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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激他们

2014-03-04张守仁

阳光 2014年3期

人生苦短。逝者如水。一转眼,我已是八十岁的老人了。长夜回想,我这辈子是幸运的。我生命的各个阶段遇到了那么多帮我渡过难关、助我摆脱险境的贵人。对他们,我永远心怀感念。

一九三三 年九月,我出生于上海市崇明县庙镇旁一户贫农家庭。七岁开始上学。上到二年级时,每天以稀粥充饥的日子,无力交纳学费,只得辍学在家。庙镇小学头发斑白的杨老师在课堂上问:“张守仁为什么不来上学呀?”邻居同学说:“他交不起学费,整天在家哭闹呢。”杨老师听了惋惜地说:“他学习好,叫他来上学吧。我在经济上尽力帮他一把。”这样,我又背起了母亲用旧衣服缝成的书包,走进北街那所校门。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我们宏仁中学的师生,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扭着秧歌,夜晚举着火把沿街游行,欢度了新成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庆。不久,我离开家乡参军,在南京、武汉等地的军校、部队服役七年。复员后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一九六一年秋天,毕业分配到《北京晚报》副刊“五色土”当编辑,开始接触文学、首都艺术界名人。有一年夏天,报社组织大家到颐和园昆明湖游泳。我离开知春亭,向佛香阁方向游去。我游泳技术差,只在家乡小河里学会了“狗刨”,耐力不行。游了一百多米,一轮浪涌过来,呛进几口水,支持不住,沉了下去。耳边只听见汩汩汩的水声响动,心想:“这回我要完蛋了。”我在水下挣扎,用脚踩水,身子上浮,用手伸出水面挥动求救。紧接着全身下沉,湖水吞没了我。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站在附近高台上的瞭望救生员飞速游来,使我免于溺毙。

一九六六年春夏之交,“文革”动乱开始。《北京晚报》首当其冲,被上海的姚文元在《文汇报》《人民日报》上批判为“邓拓、吴晗、廖沫沙开设的‘三家村黑店。”接着戚本禹受康生指使,在《红旗》杂志上抛出长文,诬说晚报副刊《燕山夜话》作者、北京市委文教书记邓拓“在历史上是叛徒”。狂飙骤起,乌云翻滚,邓拓饮恨自尽。接着红卫兵冲进报社,横扫一切,狠斗“黑帮”,用铜头皮鞭抽打编委会主要成员。当时《北京晚报》副总编辑、副刊部主任顾行受不了连续的折磨与侮辱,关门放煤气自尽。救活之后,我在中关村黄庄海淀医院细心守护我的领导一天一夜。面对报社内外反常的、出格的乱局惨景,我懵了,傻了,完全失去了理解能力。我看不惯这一切,便成了反对乱批、乱斗、乱打的“保皇派”。混乱中静观了一段时间,出于反感和义愤,忍不住在众人必经的楼梯口,贴出大字报,署名“观察员”,批评戚本禹到《北京日报》的言行,是“偏袒一方,挑动群众斗群众”。于是“造反派”在楼墙上张贴了大幅标语,把我揪出来,气势汹汹斥我是“反对中央革命的跳梁小丑”,并在贴出的大标语上将我的名字打上大红叉,于当晚在报社一楼大厅里聚集了一百多人召开我的批斗会。在众人狂喊怒吼、挥拳跺脚、义愤填膺的声讨中,我有口难辩,只能保持沉默。之后许多人不理我、冷淡我、回避我。我孑然一人,像个幽灵的影子,游荡于无人之处。在如此高压、严峻的政治气氛下,做报社行政工作的李科长寻到一个偏僻的旮旯里悄悄对我说:“你不要怕,多大的风浪总有过去的时候。”我一直牢记着他在我孤苦无助之中安慰我的话语。

一九六九年五月,军宣队把我下放到门头沟区北岭公社王平口大队劳动改造。我在那里和农民一起夏种、秋收、垒堰、养猪、背煤、赶牲口、崩石头、烧石灰,先后住在牲口棚和坡上一间死去了老人的石板屋里。那里的社员看我干活卖力,为人实诚,都照顾我、关心我。一九七○年冬天,我在山坡下烧石灰时受了凉,发着四十度高烧,唇焦口渴地躺在凉炕上。邻居赵大娘冒着呼啸寒风,闪进屋里,伸手摸摸我的额头,又把手插进褥子下面探了探,心疼地说:“生病了,地炉灭了,炕这么凉,怎么睡?不会拾掇地炉,也不言语一声。”赵大娘替我掖紧被窝,掀开炉坑上木板,下到坑里捅地炉子。她一边捅一遍念叨:“生地炉要勤掏灰,勤疏炉眼子。你瞅,这炉眼都堵住了,火还能不灭?”接着她用小薅锄搂坑道里的炉灰。她搂满了一筐又一筐,把它们搁在炉坑边上,然后一次次艰难地爬上来,迈着小脚把炉灰倒到屋外去。赵大娘又捡了一大把干树枝,插到地炉里,从自己家里端来一筐玉米核儿,塞几个进炉子,用火柴点着废报纸引火。小屋里亮起熊熊火光。然后她把用水和匀的湿煤,一铲一铲添进炉里。炉灰旺盛,冷炕渐热,屋里暖和起来。她又烧了一壶开水,叮嘱我千万多喝水……我这辈子怎能忘记戴着黑绒软帽、披着黑布棉袄、迈着小脚的赵大娘给我生地炉、烧开水的情景,怎能忘记她那关切的目光和被炉火映红的脸庞……

没有杨老师的资助、救生员的急救、李科长的安慰、赵大娘的呵护和关怀,我怎能有今天!?

在王平口大队劳动期间,我常见赤脚医生爬坡过岭,白天黑夜辛勤给缺医少药的山民打针、治病,深受感动。有个下雨天干不了活,我抽空写了一篇文艺通讯,寄给区广播站表扬这位白衣天使。区革委会宣传部负责人发现我是一个能写作的下放干部,一九七二年初借调我去写雁翅公社一位因公牺牲的售货员高秀娴的事迹。稿子写成铅印出来发给全区党员,号召大家向她学习。之后又调我到市里和陈建功、陈祖芬、韩春旭、孟广臣、理由等一起采写张秉贵、吴春山等首都劳动模范。出书之后,我就分配到了北京出版社。一九七八年八月,我和王世敏,章仲锷一起,创办了《十月》杂志,迎接文学繁荣时期的到来。当时发表了短篇小说《班主任》的刘心武也离开市十三中教师岗位加盟进来。刊物编辑力量强大,队伍整齐,联系面广。我要特别感谢巴金、王蒙、铁凝、张洁、蒋子龙、冯骥才、王安忆、李存葆、白桦、高行健、张抗抗、贾平凹、张贤亮、宗璞、黄宗英、张承志、邓友梅、从维熙、刘绍棠、李国文、李凖、古华、林斤澜、莫应丰、孔捷生、肖亦农、陈世旭、张一弓、刘庆邦、梁晓声、海子、于坚、池莉、方方、权延赤、阎连科、周大新、严歌苓、叶广苓、袁鹰、季羡林、吴伯萧、汪曾祺、孙犁、冯牧、陈荒煤、黄永玉、丁玲、艾青、杨绛等名家把他们的佳作纷纷送给《十月》发表,使这份大型文学刊物名声鹊起,广受欢迎,成为新时期文艺复兴中领队的大雁,占领了当时文学的制高点,开辟了当时中国文学的一个窗口。故巴金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特地撰写《致〈十月〉》,鼓励我们,赞扬我们。正如评论家谢冕为《十月典藏品》作序《一份刊物和一个时代》时所说:“《十月》不仅记载着一个时代思想所达到的深度,也记载着一个时代艺术所达到的精度。”

我衷心感谢中外作家、文艺巨匠、语言大师们的杰作。是他们的美文从我青少年起就滋润了我的心田,陶冶了我的品性,培养了我对真善美的向往和对假恶丑的摒弃,让我懂得人生的真谛,做一个有善心和爱心、对祖国怀有责任感的人。近半个世纪以来,我每天不管多忙,必读一篇美文,以熏染我的灵魂,浸润我的情怀。我从反复研读中,窥探到了写出佳文的诀窍和奥妙,从而提升了我为文的思想情采和艺术品质。我本出身寒微,像墙上芦苇根底浅,但还算正直、勤勉、节俭、自律,这都是文学作品潜移默化渗透、影响的结果。文学乃圣师,对之我永远感恩。近二十年来,我集中时间和精力,从中外文学家、艺术家、科学家、政治家大量书籍、随笔、信函、演说中,选出我最喜爱的、具有经典意义的一百六十篇妙品、神品、绝品汇编成这本《世界美文观止》,奉献出来,与大家分享。我向本书的作者、译者致敬,并深表诚挚的谢意。由于地域的辽阔,时间的久远、漫长,出书前有少数作者、译者一时无法找到而不能及时通知你们。如果你们或逝者直系亲属见到了本书,请及时告知责编,以便一一寄送样书和稿酬。我在这里预致歉意。

我感谢当一辈子音乐教师的妻子陈珞。多年来她担负了众多繁杂、琐碎的家务劳动,使我的日常生活无后顾之忧,能潜心于编辑、写作生涯。我感谢武汉的熊召政、徐鲁等作家朋友,是他们把我这部四十多万字的手写稿,认真、细致地录入电脑。我感谢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的程巍先生,他为我耐心搜寻许多译者的确切地址。最后我更要感谢作家出版社社长葛笑政、总编辑张陵先生和责任编辑林金荣女士。由于他们的支持、重视和精心制作,本书才能以如此庄重、典雅的品相迅速和广大读者见面。

一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单薄的。好比单独一滴水,很快就会干涸、消失。一条小溪,只有汇入江河,才有波浪汹涌、激流翻滚的气势,才显鱼翔浅底、花开两岸的华彩。俗话说得好:“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离开了师友、同事、亲人的帮扶,襄助,关照,谁能生存于世、从事所爱事业?任何人的成就和业绩,皆蕴含着众多他者的辛劳。

我的人生之途已通向夕阳照耀的晚年。我生命经历中有幸遇到了这么多的贵人,博览了这么多的美文,才能编出这样一本集古今中外佳构于一册的《观止》。当辞别这个可爱世界的一刻,我只留下一句话,那就是:“我感谢他们!”

(《世界美文观止》将由作家出版社于二○一四年初出版。)

张守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历任《北京晚报》文艺编辑,北京出版社编辑,《十月》期刊编辑部副主任、副主编,编审。北京作家协会理事。著有散文集《废墟上的春天》《文坛风景线》《你就是爱》《寻找勿忘我》《爱是一种伤害》,译文集《道路在呼唤》[苏]、《魏列萨耶夫中短篇小说集》[俄]、《屠格涅夫散文选》[俄]等。《林中速写》《老船》分别获第一、第二届中华精短散文大赛奖。