还会在这种时候记着他。刘望富犹豫了一下，那部红色的话机像是看穿了刘望富的心思一样，不停地叫。刘望富只好去接。

他说：“哪里？”

“你真的听不出我是谁呀？”

“你是谁你就说好了，这又不是猜谜晚会。”刘望富觉得这个女人真是无聊。打来电话让他猜猜她是谁？

“你今天没丢钱吧，怎么说话跟吃了火药一样冲？”许小微稍稍停了一下，接着说，“好啦，算我自作多情，我是许小微，如果你还不知道我是谁，我再告诉你，我是十年前独闯深圳的许小微。性别，女。”

“小微。”刘望富声音低低地重复了一下。他真的为听到这个声音而高兴。曾几何时，如果他能听到这个声音，他一定高兴得七天睡不好觉。他没想到是许小微。高兴得快要跳起来了，可是，他还是使自己平静下来。他给许小微道歉说：“算我有眼不识珠还不行吗？要知道是你，我哪敢这么说？”

听到许小微的声音，他心里是激动的，那种激动，对他来说已经很遥远、很陌生了。而这久违的激动是任何女人无法给他带来的。他们相隔仿佛遥远的有一个世纪了。许小微像一片云彩不再飘浮在他的天空中。他想跟她轻轻松松地说点儿什么。却又不知从哪儿说起，他拿着话筒发愣。

许小微半开玩笑地问：“你怎么了？不欢迎我给你打电话啊？还是怕你太太吃醋？”

“她哪有资格吃你的醋啊！”

许小微把她要回秋川的消息告诉了他。是要回来做商务考察。刘望富只是“嗯嗯”地应答着。因为安梅就在他跟前，他一时也不知道跟许小微说些什么，毕竟分别近十年了。这使许小微说着说着也没了兴致，她告诉刘望富，回秋川再叙，就挂了线。

刘望富牵着安梅的一只手，顶着圆圆的太阳，绕过繁华的商业街，从城市走向郊区田园镇政府。田园镇政府在市区的边缘。但一点儿也不偏远，市区最初也就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老商业区分布在这里。因为没有规划，商业与工厂的布局很不合理，既是生活区、商业区、又是工业区。道路狭窄，环境脏乱差。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市区南移，田园镇的繁华就停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拥挤中。

田园镇政府是东西并排的两座六层楼。东边的是党委办公大楼。西边的是镇政府大楼。两座楼之间是大型喷泉音乐广场。从国外引进的名贵花草树木在灿烂的阳光下生机盎然。花木扶疏，蜂飞蝶舞。相互传递着浓情蜜意。一朵花，一个蜜蜂，就是一个爱情故事。电动门前站立的门卫一脸的严肃。

这是一个美丽柔情的夏天。风柔软，日也柔软。晒在脸上，像是婴儿小手的抚摸。刘望富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转头对安梅说：“你猜，杜力成会怎么安排我？让我在镇政府的新闻科还是秘书科？还是在党委办公室？”

这时的刘望富像个孩子，有点儿忘乎所以。一个男人失去了赖以维持生存的工作，就等于失去了世界。刘望富这几个月的下岗生活，是他四十多年人生旅程中最漫长、最难过的一段时间。

“先别想得美。说不定叫你打扫厕所呢。”安梅心里同刘望富想得差不多，但嘴上还是这么奚落他。

“杜力成当然不会再乎我，但是，我可是吴北欧介绍来的，他不再乎我可以，不能不在乎吴北欧吧？”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走进了镇政府大院。院子里停了几辆奔驰、奥迪什么的，依次排列开来。刘望富跟安梅旁若无人地走进去，门卫也没有问他，刘望富也觉得是小事一桩，不过是个镇政府，总不至于比区政府还严吧？门卫没问。他们就走了进去，顺利地走到了办公大楼里。就在他们上到第三层时，不知从哪儿蹿出个年轻人，用卷舌的方言在他们的背后大声喊住了他们。

“你们是哪个单位的？随随便便往里闯，连声招呼也不打？没见告示牌上写着来人要登记吗？”年轻人训斥刘望富与安梅的口气像训斥野孩子。盛气凌人的架势好像他们两个人随便闯入国家保密局一样。不至于这样吧，这是人民的政府，刘望富觉得背后的年轻人有点儿太过分了，他既不是上访的，又不是来搞破坏的，不过是见个人而已。刘望富停了下来。安梅在他身后也停了下来。他们同时回过头，年轻小伙子在他们身后威风凛凛地看着。刘望富不满地看了保安一眼，这不是在区政府，所以，他敢跟保安瞪眼睛。他说：“我找杜力成，杜书记。”

“找谁也不行，也得登记，这是组织原则，懂不？”然后转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抽出一个本子，让刘望富写上姓名，单位，什么事。刘望富写完姓名后，抬头不满对保安说：“私事怎么往上写？”

“什么私事不能说？”保安一脸的不屑。

刘望富瞪了他一眼，把笔狠狠地扔在保安手里。转身走了。保安在他们的身后大声嚷嚷了几句，也就随他们去了。

田园镇党委书记杜力成比刘望富想象得要亲切热情。客套一阵之后，他说，刘望富是全区的人才，政府关心人才是应该的。他正说着，秘书小姐送来了矿泉水。杜力成示意秘书给刘望富和安梅打开一瓶。

安梅接过矿泉水之后，说不渴，她不是不渴，而是没心情喝水。她偷偷给刘望富使了个眼色，刘望富什么都没明白。她只好把话题接了过去。因为紧张，她声音有点儿变调，她说：“你看我们工作的事挺让杜书记操心的，您得多费心。”

安梅这么一说，刘望富也像想起了什么。刘望富紧跟着说：“杜书记，您得多帮忙、多照顾、多关心。”接着他就把吴北欧的条子递了上去。

杜力成对着那条子端详了一会儿，把条子放到抽屉里去了。几次想说话都说不上，只好先让这两口子说完。之后，他说：“我能帮的肯定帮，帮不上的也没办法。现在到处都是下岗的，都没工作，找我安排工作的人多的是。有时在办公室里都打发不走。我也没办法。”

安梅说：“杜书记，您有权力，好说话，您要是都难，那我们就得难死了。”

杜力成当场就给什么人打电话，但是，对方不在。他看了一会儿刘望富和安梅的表情，叹了一口气，用手指轻轻地在桌子上打着拍子，皱了皱眉头。就那么看着他们两个人。好一会儿，他像想起什么似的。从台历上撕下一张纸，在上面龙飞凤舞的写了几个字。递给刘望富。他说：“你去找田园村的书记李满，李书记，我一会儿就给他打电话，把你们的情况说说。”

刘望富接过杜力成的条子，心却一点一点往下沉。让他去找李满，这就是说，他把他给安排到村里了，他不能在政府部门了。难道他不知道他是吴北欧的同学吗？他没看见吴北欧给他写条子吗？不看我刘望富的面子可以，但不能不看吴北欧的面子吧？刘望富的脸色有点儿难看。杜力成看出刘望富的表情变化，忙笑着说：“这已经是很照顾你了，要不是老区长说话，我根本不会管这件事的，现在找我的人太多了，简直是应接不暇。我是田园镇的书记不假，但我也不是万能的。你们快去吧，等过了九点之后你就找不到他了。”

“杜书记，你看能不能给我媳妇安排一下？她都下岗快一年了。”刘望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安梅也加进来了。

杜力成说：“你们一起去找李满，回头我再跟他说一声，他会妥善处理这件事的。就到这儿吧，我一会儿还有事。”已经下了逐客令，不走也得走了，刘望富一脸茫然地看了看安梅。安梅正要跟杜力成说什么，正好电话响起来。杜力成就慢条斯理的说起来，一时半会儿还没完的意思。安梅的嘴无端地张了半天。

安梅说：“杜书记麻烦你了。”杜力成一边忙着在电话里说，一边冲刘望富、安梅他们点点头。就算打了招呼。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杜力成的办公室。还没走出政府大院，刘望富就骂道：“操他娘的，他让咱俩找李满什么意思？”

安梅也一脸的茫然。安梅说：“我也不知道。”

“这么说吴北欧没跟杜力成说这件事。”刘望富若有所思。

安梅说：“好像是没说。”

两个人不再说话，低着头，无精打采地朝李满的村委办公室走去。村委办公室是一座新建的七层大楼，比镇政府还气派。他们一口气跑上了六楼，一个看不出身份的人告诉刘望富，李书记不在办公室。刘望富以为是骗他，犹豫地看了对方一眼，还是往李满的办公室走去，那个人又跟了上来，对刘望富说：“我是好心告诉你，你还不信，好了，那你自己去看看吧，我是不是骗你？”

刘望富和安梅停了下来。问他在哪儿能找到李满，他说李满最近一直在家。好像是生了一点病。两个人道了谢，又顺着一条鸡肠小路拐到了一个两层小楼前，摁响门铃。不一会儿，出来一个白白胖胖的女人，她机警地把门闪开一条缝。门缝闪开处，挤出半拉脸，白得像一堆肥肉。她不耐烦地问：“找谁？”

此时的刘望富已经没有了顾虑。他的表情阴森森的，好像谁欠他钱似的。他理直气壮地说他找李满。女人从头到脚审视了一番。似乎要在刘望富、安梅身上找出什么可疑迹象。

女人蓬松似麦草的头发垂在耳际。显然是烫过了的，经心梳理过的。光亮亮的。眼神却不是很顺眼，带着明显的鄙视。她的目光在刘望富、安梅的脸上停了好长一会儿。接着，缩回挤在门外的半边脸，欲要关门。她扔过两个硬邦邦的字应付了他们俩——不在。

李满不在家。

刘望富的目光挤过门缝，落在女人的脸上，一点儿也没有畏首畏尾的样子。他补充道：“是杜力成让我们来的。”

像是触了高压电一样，渐渐缩回去的脸立刻挤了出来。女人似笑非笑地问：“哪个杜力成？”显然她在明知故问。

“是镇里面的那个杜力成，杜书记。”刘望富说，仍然严肃着脸。女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门打开了。示意他们进来。她一边开门一边为自己刚才的行为解释说，主要是没见过面，不熟悉，现在坏人也不少，不好随便把生人放进家里。安梅附和道，就是，就是。心想，你把我们当成流氓了。还是我们就像流氓？刘望富觉得杜力成表面是很热情做这件事，其实他根本就是在应付。还有吴北欧也是不得不做这件事。既不想不给同学面子，又不想太深搭理刘望富，毕竟是今非昔比。所以，刘望富心里就窝着火，一听说要去找李满他更气不打一处来，对眼前的女人少了许多绅士风度。女人一闪开门，刘望富就用眼神示意安梅不客气地往里进。

进了客厅，女人对着里屋喊了一声。一个穿着睡衣睡裤的男人从里间走了出来。已经秃了顶，露着油光锃亮的脑门，面色黝黑，矮墩墩的胖。给人一种结实之感。他不冷不热地看了一眼刘望富和安梅。女人见老秃顶没说话，有点儿不好意思。就扯扯他的衣角小声说是杜书记介绍来的。

老秃顶点点头。摆了一下手，说坐吧，坐吧。然后示意女人给他拿裤子。可以肯定，女人就是他老婆了，老秃顶就是李满。

安梅看着眼前这个自信又很随便的老男人，想笑，又觉得李满有点儿恶心。怎么也不能当着客人的面穿裤子，一点儿做官的修养也没有。

安梅忍住笑。

刘望富一直等李满穿完样式考究的西裤，才将杜力成的条子递过去。虽然是一个村支部书记，他又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他是最终决定他命运的人。

李满看着条子不说话，头像鸡啄食一样点个没完。他的老婆在一边忙着泡茶。一会儿就把茶水泡好了。递给每人一杯。李满把目光从条子上抬起来，让刘望富和安梅喝茶，他说是西湖龙井。仿佛要证明茶是绝对的西湖龙井，他端起一杯，很响亮地喝了下去。很久一会儿，他都在喝茶，喝得有滋有味。他的表情埋藏在茶水里。刘望富也不知道说什么合适，装着喝茶。其实，他是不知怎么调整气氛，只有等待时机。

李满终于喝完了那杯茶，抬起了头。他对刘望富说：“等几天行不行，我这些天没上班，刚刚生了点儿病。”

刘望富说：“要等多少天呢？”他再也无法露出笑容了。

李满说：“下个星期吧。”

听到这话，安梅的心里像是堆了一堆石头。渐渐往下沉。

李满是在暗示什么吗？

她赶紧用眼神示意刘望富，刘望富却没事似的喝茶。她只有用胳膊碰碰他的兜儿，临出家门时，安梅让刘望富带上三百块钱，以防万一。刘望富不揣，安梅就说他是死脑子。要是真有万一情况呢？没有万一情况带回来也不碍事。刘望富就带上了。其实刘望富也听出了李满的意思。那话怎么理解都不错，人家真就没上班，真就有那么一点儿不愿意说出的什么病。你怎么样想是你自己的事，人家是实事求是。你觉得不好意思那是你的感觉，人家又没说要你表示什么。刘望富也有过想表示点儿什么的意思，但是，他很快又阻止了自己的这种想法。反正是杜力成的条子，杜力成也是看吴北欧的面子，如果真要表示也表示不起。就在这时，安梅的胳膊一直在给他使小动作。他就犹豫了。他的手在兜里面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拿出二百块钱。那一刻，刘望富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他抬起头，结结巴巴地说：“也没买什么礼物，这点儿钱不多，李书记随便买点儿什么吧。”

李满看了一眼刘望富送过的两张钱，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小刘你不要这样，你这样，就把咱们的关系扭得变形了。”

李满老婆的脸上很快绽出一朵妩媚的花。她一边推辞一边说：你们也不容易，不要这样。手指还是熟练地卷走了两张老人头。

刘望富起身要走，安梅也跟着站起来。

李满说再坐一会儿吧。语气比以前热情了许多。

安梅说：“李书记，我们不多打扰了，工作的事还要你费心。”

刘望富说：“李书记，在村里，就得靠你了。你得多帮忙，多照顾。”

李满笑着同他们两个人摆手道别。说：“不要把我看成上帝了。”

他的女人一直把刘望富、安梅送到大门外，说你们慢走啊。

四

一个星期之后，刘望富被安排在田园村建筑公司的工地上。安梅也去了那里，在那里干零杂工。但她在那里干了两天，就回来了，活很重，她的体力不支。

刘望富对这份工作有点儿绝望，他怎么也没想到，吴北欧的一个条子就这么把他的命运给决定了。那实在不能叫工作，平日里大家都叫干活，很杂乱又是泥又是水的建筑活。跟许多苏北来的民工混在一起。不干，他又找不到别的活计；干，真是力不从心。已经很多年没有动过体力了。而这样的活已经不是他这个年龄的人所能干得了的。他不想说给安梅，他毕竟是男人，他要挺住。他来到田园村的建筑工地上以后一直没跟吴北欧联系，他本想告诉他，在他的关照下，他和安梅都上班了。而且上的是电线杆上就可以找到的“班”，说白了，这种“班”还用费九牛二虎之力去找他们？如果愿意干，哪个电线杆上都贴着这样的招工广告。建筑公司为了省钱，从来不养什么正式工人，而是在找到工程以后，把这种小广告随处一贴，不用两天，想来干活的民工就挤破了门。

刘望富不会伪装自己，很难过，又无处发火。如果他跟别人说起，他现在这份工作是吴北欧给找的，别人还不得说他神经病，既然吴北欧是你同学，既然吴北欧说话，你还能干这破活？

这些天心情总是乱七八糟的，他看什么都不顺眼。安梅跟他说话他也火辣辣的，像是要把人吃掉。他不愿意见人，也不愿意跟人说话。好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安梅倒是很乐观，在她看来，这算什么呀，真是小事一桩。人这一辈子什么事都能经历。想得豁达一点儿，不就是吃点儿苦吗？别人能吃的苦咱们也能吃，凭自己汗水挣的钱花着踏实。她其实是在安慰刘望富。她劝刘望富不要老是用诗化的眼光把生活想象得过于完美，生活是实实在在的，来不得半点儿幻想。他希望刘望富能从现实出发。好好为孩子想一想，为这个家想一想。

刘望富歇斯底里的说：“我不是怕苦怕累，我是不服气，不服气！不服气你懂吗？”

这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刘望富在这种时候对谁的电话都不感兴趣。他真想跟谁干一仗，狠狠的干一仗。他掴别人俩耳光，或者别人掴他俩耳光。那样他心里会好受些。所以这个打进来的电话就成了刘望富的撒气筒，他正烦着呢。他不知道打电话的人是许小微，她已经从深圳飞回秋川市，今天是个与众不同的日子，许小微在喜红楼庆祝她在田园区的这桩生意顺利签约。无论如何她要请老同学来高兴高兴，她不知道他正在下岗，正在为工作的事、为女儿的事、为家庭的事烦着呢。

刘望富拿起电话吼了一声找谁？声音大得刺耳。许小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她要找谁，她是谁。因为声音很大，她没听出正在发火的人就是她要找的人。

刘望富愣了好一会儿，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话已经说出来，再说抱歉已经毫无意义。他不想去喜红楼。一听说她在喜红楼，他有一种本能的抵触，他女儿是在那里学坏的，他是在那里挨打的，进公安局的。喜红楼对别的男人来说是天堂，对他来说是地狱。还有他不想去的原因是她一回来，吴北欧准在，他怎么见吴北欧？他不想见到他！

所以，他想也没想，就在电话里果断地拒绝了她：“我不会去的！”

刘望富其实在很多天前晚上的电视新闻中就看见许小微从深圳回来，跟什么公司签订合资项目的。本来，他想给许小微打电话，但是一想到自己目前的状况，就没有了勇气。那天，电视上的许小微身着纯白套裙，适中的个子，短发，脸色红润，极尽风光。电视记者在她身前身后忙个不停。许小微忙着与到场的各界人士握手。这些人中属吴北欧最活跃，他比许小微还高兴。刘望富看着看着就把频道给换了。

他不想看。

他已经到田园村的建安公司一个月了。他一直在回避许小微，一直怕她打来电话，她真就打来了。他现在这个样子不想跟他们联系。他不想对她发火，一点儿也不想这样冷漠地对待许小微，这是不公平的。可是他又无法使自己的心情好起来。他曾经是那么期望许小微能给他打电话，现在，许小微把电话打来了，他竟然对她发了火，说了不客气的话。他的冷漠、他的恼怒，终于惹恼了许小微。

“刘望富，你听着，不是我巴结你！”

“我也没去巴结你！也用不着去巴结谁！”刘望富觉得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很舒服。他很久就想用这样的口气跟谁说话。他今天终于找到对手了。

“我是看得起你才约你出来吃饭。我很珍重同学之间的情意。”

“你是不是带着美丽的面具跟我说话？”

“你认为所有的人都这样吗？”

“总之我不想去。你们还是乐你们的吧。”说完就挂了电话。

刘望富放下电话就有些后悔，他凭什么不去？你跟吴北欧生气，碍许小微什么事？凭什么不去啊？而且一定要穿着工作服去，带着两脚泥巴去。

这样一想，他的心里一片释然。

雨 桦：畅销书作家，在《北京文学》《四川文学》《安徽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六十余篇，发表作品五百余万字，多次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